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湯因比的選擇
湯因比的選擇余秋雨 新疆日報2011-12-29第十三版 一
一個中國古代文人不管漂泊何處,晚年最大的嚮往就是回歸故鄉。這事到了近代那些具有世界歷史視野的學者那裡就不一樣了,他們會以一生的學養把時間和空間濃縮,然後拄著拐杖站在書房的窗口看著遠方。他們在想:如果生命能夠重來一次,我最希望投生何處?
我很想知道幾位大學者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排在第一的是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因為正是他洋洋洒洒的著作,最早讓我了解了世界各地的不同歷史形態。
但是,他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似乎並沒有留下這方面的答案。我,只能在他的著作中猜測。猜測了幾處,都沒有把握。
終於,我突然知道,他曾經在一次對話中,留下了答案。
他說,如果生命能夠重來一次,他希望生活在中國古代的西域。因為,那是一個文化匯聚的福地。
他所說的西域,是指中國新疆塔里木河、葉爾羌河一帶。
二
我每次去新疆,總會想起湯因比的選擇。
西域,這是一個偉大的地名。漢武帝派張騫「通西域」,是這位帝王,也是整個漢代對世界歷史的傑出貢獻。從此,人類各大文明在那裡發生了最大規模的彙集、交流和融合。
本來,無論是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巴比倫文明、阿拉伯文明,還是再遠一點的埃及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等等,都自成規模、自享尊榮,很難放得下架子來與其他文明主動融合,除非用戰爭的方式來收納別人。因此,各大文明都在萬分警惕地防範著來自別處的鐵騎戰火。但是,商品流通的誘惑太大了,旅行者口中的描述太吸引人了,因此,彼此都悄悄地產生了一種不約而同的渴望:要找一個地方,展開各大文明之間的非戰爭交往。
這個地方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必須是一個地廣人稀的所在,離各大文明的首府都比較遙遠,使誰也感受不到威脅;二、所有的旅行團隊最想靠近的那個文明,有一種讓大家放心的文化寬容精神。
能夠滿足這兩個條件的地方,在古代世界的地面上只有一個,那就是西域。於是,在天山、昆崙山和塔里木盆地之間的茫茫大漠,終於成了各大文明溝通的巨大平台。看似最缺少文化的地方,變成了最熱鬧的文化集市。曠野大風、霜雪千里,消除了每種文明身上原有的殺伐氣、暴戾氣;駝鈴沙海、枯枝夕陽,增添了每個旅行者對人性、友情的饑渴。因此,一場場古代的世博會、交易會、嘉年華,不斷地在西域開幕又閉幕,閉幕又開幕。
這麼一想,覺得湯因比對那裡的選擇,實在很有道理。
我為了考察中華文明和其他文明的早期交往史,曾經歷險走遍了西域以西的很大地域。張騫、甘英、法顯、玄奘、馬可·波羅和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們走向西域或走出西域的漫漫長路,我幾乎都走到了。湯因比只能把西域之行寄之於來生,我卻在此生一次次抵達,一次次流連,想起來真有點奢侈。這些年來,國境之外的南亞、中亞之路越來越不平靜,我沒有找到再度歷險的機會,因此只能一再重訪新疆。每次去,都會領受漢代的風雪、唐代的腳印,不由得心胸疏朗、步履莊重。
古代由西域通向整個亞洲腹地,有北疆的草原之路和南疆的絲綢之路。絲綢之路又分南、北兩路,然後在一個地方匯合,翻越帕米爾高原而去。兩條絲綢之路的匯合處,是西域開發最早的城郭叫「疏勒」,也就是現在中國最西的城市喀什,又叫喀什噶爾。
這是歷來所有的旅行家、探險家、行腳僧、商貿者都必須停步的地方。不管是出去還是進來,都已經承受過嚴酷的生死考驗,而前面,可能是帕米爾,也可能是塔克拉瑪干,考驗更大。因此,要在這裡收拾一下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然後重新豁命前行。
對很多人來說,這裡是生命的最後一站;對另一些人來說,這又是豪邁壯行的新起點。不管是終點還是起點,都是英雄們潑酒祭奠之處。喀什的每一寸空氣,都熔鑄過男子漢低啞的喉音。
世界在這裡渴望著被一次次走通,而高原在這裡卻顯得寸步難行。一位高大的當地漢子在昆崙山腳下對我說:「在這裡,地遠路險,從有些村子到鄉里去,騎毛驢也要走七天。一個妻子最大的願望是去一趟縣城,丈夫不讓,說這麼漂亮的女人走那麼久,怎麼還回得來?幾十年後丈夫去世,妻子也走不動了。」
但是,這些妻子和丈夫都看到了,總有一些人從他們村邊走過。是去鄉里嗎?是去縣城嗎?難道,還有更遠的地方?
