十問中國文化與信仰

一、基督教是否可以「中國化」?

卓新平:我研究基督教快四十年了,最近我們國家倡導我國宗教堅持「中國化」,最早也是我們在基督教發展中提出基督教中國化背景下形成的,為什麼要提基督教中國化?就是在目前中國存在的各種宗教中,應該說基督教與中國文化的張力是最大的,其中國化的過程,從利瑪竇開始,但走得很艱難,到今天沒有真正的問題,所以說,它與儒家的對話是非常早的,但它沒有延續下來,另外我們在外來文化與中國文化的融合中有一個好榜樣——佛教,它沒有達到佛教的境界。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對基督教是持開放態度,但基督教融入中國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外在的原因是當年佛教之所以融入中國,它的根在印度社會已經消失了,所以它沒有一個外在的氛圍和影響,而基督教一直到今天有強大的外在氛圍。明末清初,基督教融入中國為何沒有成功?就是我們後來說中國禮儀之尊,西方社會,包括教宗對中國禮儀持有排解態度;儒家方面也不含糊,對基督教也有一種排斥。從這個方面來講,雙方的互動還應該繼續,而且我不認為今天的互動是劍拔弩張的,應該回到明末清初利瑪竇的狀態。

二、中國的「士」與政治的關係?

卓新平:這個問題至今尚未解決,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教育的傳統國家,教育始終貫穿人類一生,教育是什麼?就是讓你成為士人,但這個「士」和家人的那個「世」不一樣,儒家強調「學而優則士」,你要優秀才能去議政,但在今天的文化或是以往的文化中曾出現過這樣的現象,叫「學而士則優」,就是你為官從政了,在各方面才是優秀之輩,應該說中國的知識分子有潛能和智慧,但在過去沒有得到充分發揮,今天同樣潛力很大,也就是說我們在教育的認知上出現一些偏差,將來能否糾偏,將會決定中國「士」的命運,也會決定整個中國的命運。

三、假如儒家成為一個宗教會怎樣?

卓新平:如果儒家出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命運會不一樣,但今天的精英社會,包括剛才講到的蔣慶,實際上他是以儒家為宗教組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今天中國,儒家作為一種形態是一種邊緣化的出現,與主流意識形態有很大差別,雖然蔣慶有種帝王師的抱負,但他會懷才不遇,今天的中國,一方面儒家非常重要,但儒家不可能再以過去的形態,承擔今天中國社會發展的需求。

所以,我個人認為中國文化信仰的重建,是以儒家一些極其優秀的元素作為基礎,然後融合中國意識文化傳統,包括孔子遺忘的元素,融合當今世界文化的精華,這樣形成新的海納百川,新文化的共建,在這個共建中,儒家會發揮其重要作用,但不可能獨尊,這樣的話,在儒家研究中,應持有清醒、冷靜地分析,切忌頭腦發熱。

整個中國文化的體制,從古到今,頂層設計都非常重要,到今天,我們看到這種頂層設計的重要性和決定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要面對這個現實,根據頂層設計,然後為頂層設計提供一些積極的、正確的、有影響力的建議或策略。

我們作為中國知識分子傳統,不可能也從來沒有走到頂層的最上方,只是起一個古代的模式的作用,所以中國的知識分子有遠大的抱負,但要有自知之明,我們知道以前的知識分子保護更大,柏拉圖時候還想到哲學王,從他的學生亞里士多德開始,王當不了,就當帝王師,一直到亞歷山大帝,為知識分子帶來一些警醒和興奮。

四、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中國是否出現了信仰危機?

卓新平:中國的信仰問題有一個不言而喻的現狀,無論是宗教信仰,還是政治信仰也好,都出現了一種非常值得關注的危機,有的說中國不是在出現宗教復興,你怎麼談危機,但是在宗教復興的過程中,今天宗教的追求,很多已經使中國出現了一些嬗變,出現了一些不正常的狀況,往往把很多中國本真的東西遺棄,而且存在一些表層的、次要的因素,這個就不談。

政治信仰方面的危機,應該說這種衝擊跟文革有關係,文革中間,全民的政治信仰達到一個頂峰,大家都非常亢奮,因為我們是從這個時代走過來的人,但文革結束之後,人們開始深刻反省,而這種反省又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從這個方面來講,我認為這種政治信仰的危機,在今天依然存在,能否根本改觀,我們還要看,但不能旁觀,要積極爭取。

五、對當今政教關係(中國政府與佛教、基督教等)的看法?

