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涌豪:作為人學的文學,應致力於尋找人的存在意義和終極價值文學:請傾聽更廣大世界的聲音
07-23
文學通過否定給人以理想 我所認定的文學,首先應具有否定的力量。 我們知道,今天的中國,全球化、現代化進程既帶走了物質的貧困,但也帶來了物性對人性的宰制。人們一方面享受著改革開放帶來的好處,覺得沒理由不肯定自己所身處的時代,一方面又真實地感到生活給你的經常不是著急想要的,所以表面淡定,內心糾結。 其實有些作家也一樣,所以乾脆去寫財富慾望或穿越盜墓。那種內容上的商品化傾向與形式上的技術化操弄,是人向物性投降的最明顯的證明。 我們說,消費社會,文學與商業的關係變得密切自難避免。但文學畢竟不是手藝活,它提供給人的應該是自由的舒展與靈魂的拯救。當然,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作者可多方嘗試,不一定非要宏大敘事。但再怎麼嘗試,都不該作精神撤防,忘了與這種現象抗爭。但不幸的是,對這些現象,許多人視為當然。 這讓我想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所做的「熟知非真知」的判斷。熟知的東西之所以不為人真正所知,是因它熟得讓人失去了對其作認真審視的興趣與能力。人們對生活就是這樣,自以為日日置身其中,最是熟悉不過,對當下流行的物質生活更是如此。但果真是這樣嗎?我看未必。有些人是將「生活」與「生存」搞混了。人的生物性存在叫「生存」,創造有意義的生存才是「生活」。你不認真審視每天的朝九晚五、三飽一倒,就只是「生存」不是「生活」;你以物質成功為唯一成功,追求精神為昧世悖情,在你活著的時候,你已經死了。 好的文學會提醒你注意這種區別。一方面它能表現生活的負面,適度地容忍,還它以世俗的合理性。另一方面更能否定它們,讓人看到它如何的不合理,從而至少在讀的那一刻,把自己交給理想與信念。如上世紀七十年代,作家喬治·奧威爾的《上來透口氣》,對英國社會貧富不均的抨擊,對中產暴發戶附庸風雅的揭露,就讓人看得到道義的力量。此所以,魯迅討厭「翰林文字」,愛爾蘭詩人肯涅利曾說:「倘若你想挽救這個時代,那麼揭露它,揭露它的驕傲自滿,缺點怪癖,以及假道學」。也所以,尼采會說:「沒有一個藝術家是容忍現實的」。 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阿多諾會堅持藝術應表現社會的不公與人類的痛苦,並要求其保持否定與顛覆的能力,成為社會的「一種救贖」。今人為物慾束縛,名韁利鎖,通體不得自由。文學因此應該讓人掙脫這些羈絆,向上仰望無限星空,獲得屬於人的精神自由。 但遺憾的是,有些作家抱著世俗化的態度,放低姿態寫作,不僅忽視文學有否定的特質,還進而投入其中,或為結盟市場,向碼洋投降;或為取媚世俗,作精神撤防。他們忘了,作為人的一種精神存在方式,文學幾乎從來是站在生活的反面、監管與糾正生活的。只有通過否定與批判,它才可能使社會保持健全的理想,同時因與生活的反差,成就自己的價值。 當然,這樣說並不意味著文學不能讚美。而是強調在任何時候,文學都須對生活保持一份警惕,尤其拒絕與世俗同流,更不能向愚昧和醜惡低頭。有時,為了維護純善與真美的價值,甚至還須無視潮流的變化,拋棄和諧的外觀,與大多數人相左,跟當下生活對立。因為從根本上說,生活並不總是一個合理的展開過程。有時它還催生罪惡,引人墮落。作為存在,它或許是合理的,但合乎人性嗎?合乎美嗎?文學要追問這些。所以文學不順應生活,而經常站在生活的反面,是文學的性質所決定的。 作家經由超越給人以希望 我所認定的文學,其次還應有一種超越的力量。 何謂超越,指超越既存和已知,向將來與未知敞開。它有無形的特點,即常常越然邏輯之上,是謂對必然的超越;又有無限的特點,即常常越然經驗之上,是謂對有限的超越;還有無前的特點,即常常越然既存之上,是謂對先在的超越。 人為何需要超越?是因他對自身存在的局限有大遺憾,因此總嚮往獲得總體性的完整認知與價值。超越正是他對自身限制的一種反思與突破,因此是人之為人的根本屬性,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文學是人學,因此自然也致力於通過超越尋找日常生活之外的人的存在意義和終極價值。