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誤 · 被爛片殘害的後果

看爛片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王寫寫，微信公號：PictureWriter。不只愛寫作

我以前主要負責電影發行這塊兒，但也是我們這兒的項目審核組成員，所以投資製作這邊也要摻和，因此會接觸大量的劇本和項目方案，當然免不了也要接觸各種投資人、導演、演員或者看樣片等等。

遇見過的奇葩電影人，奇葩作品著實不少。

我先說說我被爛片殘害的後果。

15 年上半年項目多的時候，經常要參加看（爛）片會，神經也一度備受摧殘，甚至出現了失眠和幻覺，就像《阿卡姆騎士》里中毒的老爺一樣。晚上回到家，在我腦海里總是有面目不清的人沖我叫嚷。有一天早上上班，赫然看到我們的公司樓就像一隻巨大的怪物，正門是血盆大口，窗戶都是它的眼睛，閃爍著無數道恐怖邪惡的白光，樓體就像被無數只巨蟒纏成，並不住扭動，發出吱呀呀的聲音，當時我就坐在地上了。於是請了病假，好在正趕上五一那會兒，可以連著休息更多天。

爛片真是害人不淺，爛劇本也經常能給我會心一擊，爛方案書攻擊力稍微小一些，但也夠讓人喝一壺的。我請了假回家，本想重溫一些最喜歡的經典電影治療下，還特意選了些膾炙人口比較抓人有趣的類型片，什麼《回到未來》《虎膽龍威》《奪寶奇兵》《黑暗騎士》《致命武器》《魔戒》甚至《黃飛鴻》《無間道》這些華語片等等，屁用沒有，根本都看不下去，一看就反胃，AV 也看不下去。沒辦法我就試著聽歌吧，Nirvana，Muse，The Beatles，The White Stripes 什麼的，還有貝多芬，巴赫等各種鋼琴曲，或者施特勞斯的交響樂，平時都是我百聽不厭的，可當時一聽就拉稀。玩遊戲吧，玩著玩著就頭暈眼花，以前玩一天都沒事，根本不是年紀大了這些原因。看書更甭提了，一讀就出現幻覺。後來我覺得我這是患上爛片炎了，主要表現為嘔吐，腹瀉，易怒，致幻，失眠多夢，四肢無力，頭暈眼花。於是每天早上出門呼吸新鮮空氣，放空自己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幹，一日和三餐都整的好點，下午去跑跑步什麼的，才逐漸好轉。可惜沒申請到工傷。

反正為了大家的身心健康，盡量遠離爛片，尤其是國產爛片。那時美國收容所公司那個《鯊捲風》系列好像鬧的挺火，我估計不少觀眾也因為那個得了或輕或重的爛片炎了，得以讓那部片子在社交網路傳播甚廣，轉發的病人們可能失去了基本的自制力和判斷力，建議儘早治療。在中國，由於爛片實在太多，爛到能讓觀眾發炎的大家也習以為常了。國內觀眾水深火熱，對爛片炎估計有了些抗體，但也一直處於生病的邊緣狀態，實在是非常危險的環境。我用自己的親身經驗，呼籲大家要注意鍛煉身體，合理飲食，保持一定的獨立思考及判斷能力，珍愛生命，遠離爛片！

15 年上映的《軒轅劍傳奇》，導演和投資人從去年就一直來我們公司放片加放屁。我被逼著在單位就看了不下三遍這垃圾玩意。頭一次是在會議室用電腦放投影的，那時候片名還叫《遠古大冒險》，導演我記得叫李智，可他這片子整的我基本快失去理智了，看的我相當腦仁疼。那會兒是粗剪版，影片的布景，表演，服化道沒一處能看的，我一度錯覺自己在看某個幼兒園舉辦的文藝演出。再後來他們剪好了又送來看片，在大放映室，這回加了些特效，然而山寨氣卻更濃烈，片名也改成了《遠古魔咒》，裡面那幫人跟猩猩似的來回跳來跳去，樹葉子我不戴眼鏡看都能看出是塑料的。再後來第三次送來看片，還叫《遠古魔咒》，這回導演拉著自己的老闆也來了，還有別的發行公司的一些人來考察，片子加了 3D 效果，說實話開頭的 3D 加的還挺不錯，後面就不大能看出來。這回看完片有個討論會，導演在會上打包票說這片子緊扣我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所以到時肯定能下紅頭文件，是什麼申遺的重點影片巴拉巴拉。我實在忍不住了，代表藝委會很客氣地冷嘲熱諷了幾句，大意是你們這片子拍成這樣什麼文件也拯救不了的。但是別的公司有人著實痛罵了他們一頓。於是這項目就沒了下文。

結果那片子改名《軒轅劍傳奇》上映了，前期宣傳各種掉節操：軒轅劍遊戲痛斥他們侵權，導演被路人潑糞，官方微博和導演個人微博互罵，首映式上還互掐，然後向觀眾下跪，首映式只有第一排有觀眾，一看就是找來的群演。我今天一看，這垃圾東西居然現在還有 200 多萬的票房，不管是買的還是真有觀眾去看，總之真瞎了眼！