最近,我和妻子應上海援疆團隊領隊陳靖先生之邀,又一次去了喀什。一路上飽滿的感覺無與倫比,我只想重複多年前說過的一句話:如果你想研究的歷史不是一般的歷史而是「大歷史」,如果你想從事的文學不是一般的文學而是「大文學」,那麼,請務必多去西域,多去新疆,多去喀什。
三
兩千多年前張騫通西域的時候,已經發現喀什有非常像樣的商貿市場。後來,出任漢朝「西域都護」的班超,又曾把這裡當作安定西域的大本營,他自己一住就是十幾年。
班超在這裡的時候,當地民眾在精神文化上還停留於薩滿巫術的原始自然宗教。但是,就在班超走後不久,一件重大的文化事件把這裡裹卷進去了:印度的佛教開始向中國大規模傳播,這裡成了一條最主要的走廊。
對於佛教東傳這件事,我一直認為是人類文化史上的一個特大事件。原因是,作為被傳入一方的中國大地,自從諸子百家之後已經實現了超濃度的精神自足,似乎一切思維縫隙都已填滿,怎麼可能如此虔誠地接受萬里關山之外一種全然陌生的文明呢?但是,由於印度文明和中華文明的雙向高貴,又痛又癢的防範心理居然被一步步克服。首感痛癢的地方,應該就在喀什。首度克服的地方,應該也在喀什。
磨合了兩百年,到了公元四世紀,這兒已經成了一個佛教繁盛之地,留下的古迹和事迹都很多。例如,那位在中國佛教史上貢獻堪比玄奘的鳩摩羅什,就曾在十二歲時到這裡學習小乘佛教長達兩年,後來也在這裡,遇到了精通大乘佛教的來自莎車的王子參軍兄弟二人,開始轉向大乘佛教,並終生傳習。而莎車,現在也屬喀什地區。儘管喀什的佛教主流一直是小乘,鳩摩羅什不得不離開,但這兒是他的精神轉型地。
在鳩摩羅什之後不久,法顯西行取經也經過這裡,驚嘆這裡的法會隆重。後來玄奘取經回來時經卷落水破損,也曾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補抄。
在公元九世紀至十三世紀的喀喇汗王朝時期,喀什表現了很高的文化創造能力,向世界貢獻了第一部用純粹回鶻文寫成的長篇敘事詩《福樂智慧》和精心巨著《突厥語大詞典》。這是兩部極重要的維吾爾文化經典,跟著它們,還有不少優秀的著作產生。喀什,因創建經典而閃現出神聖的光彩。
其實,伊斯蘭教在公元十世紀傳入中國時,也以喀什為前沿。在這裡落地生根幾百年後,才向北疆傳播。喀什地區的伊斯蘭教文物不勝枚舉,因為直到今天這兒的主要信仰還是這個宗教。千餘年來天天被虔誠的儀式滋潤著,即便是遺迹也成了生活,因此看上去都神采奕奕。
據到過這裡的歐洲旅行家馬可·波羅記述,基督教的一個教派聶斯托利派即中國所稱「景教」,在這裡也不乏信奉者,而且禮拜完滿,儘管這個教派早在公元五世紀已在羅馬被取締。對此,作為義大利人的馬可·波羅就很敏感。同樣,在古代波斯早被取締的祅教(即拜火教),在這一帶的民間也曾風行,致使《南唐書》說疏勒地區「俗奉祅神」。
總之,幾千年來,喀什不僅是商品貿易的集散地,而且也是精神文化的集散地。集散範圍很大,近至中亞、南亞,遠至西亞、歐洲。如果說,西域是幾大文明的交匯中心,那麼,喀什則是中心的中心。
這個地位,自古以來一直具有,卻只是默默地存在於各國商人心中。到了十九世紀,世界在空間和時間上獲得新的自覺,喀什的重要性再一次被廣泛矚目。當時很多全球頂級的學者都堅信,這一帶必定留下了諸多文明的重大腳印,因此都不遠千里紛紛趕來。正如日本探險家橘瑞超所說的那樣:「這是中亞地區政治、商業的中心,自古以來就為世人所知,至今到中亞旅行的人,沒有不介紹喀什的。」
翻閱那時的世界考古學著作就可以發現,喀什,在東方史研究中,已經成了一個怎麼也避不開的常用名詞。
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中國內憂外患,水深火熱,差一點被列強徹底瓜分了。但是,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一個以亞洲腹地為目標的考古學家如果沒有來過喀什,還是會像一個畢業生的文憑上沒有蓋過校長的簽名印章。
