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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文學往往產生於害羞的人 | 韓東

關於文學、詩歌、小說、寫作……

·好的文學往往產生於害羞的人,孤獨的性格,憂鬱敏感的情緒……在一定程度上這是—種鑒別。好的文學或可是恣意縱橫的,但好的寫作者周圍多半醞釀著某種特別的氛圍:被動、收斂,閃現類似於性感的秘密誘惑。

·多讀多寫的道理在於:小說和小說自成一個世界,要沉浸於這個世界,學習這個世界的語言,做這個世界的公民,永遠如此。對一個寫小說的而言,現實世界的作用要遠遠小於小說世界的作用。請銘記。

·讀北島的《父親》,很喜歡。北島不相信天才,是匠人或苦力式的作家,這是我尤其喜歡他的原因。自覺的寫作者理應自覺的部分即是去天才,回歸手藝和製作。

·章回小說的語言是示意性語言,營養豐富,當然它也有很糟爛的地方,比如因果報應、陳詞濫調。

·文學語言應是示意性語言,傳達意思即可,此外的要求就是舒服活泛,準確性、邏輯性之類的則是誤會。

·某些時候寫文章就是一種翻譯,把專業、無趣和隔膜的翻譯成普遍、有趣和親切的,反其道是文章之死。

·請不要保衛詩歌,需要保衛的詩歌不堪一擊,主張保衛詩歌和主張反抗成就詩歌一樣的不著調。

·文學創意是這樣一種東西,無論你寫成小說、拍成電影、排成話劇、經過翻譯……都不會丟失。創意是經得起轉換的,並且彰顯於轉換。博爾赫斯曾說:偉大的作品是經得起印刷錯誤的。

·整整一代人執著於「怎麼寫」,這本來是沒錯的,但「寫什麼」被長期忽略,這亦是閱讀理解和進入寫作的一個重要角度。「怎麼寫」的獨大是有背景原因的,因為反駁文以載道、反駁主題先行。反駁和蔑視使我們付出了代價,這就是極端主義和純粹主義的自負,是自省的時候了。

·對小說寫作的現實主義的要求是無理的,就像對它知識信息的要求、思想力度的要求一樣,是不靠譜的。

·我認定我是一個好作家,唯一的原因是我寫作的桌子是最小的,只有箱子大,並且我工作的地方沒有書架,遑論巨著如牆。

·現代詩的本質是自由,困境亦然。怎麼寫都可以,但需要某種來自個人的創造性整合有關因素。自外部建立秩序的努力都有違現代詩的根本,因此教條主義、形式主義和「寫作法」之類都是飲鴆止渴。古典詩歌仍然需要那個來自個人的創造性的可能,不過它的難題在於在「不自由」中開闢道路。

·有志的文學青年關注怎麼寫,但你如果弄筆十年以上,還在乎這個就是無的放矢了。寫什麼再次成為重中之重。自然有人會說,這兩個問題乃一體兩面,可畢竟是兩面。到什麼山唱什麼歌,關於寫作的用力、致力取決於不斷地自我反省。不假思索的慣性或者習慣要特別警惕,為慣性辯護更是一個陷阱。

·試圖高級是一種極端的功利,高級可以達成,但必降低。一如人生。我喜歡那句話「跌到高處」。誰說寫作不是修行?百業都是修行,卑微、無我、無用、無為。

·要在自己的水平線以下寫,拔高、吊著的感覺很礙事。降下來。極端言之:庸俗是一種解放,敢於庸俗是技巧也是智慧。如果你真的寫得很庸俗,那你就是一個庸俗的人,何必掩飾?真有特別之處,與庸俗共舞只會增加魅力,只會得分。(仍然只針對個人。)

·虛榮、賣弄是寫作的大敵。讀一流的書,寫三流的小說,應作如是觀。往往,他們讀三流的書,卻試圖寫一流的小說,寫出來的肯定四流。讀一流書寫三流小說者沒準能寫出二流的,差別最後在這裡。

·談及寫作過程,有些東西是迷信,有的則是真實的。比如只能站著寫不能坐著寫,只能用鋼筆不能敲鍵盤,沒完成的時候不能向人說……這些都是迷信,都是為不盡人意找的借口。但有些東西是真實的,不想寫的時候絕不要寫,分心的時候不要寫,以及,心亂的時候不要寫。只要心靜,可接受任何意外干擾。

