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大行書」
讀「三大行書」
孟會祥
□座次
米芾《跋褚摹蘭亭》說:「天下法書第一。」鮮於樞《跋祭侄稿》說:「唐太師魯公顏真卿書《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書第二,余家法書第一。」《蘭亭序》既然是「天下法書第一」,當然也是「天下第一行書」了。而《寒食帖》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我孤陋寡聞,實在不知道出處。還有人說楊凝式《韭花帖》是「天下第四行書」。至於有沒有第五、第六,或者「十景」癮發作起來,是否湊成「天下十大行書」,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近有好事者著文,說《祭侄稿》應該為「天下第一行書」。我沒有細看其宏論,不知道《蘭亭序》被降為第二呢,還是另排座次?俗話說文無第一,又說「趣味無爭辯」。武無第二,是因為擂台比武,立了生死文書,第二被踢下擂台,結果有三:立斃;落下終身殘疾;或者沒有落下殘疾,但羞憤難當也不好意思再提第二了吧。而文,就不會產生這種現象。在書法家或書法作品中,排出第一、二、三名,不會完全合理,更不會科學。而「三大行書」這個名目,只不過是其來已久,人盡皆知,作為常識,也便無所謂對不對了。很多歷史遺留下來的說法,都是如此。所以,我們權且沿用這一說辭。
□人心
一個說法不一定合理,但這個說法的產生,一定有深刻的道理。「三大行書」是否是狀元、榜眼、探花,倒無所謂,而產生這個說辭,一定有深刻的、歷史的原因。西人不云乎:「凡是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其理,還在於人生和人心。
人是個體的,也是群居的。不群君就無法生存,群居就會構成社會,構成社會就需要普遍的思想;而這普遍的思想,又必須根植於個體,體現個體的關懷。偏於社會的思想,就發展成為儒家;而偏於個體的思想,就發展成為道家。儒、道就是這樣對峙與互補。孔子在社會中發現了人心,發現了「仁」,「仁者愛人」。既然「愛人」,就需要「忠恕」,「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而維持社會秩序的「禮」,也應「禮由仁生」。儒家從最補素的情感——「孝弟」出發,要求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而平天下。儒家心目中的人,是人道化、倫理化、禮制化的,因而似乎忽視了孕育人的自然、在自然中生長的個體及其自由的思想,莊子把人拉回自然,顯得樸素而真實。而自古以來,每當禮崩樂壞,士大夫在修齊治平的道路上泥濘難行時,就會在暫時疏離儒家,而在道家中尋求安慰。魏晉玄學,正富於道家色彩。至於佛家,大抵自傳入中土,就開始接受中國式的改造。中國文化似乎不需要真正的天國凈土,而只在意今生今世。等到禪宗「運水擔柴,莫非神通。嬉笑怒罵,全成妙道」,便遊離於儒道之間,成為一種活潑、微妙的生活方式。
人生在世,無非得意或失意。得意者的生活是相似而乏味的,失意者的生活是豐富而敏感的,所以,文學藝術必以失意為軸心。「詩窮而後工。」命途多舛,怎麼辦?勇往直前,甚至慷慨赴死,是儒家色彩的大無畏。孔子曾說過「獨善其身」、「乘桴浮於海」,而實際上並沒有浮,也沒有騎青牛出關。道家則從形骸出發,獨立守神,又放浪形骸之外,翛然而往,翛然而來,似乎將與世隔絕,而以高標的風度影響社會。儒道又都不同程度地融會佛家,在仰觀俯察時,換一個角度,便得解脫。
這樣看,則王羲之以道家為主要色彩,融會儒家;顏真卿差不多純乎儒家;而蘇軾則以儒為本,出入佛道。正人君子清流高士之處世,大概也就這三條道路。《蘭亭序》、《祭侄稿》和《寒食帖》,則通過書法的形式,高度象徵了這三種文化形態,以筆墨營造的意象,目擊道存式地詮釋了中國文化理想。不論文人士大夫以何種方式廁身社會,也不論其處於何種境遇、何種心態,總能在「三大行書」中找到終極的處世典型和終極的藝術圖式,激發其尊崇敬仰,獲得共鳴和撫慰。「以藝術代宗教」的深妙意義,即在於此。
□其人
書法肇始的甲、金時代,原始宗教政治文化,並不在意書寫者的個人感受;豐富的先秦兩漢墨跡也並不以彰顯人的精神為鵠的;「一碑一奇」的東漢豐碑,倫理、體制的意義,遠遠大於書法家的意義。不要說敷麗文字的書法,即使承載文字核心價值的文學作品,在《詩經》時代也並不在意著作者。籠統地說,人的覺醒與文的自覺,自魏晉始,書法成為「人的藝術」,也從魏晉始。
