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祭(1)那年頭的記掛:千萬不要自殺啊!
為避開上墳祭奠的熱流,我家總在清明節後的第2-3個星期的周六去南山陵園,去為我爺爺和奶奶合葬的墓地祭拜。南山陵園位於杭州西湖南端的鳳凰山腳下,山南挨著西湖;山北對著錢塘江。是一處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
到南山陵園,你就會感嘆:孔夫子的亡靈無處不在啊!在這裡安息的,也分三六九等排序。這裡佔據優越位置的標著「幹部區」(省廳級以上),而平民區則分布在邊緣角落,近20年來。依山擴建的,標誌在那的有「華僑區」「豪華區」,那是錢鬧的了。現在無勢無錢的草民幾乎進不來了。因此,在杭州若家中有人亡故,能進南山陵園,是一種身份的象徵似的。
我爺爺生前跑遍世界各地,卻從未到過杭州。這是他身前的遺憾。他多次念叨,此生一定要去杭州。可是,1977年1月20日,因心臟病爆發,在濟南去世。家人按他生前遺願,把他的骨灰安放在杭州。
但是南山陵園的「幹部區」進不去。理由是,你雖然是一級教授,但是沒有行政級別。平民區,爺爺沒有杭州戶口。而花錢的區,當時還沒有。我姑媽突然想起來了,翻箱倒櫃地找出了一紙發黃的紅頭文件。爺爺曾是文革前的山東省政協常委。這就成了進入南山的通行證。
不是姑媽的急中生智,我們家人根本沒有爺爺是政協常委的概念。清晰的是,他是山東大學的一級教授。就是這個概念,我小時候的印象里,爸爸叔伯們也似乎是盡量淡忘規避的,低調地讓人壓抑。
一直到80年代某年,我同學來家玩,此時他在浙大讀研。言談中說起他讀研方向,我有話無話漫不經心地說,我爺爺就是這個研究這個領域的一級教授。他忙問,叫什麼名字。我答後,他無比驚訝和振奮地站起來:「啊!偉大的科學家啊!」我言:「你別亂說。」他立即轉身出門,騎著車趕回浙大,不一會兒拿著厚厚一摟他的教材和書本。他翻開扉頁,叫我:「看看!」我睜大眼睛,哇,真的,全英文,那是世界生化科學界的權威評價,評價我爺爺是中國生化科學創始人,學術泰斗。還有照片。這位同學現在在美國,也是一位科學人物了。他那時給我信中說,他的美國博導告訴他,我爺爺是當年很有希望的諾獎提名者。可惜,他回國了。
我非常生氣,責問我的父親,你們怎麼可以這樣輕慢爺爺!怎麼可以這樣無視爺爺光榮的存在!我們家人才回憶起,那尼克松訪華時,對我爺爺的意義,不僅僅是老同學的一句話改善了爺爺狼狽不堪的處境。
在我父親的感受中,爺爺何曾是光榮的存在。幾乎是出身包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抗戰爆發時,我爺爺正在美國留學。他多次到大使館請求回國抗日。當時國家政府的政策就是保存知識分子隊伍,國內的大學轉移內遷(因此有西南聯大),海外的堅持學習。1945年,抗戰勝利,我爺爺聽從國家召喚回國效命。蔣介石在官邸宴請了他和歸國的一批學者。教育部將偌大的齊魯大學交由30多歲的我爺爺管理。擔任齊魯大學校長的我爺爺,在1949年夏秋,又聽從教育部命,學校南遷到福建。(是準備向台灣撤退)。
蔣介石的宴請和大學南遷成了我爺爺解放後的「歷史污點」。他帶著「污點」象跨雷區一樣,小心翼翼地偷越過「反胡風」「反右」等政治運動。我想,是否他沉湎於專業的自閉,沉默寡言的個性幫助他逃離了「1957」的惡夢?可是,和他同時代同學校同海歸的著名學者,大部分被陷入了被整肅的危機。
山東大學一級教授物理學家束星北,李政道稱其為自己的啟
到了文革,那就是「傾巢之下豈有完卵」。我爺爺是逃不過去了。我父親6兄弟姐妹幾乎全部是「反動學術權威」。全家族蒙難,音訊全斷,不敢來往。(被專政的對象的私信是要被革委會審查的)在爺爺的葬禮上,全家聚一起時,奶奶說起:「那時,我天天在默誦,你們千萬不要自殺啊!」我的爸爸叔父姑姑都分別道出了那時的記掛:「我們也是在記掛父親和兄妹們,千萬不要自殺啊!」親人的心相通啊!