當然,有這種超越性追求,並不意味文學可以割斷與生活的聯繫,向壁虛構。而是說它從來注意調動自身的洞察力,去能動地反映更深邃的生活,並將自己的反映,最大程度地與一種意義聯繫在一起。 古今中外,經典之作之所以打動我們並光景常新,很大程度上就在於有這種超越。曹雪芹《紅樓夢》說是「為閨閣立傳」,表「情場懺悔」,但小說並未成為「個人化抒寫」的範本,而成了一個時代的記錄,這與他在痛苦憤悶中尋求精神的自覺出離是有關的。這種尋求,就是超越。至於巴爾扎克,更有小說乃「一個民族的秘史」的自覺意識,所以能用宏大的《人間喜劇》構建起「法國的編年史」。這是我所講的超越的認識論意義。 有的作家所歷甚少,像艾米麗·勃朗特,局處僻遠,離群索居,居然短短的年命,寫成了不朽的名著《呼嘯山莊》。而且,因寫出人所遭受到的空前的精神壓迫與異己力量對命運的強勢操縱,還開啟了現代派小說的先河。為什麼?因為在心裡,她將自己與一種將要到來的意義聯繫在一起。正是這種意義,引導她超越了狹隘的個人生活,走進遠大的精神未來。聯繫小說問世前,她已寫了許多遊離於時代的玄思詩,我們可以確知,她一生都在追求人內在的意識世界。有人會問,那小說的真實性如何?我的回答,不必問這個問題,正如略薩所說:「一切好小說都說真話,一切壞小說的都說假話」。能超越當下,指引未來的就是真小說。這又是我所講的超越的價值意義與審美意義。 還記得羅曼·羅蘭說過:偉大作家的創作總有兩股激流,一股與他們當時的時代命運相匯合,另一股超越了那個時代的厚望,要蘊涵深厚得多。後者正指作家的超越性追求。因為這種追求,他使自己的寫作成了「超驗寫作」;使自己小說的主題成為具有永恆意義的「文化母題」。他因此而名垂青史。 今年諾獎獲得者、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可謂一生都在用寫作找到自己,但心裡同樣有這兩股潮流涌動。所以,他的小說才感動人。試想,誰沒有記憶?誰不常追尋?並通過記憶追尋自證身份?然後明白我是誰,從哪裡來,並經由何處走向未知?所以,某種意義上說,能超越比能現實要難得多。真正偉大的文學雖常產生於俗世,但從不真正從屬於俗世。有時因為能超越,如昆德拉所說,「他甚至不是他自己想法的代言」,而成為全人類的遺產。 2007年,來自英美125位著名作家評出了兩個世紀以來最偉大的作家作品,其中入選最多的是莎士比亞,得分最高的是托爾斯泰,其他還有狄更斯、福克納、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與契可夫等。他們是從作品是否具有深刻的洞察力與超越性著眼的。 但很遺憾,有些寫者也未必珍惜,以至能拒絕依從市場與資本的邏輯,從功利化的破碎生活中出離和超越的作品還很少。有人說穿越小說是,但我看它像極一個一時不受家長、老師待見,然後就負氣出走的小孩,是典型的「YY文學」。又有人說玄幻小說是。這樣既無任何科學依據,又胡亂超越生理極限,天馬行空玄之又玄的寫作,與我所講的超越也無關係。 真的文學端賴否定超越的彼此成就 最後我想說,其實要求文學有否定的特性,與要求它能超越是一回事。因為文學的超越既是從有限到無限,必會要求作家對當下持懷疑的態度,投去冷峻的眼光,通過否定與批判,將人引渡到對生活的反思中。 如狄更斯的《荒涼山莊》就對所身處時代的「優秀人士」有明確的否棄,稱他們待在被珠寶商的細羊毛包裹著的死氣沉沉的世界裡,「聽不到更廣大世界奔騰的聲音」。故從某種意義上說,與超越必否定一樣,許多時候,否定也就是超越。揭示人生的荒涼境遇,強化作家的否定意識,正有助於凸顯文學的超越性品格,從而為理想的張揚,以及詩化人生的開啟創造條件。 這讓我想起德國哲學家、同時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伊肯說的話:「只有當我們獨立和超拔於這個時代,我們才有可能滿足這個時代的種種需求」。為了這個時代,我們的作家應更多地傾聽「更廣大世界奔騰的聲音」,說到底,文學應給兒童以想像,少年以理想,成人以希望,這就是我所認知的真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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