·理想的狀況,是像寫日記那樣的寫小說,隨時停止隨時開始。因為寫日記時人較少虛榮,給自己看,美醜都可,不會因文辭得意,也不會因笨拙沮喪。寫作時的激動有時很可疑,不是被所寫對象激動,而是被寫得好壞激動。而好壞的判斷來自何處?不是上帝的牛眼,而是一隻虛榮的鏡頭看著你,扭捏造作似不可免。

·去除寫作中的這個「鏡頭感」很困難,但很必要。第二稿,修改則不然,就是接受判斷,接受鏡頭。寫作的秘密過程不是沒完成時不向人說起,而是去除那個與你同在的鏡頭。寫作的確是修行。

·虛榮是可以的,但什麼時候該虛榮,什麼時候不可虛榮,不僅觀念上了解,心身也能跟進,這就需要訓練。場面上當然會有虛榮,但私下比如床上的虛榮就很可怕。文學說到底是把你帶進一間密室,呈現密室是作家的工作。由於虛榮,被呈現出來的東西可能會非常場面化。

·應該天天寫,是增加敏感度也是降低敏感度,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

斷的敏感。不利的情況是,手生疏不敏感而判斷高漲且敏感。這裡的確存在

此消彼長的情況。

·訥言者善寫,但不是說你不說就能寫了,而是寫了就無須再說。

·寫作過程中盡量讓你的手去思考,頭腦做的工作盡量消極,即阻止讓手思考的因素。

·一個積極的判斷的頭腦是妨礙寫作的。

·沒生活過的人就不能寫小說了?也許,更可以寫。但,沒讀過小說的人的確不能寫小說,沒讀過好小說的也寫不出好小說。

·極端主義、純粹主義和教條主義怎麼可能不是文學的敵人?也許敵人這個詞有點過,怎麼可能不是文學的冤家?

·沒錯,小說的本質是自由,小說的靈魂是自由,小說即自由。但有多少享受這自由的人深受自由之害?是到自我約束的時候了,是到自我訓練的時候了。否則,這享受將苦不堪言。想起某人的話,這時代缺乏的不是自由,而是匹配之人。恣意縱橫有前提,就是深諳其道。隨心所欲不逾矩,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

·寫小說是專業,學者的優勢一無所用,就像當官的優勢沒用一樣。學富五車和大權在握已經討了便宜,怎可能再討寫作的便宜?討便宜討慣了吧?更可惱的是寫小說的人自動的獻媚,將專業榮譽置至一邊,貪圖學問的架勢、權力的威風,使藐視小說的人有可乘之機,以為這是餘勇便可成就之事。無奇不有!

·寫小說是度過時間的方式,不是成功的方式。是一個人待著不至於孤僻的方式,不是和大伙兒分享榮耀的方式。

·身體是寫作的必要條件,輕安的身體是最適合寫小說的,這裡的安既是身體也是與身體相關的心理。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寫死了是一種恥辱。憤怒出詩人應改寫成憤怒出差詩人。寫得不能自已、號啕大哭那是開玩笑,而且是低級玩笑。

·中國當真是一個散文大國,才子式寫作深入人心,天才是才子的另一別稱,青春亦是才子的一項特權。所以,這不是一個寫小說的國度。匠人遭到貶低,勞動被斥為功利。種田還有季節呢,憑什麼寫小說只是品嘗收穫(即寫即成)?流程並非工業社會的發明,實在的工作無一例外都包含工序之美!

·我喜歡的警句或格言。關於寫作:不怕慢就怕站。關於生活:自助者天助。關於存在:他人是甘泉。關於超越:跌到高處。

·寫作需要老師,但和傳統的宗派、行業傳承不同,你最好不要認識你的老師。即使認識,也應了解,對方是否需要你。如果他需要你成為他的學生,那就凶多吉少了,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我有過很多老師,同代人中就有北島、馬原、王小波、呂德安等,好在他們不認我這個學生,當真受益匪淺。