奶奶告訴我,在文革最黑暗的時期,每到夜晚,她就提心弔膽。最怕聽到「撲通!」那是有人跳摟了。她指著校園裡最高的那幢樓,就在那,隔三差五有人跳樓自盡!
在那個年代,自殺不是新聞,是社會常態。我每每想到山東那大學那大樓,彷彿聽到冤屈的靈魂在吶喊,我就彷彿看見他們抱緊自己,坐在黑夜裡,他們在向生者訴說:別忘記別忘記!我常常喑亞不語。。。
每個生物都有生的慾望,蚱蜢飢餓時,甚至吃掉自己的腿以維持生存!生是美麗的,生是人的本分。但是自殺者帶上荊棘的王冠,將生命視作敝屣。他們不是在逃避,是維護生命的尊嚴,是生命最後的抗議!
而我的苟且活著的家人,是苟且著的堅韌。為了不給家人及下輩添難,他們忍辱負重地煎熬著。幸運的是,尼克松訪華,提早給我爺爺「解救」了。尼克松訪華團里的一個科學顧問,是我爺爺的老同學。他到中國,問我爺爺下落,希望見面。這下全國公安尋找我爺爺了。我爺爺從校園別墅洋摟被趕到公共廁所邊狹小的房子,(當時爺爺的歷史「污點」已經上升到「美國中情局特務」。)他的工作就是改造,改造任務就是掃廁所。。。。於是乎學校立即將我爺爺請回別墅洋摟,然後有關部門給他上外事課,顧全大局說該說的,甚至謊話。我爺爺只會沉默,說謊對他來說,非常困難。是內心人格的煎熬。於是乎,我爺爺在和同學談話中,幾乎全部談學科,向同學了解生化學科的世界發展狀況。最後監聽者把談話翻譯了好長時間,發覺沒有任何「反動賣國「問題,但是沒有對文革的歌頌,缺乏政治覺悟。是頑固的反動學術權威.
尼克松一走,小洋樓搬進5戶人家,我爺爺被擠到樓下保姆間。雖然不掃廁所了,給工農兵學員上課,課後還要向工農兵學員彙報思想改造,接受學員的「鬥批改」。我聽奶奶敘述,整個耳邊響起的是哈姆雷特王子的吶喊:"整個丹麥是一座大監獄!"
四人幫倒台了,爺爺看到了希望,又感到自己垂垂老矣。他1天當20天的使用,他夜以繼日地寫專著,重新編寫教材,他依照美國同學的信息,收聽美國專業廣播,儘力想將自己所學奉獻給多災多難的祖國。就這樣,他疲勞過度,心臟負荷過大,瘁死在辦公室!
我和爸爸去濟南奔喪。學校破例為我爺爺在大禮堂召開追悼會,師生員工擠滿堂,人們都飽含了淚水。校方透露,教授去世前後,醫院和小洋樓附近經常站滿了去探望和吊念的人。一位女學員,黑紅的臉蛋上掛滿了不停涌流的淚水,她握著我姑姑的手,說:「我到了學校才知道什麼是反動學術權威,那是品格高尚的人!」我奶奶遵照爺爺生前說過的話,把家裡的存款拿出來,建個生化教學基金會。奶奶捐獻了2萬元(30年前的2萬元),文革後第一個以個人名義的基金問世了,至今已經獎勵了許多學子,這些學子都成為目前海內外的一流生化學者。
現在我和在上海的兒子互發簡訊,也充滿了親人的記掛,不外乎:吃得好點睡得早點注意冷暖愉快安康。但是,兒子不知道,30多年前,家族的親人中有一種揪心裂肺的記掛:「千萬不要自殺啊!」
感恩今天!感恩人性!感恩自由!感恩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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