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固有一死,這卻是我們的幸運——拆解道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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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秘籍只有一個字:拆!
理查德·道金斯[1]是英國著名演化生物學家、動物行為學家,也是當代最厲害的科普作家,他那本《自私的基因》[2]絕對是科普類的超級暢銷書。
今天我們拆解的段落,就選自他的作品《解析彩虹》。請注意,我們要拆解的不是一篇,只是一段。僅一段就夠我們喝一壺的了。來吧,我們一起用平克的「作家之耳」,找找道金斯的風格感覺。
Richard Dawkins, Unweaving the Rainbow
We are going to die, and that makes us the lucky ones. Most People are never going to die because they are never going to be born. The potential people who could have been here in my place but who will in fact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outnumber the sand grains of Arabia. Certainly those unborn ghosts include greater poets than Keats, scientists greater than Newton. We know this because the set of possible people allowed by our DNA so massively exceeds the set of actual people. In the teeth of these stupefying odds it is you and I, in our ordinariness, that are here.
人固有一死,這卻是我們的幸運。大多數人不可能死,因為他們從未生過。那些可能像我一樣存在但卻從未有機會看到一縷日光的人們,比阿拉伯沙漠中的沙粒還要多。在這些從未出生的幽靈之中,一定有比葉慈還有才華的詩人,比牛頓還偉大的科學家。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數學上可能的基因組合遠大於真正活過的人類數量。從這驚人的極小概率的牙縫裡倖存,如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才能在這人世間彼此相遇。
***
虎頭
好的寫作,開頭要強勢。陳詞濫調和平淡無味是大忌。好的開頭必須是一種信息量飽滿的、令人好奇的洞察。我們看看道金斯是如何開頭的:
We are going to die, 人固有一死,—— 可怕的事實
and that makes us the lucky ones. 這反而是我們的幸運。 ——矛盾的解釋
道金斯把可怕的事實(我們都要死)和矛盾的解釋(這讓我們很幸運)放在一起,引起了我們的好奇心。而且他的語句簡短有力,使得矛盾顯得更強烈。
Most People are never going to die, because they are never going to be born.
大多數人不可能面對死亡,因為他們從未出生過。
緊接著,道金斯用一組對仗(Parallel) 解釋了上句的矛盾。
生動
The potential people who could have been here in my place【並列短語】 but who will in fact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並列短語】......
那些可能像我一樣存在但卻從未有機會看到日光的人,
接下這句話,如果是不擅寫作的我,可能會直接說「那些從未出生過的人比阿拉伯沙漠里的細沙還要多。」 而道金斯使用了一組並列短語來指代上一句提到的「大多數人」,既完成了指代,而且還進一步解釋了上句中的「大多數人」是什麼人。
此外,道金斯沒有用抽象的「那些可能沒有機會出生的人」,而是換了一種說法,用了形象的「那些從未有機會看到日光的人」(who will in fact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 outnumber the sand grains of Arabia.
比阿拉伯沙漠中的沙粒還要多。
在這裡,道金斯沒有使用那些沒有色彩的形容詞,比如 massive, enormous,而是使用了詩化的語言(Poetic Touch)。他將陳詞濫調式的 sands 修改為更為新鮮的用法——sand grains, 還給沙漠加上一個具體的地區限定——阿拉伯沙漠 Arabia,給文章增添了一抹異域風情。
Certainly those unborn ghosts include greater poets than Keats, scientists greater than Newton. We know this because the set of possible people allowed by our DNA so massively exceeds the set of actual people.
在這些從未出生的幽靈之中,一定有比葉慈還有才華的詩人,比牛頓還偉大的科學家。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數學上可能的基因組合大大超過了真正活過的人類數量。
這裡,道金斯將「那些可能沒有機會出生的人」寫得更加躍然紙上。他用「未出生的鬼魂(unborn ghosts)」這個生動的形象,指代「數學上可能的基因組合(the set of possible people allowed by our DNA)」這個抽象的概念,狡猾地用一個超自然的概念(幽靈)傳達了一個自然主義的理念(基因組合)。
另外,「比葉慈還有才華的詩人」和「比牛頓還偉大的科學家」形成對仗,讓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聯想那些從未出生的偉人都是什麼樣的存在。
In the teeth of these stupefying odds it is you and I, in our ordinariness, that are here.