·小說修改仍然要順從於時間流逝,也就是一路改下來,不要在一個地方反覆。就像油漆,是一遍遍地上的,而不應是一塊塊塗抹。厚重、流暢的效果來自於整體的運動。當然可以多改幾遍,但每一遍都應從頭至尾,並允許過程中的不盡人意。一個大的氣場可以允許瑕疵,可以將缺欠變成優勢。這和粗糙無感覺無關,就像好的產品總是有印記的,手工作業總是優於機械製造的平滑規整。而不修改,就是將自己變成寫作機器,是機械作業。很奇怪,在一部作品裡花的力氣是完全可以看出來的。說到底,寫長篇是個力氣活,不僅體現於規模,更重要的體現於你對每一部分的盡心儘力。打磨是如此必要,但有其方法,仍然要尊重工序流程。只有在流程中人才不是機器,是掌握了機器的人。

·懷念王小波!他的寫作是當代文學最重要的遺產,不僅指他的那些作品(質與量),還在於他這個人的存在或者存在過。世界觀成熟,視野寬闊,真的熱愛文學,又真的投入、全神貫注。以深切冷靜的批判取代非理性的憤世嫉俗,將膚淺的諷刺改造成睿智的幽默。先知式人物,可一不可再。·一揮而就、立等可取、隨筆式才子型聽憑靈感充滿快感及生理衝動的寫作(詩歌)到此為止。既因為不得已,也要自覺如此。艱澀、質樸、幽深、廣大、嚴謹、玄妙之詩我心嚮往之。

·反叛、對立、攻擊、憤怒、刻薄……只是你不要愛上這種姿態,一旦愛上就再也不動腦子,導致自以為是的愚蠢是必然的。唯有自我否定是正當的。沒有自我否定的因素,無論戴著怎樣的面具(偽善的、偽惡的)都於事無補。

·簡樸不是可以追求的風格,但的確是最高最完美的語言境界(我以為)。在追求之下,只有「簡」,而沒有「朴」。簡樸是誠實、集中注意力、自由開闊的語言反映。換言之,信任你的語言,別再在這上面做花樣文章了,如果你對它不滿意,那是誠實和注意力方面出了問題。

·《上海文化》這期里有薇依的「《伊利亞特》,或力量之詩」,其中所引《伊利亞特》的片段都是薇依「新譯」的(一行法文譯一句古希臘詩行,嚴格再現行末移位和跨行,並儘可能保留每句希臘詩行內部的字詞順序。)漢語翻譯是根據薇依的翻譯。我要說,如此之美,如此簡樸,正是我想像的偉大詩篇。

·開始讀施林克的《周末》,精密構思導致的複雜,簡單語言造就的空間,為什麼這兩點很多人做不到呢?往往是相反的,構思草率因而淺薄,為掩飾淺薄語言花哨賣弄。在應該多的地方少,而在應該少的地方多!精密構思和簡潔敏感的表述不過兩點,從現在開始夠你學五年的。

·憶明珠曾對我說:我在改稿的時候才覺得自己在寫作。這是得道(寫作之道)的話,始終銘記在心。

·讀書,有一句話很有意思,靈魂是掛在大腦上的,就像衣服掛在衣架上。喜歡這個「掛」字。

·現代漢語很適合寫詩,因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語言,因為兩字和四字的組合詞語具有天然的節奏。但迄今鮮有了得的詩歌出現,雖有眾多原因,我認為很重要的一條,是缺乏對這種語言的信任。要麼削減其容量以求純粹,要麼以翻譯為依據,變化其天然構造。說漢語偉大也就是嘴上說說,真的信任、依託並不多見。

·簡樸是最高境界,不堪追求,不堪在這件事上打轉。一如繁複錯綜淵博之美,不堪在這件事上打轉。放肆宣洩性情之美,不堪在這件事上打轉。虛榮賣弄蠱惑是大敵——無論是何種風格、品相的。轉向對象吧,你真正要寫的大於你表達之欲的那個對象。

·在「真實」高於一切的今天,更要警惕,文學是理解真實(對真實的理解),而非真實。何況,真實已墮落為資訊,資訊墮落為流言。

·再論詩歌:重力使光線彎曲,在詩歌中,語言的彎曲由一定的質量引起。但我經常看見試圖擺脫質量或重力的詩歌(直白乏味,不彎),或者故作彎曲的怪異(缺乏重力或質量彎曲的只是語言的鐵絲,而非語言之光)。