卓新平:現在執政黨提出一個積極引導與中國社會主義相適應,宗教也是採用一種積極適應的方式,但是我們在理論上和實踐上,現在有諸多障礙沒有超越,所以這種引導或適應,沒有落到實處,今天的狀況還是令人堪憂。為什麼這麼講?因為講對宗教的認知,應該說在全世界來看,中國對宗教的認知是最差的。

也就是對宗教這種現象貶損最多,在這種情況下,宗教的適應,它有一種內在的表達,在一個否定自我、貶損自我的社會,讓我去適應它,它有內在的熱情和能動嗎?很難。我為什麼說今天社會出現「兩面人」的現象,就是這種現實的使然,從這個方面來講,積極引導和積極適應,我們還有很多工作去做,最根本性的工作是改變中國社會、國人的思想觀念,對宗教有一個層次的認知和反省。這個東西不能獨立,要對話,彼此之間要有一些深入性、開明性、開放性的對話。

別的方面不能做起來,至少要在學術層面做起來,但學術方面也非常複雜和危險,我們非常希望宗教學成為一個顯學,但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我已經走了40年,但並不樂觀,希望走上這條道的人要冷靜分析,但還是希望要有人走這條路,為什麼呢?現在譚嗣同越來越少,在關鍵時刻就跑,好漢不吃眼前虧,現在社會這樣的人比較多,無論是在理論還是實踐上,真正堅持真理、披荊斬棘的人很少,所以我對整個形勢並不看好,在中國的文化復興上,這個問題不解決的話,中國文化復興也是一種分化。

今天,我們看到中國社會在經濟上已經是世界第二,非常強大,而且整個世界對中國有呼喚,為什麼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說法?聯合國那麼欣賞,為什麼我們搞「一帶一路」,本來國家只有65個左右,結果超過130多個,超過一倍,這就是對中國的期盼,但中國要自問,我們準備好了嗎?首先是思想、文化方面,再不準備好,就會錯失千年難遇的良機。

今天的時代應該是在過去幾百年來說是最好的時代,不管是世界和國家來說都是最好的時代,應該說歷史給了我們機遇。但能否抓住,要靠我們自己。解決民族宗教問題,就是我們重要的一個坎兒,如果過了這個坎兒,中國會順利發展,若過不去,中國還會繼續在現狀中徘徊,我非常抱歉,對這個問題只能做一個相對保守和悲觀的回答。

六、「絕對一神」宗教觀與中國的「圓融和合」觀念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

卓新平:實際上我們看中國文化的發展,多神教跟我們現實輸出相關聯,我們說,民則信、民則辦,有一種功利性的需求;第二個特點,中國人認為神、人之間沒有絕對合理,人通過修鍊、升華可以從人到聖賢,到仙到神,在西方的觀念當中是不可能的,中間是隔斷的,但是我們可以不斷超越,這是中國的特點使然,這裡有它的圓融和包含,但太過於功利,缺少一種超越自我的境界,這就是所謂的「形而上」的境界,這種境界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也是需要發掘的。

沒有這種「形而上」,在中國文化對話中間有三個難題:首先是李約瑟的難題,我們有四大發明,為什麼沒有現代科學、工業革命?第二是黑格爾認為中國沒有哲學,中國的那些東西沒有達到系統性;第三大難題是利瑪竇認為中國沒有宗教,「儒教不是宗教」是利瑪竇提出的,他認為中國人的信仰還在迷信狀態,沒有達到高度,像基督教那種信仰高度。

我們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我們可以考慮中國文化在思辨體系、形而上中間究竟怎樣?因為形而上在中國是玄學的說法,但在西方跟哲學是一個體系的,這樣的話,我們可以看到不同文化的特點,但要看到他們的差異,中國文化如果是揚長避短的話,這就涉及到「絕對一神」的觀點,從今天來看是一種張力,但這種張力無論是從西方文化的審視,還是從中國文化的來講,都是可以超越的,中國強調具像,但是沒有在表達中得以具像化,基督教、天主教是上帝,佛教是佛,這種具像性的表達是受語言、地域、文化等因素限制,如果信仰在一定超越層面,不同宗教是可以共在的,如果我們達到這個層面,「絕對一神教」是不可能達成目的的。我們現在還處於問題之中。

七、中國人是否宗教觀念淡薄?宗教與信仰是什麼關係?

