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解夢】賈寶玉絕非你想像的純潔好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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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絕非你想像的純潔好青年

話說賈寶玉春睡會芳園，書上寫可卿房內裝飾，【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段，極其強烈地暗示了秦可卿的身份和她的精神氣質。秦可卿是寧府的女王，是揮灑自如遊戲人間的神女。但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有一個弟弟名叫「秦鍾」。秦家姐弟在書中來去匆匆，何其偶然，卻是賈寶玉情與意淫的開發者，啟蒙者。秦鍾者，情種是也，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在可卿放蕩華麗的浪漫生活中，不期然地來了一個鍾情大士，一個一心一意要做規格良友的賈寶玉，這是秦可卿的意外，秦可卿的驚喜，也是她的命運變數。

馮淵遇見英蓮改變了自己的性取向，遭遇暴力身亡；可卿遇見寶玉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憂患焦慮而死。秦可卿，從一個至高無上的自由女王，最後卻甘心成了獻祭給情之所鍾、真情鍾情的神女祭品。秦可卿跟熙鳳相似，本是「脂粉隊里的英雄」，長袖善舞遊戲人間，開心又快樂，在寧國府過著女王一般奢侈放蕩的生活；及至跟寶玉相遇，她的世界被撕裂了，被隱藏的不被覺察的另一面展現出來，除了照舊的無恥，情的新世界出現了，並且顯得很有說服力。

賈寶玉善於用情、善於濫情、善於多情、善於鍾情的背後，隱藏著一位引渡者、開啟者、覺悟者的身份，同時也是一位悲劇死亡的製造者。我們看書中警幻嘆寶玉道：「痴兒竟尚未悟」，痴兒終不能悟，這是本書的宗旨，正如寶玉挨打後對黛玉所說的，「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本是歷劫來，愈勇愈挫，愈挫愈勇，如何能悟！更有秦可卿這樣的尤物，林黛玉這樣的精靈，她們靈魂人格的精美折服了他的心。賈寶玉的懸崖撒手終不回頭此時已成定局，墮入迷津也成定局。

正如凈飯王生恐悉達多王子出家一般，要給他萬事俱足一生不愁，豈料只培養了他豐富的感情，培養了他的同情慈悲，生生把一個王子，培養成出家的佛陀。賈寶玉經過這一番歷練，被喚起的異樣感觸，正是幾千年來被湮沒的女子之美女性之美生命力之美，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立志要做閨閣的良友，這是他的荊棘之冠，也是他宿命的榮光。

賈寶玉不是你想像中的純潔好青年。他不是純潔的人。很多人認為賈寶玉跟秦可卿之間的性關係會玷污了對林妹妹的衷情。但不怕說句煞風景的話，賈寶玉本身在性關係和實際生活方式上，是非常自由的，只不過作者寫得含蓄，就看你讀得出讀不出罷了；不信你看下文，賈寶玉此類事體並不少見。

花襲人、秦鍾、秦可卿等是寶玉青春萌動期的夥伴，甚至有性意味的夥伴。賈寶玉的初夜在秦可卿卧房中,在怡紅院卻是初試。後面不曾再及此等事體。也許含蓄不必寫出，也許賈寶玉發現現實中的性愛並不比夢中更美，凡人的肌膚相親怎比得夢中雲雨，所以從此後把男女之事反而看得淡了，一心一意追求起跟林妹妹的精神戀愛、情意相通起來，也有可能。彼時男女通吃、觸景生情、逢場作戲，本是男子貴族成年後的生活常態，賈寶玉身居其中，忽而愛男，忽而愛女，男歡女愛，無不領受，朝雲暮雨，也未可知。高鶚續書中寫寶玉和寶釵婚後，寶玉「不禁生來舊病」，寶釵正色相勸；意思就是說寶玉好色貪淫，其場景、內涵都相當迂腐可笑。

寶玉初試雲雨，作者試看襲人今後待寶玉之情分，無不處處以此相挾也。後有約法三章，寶玉終究不能做到。故襲人必去。人皆以為襲人是奴才典範，其實是淺陋愚見。王蒙的新書中就花費頗大篇幅論證襲人是奴才中的典範。但實際上，紅樓夢中襲人名列閨英閨秀，絕不是靠奴才軟骨得來的英名。花襲人是最有見地、最有主心骨、有原則有條件的奇女子。她出身平民，並不卑賤；做姨娘是自己的打算，也是愛情的結果，並非無奈之舉。

至於寶釵，顯然她對賈寶玉的行徑有所為風聞，譬如她就從薛蟠口中很清楚地知道寶玉為秦鍾鬧學堂的事情，但林黛玉卻一點兒都不知道。作者煞費苦心，要塑造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國、女兒的完美偶像林黛玉。但是在寫作過程中，思想服從於寫作規律，仍然不自禁流露出寫實的傾向，故而在大觀園內，仍借晴雯之口說破寶玉複雜的男女之事：如寶玉跟碧痕洗澡、跟麝月的曖昧可能；以及後面影射的寶玉與薛蟠之妾香菱情解石榴裙；寶玉跟同性美男琪官、湘蓮等人交往，魚水之歡云云。

曹雪芹所著意的主要是為薛寶釵林黛玉洗清名譽，但並不在乎把賈寶玉複雜的生活原貌整體呈現出來。總體上這種煞費苦心的安排和維護是失敗的。就寶釵來說，她有那樣一個哥哥，後面薛蟠又給她娶了那樣悍潑善妒、市井刁蠻的一個嫂嫂，寶釵的環境是非常險惡污濁的。薛蟠對寶玉的嫉妒而怪罪寶釵、後面香菱被逐，都會給寶釵帶來藏奸納垢的惡名。

另一方面，寶玉和黛玉的交往貌似冰清玉潔，但並非一點嫌疑沒有，甚至可以說人人都在疑心。寶黛姻緣在最初，以賈母為首的實權派是樂觀其成的，故而行走坐卧不避嫌疑，人們心中縱不以為然，卻也做聲不得。後來抄檢大觀園，晴雯被逐，寶玉挪出大觀園，則飛短流長謠言滿園，黛玉必因名聲之忌，愧悔而死——言其愧悔而死，並非果有不才之事，只是承受不了那樣的誣陷和打擊罷了。在那個時代，別說一個女子，便是一個男人，他的名聲口碑才是最嚴重的現實；王夫人襲人最擔心寶玉的，不就是聲名品行么。

關於曹雪芹的這一點用心，高鶚是讀懂了的，但是他的才情、筆力、思想是無法與曹雪芹匹敵的，所以後面的續書也是真真假假，高下參差，讀者需要仔細辨析。不過高鶚就算讀懂，他也始終是在俗人的基礎上讀懂的，所以他在後面的續書中，會安排林黛玉親口說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這樣極其不符合林黛玉冰清玉潔氣質的話來替黛玉表白。

圖片來源於《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解 讀 — 黛 琪：學者，詩人，作家，中文第一女才子，有多本專著和文學作品發表、出版。有《詩經》專著《故國青春明月：黛琪解讀十五國風》（獲圖書獎最高獎）；《愛情就在桑間濮上：風情萬種說詩經》(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紅樓夢》研究專著《紅樓本事》、《青春大觀園：黛琪解密紅樓夢》；小說《陌生人之天亮》（獲獎）、詩集《啞巴花的子夜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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