·一邊是激流,一邊是卵石,讓它們交會才有浪沫飛濺。寫詩如是。自個兒去體會吧。

·詩有道、有術,如果你不是僅憑那一點點的本能在寫,它同樣可以是學無止境的。笨拙一點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留心並愛琢磨的人適合干這活兒。太聰明太自信太極端在這件事上其實就是太愚蠢太遲鈍太輕浮。

·在藝術上,你能夠自我肯定的只是你還有自我否定的能力!不能夠把自己擊倒的詩人就不是一個好詩人,只是苟且偷安的傢伙罷了。

·詩歌在我看來即:自然的做作之語。有的人只知做作,不知自然之道,有的人只知自然,不知詩歌之道。怎麼寫?自然。寫什麼?做作。這二者都是在說語言層面的事。使用什麼樣的語言或者語言方式,以及怎樣使用。語言層面之外的事也在詩歌的技藝之外,另當別論。(你如果能讀懂就有福了,包括我。)

·當代詩歌和當代小說一樣,大有可為、天地巨大。要命的是時間,是精力的投放。如果能給我兩年心無旁騖的時間就好了。用數量證明詩人的存在如此可憐可悲,應做的是用質量或者說「異質」來證明詩歌長青的存在。

·用數量證明詩人的存在?抑或是用異質來證明詩歌的存在?前者太過無趣,後者需要時間,在我,這是唯一的困境。希望干不動小說以後機會出現。都說詩歌是一碗青春飯,事實也的確如此,當代漢語詩歌只有青春的才華橫溢,而無成熟的自毀以至偉大,是悲哀也是喜訊。(自勉或者共勉。)

·對某類東西閱讀的厭煩是必要的。否則寫作的動力何來?你相信有不同的好的東西,那個東西才會出現。

·你可以寫一種詩,但怎麼可能只喜歡一種詩呢?也許,你也可以只喜歡一種詩,但怎麼可能喜歡的是你寫的那種詩呢?我倒覺得應該是相反的,寫一種,喜歡多種,或者只喜歡,但絕不是自己寫的那種。如此,寫詩這事將變得更有趣,也免於自我中心的偏執。

·多元不是裝出來,不是別有用心的政策策略。多元是藝術賴以存活的需要,是藝術之於宗教、政治更豐富的必須,是我以及一些人願意投身其間的致命誘惑。藝術的確不可替代,某種意義上就是因為它是各個極端上的自由,是相互刺激或互不相干的狂歡,是眼花繚亂,是無窮無盡。

·在藝術或詩歌中尋求統一的道不僅枉然,也是違反藝術真義的。在藝術中只有個人的特殊方式,並無一致評判的依據,法官該死,而囚徒得以新生。如果是倒過來的,有藝術的終極法庭的存在,我肯定就拎包走人了。

·唯一的評判是你有沒有你自己的依據?你是否遵循了自己?是否集中了足夠的精力,足夠誠實?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執行或者有表達的機會。我們只會根據你來判斷你,不會根據時尚、風氣、至高原則以及其他諸如此類莫名其妙的東西,來判斷你。(談詩歌。)

·總寫一種東西實在讓人厭煩,那根針越磨越亮是沒錯的,但亮到最亮以後呢?

·有一種堅持是因為曙光即將蒞臨,有一種堅持是僵而不死。所以,挺住並不意味著一切。馬原說得好,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鮮的。

·博爾赫斯是盲人,只寫短篇,先打腹稿再行記錄,可謂字字珠璣,不說他的作品完美,至少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正是這樣的人說出了「偉大的作品是經得起印刷錯誤的」!這就是底氣!可見他看重的並非是字面上的東西。那些連遣詞造句都沒弄通的人卻說什麼改一字而不能,無語。

·說到文章好,有人說,一個字都不能改。如果真有一個字都不能改的,那肯定是很糟糕的玩意兒。

·理想應該是:要寫出一部能經得起改、人家也願意改的東西。而不是要寫一部改一字而不能的東西。除了權力,這裡還有深深的自戀、傲慢的拒絕以及冥頑不化的僵固,還有無知。

·想起海明威在《流動的聖節》里的描繪,這是一個清晨即起去咖啡館寫作的人,這是一個白天寫作的人。難以想像海明威的東西是晚上或夜裡寫成的。寫作時辰的事怎麼沒有人對我說起過?你讀白天寫成的書還是晚上寫成的書?怎麼沒有這麼問起過?那肯定是不同的。海明威—偉大的白天寫作者。

