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翎:我要歌頌的是生命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主辦單位:溫州市圖書館

協辦單位:溫州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所

主持人:今天我們的座位坐的非常滿,因為今天是非常非常特別的日子,今天是籀園講壇第1000期,明天是抗戰勝利72周年,今天是一個特別具有歷史性意義的時刻,我們非常榮幸邀請到了著名華裔作家張翎女士,還有中山大學謝有順教授,還有著名作家魯敏女士,還有溫州大學孫良好教授。感謝他們一起來參加張翎女士《勞燕》分享會。

這本書是張翎從北京到陝北到溫州訪問了幾十位老兵創作的,今天來到我們現場的有多位老兵。請大家給我們老兵致以掌聲。

現場老兵

孫良好: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9月2日是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日子。我們《勞燕》這本書的故事就發生在溫州玉壺這個地方。張翎老師這本書在創作的時候,得到我們抗戰老兵以及義工隊大力支持,沒有他們的支持就沒有這樣的成果。所以我提議給老兵和義工隊給予掌聲。

大家都很好奇這本書是如何誕生的?我們有請這本書寫作者張翎女士。

張翎:大家好,各位父老鄉親。我來到這裡感覺非常親切,剛才孫良好教授已經大致講了這本書和溫州的關係。我在這裡還要再次致意我們的抗戰老兵,其中兩位是我採訪過的,在我的小說有一個人物叫劉兆虎,這些老兵給我寫這個人物很多的靈感。

還有義工隊,他們常年累月在尋找抗戰老兵,做了很多的工作,我希望溫州更多有熱血的人加入進來。

作家張翎與抗戰老兵、義工

回到文學的話題,從拍成《唐山大地震》的《餘震》等到今天的《勞燕》,作品寫法上都是不一樣的,但是它們又都有一股潛流,那就是人被逼到牆角的時候,人性會怎樣?

我曾經在北美做了17年的聽力康復師,在我的診所,大部分是正常的老年聽力退化病人。還有一些是戰場上下來的老兵。這群人給我極大的靈感。我最開始做這個的時候,我需要一份職業、一份收入供給我的作家夢。僅僅寫作是不能為生的,用什麼來養我的夢想?就是聽力康復師。

在90年代初期,我開始接觸到老兵,越來越多的是二戰的,還有朝鮮戰爭的,還有從中東戰場退下來的,這一群人他們是因為戰爭傷害失去了聽力。我做實習聽力康復師的時候,一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白人病人。我給他測聽的時候,他看到我非常激動,發出喊聲,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只好叫導師進來。後來我知道這位老兵是朝鮮戰爭上下來,他被俘虜過,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講過他身上發生過什麼。但是凡是見到穿白大褂的亞洲人面孔,他就會這樣。所以我知道戰爭給人的創傷是一生的。我對戰爭的後遺症有強烈的感覺。

在我泛泛地做這個調研的過程中,我偶然看到幾本美國的,當年援華的海軍軍人寫的回憶錄。其實美國援華在中國不是什麼大新聞,唯獨美國海軍的援華一直高度保密。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從北到南的海岸有訓練營,我原來不知道玉壺是什麼地方,後來我知道就是在溫州。

我從來沒有把溫州跟抗戰聯繫在一起,我從來不知道在我身邊沉睡著一個70年的秘密。設想一下在70年前,在玉壺這麼閉塞的村莊里,曾經有幾十個美國人來到這個村莊里,這會給這個小村莊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我知道這個地名之後,通過孫良好教授的介紹,我認識了義工隊的人,才知當年的遺址還在。當年一些訓練營的學員依然有人健在,所以我就去做採訪。

我跟隨他們到了舊址,70年前他們彼此就住在這相隔很近的地方,但都沒有見過面。訓練營舊址是一個嘉慶年間的一個非常好的宅院,我進去的時候非常有感觸,七十年之後再回舊址,儘管那些建築物已經部分拆毀,老兵們仍然記憶猶新,他們指著那某個地方說,那是一起吃飯的地方,等等。有一位老人就問,當年常常來的小姑娘阿紅呢?怎麼樣了?我就奇怪,為什麼他們沒有談到戰爭呢?而關於當年阿紅,這個人誰?我到現在也不知道是誰的這個姑娘,被這群老兵七十年牢記,這個女孩是什麼樣的深刻印象?

