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加玉：房子、相親與宗教

2012年1月31日，我登上了回家的火車，心情既高興又激動，時隔半年後終於迎來了再次回家的機會。加上再有10天就過年了，心情便像車窗外的天氣一樣，陽光明媚。車走到淮北時坐我旁邊的人差不多都已經換了一撥，這時上來一個大叔A坐在我的右邊，他穿著一個在我看來只有年紀很大的老奶奶才會穿的暗紅色棉襖。閑著無事，便和他聊了起來。剛開始時，我猜測他是個傳教士，因為他一直在向一個和他同行的婦女宣講著某種教義似的理論，後來才搞清楚，他講的是如何處理家庭關係、如何教育孩子。他說他是一個宣揚中國傳統文化或傳統美德的志願者，他們有一個以此為宗旨的組織，其創始者是一個曾在中央電視台做過欄目主持人的一個愛好傳統文化的人，名字我記大不清了。他們錄製了許多相關的光碟和書籍，還贈送了我一套光碟和一本《弟子規》，他還帶有《三字經》等其他經典書籍。這些資料的費用由成員捐資解決，出去宣講的時候也是自己自費的，他是一個開飯館的，卻不嫌這個耽誤生意。

他這次就是到淮北來宣講的，據說聽眾也有百八十人。聊天過程中，另一旁做的大叔B也時不時地插句話，他剛開始也以為這人是傳教士，後來我就順勢問他他家那兒的基督教多不多，他說他們村信神（當地人管信基督教叫「信神」或「信耶穌」）的也不少，但都是老人和婦女和生病的人，青壯年是沒有信的，他認為多數人都是求個心理安慰和湊熱鬧去的，真信的並不多。據他講，在被曝光和抓捕之前,全能神教在他們村也有傳播，全能神教的信徒挨家挨戶地訪問、勸佑村民信教，但沒有強制和暴力行為。凡入教的人還要簽個保證書，保證書內容是什麼就不知道了。

這讓我很驚訝，電視中被曝光的邪教原來離我們這麼近，就在我家鄉的周圍。讓我更意想不到的是，復興傳統文化的力量竟然也開始在文化貧瘠的農村生根發芽了。說農村文化貧瘠，並不是指傳統文化在農村已經消失了，而是指傳統文化中屬於美德的那一部分漸漸衰弱了，比如父慈子孝、尊老愛幼、家庭和為貴等。

這也給我提了個醒，回家後我開始著重觀察家鄉的家庭關係狀況和宗教傳播情況。

晚上七點半火車終於到站了——山東省郯城縣，下火車時天已黑了，沿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回到家洗洗漱漱後就睡下了。在後來的日子裡，我走走看看，斷斷續續串了五六個村子。

從外觀上的第一印象是，村子裡的新房子越來越多了，新房子都是兩三層的別墅式樣，外牆用漂亮的瓷磚裝飾，內部普遍採用三室一廳一衛設計，每一層至少有90平米，三層的話加在一起就有270平米！建這樣一棟房子大概需要20萬—30萬元，兩層或兩層半大概要20萬元左右，三層和三層半的就要接近30萬元了，這樣大的費用幾乎是大多數家庭的決大部分的積累了，因此，很多棟樓房建起來後，內部裝飾仍沒有修，傢具什麼的也很少，嚴格意義上仍然是個毛坯房。

有趣的是，大多數新樓房都建在村內主幹道或村外環路上，沿路的地方儼然成別墅新區了，而不通水泥路的村內許多地方則變成磚瓦房集中的「老城區」了，從村外到村內、沿大路的和不沿大路的區分很明顯。

建房就要佔地，建在村內的樓房佔用的都是自家的宅基地或自留地，但建在村外環的樓房則大多是建在耕地上的（應該是自家的耕地），我記得國家好像不準在耕地上建房子，但這種趨勢儼然成風了，箇中原因值得玩味，從村民方面來講，蓋新房的衝動使他們欲拓展新的宅基地，新房的區位還要好，因此水泥大路邊是最理想的選擇，但村內建設用地歸屬已經定型了，不挨大路的人家在大路邊是建不了新房的，於是就將眼光放在了村外圈的靠近大路的自家耕地上，但政策是禁止在耕地上建房子的，為在區位好的耕地上建新房子，許多村民便賄賂村幹部，希望讓他們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村幹部在許多情況下會出於抹不開的人情（許多人就是他自己的親戚好友）和自利心理的原因而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村幹部不向上報告，鄉鎮里是很難知道此事的，至於讓鄉鎮知道後怎麼辦，村民們是想不了那麼遠的。

關於這些新房的用途，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新房子絕大多數都是為兒子結婚蓋的，房子建好後，有的父母會搬過去和兒子一起住（因為現在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所以也需要老人過去看個家），有的則仍然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若從新房的容積來看，住上三代人是沒有問題的，至於老人住不住進去，則要看代際關係如何了。

房子建好了，就等著給兒子結婚了，沒有對象的趁過年回家時會趕緊相，有對象的該定親就定親，該選日子就選日子。現在我們家這兒的農村青年的婚姻仍然主要靠相親，也有人是通過自己在外打工或朋友介紹、偶遇等找到的對象，但家長們仍有濃重的地方情結，尤其不願自己的女兒嫁得太遠。村裡也有姑娘在打工時自己談的對象（聽說婆家在山區，經濟條件很差），在遭遇家長不同意後直接私奔而走的，結果和父母的關係鬧得很僵，近乎斷絕關係了。但通過了解發現，對於遠嫁同意還是不同意，更主要地取決於婆家的經濟狀況，如果婆家是個相當富裕的人家，那麼父母還是會同意並相當高興的。

