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之美,美在人情
文學之美,美在人情
陳勁松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關於「情」,清人張潮曾在《幽夢影》第七卷中提到:「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飾乾坤。」現代國學大師林語堂則在《生活的藝術》一書中表示,「如果我們沒有『情』,我們便沒有人生的出發點。情是生命的靈魂,星辰的光輝,音樂和詩歌的韻律,花草的歡欣,飛禽的羽毛,女人的艷色,學問的生命。」依我看來,此處所言「情」者,人情之謂也。無論是張潮,還是林語堂,何以不約而同地對「情」如此倚重?蓋因「情」能給我們以內心的溫暖和活力。因此,如果說文學是人學,我以為其中必定有著人生感悟和人情流露之意。
事實上,對於人情之悲喜或冷暖的書寫,一直是中國文學的不傳之秘。遠自《詩經》開始,經漢樂府,再到唐宋詩詞,中國文學(此時的文學形式以詩歌為主)都將描寫人情百態作為重要闡述內容。晉代陸機首倡「緣情」說,文學特徵及功能遂由先秦兩漢的言志載道轉而表現人情。宋元以後,隨著小說戲曲的興起和繁盛,這種文學精神又在小說中得以繼承弘揚。明清以降,具有濃厚中國韻味的人情小說更是得到了極大發展。魯迅在講古典小說時就認為《紅樓夢》乃清代之人情小說的頂峰。及至近代,龔自珍、王韜等人進一步提出「尊情」說。步入現代,魯迅等人和文學研究會則明確提出「人的文學」口號和「為人生而藝術」的文學觀,將人、人生、人情等要素上升至文學的主體。建國後,巴人(王任叔)在1957年1月號的《新港》上發表了《論人情》,錢穀融也在1957年7月號的《文藝月刊》上發表了《論「文學是人學」》的文章,一致肯定人性與人情在文學中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
因而,追溯古今傳統即可知曉:文學之美,美在人情。何謂人情之美?「人情美是文人通過文學作品來發掘人的生命中已然存在的真善美,表現人之本性、人之常情,展示本真之美、自由之美。此類作品思考觀照的對象是人的內心世界,所引起的情感共鳴也源自於觀眾或讀者對靈魂或內心深處的反思。」明代戲曲《牡丹亭》里,湯顯祖竭盡全力突出一個「情」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故事中,杜麗娘帶著青春萌動之「情」揭開序幕,此處的「情」,即封建統治者所謂的天理、人倫之外的人類自然情感和李贄所謂的「童心」。杜麗娘對於愛情的大膽而自由的追求,無疑散發著人情美的光芒。被譽為「人情小說之頂峰」的清代小說《紅樓夢》,其打動人心之處,也在於它描繪了一種優美的曠世人情。現代文學中,魯迅和沈從文均善於在作品中表現人情之美。魯迅的《社戲》和沈從文的《邊城》,將自然美與人情美緊緊融為一體,令人感動之餘深深為之陶醉,「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沈從文語)堪稱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當代文學中,善於表現人情美的作家同樣不乏其人。孫犁的《荷花澱》,通過對普通農民的生動刻畫,挖掘了蘊藏於他們身上的人情之美。而李準的《黃河東流去》位居第二屆茅盾文學獎之首,一個重要原因就在於這部作品著力表現了生活中的人情美,讀來猶如一幅感動肺腑的人情風俗畫。此外,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茹志娟的《百合花》和汪曾祺的《受戒》等,都可視為表現人情之美的經典之作。新時期以來,路遙和鐵凝等作家承繼了表現人情之美的中國小說傳統。在《平凡的世界》中,「至真至純的人情之美無處不有,無時不在」。正是這種至善至美的人情展示,才能引起讀者感情上的共鳴,從而使作品產生了動人心魄的力量,並體現出獨特的審美價值。鐵凝的《笨花》,通過笨花村人身上表現出來的堅韌、平和、智慧、寬容和友愛,「讓塵埃里開出人情美的花來」,「父子之情、婆媳之情、鄰里之情、朋友之情,等等,讓我們看到了瀰漫於世俗生活中的人情之美」。
哲學家康德曾說:「美是道德上的善的象徵。」作家孫犁也說過,「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毫無例外的,他們是富於人情的,富於理想的。」他認為文學的主要職責應該是「反映現實中真的美的善的」(孫犁《文學和生活的路》)。由此不難看出,在文學作品中書寫人情之美,不僅體現了文學作為藝術的道德追求,更體現了作家內心的善良、寬廣和溫潤。不過,值得反思的是,當下的中國文學似乎熱衷於書寫人性之惡與人性之丑。正如作家曹文軒在《混亂時代的文學選擇》一文中所寫到的:「中國當下文學在善與惡、美與丑、愛與恨之間嚴重失衡,只剩下了惡、丑與恨。詛咒人性、誇大人性之惡,世界別無其他,唯有怨毒。」批評家謝有順也不無憂慮地指出:「二十世紀以來,小說多寫黑暗、絕望和惡,並且寫得驚心動魄,這種來自人性深淵的力量同時也粉碎了作家對世界的信心——他們再也無力肯定一種健全、有信念、充滿力量的人生了。」在他看來,中國當代文學慣於寫黑暗的心,寫慾望的景觀,寫速朽的物質快樂,唯獨寫不出值得珍重的人事。「值得珍重的人事」,不正是塵世間善良的人心與可貴的人情么?倘若文學不再書寫高遠的天道人心,小說不再表現溫暖的俗世人情,文學便難以產生擔當道義的重量,小說便難以達到撫慰人心的高度。因為「文學的不二之法表現在小說中,就是小說作品中所透出的文學性,就是作家用審美的、藝術的眼光對生活、人心所做的投視和探索,並且將這一投視和探索用專業的表現技巧進行的再現。小說注視的是人、是人心。小說是對人心進行的一種儘可能的深度探索。」進而言之,人情是人心的反映,人心是人性的表現。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文學最觸動心靈的地方、最能體現重量的東西,其實就是一份純真溫馨的人情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寫出了愛情之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寫出了友情之美;「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寫出了親情之美;「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寫出了鄉情之美。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文學的經典之作,也無不豐饒地表現出俗世的人情之美。今天,當我們重溫魯迅的《故鄉》、朱自清的《背影》和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時,當我們細讀余華的《活著》、格非的《人面桃花》、賈平凹的《秦腔》時,我們會感動,會讚賞,會體味,皆因其字裡行間流露出值得珍重的人世之情。因此,如果說,我們當前的文藝作品缺乏感人的力量,根源在於缺乏人人所能感同身受的東西,即缺乏出於本性的人情之美。
由此我想起了作家賈平凹在一次講話中所談到的。他說:「中國文學最動人的是有人情之美,在當下這個人性充分顯示的年代,去敘寫人與人的溫暖,去敘寫人心柔軟的部分,應是我們文學的基本。」他進而指出:「關注社會,關懷人生,關心精神是文學最基本的東西,也是文學的『大道』」。因此「我們的目光要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堅信有愛,有溫暖,有光明,而不要筆走偏鋒,只寫黑暗的、醜惡的,要寫出冷漠中的溫暖,惡狠中的柔軟,毀滅中的希望。」賈平凹的這一席話,對於廣大文學寫作者尤其是小說家而言,既可看作善意的提醒,又可視為鄭重的勸勉,以此喚起文學寫作對於人情之美的接納和吸收,形成一種健康、溫暖的小說寫作倫理,進而恢復文學應有的重量,抵達小說應有的高度。
「魂兮歸來,我們文藝作品中的人情呵!」
(注:本文發表於《齊魯青年文學報》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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