我原先是寫一群男人的故事,有了這個阿紅,我在這個故事裡面就把女人寫了進去,我就想寫這麼一個女人。

孫教授問我為什麼叫《勞燕》?我寫的時侯就很篤定這個名字。阿燕這個名字很普通,我認識的人裡面就有三位,這是很正常。這個名字,大家都會想到勞燕分飛。我想到它的分飛不僅僅是有情人的分離。阿燕和伊恩和劉兆虎的分飛,不僅僅是講有情人之間的分割,還有講人跟故土的分割。伊恩跟芝加哥的分離,劉兆虎和阿燕都是逃離家鄉的人,是跟家鄉的分離,還有是跟社會環境的分離。《勞燕》既扣了主人公的名字,又蘊含了豐富的內涵層次,我覺得就應該叫這個名字。

孫良好:剛才聽張老師講這個故事的誕生,這個非常不容易,有的作家寫的好但是講的不好,但是張老師講的非常好。坐在張老師邊上的是謝有順教授,他是一個評論家,評論家一定是看了大量的小說,古典、外國文學以及當下創作,我想聽聽謝教授說說《勞燕》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謝有順:阿燕這個名字確實很普通,我家的阿姨也叫阿燕,聽了張翎老師講的寫作緣起之後,更強化了我的觀點:寫小說不要過度強調虛構和想像,好的小說,除了虛構和想像之外,還需要有張翎這樣實證的寫作態度。她通過閱讀,接觸到一個跟故土有關係的電閃一念的細節,就去開掘一部小說。我的意思並非是要作家不依靠虛構和想像,或者說只通過圖書館的資料就能寫小說,而是強調作家要多像張翎這樣,回到這片土地上,回到那些老兵的面前,謙卑地聽他們講親歷的往事,搜尋過去的蛛絲馬跡,肯花這個工夫做考證,實證,積累,記錄,然後在此基礎上發揮虛構和想像,這樣寫出來的作品質地是不一樣的。

我覺得把小說寫得堅實,寫得細膩,甚至連每一個器物都寫得有來處,是非常考驗人的。張翎寫戰爭的時候,不單單是把戰爭中撕裂開來的人性寫得豐沛複雜,戰爭中非常實務的方面,她也處理得認真切實,比如格鬥場景,包括動作的次序,格鬥中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這些東西不是靠想像就可以完成的,你如果沒有去做採訪,是不可能還原出來的。小說要是布滿了這些細節,這些帶有考據性質的細節,我覺得才能夠把小說中的人性、人物的靈魂寫好。這些堅實的細節就像一個容器,如果一個廚師沒有相宜的餐具,做得再好的菜也會打折扣。這是寫作的態度。

有了這種嚴謹態度,張翎在處理這些題材的時候,就有一個實證的基礎,一個可以展現藝術家才華的基礎。比如說,張翎本來是要寫男人的故事,這樣寫可能非她所長,但是她找到阿燕這位女性角色,並從她和這三個男人的關係切入,就形成這個小說獨特的格局。這三位男性其實也是這位女性的三段歷史,過去,現在和未來,然後通過這種人物關係,張翎就把這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期,或者戰爭對不同人的影響寫得非常好。尤其是她剛才講到,她要寫一種災難把人逼到牆角、逼到絕境的時候,人性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和逆轉,這樣的主題不是沒有人寫過,但是很少人像張翎這樣,不斷把人往絕境上趕,有一種將人性放在絕境下做實驗的決心。

從寫作節奏上講,把人逼到絕境的時候,如果沒有邏輯做支撐,作家有時候會把人做簡單地處理,甚至有時候人性的變化會很怪異,缺乏說服力。但是張翎有一種能力,把人往絕境上逼的時候,總能找尋到人性逆轉的合乎情理的理由。比如《勞燕》中,劉兆虎這個人物代表來自中國自身的本土文化,牧師比利代表的是基督教的文化,有神性的救贖色彩,還有大兵伊恩代表了一種美國的青年文化,他們跟一個女人的相遇,會產生一種複雜文化的衝撞和互補。阿燕本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但是有這些文化對她的交互作用,她完全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呈現出了這樣一種複雜幽深而又有光亮的人性。戰爭給她帶來怎樣的創傷,她就在戰爭中直面這些傷害,並最終從這個創傷走向救贖。她為什麼對那些冒犯過她的人會有寬恕,這就是理由。如果沒有作家之前安排的這些複雜文化在她身上的影響,這最後的原諒和寬恕就容易變得膚淺。阿燕心中有這樣的力量,能夠走向寬廣、寬恕,我覺得張翎給了非常好的理由。這表明她的小說是有歷史事件做底子的,但這裡面又有一種更繁雜的人性,很深沉的東西,這種人性超越了我們本土文化的單一維度,從而多了另外一種可能性,人性被救贖、被超越的可能性。