卓新平:宗教是信仰的一種表達方式,雖然大多數中國人的宗教觀念比較淡薄,但中華民族的信仰表達卻是非常深刻的,不遜於任何一個民族,只是說我們在世界性宗教建構發展中,我們是內涵式發展,他們是外延式發展,如果把它深化的話,它是一種信仰精神,宗教是這種信仰精神的一種表述方法,但不是唯一,從這方面來講,我們中國是既有宗教傳統,更有信仰根基。不能籠統的說中國人的宗教觀念淡薄,只是從今天的社會來看,這種現象比較明顯,這與中國的歷史有關,使我們在世界上看來比較特別,從這一點來講,我覺得如果我們按照宗教學對於世界宗教,基本宗教是什麼,信仰是什麼,以這樣一個理念來審視,我們對中國文化、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會有一種新的認識,這個需要我們發掘。

八、民間巫文化是否能上升為信仰?

卓新平:你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其實我們回顧人類宗教信仰的歷史,最初都體現出一種巫文化的特點,中國有,其他國家亦如此,只是在宗教發展過程中,它把巫的層面不斷揚棄、淘汰,形成一種與時俱進的發展,所以巫文化是我們對中國和世界宗教信仰遠古的記憶和回憶。

從今天現象來說,我是不太同意的,一是我們國內有一些人認為宗教是出於迷信的狀況,跟巫術差不多,尤其是道教上,處於術的層面;另一方面,西方一些學者根據他們的弘揚,貶稱它為巫文化,無論是境內還是境外,我認為是把中國宗教貶損了,沒有看到差異,實際上楚文化和巫文化是差不多的,你說巫文化就停止了,其實不是,它也在不斷發展。

巫文化的想像力和浪漫色彩,在我們的文學、戲劇、藝術當中表現出來,其實這個東西也不是中國獨享的,在古希臘文化當中有兩個文化體系:一個是阿波羅文化體系,一個是神話體系。它是酒神境界,最高境界是「醉」,這是一種巫文化的表現,像古希臘文化乃至西方文化的悲劇意識,這種悲劇的發生,乃至對基督教是神學的發展都起到重要作用。尼采就強調過酒神精神,實際上就是巫,我們不要孤立來看,從全世界發展中,最早都有這個東西,同樣阿波羅崇拜到現在也沒有了,已經轉化了,升華了,在文化當中提煉。

從這個方面來講,我們不要把人類一下子設計成四五十歲成熟的人,他是從嬰兒走過來的。所以說,宗教的認知有不同層面,有嬰兒時期的發育、成年時期的發育,巫文化是幼稚的,但它可能給我們帶來童年回憶的溫馨,也不必要完全否定,謝謝。

九、基督教在中國的前景如何?

卓新平:應該說基督教在中國的文化前景非常深遠,但要有華麗的轉身。如果沒有華麗轉身的話,很難,現在講上帝,也講耶和華,它作為游牧民族,隨水草而遷徙,信奉的是雨神,因為敬仰神不能直接稱呼神明,所以用「阿布奈」來稱呼,隨著時間的推移,雨神變成絕對的神,出自於巴比倫之初,然後開始知識分子的反省,他說這個神不是一個民族的神,而是全世界的神。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的「絕對一神」觀念也不是天然的,也是一個發展的階段。我們要有變通思維,不僅是過去的宗教,也是今天的宗教,審視基督教,也是充滿機遇和挑戰,就看你能不能抓住。

十、儒家可能建立教派嗎?

卓新平:儒家有「師法自然」的說法,它無論是創建學派還是創建教派,機遇很大,但我們捫心自問,有沒有這樣的人出來?你想宗教出現的話,馬克思·韋伯講,必須有卡里斯瑪這種領袖式的人物才能創建教派,我們現在這種情況下,估計還沒到這個時代,因此沒必要拔苗助長,從整個社會自然而然的發展過程來看,歷史自然會給它一個答案,至於我們想改變這種歷史狀態,需要我們自己的努力,要回歸1911年儒家一教獨大的傳統,我個人認為幾乎不可能,在今天還需要不斷摸索。如果有這個機遇,那有可能開闢出一個嶄新的時代,我們是一個「新儒家」的概念,但這影響整個大眾,中華民族精英人士的儒家、新儒家的領袖式的人物還是鳳毛麟角,我現在還沒法分析。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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