王羲之少標令名,也曾經積極用世。《世說新語》載:「王右軍與謝太傅共登冶城。謝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王謂謝曰:『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人人自效。而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今所宜。』」還真有點登車攬轡,澄清天下之志。而誓墓不仕之後,則「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泛滄海,嘆曰:『我卒當以樂死!』」在他身上,密集著太多的情愫:世家貴胄、清談名士、遠見卓識、國事蒼黃、家族浮沉、親友傷悼,對世事人生的絕望、傷逝、優越、自許,終於發散於縱任不拘、特立獨行、風流自賞的魏晉風度。風度是人生的味道和境界,什麼都可以摹擬,風度卻無法複製。動亂的魏晉,讓人們發現自我、迷戀自我;發現自然、迷戀自然,在悲摧切割之後,獲得了鶯飛草長,鳶飛魚躍的無限生機。因此,魏晉風度並不能以消極逃避概之,相反,在志高行潔、狷介疏狂的意義上,獲得了不朽的價值。《蘭亭序》就依稀傳達了這種風度。
顏真卿則樹立了更有社會意義的典型。他生於世代以經義、小學傳家的高尚門第,幼年喪父,隨母親依舅父生活,能刻苦讀書,舉進士而踏仕途。性耿介,不見容於奸佞的權貴。在安史之亂中,挺身而出,率眾抗賊,堪稱大英雄。以元老重臣的身份立朝,仍不見容於新的奸佞權貴。最後,以年愈古稀,中奸相盧杞奸計,去勸降李希烈。被李希烈所留,威逼利誘,一無所動,竟被縊死。他為學則勤苦而淵博,處世則耿直而高尚,為官則忠誠而有為,皆可為世楷模。他死得壯烈,越發讓人崇君子而恨小人。他的以身殉國,也是以身殉道。世有此等人,才能讓正人君子感覺活得有價值,不爾,世上盡小人矣。嘗有人著文,以顏真卿高年不致仕,乃是戀戀高位而不忍去。噫,名為真卿痛惜,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者耳。而《祭侄稿》又是是顏真卿生平中最慘烈的一頁。顏杲卿被割舌,罵賊氣絕,後僅存一足;顏季明被殺,僅得其首;顏氏遇難者三十餘人。顏真卿因祭典亡侄,有此文稿,讀此文、觀此書,不悚然變色、凜然而生正氣者,尚能為人乎?
相對來說,蘇軾只是個「文人」。而北宋正是文人政治,蘇軾本當大有作為。他21歲中進士,為歐陽修激賞,聲名鵲起,這也天然地註定了他「舊黨」的身份。見到新法不能便民,就上書抨擊,當然為「新黨」不容,遂外放州縣十年。偏偏他又寫詩,被指以「文字毀謗君相」。「烏台詩案」,幾被砍頭。貶謫黃州,一去四年。等到「舊黨」得勢,被召還朝,他又看不慣,又上書諷諫,於是又不見容,出為杭州太守。後又被召,又外放。等到新黨又執政,一貶再貶,以至於儋州(今海南),大概必置之死地而後快也。蘇軾太不會「占隊」,失意是必然的。在烏台時,其子蘇邁送飯,約以送魚當死。蘇邁托朋友送飯,送了熏魚。蘇軾見而慟,遺蘇轍詩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幸而不死,貶黃州團練副使(自衛隊副隊長)。蘇軾在黃州,才有《赤壁賦》,才有「大江東去」,才有《寒食帖》,才有偉大的「蘇東坡」。蘇軾是命運擊不垮的。如仙,他是呼吸明月清風的至人;如佛,他是悲憫自覺覺人的菩薩。無論詩文書畫,觸手成春,猶如屈陶李杜、鐘王顏楊的後身,創造了茫茫萬頃之波的文學藝術奇觀。失意落寞之間,猶自振作,猶自光芒璀璨,非蘇軾,何人能之?
□其書
高蹈之士、忠義之臣、曠世之才,固不限於王羲之、顏真卿、蘇軾。書以人傳之外,還必須人以書傳,才能完成其崇高。
行書生於簡牘。簡牘篆書草寫,即秦隸。秦隸沿規範方向,點畫裝飾,漸成漢簡、漢隸。沿流便方向,符號化而成章草。雜糅於章草、漢簡之間者,乃今草、楷書、行書的源頭。因而原始的行書,隸意甚濃。楷書之祖鍾繇,尚有波磔遺意。真正把楷書、今草、行書從隸書籠罩下獨立出來者,以王羲之為標誌。其為鼻祖,因稱「書聖」。《蘭亭序》歷來有真偽之爭,我們不去管它。即便是南朝人或智永作偽,也總是規模王羲之吧。《蘭亭序》所以高妙者略有數端:其一,雅集為魏晉名士典型事件;其二,其文感慨彌深;其三,其書脫盡隸意,字數尤多,樹立行書標準;其四,點畫遒媚,略無瑕疵;其五,字間映帶,顧盼生情;其六,字法純任自然,「真態」畢現,無造做習氣;其七,變化不落痕迹,如「之」字數十處,皆因勢而生,字字不同。總而言之,《蘭亭序》看似平淡,而雋永深秀,許為「盡善盡美」,亦不為過。
晉代之後,南北分流。「南派乃江左風流,疏放妍妙,長於啟牘」;「北派則是中原古法,拘謹拙陋,長於碑榜」。楷書在北魏無妙不臻;南朝則謹守二王一脈。南北朝晚期至隋唐,南北漸漸合流。偏於廟堂的豐碑大碣,偏於民間的造像寫經,與偏於文人的啟牘草藁,在顏真卿的手下,完成了徹底的融會。這也映射了盛唐兼容並包、廣大深厚的風氣。蘇軾說:「故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黃庭堅說:「顏魯公雖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軍父子筆法。」顏真卿當然學二王,同時取法碑版,磊落開張,便不是文人一脈所可牢籠。在右軍筆法的基礎上,他強調折釵股、屋漏痕的沉實凝重,力透紙背,正所謂熔篆隸於一爐。二王之後,在行草書上真正能別樹一幟者,也只有顏真卿。《祭侄稿》之美,約有數端:其一,其事忠烈感人;其二,其文悲愴動人;其三,其書寬博雄渾;其四,行筆殺紙,入木三分;其五,草稿之書,心手兩忘;其六,晉唐以來書家盡被隱括;其七,燥潤相生,筆墨淋漓。不深懂書法者,往往好明凈皎潔,視《祭侄稿》為支離繚亂,既知書法,方轉覺整栗不免矜持,此方為真情性、真書法也。