歷史,很容易被遺忘卻又很難被徹底遺忘。在那些迷亂的夜晚,正當一批批外來的酒徒在沙丘上狂歡喧囂的時候,他們腳下,沙丘寂寞一嘆,冷然露出某個歷史大器的殘角,似乎在提醒他們,這是什麼地方。
四
1881年4月,俄國駐喀什領事館開張,本來這很正常,但奇怪的是,領事館裡有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這些騎兵每天早晚兩次列隊穿越市區的大廣場到城東河邊操練,還向圍觀的人群表演刀術、馬術、射擊術。俄國駐喀什的領事很有學問,名叫彼得羅夫斯基,一個英國學者曾這樣描述他:
彼得羅夫斯基是個能幹、傲慢、狡猾而精於誘惑的傢伙,任職的二十一年間對中國官員使盡了陰謀恐嚇、威脅、利誘、收買、強迫之伎倆。他的目的便是將新疆最西部的綠洲從中國瓜分出去,使俄國得以控制通往印度後門的戰略性山口。(珍妮特·米斯基:《斯坦因:考古與探險》)
俄國要控制通往印度的後門,顯然是在挑釁英國。當時,英國不僅在印度實行殖民統治,而且已經控制了昆崙山、興都庫什山、阿姆河以南的多數地區,怎麼允許俄國來插手?因此,後起的英國駐喀什總領事佔地面積,是俄國領事館的整整兩倍,而且也比英國自己在烏魯木齊的領事館豪華很多。一位英國記者寫道:
在大英帝國與沙皇俄國爭奪中亞的五十多年大角逐中,喀什一直是大英帝國最前沿的一個陣地。在那場大角逐中,大英帝國為了在亞洲取得政治和經濟的主導權,與沙皇俄國進行過漫長而又撲朔迷離的爭鬥。在大英帝國駐喀什領事館上飄揚的那面英國國旗,是印度到北極之間唯一的一面。(彼得·霍布科克:《一個外交官夫人對喀什的回憶》)
就在那隊哥薩克騎兵和那面英國國旗天天都在喀什對峙的時候,一些心在千年之前的學者也來到了這座城市。斯文·赫定來了,並從這裡出發,發現了千年前的古城丹丹烏里克,又考查了塔里木河和羅布泊的遷徙遺址。斯坦因也來了,順著斯文·赫定的成果進一步發現了「希臘化的佛教藝術」犍陀羅的遺存,又發現了樓蘭遺址……這一系列文物,從不同方向展示了這片土地在古代無與倫比的重要性。
「在古代無與倫比的重要性」,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隨著古代的結束而結束,第二類卻可以延伸到現代。西域發現的文物,大多屬於第二類。它們像古代智者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數學公式,證明著幾個大空間之間的必然聯繫以及把這種必然聯繫打通的實際可能。因此,就在這些西域考古大發現之後,歷史學家威爾斯作出判斷:「直到今天我才開始明白,塔里木河流域比約旦河流域和萊茵河流域更為重要。」
正是這種判斷,使得喀什城裡那隊哥薩克騎兵和那面英國國旗更加抖擻起來。兩國的領事,都會殷勤地接待那些考古學家,希望他們為帝國的現代野心提供更多的古代理由。但是,從種種紀錄來看,那些考古學家對於兩位領事除了感謝之外並不抱有太多的尊敬。他們畢竟深諳歷史,比眼前披著外交套裝的情報政客更知道輕重。第二天他們又來到了沙漠深處,只要見到一點點古代的痕迹就會急速地跪下雙腿,用雙手輕輕地扒挖,細細地拂拭。很久很久,還跪在那裡。
如果僅僅從動作上看,考古學家,是在代表現代人跪身謝恩。
無言的大地,有多少地方值得我們跪身,又有多少地方需要我們謝恩。
想到這裡,我決定給上海援疆團隊作一次演講。我在演講中敘述了喀什在中華歷史和中亞歷史中的獨特地位,然後說:「即便從學術的立場,我也要深深感謝大家為新疆所做的一切。但是,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不能老是想著上海在支援新疆。請記住,當西域和喀什讓世界文明血脈暢通的年代,上海還是海邊荒灘。也就是說,沒有西域和喀什,就沒有今天的中國,今天的亞洲,今天的世界。當然,更不會有今天的上海。」