張翎為每一次人性的開掘都提供了合理的理由。中國作家比較長於寫家族故事,百年中國史,多是所謂的社會衝突或者倫理衝突等。但是人性有的時候不僅僅是倫理,家族,甚至不僅僅是國家這個概念,人性具有人性所獨立的超越的東西。張翎就關注到了這個人性獨立的東西,這個跟張翎長期在國外生活有很大的關係。她藉助牧師這一人物的設置,讓他不僅僅教會阿燕生存技能,更重要的是引領她看見人性深闊的一面,即如何面對自己,如何面對苦難,如何借救贖的力量,重新看待人和世界,使她知道人性有另外一個方向。這種對待人性的角度,很多當代作家是沒有的,我覺得張翎的《勞燕》為這一類的寫作提供了很好的範本。

其實寫戰爭的作品有很多,很多人是正面寫,張翎寫得很獨特。她納入了不同文化,開闊了人性的眼界,也使寫作不僅僅局限於戰爭以及戰爭對人性的創傷,更寫出經歷這些創傷的人,又如何走向了平和和寬廣。這是讀完她的小說的一點直觀感想。

孫良好:可以看出謝老師視野非常開闊。這幾年我們魯敏老師寫作也非常豐富。我也很好奇魯敏老師是怎麼說。

魯敏:作為寫作同行,我是懷著很感佩的心情來看《勞燕》的。大家要去看寫作生態的話,有的創作市場化程度很高,比較流行,暢銷。像張翎老這樣的寫作是非常寶貴的存在。我特別感佩她寫作疆域的寬廣程度。她寫過《金山》也寫給《餘震》,還寫過《流年物語》。她的題材很大,核心詞是人性。但是還有一個核心詞,就是她框架的大。這次《勞燕》寫戰爭讓我很震驚。作為同行我知道,有的人靠主觀經驗來寫作,童年經驗以及創傷等等來寫,但是這種資源往往有一定的局限性,在寬度和廣度上有一點缺陷。張翎是一個能夠不斷打開疆界的作家,我覺得是非常可貴的。《金山》有海外的特色,《餘震》她找到一個點,然後就像一個洞一樣,她可以打到很深的地方去。她把人性、時間,時間在人性上留下的痕迹寫出來。

長篇小說,寫這個戰爭題材的也有,在我看來,有人,有細節,有人的溫度在裡面,這是張翎《勞燕》的特點,同行會計較一些細節,《勞燕》裡面有大量讓人信服的細節,比如說裡面有一些藥品的細節,比如說口香糖的粘合作用,等等。我問張翎老師你怎麼知道這麼多細節。她說在報道上看到過這些,這種對大量的回憶錄和史料等的閱讀為創作做了堅實的準備。同樣看回憶錄,張翎總能捕捉到非常優質的細節。

張翎有超現實主義的視角,用三個靈魂的視角來寫,這種生死穿透的情緒來處理素材是很不一樣的,很有魔幻的色彩。《勞燕》裡面有新聞、有戲曲,各種文本的穿插,加上個人對歷史的全部文學化的處理,以及魔幻手法的運用,把現代技術、歷史事件和文學傳承很好地結合在一個文學創作中,非常堅實。

現在講講小說中女性的塑造。 我是江蘇人,我的小名就叫小燕子。我看到這個封面就是一個小燕子,真的非常親切。書裡面的主人公阿燕,在戰爭的多種傷害之下,到最後她變成三個男人的救贖,我是非常感佩有這樣的形象存在。我們看到戰爭的時候會看到彈頭這樣切實的創傷,那些資料,但是彌補這個傷痕的最後是女性。張翎人物形象的設計很飽滿。不僅僅是人物很飽滿,比如說鼻涕蟲等等,又是張翎對小人物塑造的突破,比如說劉兆虎有男性對性別貞操的局限性,他有這種複雜的維度。這個是作家認知的豐富的體現。