·(個人經驗。)寫作的最佳狀態是清明,心的寧靜、身體感覺良好,也不能為時過長。海明威不是說過,在你覺得還能寫下去的時候停住。這需要多麼大的意志訓練啊。但這真的很根本。

·因此,作家和巫師一樣,需要訓練,同樣是一種通神的訓練。寧靜的心、信念、忘我、體能以及時辰的把握,諸如此類。

·感覺的降臨和自信有關,和身體狀態有關,和不那麼功利有關。

·在寫作中,感覺是第一性的,判斷等而下之。可惜的是,感覺不是隨時都有,而判斷始終如影隨身。我們用它來填補感覺喪失造成的空白。而當感覺真的降臨時判斷就像見不得光的鬼魂唰地就溜走了。

·(談詩歌,最近的體悟。)最重要的莫過於語氣,或者說腔調,但還是語氣一詞比較好。在語氣中,說話的語氣是最自由的,最本質的,最能表達獨特性的。有歌唱的語氣,吟誦的語氣,還有詩歌的語氣,但說話的語氣是我之鐘愛。

·散文中也有語氣,但那是次要的,詩歌是語氣的宿命,或者說好的詩歌如此,以保留運作語氣為己任。說話的語氣並非一定是散文的語氣,這麼說吧,散文可以是沒有語氣的,或者語氣在後的。語氣,氣也,氣息也,它將透露出驚人的東西,將透露出一切。觀察、認識、態度以及一切。

·詩歌是剩餘智力的產物。它的完全無利可圖保證了它的純潔。這就是它為什麼比小說之類的要「先鋒」的原因。

·(論讀者小說和作者小說。)

1.

並無商業小說和嚴肅小說之分,要我看,只有讀者的小說和作者的小說之區別。再者,要我站隊,我哪個隊都不願站,因為在其極端上都隱藏著虛偽。讀者小說的極端是俗套僵硬,作者小說的極端是自戀無知。只有在極端或者邊界之間的區域內才是小說寫作的自由天地。

2.

小說寫作的「中道」是困難的,各執一端則是容易的。這容易首先在效果上得以確認,極端的讀者小說有市場保證,而極端的作者小說則有「學術」認可,二者都能帶來極大的利益(利益的形態、方式不一而已)。然小說並非是個人利益的載體,它是生命體,誕生於你手。創造的本意就在這裡了。

3.

讀與寫是一個重大的問題(對寫小說的而言),為什麼那麼多人都那麼輕鬆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選擇?要不:反正我的小說是寫給自己看的,讀者超過一百,就算失敗。要不:反正我就是為讀者寫作,他們說了算,一百萬人愛讀,你能說不成功嗎?

4.

於是有人成了拒絕閱讀的專家,有人成了直搗閱讀心理的專家。

5.

在讀者的小說和作者的小說中皆有真理,但在其極端上都遠離真理。有價值的創造是在極端劃定的區域內進行的。

6.

讀者的小說有近千年的閱讀史、近千年的接受史確定的教條,作者的小說有近百年來的寫作史和小說實驗確立的教條。若除去教條,這裡面皆有真理或者真知。

7.

但你必須對小說的邊界有所了解,必須真切地知曉極端所在,在讀者的小說和作者的小說的極端上看見、感受或者經歷過那一切。對我們這一茬人而言,作者小說的極端可謂感同身受(就是身受),但你如果從一個極端導向另一個極端還是不得解脫。追隨極端和教條一勞永逸不假思索是真正的癥結所在。

8.

真正優秀的讀者小說一定不是極端的產物(只是賣得多、讀的人多),真正優秀的作者小說也一定不是極端的產物(無人能讀,除了讀者自己外加幾個專家)。真正優秀的讀者小說一定不屈服於讀者,而真正優秀的作者小說也一定不是為了自己的一己之樂。以背叛各自的極端為前提,才可能優秀。

9.