從這驚人的極小概率的牙縫裡倖存,如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才得以成人。
In the teeth of these stupefying odds 讓我們想到捕食者嚇人的血盆大口,這種恐懼感讓我們更加慶幸於自己的出生,作者找到了一個生動的最高級(Superlative),而不是簡單地說「幾率很低」。
顛覆
道金斯這一段文字我們已經拆解完了,相信你再讀它的時候,與一開始的感受一定不同。
在《好作家都是貪婪的盜賊》中我說過,一篇好文章沉澱了作者大量的勞動,一定有「三高」——知識密度高、文學密度高 、情感密度高。我特意寫了一個「低文學、低情感版」,提供給你作為對比。
讓我們一起再讀一遍,慢慢體味一下道金斯的「三高」:
低文學、低情感版:從數學角度來看,基因組合的總數遠遠大於已經出生的人類總數,所以每一個人的出生的概率都是極小的。也只有這極小部分的人需要面對死亡。
人固有一死,這是我們的幸運。大多數人不可能死,因為他們從未生過。那些可能像我一樣存在但卻從未有機會看到一縷日光的人們,比阿拉伯沙漠中的沙粒還要多。在這些從未出生的幽靈之中,一定有比葉慈還有才華的詩人,比牛頓還偉大的科學家。我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數學上可能的基因組合遠大於真正活過的人類數量。從這驚人的極小概率的牙縫裡倖存,如你我這樣的普通人,才能在這人世間彼此相遇。
We are going to die, and that makes us the lucky ones. Most People are never going to die because they are never going to be born. The potential people who could have been here in my place but who will in fact never see the light of day outnumber the sand grains of Arabia. Certainly those unborn ghosts include greater poets than Keats, scientists greater than Newton. We know this because the set of possible people allowed by our DNA so massively exceeds the set of actual people. In the teeth of these stupefying odds it is you and I, in our ordinariness, that are here.
好文章是顛覆認知的文章。同一個道理,有的人寫成陳詞濫調,有的人卻能寫出思想的光輝。道金斯寥寥數筆,顛覆了我們對死亡的認知。乃至平克的數位好友都強烈要求,在自己的葬禮上朗誦這段關於死亡的沉思。這段文字給我最大的觸動在於:理性主義,竟然也能如此打動人心。
不知道這段文字,道金斯改了多少遍。
最後,道金斯的文字讓我想起兩句詩:
如果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那離別是為了什麼?
你沒有如期歸來,而這正是離別的意義。
本文是 解讀《風格的感覺》的第5篇,下一篇是《他鄉暖陽》
Notes:
[1]理查德·道金斯是英國著名演化生物學家、動物行為學家和科普作家,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是當今仍在世的最著名、最直言不諱的無神論者和演化論擁護者之一,外號是「達爾文的鬥牛犬」,代表作《自私的基因》、《延伸的表現型》、《上帝錯覺》。道金斯同美國哲學家丹尼爾·丹尼特、神經科學家山姆·哈里斯和已故的英裔美國作家克里斯托弗·希欽斯常常一起被稱為「新無神論的四騎士」。
[2]《自私的基因》是英國演化理論學者理查德·道金斯創作的科普讀物,首次出版於1976年。道金斯以生物學研究上的進展及自己的理解為基礎,將生物進化的單元或層次確定於基因,並通過對倫理學語言的運用,說明基因的基本特性就是「自私」。道金斯認為,基因為達到生存目的會不擇手段。比如,動物照料它的後代,從生物個體的角度來看,這也許是一種利他行為。但是正是因為基因控制著這種行為,它才能通過動物照料後代的這種利他行為完成自身的複製,從而使其自身得以生存。顯然,所有在生物個體角度看來明顯是利他行為的例子,均是基因自私的結果。基因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不斷重複地拷貝自身,以便在進化過程中爭取最大限度地生存和擴張。由於基因掌握著生物的「遺傳密碼」,所以一切生命的繁殖演化和進化的關鍵最終都歸結於基因的「自私」
[3]這裡借用"鳳頭、豬肚、豹尾"的說法,鳳頭還不夠猛,改為"虎頭"。"鳳頭、豬肚、豹尾"語出自元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喬吉博學多能,以樂府稱,嘗云:「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大致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苟能若是,斯可以言樂府矣。』也稱作「六字法」。文論家也多用來評論古文寫作。這是一種對詩文創作的開頭、主體以及結尾的比喻說法。就是說,文章的起頭要奇句奪目,引人入勝,如同鳳頭一樣俊美精采;文章的主體要言之有物,緊湊而有氣勢,如同豬肚一樣充實豐滿;文章的結尾要轉出別意,宕開警策,如同豹尾一樣雄勁瀟洒。
作家之耳
01 別被爛書耽誤
02 不能一輩子都指望別人推薦書
03 寫作的秘籍只有一個字
04 好作家都是貪婪的盜賊
05 案例:人固有一死,這卻是我們的幸運
06 案例:他鄉暖陽
古典風格
知識詛咒
語法之樹
連貫之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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