謝有順:一部小說能不能流傳,能不能獲得廣泛關注,最重要的就是看它有沒有創造出令人難忘的人物。20世紀以來的小說家中,普通老百姓能夠隨口說出他小說中許多人物的,一個是魯迅,像祥林嫂、孔乙己、阿Q等,說到這個人物的時候不需要注釋,大家都知道,他們就像我們身邊的人物一樣。還有一個是金庸,像黃蓉、韋小寶、楊過等,包括「華山論劍」「乾坤大挪移」這樣的詞,已經進入到了我們日常的生活。這些作家的作品基本上會流傳下去。

我是很看重一個作家能否創造出屬於他的、讓讀者印象深刻的人物。一個人物要顯得飽滿,這個人物首先要複雜,需要有不同的靈魂的側面,要有多樣性,過度簡單和淺顯的人物是不太容易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

電影《唐山大地震》原著作者張翎最新力作

首次涉及中美特種技術訓練營的抗戰培訓計劃

戰爭讓擁有的盡都失去,愛讓破碎的又都復原

一個女人赤手推開殘酷的命運,照亮三個男人的魂魄

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

《勞燕》最為讓人難忘的是阿燕這個人物。張翎創造的阿燕很複雜,她有三個名字。阿燕是出生時取的名字,就是江南村莊裡面普通小姑娘的名字。後來牧師給她一個名字是斯塔拉,即星星。這個名字有著天空的品質,會讓我們想到更高遠的東西。美國大兵伊恩給她取溫德這個名字,即風,這是自由、美好的象徵。這些名字都有作家的寓意在裡面。從這樣一個普通的鄉村女子,帶有中國傳統鄉土文化基因的女子,到星空一樣開闊、風一樣的自由,並自我覺醒、渴望追求愛的女子,這樣的蛻變是有難度的,這需要有靈魂獨特的際遇。

美國大兵伊恩奔放的、讓她意識到自我的、那種追求靈魂內里驚喜的感情,使阿燕變成了一個非常複雜而豐富的人,一個多樣生命特質都在她身上成長的人。三個名字的得來和三段經歷的揉合,使得這種複雜有了合理的理由,讓人難忘。一個在中國生長的女孩,具有複雜的性格和品質,身上激蕩著多種文化的積存,這在以前的中國小說中是不多見的人物形象。

另外,張翎所塑造的阿燕這一形象,有時像是有一種聖母般的光暈。她被鼻涕蟲冒犯,就去長官那裡告狀,但是最後阿燕還是選擇原諒並照看修護鼻涕蟲的遺體。本來鼻涕蟲之死給人的感覺是給他的錯誤買單,可當這個斯塔拉出現的時候,她以一個類似聖母的形象,完全寬恕他之前所犯下的錯誤,並讓人動容地把他破碎的屍體縫合起來。這種寬恕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原諒,它包含著對一個靈魂的敬意,她是以她獨特的方式表達對一個靈魂的眷念。這已經是一種升華。如果沒有強有力的精神背景的鋪墊,讓一個中國鄉村的女孩變成這樣一個既善良溫柔又強悍堅韌,並帶有非常寬廣的內在精神和視野的形象,肯定會讓讀者質疑。但張翎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能夠讓我們感覺動人而真實,即那些深闊的精神、明亮的精神、那些令我們敬佩的精神,不是在一塵不染的想像空間里生出來的,而是在瘀泥里長出來的,是在看起來最不可能升華的地方孕育的,這種精神才是可信的。所謂「道在屎溺」,說的也是這個道理。

如果沒有經歷苦難、疾病和死亡,那種所謂的超越和救贖都是很可疑的。比如說釋迦牟尼,他以前是一個王子,從來沒有經歷過疾病、痛苦和死亡,等他見識了人世間那些沉重的苦難之後,他才完成了內心的覺悟。耶穌能夠成為救贖之靈也是因為他經歷了磨難和死亡,他本是無罪的,卻不但被審判,還被釘在十字架上,經過很長時間流盡鮮血而死,他經歷了極大的痛苦,經歷了常人所不能經歷的棄絕和苦難之後,從他身上長出的精神,才有力量,才有說服力,所以奧古斯丁才說:「同樣的痛苦,對善者是證實、洗禮、凈化,對惡者是詛咒、浩劫、毀滅。」