由此聯想到,五·一二汶川大地震後我到重災區都江堰捐建三個學生圖書館,去的次數很多,有一次被上海援川領隊薛潮先生髮現了,邀請我給上千名上海志願者作報告,我也說了類似的話。在那個揮汗如雨的大工棚里我說:「都江堰兩千多年來灌溉的,遠不止是川西平原。我曾寫文章證明,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受到過它的滋養。現在,滋養百代的老祖宗突然受驚,我們趕過來侍奉梳洗,哪裡說得上援助?」
中華文明有一個好處,就是永遠保持著生生不息的循環記憶。在中國人的心中,哪一條古代的大路都不會成為徹底的荒路,哪一種古代的燦爛都不會熄滅得無影無蹤。正是時間和空間的大幅度回饋、反芻和互濟,使這個文明成為人類所有古文明中未曾中斷和湮滅的唯一者。更何況,我們前面說了,西域和喀什的大地上留下的一排排巨大的數學公式,永恆地證明著通向不同空間的必然性和可能性。因此,今天在那裡的種種努力,不完全是為了古代,更是為了未來。
時代已經開始證明,亞洲不會像前兩個世紀那麼黯啞。亞洲腹地的風景,也將重新向世人展開。
五
在中華文明的諸多「老祖宗」中,在形態和氣度上最讓人震撼的,是西域,包括喀什。
這個說法也許會使別的「老祖宗」側目,那實在對不起了,但我實在不是隨口讚譽。請想一想,天山、昆崙山和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這幾宗真正的天下巨構,只須窺得其中任何一角,就足以讓世人凝神屏息。但在這裡,卻齊齊地排列在一起、交接在一起、呼應在一起,這會是什麼景象?
一連串無可超越的絕境,一重重無與倫比的壯美,一系列無以複製的偉大,包圍著你,征服著你,粉碎著你,又收納著你。你失去了,好不容易重新找回,卻是另一個你。
在天山、昆崙山面前,其他「老祖宗」所背靠的三山五嶽,就有點像盆景了。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面前,其他「老祖宗」所吟詠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也有點太孩子氣了。
到喀什,不能按照內地休閑的習慣,選擇那些人群密集的旅遊景點。應該選擇的,是喬戈里峰,慕士塔格冰川和奧依塔克冰川,紅其拉甫口岸,亞克艾日克烽火台以及散布處處的千年胡楊林和夕陽下的沙漠。我和妻子則非常著迷莎車的《十二木卡姆》,每次都聽得情醉神馳。難怪躲在那麼僻遠的它,早已被堂皇地列入世界非物質遺產名錄。它讓我聯想到,在隋唐年間轟動長安的疏勒樂和龜茲樂。不錯,在中國古代最偉大王朝的雄偉和聲中,佔據極高引領地位的,大多是西域樂舞。
由此想到,在喀什之外,新疆還有不少西域名勝值得一再拜訪,例如龜茲(現在的庫車)、于闐(現在的和田)、高昌、交河等地。有足夠體力的,還可以狠狠心去一下樓蘭、米蘭、尼雅遺址。
在葉爾羌河畔,一位本地官員已經擺好了毛筆和宣紙,要我題寫幾個字,準備刻在山壁上。我問他寫哪幾個字,他說——
天路零公里,
崑崙第一城。
我說:「你們這兒,隨口一說就氣勢非凡。」
寫完,我的目光越過燦如火陣的胡楊林,再越過層層疊疊的繞山雲,遠眺昆崙山上的天路。那條天路,通向西藏阿里地區。突然發現,在連綿的雪峰之上,竟然冒出縷縷白煙,飄向藍天。難道,那裡還有人間的生活?
「那麼高的雲層之上,怎麼會有白煙?」我問。
主人說,那不是白煙,而是高天風流吹起了山頂積雪。
原來如此。但轉念一想,我剛剛的疑惑,歷代旅行者也一定產生過。他們猜測著,判斷著,時不時低頭看路,又時不時抬起頭來。沒有人煙的地方何來人煙?他們多半找不到人詢問,帶著疑惑離開,然後又回頭,看了又看。
那麼,這神奇的「白煙」,也就成了一面面逗引遠方客人的白色旗幡。他們這些大勇者的千古之魂,一定擱置不下這稀世雪峰,一直在周圍飄遊,因而也會找到答案。
想到這裡我笑了,心想湯因比先生嚮往西域的來世之魂,現在一定已經順著這白色旗幡找到歸宿,樂滋滋地安頓了下來。(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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