世人倒因為果,看見讀者少卻優秀的小說,於是就想讀者更少以為這樣就更優秀。看見讀者多卻優秀的小說,於是就想讀者更多以為這樣就更加優秀。於是乎才有了咋呼變態沖市場而去的商業寫作,才有了孤僻變態沖專家而去的高端寫作。

·極端的環境造就極端的人心,極端的人心造就極端的姿態,極端的姿態造就極端的寫作。文學因此缺乏理解,缺乏容量,缺乏張力。當代文學似乎沒有真正的流派風格方式的爭艷,只存在單調乏味沒有實際內容的兩個主流陣營的對峙,即所謂嚴肅文學和市場文學的對峙。

·一個成功的作家和一個好作家是兩回事,時代的成功者無不投靠某一個極端,而一個好作家不是這樣,他的固執不是選擇一個極端,而是都不選擇或者放棄選擇,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對寫作而言)。

·為少數人的寫作和為多數人的寫作一樣,是和寫作的本質不相干的,是極端主義地試圖一勞永逸地跨越矛盾。從來沒有這麼簡單的事,更沒有這麼簡單而且高級的事。時髦的教條已淪為老生常談。

·只有讀者和作者,必須納入這個循環作品才可能實現。高端的讀者是些什麼人?低端的讀者又是些什麼人?這不是問題的要害,要害是,你以什麼樣的態度去寫,讀者又以什麼樣的態度去讀。

·一些東西你覺得好,但就是寫不出來,你只能寫出你能夠寫出來的東西。既滿足於這一點,又不滿足。認同不相同甚至不相容的東西有一個好處,就像每次外出旅行回家時都會變得健壯一些。吃什麼長什麼是沒道理的,無論吃什麼你都只能長成自己那個樣,但不吃不喝顯然行不通。不要預定自己,但要養育自己。

·詩人的敏感性怎麼強調也不為過,只是不能敏感到無法下筆,有這種情況,是另外的東西干擾了他。所以說,有的地方應該皮實,油鹽不進,有的地方簡直是輕捷得有如鬼魅。

·我並非完全不贊同寫作中的姿態,當它為弱者服務,就是好的,甚至我很欣賞圈子的氛圍,相互取暖、支持以至激勵。但姿態變成進攻或取代的慾望時,它就只能是一件壞事,特別是當這種慾望不僅僅是慾望,並有可能實現的時候。這是寫作之姿態的軌跡,對無姿態的小安而言就是不入軌道,或者叫不上路子。

·說說姿態吧,這玩意兒和立場一樣,效果明顯,進可攻退可守,猶如外在於我們的鐵器,既可理解為鎧甲,也可當成矛頭,對弱者而言是一種實際的保護,對強者來說是傷人的武器。但這些與作品其實無關,維護作者的自信保衛業已獲得的成果,僅此而已。因此姿態立場之類總是對立、分明、富於戰鬥意味的。

·閱讀不是訓練,閱讀增加知見、喚起審美的敏感。訓練只在實際操作中,操作中的閱讀是不一樣的,能了解同行那個「做」的用心。僅僅閱讀不僅是紙上談兵,而且幻覺大起,好的東西雖不可企及但也以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只有在實際操作中,你才會被真的打回原形,知道路有多長你有多麼差勁。唯有全神貫注。

·文人的把式就是以安頓身心靈魂為究竟,藝術家則不惜毀滅的代價尋求生之意義。這是很不同的。

·就對精神財富的態度而言,文人是把玩者,新式文人即知識分子是搜集者(還不如文人)。還是做個藝術家吧,好歹也能製造點新東西。唯有覺者能捨棄一切,包括證明自己才智的所有可能。

·詩歌是我的家鄉。我要回去建設我的家鄉!

·好詩人所具備的基本能力(我以為的):敏感、悲傷、專註(持續不斷的精力投入)、趨善(對一流水準的識別和保持接觸)。才華、知見、立場和所謂的方法論等等則在其次。

·茨維塔耶娃,她的痛苦她的熱情她的成就及命運。就像她代我們吃了那些苦,而我們應該替她快樂才是。苦樂是不可縮減的,是在一個寫詩的人那裡?還是在這世上?