說到這兒，不得不提一點，農村的婚姻與城市裡一樣，同樣充滿了功利性，絕大多數的父母是勢利的，他們都盼望著找一個非官即富的親家，但又不得不承認現實，選擇一個「門當戶對」的家庭。

相親在今天，仍然是農村青年相互認識和建立關係的主要途徑，過去的相親是直接的家庭條件的對比和對兩方青年自身情況的衡量（如身高、面相、是否健康等），今天的相親仍承襲了過去的內容，但也注入了新內容——男女雙方的試相處期。現在的相親仍要看對方的家庭條件、名聲和對方孩子的外貌，但雙方父母不再起決定作用，最終的決定權掌握在子女手中，即使父母看中對方，子女始終不願意也是不成的。而在過去，父母同意的話基本上就會把事情定下來。現在，相親即使成功，還要有一段男女雙方相處的時間，在這期間內雙方會通過一起出去玩的機會相互了解對方的脾性，並嘗試相處，用本地話講就是看對方「會拉呱不」。這段試相處時間可長可短，視雙方的意願而定，若聊得好，很快就會確立對象關係，後續的事情就是擇日過紅（即定親）了。聊得不好就吹，再次加入相親的大軍。

春節期間是相親的集中時間，在這段時間內走在村外的大路上，常常會遇到相親的場面，雙方父母相互寒暄著，男孩女孩靦腆地站在一旁，時不時地偷瞄一眼，相互打量著。。。

如今，相親大軍的主力變成了90後，大多數90後的身上沾染著濃厚的現代氣息，時髦的衣服和髮型，滿口的流行語，一刻也離不開的智能手機，隨時掛著的QQ，幾乎是這一代的標準形象。從幾何時，他們都變成了外貌協會的忠實粉絲，與父母們看重經濟條件不同，他們很看重對方的外貌，對外貌不滿意，即使人好也沒用。因為這個原因，一些外貌欠佳的男孩女孩們在一場場相親中被一次次傷害，成為讓父母擔心的老大難問題。

除了建房熱潮和相親車輪大戰，觀察到的另一個重要事情是宗教的傳播問題。來時在火車上即了解到淮北和蘇北一帶有全能神教的活動蹤跡，我們這兒（魯南）毗鄰蘇北，會不會也被涉足呢？在後來的探尋中並沒有發現和其相似的宗教，但發現有一個基督教支派和其教義有部分相似處，相信末世論，教派具體名稱不詳。從已有信息來看，這一支派不屬於三自教會，三自教會在本村就有一個小教堂，但它們顯然並不是一家。這一派別的信徒抨擊三自教會的利益取向（如向教徒收錢），採取家庭教會形式，聚會人數通常只有幾個，傳播方式稍有點隱秘的感覺，具體組織和傳播方式不詳。

奇怪的是，這一支派的活動者普遍家庭不和睦，因為他們每天走家串戶，幾乎天天不在家，也不願意出去打工掙錢，給人一種無所事事到處亂串的印象，也引起了許多流言蜚語，因此引起家裡其他成員的不滿。信這一支派的妻子和不信教的丈夫之間經常發生衝突，這一支派的教義與三自教會的教義也存在衝突。讓人想不到的是，在村莊里，這兩種緊張竟然會同時存在於某些家庭中。宗教儼然成為某些家庭中關係緊張的主要原因了。

村裡小C家即是一例，他的爺爺信仰基督教，屬於三自教會，同時還是本村一個小教堂的主持人（類似於西方村鎮中的傳道士，可能是最低一級的了），她的奶奶表面上也信仰，而他的媽媽則信仰上述那一支派的基督教，除此之外，他自己和他的爸爸、妹妹、姑姑、叔叔、嬸嬸們全都不信教。早期他的媽媽還是去他的爺爺的教堂做禮拜的，但後來因為其關係不合，也不再相信爺爺宣講的教義而脫離了該教堂，轉而加入了另一支派，這一轉變直接加深了兩人間的矛盾，同時這種挨家轉的禮拜方式、稍有點隱秘色彩的行為方式、出世的凡事不管態度也引起了不信教的爸爸的強烈不滿，為此兩人經常吵架，但也吵不出一個結果來，因為兩人的思考完全不在一個道上，爸爸考慮的是如何掙錢養家、在村莊中的面子問題，媽媽想的則是如何積累功德、傳播神諭從而保佑自己和家人得永生的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說，信教的人與不信教的人已成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不同世界裡的人了。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西方宗教與本地傳統文化之間的衝突。之前一直沒有這種感受，因為之前村莊中只有三自教會，但三自教會很好地適應了本地民俗，人們在信仰的同時並不耽誤現實生活，人們該掙錢還掙錢，該照顧家還照顧家，有自己的固定禮拜地點，有事時也能準確找到人，因此在這方面不會影響家庭關係。但另一支派的家庭教會形式在教義和傳播行為方式上與本地民俗產生諸多緊張和衝突，其厭世、出世色彩濃厚，總是消極地應對現實生活，這與現實中火熱的掙錢建房比賽無疑是格格不入的，這讓一心掙錢改善生活、建房、給兒子娶媳婦的伴侶（主要是丈夫）如油鍋上的螞蟻，憤怒而無奈。當不信教的丈夫在為未來積極規劃和打算時，妻子卻在消極地等待死亡以及伴隨其後的永生。

我越來越感覺，宗教不是個小事情，必須花更多力氣和精力予以關注，這種就發生在我身邊的活生生的文化衝突讓我感受頗深。現在的政策是允許信仰自由，但如何協調西方傳來宗教與本地風俗習慣間的衝突是一大問題，如何防止和辨別邪教的傳播與危害則是另一個必須重視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