宋人之書可視為唐人之餘,東坡也在所不免,其學二王、顏真卿、楊凝式,在技術上並無宗匠意義。楊凝式的筆法,也承顏真卿的法乳,其天然頹放處暗合晉人,這便深刻啟示了蘇軾。大抵蘇軾之書,在法度上取法顏真卿,在格調上追慕晉人。然而,宋代的雅宜,究竟不是晉人的風流。其書沿著文雅化、抒情化、休閑化的方向,「自出新意,不踐古人」。宋代武功孱弱而文治昌明,其書法所尚之意,也是學者、文學家略顯蘊藉、陰柔之意。宋代之後,天真漸少,趙董雖鐵硯磨穿,精極筆墨,終於不免局促寒儉,這是大運所限也。而《寒食帖》所樹立的審美典範,也正在於委委曲曲、婉婉轉轉地再現了蘇軾的文心詩興,在落寞、凄清的基調下,他並不一蹶不振,而是短長肥瘦疏密開合,瞬息萬變,行雲步月,活潑超脫的況味,躍然紙上。這不是「書卷氣」三字所能道盡的。
「三大行書」之所以為「三大行書」,在於其言說不盡。
2011年7月2日星期六
晉書·王羲之傳贊
[唐]李世民
書契之興,肇乎中古,繩文鳥跡,不足可觀。末代去朴歸華,舒箋點翰,爭相跨尚,競其工拙。伯英臨池之妙,無復余蹤;師宜懸帳之奇,罕有遺迹。逮乎鐘王以降,略可言焉。鍾雖擅美一時,亦為迥絕,論其盡善,或有所疑。至於布纖濃,分疏密,霞舒雲卷,無所間然。但其體則古而不今,字則長而逾制,語其大量,以此為瑕。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羸而不放縱。兼斯二者,故翰墨之病歟!子云近出,擅名江表,然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卧王蒙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窮萬谷之皮,斂無半分之骨;以茲播美,非其濫名邪!此數子者,皆譽過其實。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
新唐書·段(秀實)顏(真卿)傳贊
[宋]歐陽修宋祁
唐人柳宗元稱:「世言段太尉,大抵以為武人,一時奮不慮死以取名,非也。太尉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氣卑弱,未嘗以色待物;人視之,儒者也。遇不可,必達其志,決非偶然者。」宗元不妄許人,諒其然邪,非孔子所謂仁者必有勇乎?當祿山反,哮噬無前,魯公獨以烏合嬰其鋒,功雖不成,其志有足稱者。晚節偃蹇,為奸臣所擠,見殞賊手。毅然之氣,折而不沮,可謂忠矣。詳觀二子行事,當時亦不能盡信於君,及臨大節,蹈之無貳色,何耶?彼忠臣誼士,寧以未見信望於人,要返諸己得其正,而後慊於中而行之也。嗚呼,雖千五百歲,其英烈言言,如嚴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宋史·蘇軾傳論
[元]脫脫
蘇軾自為童子時,士有傳石介《慶曆聖德詩》至蜀中者,軾歷舉詩中所言韓、富、杜、范諸賢以問其師。師怪而語之,則曰:「正欲識是諸人耳。」蓋已有頡頏當世賢哲之意。弱冠,父子兄弟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於四方。既而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為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為。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為也。仁宗初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神宗尤愛其文,宮中讀之,膳進忘食,稱為天下奇才。二君皆有以知軾,而軾卒不得大用。一歐陽修先識之,其名遂與之齊,豈非軾之所長不可掩抑者,天下之至公也,相不相有命焉,嗚呼!軾不得相,又豈非幸歟?或謂:「軾稍自韜戢,雖不獲柄用,亦當免禍。」雖然,假令軾以是而易其所為,尚得為軾哉?
推薦閱讀:
※行書偏旁部首寫法要領 行書間架結構49法鋼筆字帖書法欣賞
※米芾精品行書大字《湘西詩帖》
※用心收集的魏雲傑行書楷書和硬筆書法作品
※古詩行書欣賞 董其昌行書《三思疏》
TAG:行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