·寫作,首先是手上的活兒,我不是說觀念、鑒賞、知見、修為等等的不重要,而是,只有通過實際操作的訓練,所有的這些營養才可能起作用。幹活、體力付出也許是寫作過程中粗笨的部分,在一個勞心勞力兩重天的傳統里常被人不屑,他們總是選擇輕靈線路,走高端,高屋建瓴,以為智性活動可以替代單調的勞作。

·夾敘夾議只是修辭手段之一,作為整體風格之追求比較糟糕,一篇文字要麼敘事要麼討論問題,總得清楚明了有型。可說的不是情感情懷,那是結實構造「溢出」的東西,而非「放入」的。一些文字的敘議部分的確精彩,但你通篇都是這玩意兒試試。文章之道得有對象(問題也是對象),卻不可一味任憑主觀感慨。

·詩的問題不單是語言問題,也是人與語言結合(相遇)的問題。人與語言的結合不同於人使用語言,而是某種合而為一。沒有對語言的愛談何詩歌?那只是在使用或利用語言。具體的詩人與語言共舞創作出真實的詩歌。

·釐清語言不是我們工作的全部,還有一部分是將自身投入,以創造第三者。而創造出的那個東西既是語言的也是我們的,既是異己的也是我之菁華。

·一首詩既攜帶語言的信息也攜帶生命的信息,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而生命總是具體的,語言在觸碰以前總是僵直的或未展開的。一段非詩的文字也攜帶二者的信息,但裡面沒有愛,沒有結合的意願、美妙和奧秘。

·詩人委身語言以成就詩。

·將語言里的生命信息剔凈、拔除個別差異就是詩,那也太簡單了,那是在舊物上搗鼓,不創造新物,是沒有意外的機械勞作,最多只是一種無傷大雅的遊戲。

·我的閱讀建議只是,在一個比較寬闊的瀏覽和了解的面積上重讀,選擇一二,讀破為止。先一年三十位的預覽,然後一年一位地搞定。現在這幫人兩頭不靠,道聽途說,到頭來終是夢幻一場。

·沒有良好的坐標感只憑衝動和天分的寫作終究值得懷疑,或者說浪費了天賦。真誠是一個推託,自然自發更是偽裝。重估一切價值應始於源頭起心動念之際、之前。

·詩和情緒有關,但不是情緒的宣洩,而是情緒的壓制。

·詩歌中未寫出的比寫出的重要得多,空(四聲)成就了詩歌。空(四聲)是樞紐,是最大的學問。

·敘述是永遠也不會過時的。

·下降至源泉,思考感受和寫作,順著偶然出現的路標,被帶向人跡罕至處。

·談談詩吧。有人的奇思妙想在詞語的尺寸內(配搭),有人的在意象的尺寸內(比喻),有人的在敘述和結構的尺寸內(事件、創意)。每種都出人,但在我的想像中大尺寸才是目的。大尺寸並不意味就是大詩、長詩。

·詩有兩種,一種正在寫的詩,一種已經完成的詩。有人寫正在寫的詩,有人寫已經完成的詩。沒錯,這是兩種詩,而非一首詩的不同過程。

·生命並非絕對,但它封閉了絕對,這種絕對有可能移植到詩歌的方式形式樣式中,而這裡的方式形式樣式卻是相對的。所以就寫詩而言並沒有正確的詩歌,只有可能性多寡的詩歌。而且這是因人而異的。

·在今天,探索詩歌公理基本上是一廂情願,但你的確需要知道別人是如何工作以及因何工作的,不是為了學幾手,是為了展開一幅全景,只有在此全景中你的寫作才可能有一點點相對價值。

·人間之物皆無絕對價值,遑論詩歌?不僅沒有絕對價值,更沒有絕對的關於詩歌的標準。如果有人出示這種標準不是因為淺見陋識,就是過分入迷於一隅。人,只有他作為造物或者生命這一點能和絕對搭上邊,而人的所思所想包括所造一概是微不足道的。

·一首真正奇怪而又不好的詩是不可能的,除非它並不奇怪,只是裝得與眾不同。

·不管你願不願意,多元都是現代詩歌價值生成的背景。某一種方式或樣式一統天下的可能已一去不返。多元,可謂當今詩歌世界的第一大法。

(本文均錄自我的微博,基本無改動、編輯。)

選自《詩與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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