張翎在《勞燕》中讓阿燕遭受了至大的痛苦。被日本人強暴,被家人拋棄,被身邊的人看不起。很多像她這樣的人很可能就輕生了,因為實在無力承擔這些東西,可她不但沒有死還超越了這個東西,在苦難里開出一朵花來。在經歷了苦難和死亡之後,她讓自己完全變成全新的一個人。在這樣的境遇裡面長出來的那種寬恕和救贖才有力量。這種從死亡中醞釀出來的生、從苦難中升華出的超越精神是非常難得的。這就是張翎老師寫作的特殊性。艾瑪說:「人面對痛苦要深懷敬意,並向其學習。」確實,張翎沒有輕易給予一個女孩新的面孔和新的精神,無來由地讓她變成一個聖母般的人物,而是安排她在牧師的教化和啟迪下漸漸脫胎換骨,又在美國大兵伊恩的影響下認識到自我,這經過了一個過程的。沒有過程的自我超越是不可信的。

很多作家會安排他的人物忽然進入無的境界,看起來很超脫,但是我想問,他的慾望去哪裡了。不能說昨天還是慾望蓬勃,今天就可以風煙寂靜。你要寫出這個轉變的過程,有了合理的轉變過程,這個空和無的境界才是可信的。張翎很好地處理了人物內心世界轉變的過程,也就是說處理好了這個小說中人物的心事,才使得她筆下的人物變得這麼有精神光彩。

孫良好:文學是人學。人學不僅僅是小說中的人物,也是作家書寫的東西,也有我們的平常的生活和感情,更重要的文學是人學,確確實實跟這個小說有沒有寫出經典的人物有關係。作為作家,魯敏老師您讀這樣的小說,感受最深的片段和層面是什麼?

魯敏:我問兩個小問題。剛才大家都提到《勞燕》這個阿燕的人物非常成功,很可能會成為我們文學史上的人物形象。我們看到的是成熟的結果,張翎怎麼讓這個人從無到有的?你在塑造人物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挫折?第二個問題,比如說文本,靈魂,是你創作的理念還是你的轉變。

張翎:其實這本書要批評的是主題先行,我是不知不覺犯了主題先行。我真沒有想要誇讚阿燕和提升她,我真正想寫的是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我覺得災難來臨的時候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男人的姿勢比較寬,比較橫,天空壓得很低的時候,就容易被壓碎了。但是女人可以不選擇站著,她甚至可以匍匐著。我年輕的時候我對勇敢的理解很淺,隨著閱歷的成熟,我會認為勇敢有很多張面孔。

在如此卑微、艱難的境遇里活下來,我認為阿燕的狀態像是泥土。泥土是最博納的東西,但是無論多臟,一場雨一來就可以長出東西來。有一個詞叫藏污納垢。泥土又是非常有生命力的東西,我要歌頌的就是生命力。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阿燕儘可能地保全了她的身體和靈魂。如果有謳歌這個詞,我想謳歌的是這無比頑強的生命力。

這個主題已經在那裡了,我不斷地要用細節來充填它,情節發展的邏輯是在的,我基本是這麼一個路子。但是我寫的時候是蠻順的,唯一不順的地方是她跟伊恩的戀情,她跟牧師的感情,我其實覺得不是戀情,我覺得《勞燕》裡面沒有戀情。這是一種信任。我覺得她是有一種信任在裡面。劉兆虎他是背著過去沉重的包袱。而這過去已經毀了他們的未來。她跟伊恩是沒有過去和將來的,裡面有很多荷爾蒙的成分在。

這個時候,狗就出來了。狗們說著人的話。這個狗屬於伊恩的和阿燕的,它們把人的話說了。寫到一半我覺得故事挺好,但是不自由。我需要寫作的更大自由。劉兆虎跟牧師和伊恩是兩個國家的人,兩個國家擁有各自不同的城市,又死在不斷的時段。要按正常敘述,用現實主義的說法就是不停地回顧。我想到漢語裡面沒有時態,不像英文裡面有時態。你要表達過去時將來時,都要用副詞片語來界定這個動詞。但是這樣我會寫得很亂,我就用了幽靈敘事。幽靈解決我在時空上所有的困難,想在那裡就在那裡,給了我非常多的自由。

本文據現場速記稿整理,尚未經發言人審定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於復旦大學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現定居於多倫多市。九十年代中後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表,代表作有《流年物語》《陣痛》《金山》《餘震》《雁過藻溪》等。小說曾多次獲得包括中國華語傳媒獎,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台灣時報開卷好書獎,香港《紅樓夢》全球海外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兩岸三地重大文學獎項,入選各式轉載本和年度精選本,並六次進入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多部小說被改編成電影並被翻成多國文字在國際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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