這兩年我和我同事總結了在我們單位審過的三大神片，這《軒轅劍傳奇》就是一個。然而比起後面的這幾個，《軒轅劍傳奇》至少還能被算作「電影」。

下面這部是由號稱北京電影學院第一大才子的作品（我同事的父親是北影老師，說認識這人，誇他特有才），這個人姓畢，畢導好像在海南那邊有地產還是怎麼的，反正看他朋友圈顯得特牛逼。他從前年底到去年中旬一直帶著自己的作品：《青春閃閃》來我們公司拉投資和發行，後來片子拍完了，在我們的放映室演過三四場，我又被迫看了兩遍，第三遍任誰叫我我都不去看了，就是覺得我們單位的 4K 數字機放這種垃圾是對機器的恥辱。現在這片子好像也改名了，我寫到這的時候特意打開朋友圈又看了看畢導的朋友圈，驚訝地發現他現在帶著這片子去參加美國舊金山電影節了！也不知道哪裡搞來的資格。

本來想說說《青春閃閃》這片子的內容，但真是沒啥內容可說的，印象中就是找來一堆北影或中戲的學生，拍他們開畢業派對那幾天的事兒吧，取景好像就是在海南畢導的地產里，看起來風景還是不錯的。畢導也在裡面出演了一個老師的角色，本來影片還有一些針砭時弊的元素，比如有一位學生家境不好遭各種富二代學生排擠，然後畢業時自己去找角色差點被潛規則。還有畢導演的老師，女友被另一位大款傍走了。還有一個女學生天天濃妝艷抹，一直看不起家境不好差點被潛規則那學生，但後來慢慢被感化跟她成了好朋友。這些東西雖然俗套不過也確實會有人愛看，關鍵是這片子從上到下，無論構圖還是表演均慘絕人寰，故事也是非線性的，一會兒演這個學生一會兒演那個學生，拼湊感很重，這群孩子除了都在一個班以外幾乎沒什麼情節方面的聯繫和遞進。而且也不調色，畫面看起來跟 DV 拍的沒什麼區別，一點質感都沒有。演員也是一個賽一個的丑。

後來我們老總實在忍不住了，據說是打電話把他罵了一遍，從此畢導只存在於我的朋友圈中。偶爾畢導還會評論一下我的朋友圈，可能我們公司也就我目前跟他關係最「好」了，我不捨得刪他，像這種奇葩大才子已經成功勾起了我對他長期動向的好奇心。

看畢導的朋友圈，就是感嘆這樣的人還能有這麼多資源拍爛片，能力真不是蓋的。前段時間又看他發的新朋友圈，居然顧長衛、蔣雯麗、孫楠和朱時茂什麼的都去參加他的聚會了，聚會名義好像就是什麼《青春閃閃》的主創宣傳儀式還是什麼的。再後來他的朋友圈發的基本都是後期配音的工作日記，一大堆我不知道的，但在他那裡號稱「著名」的模特啊，還有北京廣播電台的各種主持人啊都去參加配音，看起來陣容還蠻大的。這不，現在又去美國參加電影節了。搞不好，人家這部《青春閃閃》已經被修改成好片了呢！

第三部電影，幕後資料我掌握的不多，沒有深入參與這個項目，只看了個片子。叫《毒中毒》，演員表裡除了孫海英就再沒認識的了，然而《軒轅劍傳奇》和《青春閃閃》里我連一個演員都不認識。《毒中毒》講的是孫海英飾演的包子鋪掌門和他的學徒與日本鬼子鬥智斗勇的故事，畫面是國產老電視劇的感覺，布景基本上就一個四合院，但是零星的幾個大全景讓我看出了這好像是在懷柔影視基地拍的，以及影視基地遠處的大電線杆子和停車場什麼的。這都已經是成片了居然還有這樣的穿幫！故事更別提了，各種邏輯混亂。日本鬼子是中國人演的，台詞用的還都是五六十年代國產抗戰影片里那種日式漢語的調調，皇軍跟皇軍對話都是，根本沒出現過日語，那種觀影感覺你就甭提了。怎麼說呢，在這些一坨屎一樣的演員和劇情里，我甚至都覺得孫海英他老人家的演技真是影帝級的了！

然而長江後浪推前浪啊，這三部神片如今看來都不算最爛了。昨天看了一部《情滿人間》的人物傳記類電影，講的是「老百姓的好醫生」劉瓊芳的故事，其實拍的算不錯了（在爛片里而言），當然這種主旋律歌頌題材沒什麼市場。但是傻逼一樣的剪輯和其中幾位配角神經病一樣的演技真是浪費幾個主演的勞動成果。這片子肯定上映，龍標都掛好了，大家等著去電影院瞻仰吧。

再來說說之前看的一部奇葩片，叫《星星的夢》，講的是一群學校里中學生的故事，片子里的學校我記不清是專門為留守兒童還是外地務工人員的孩子開辦的了，總之是一群家境特殊的學生。本來反映現實的題材挺好的，但這些小演員明顯不會演戲不說，劇情還特腦殘，全片都是槽點，最後竟然還有武俠元素插入進去（劇中某個問題學生跟師父上山學藝，回來打敗了一個尾隨學生的變態大叔，得到學校褒獎，脫掉了問題學生的帽子，主要是這段情節拍的太假太生硬了），看得我一口老血。而且畫面無論構圖還是後期，完全就是法制欄目劇的質感啊！令我爛片炎發作的是，全片的配樂那叫一個污染耳朵，後現代風格真是接受不了！這種片子連看都沒法讓人看下去，怎麼反映現實問題啊！！

曾經我們公司還收到過一部叫《羊皮筏子》的項目，這項目我倒是從前到後心不在焉的跟進了。其實算不上爛片，是沒市場的那種，羊皮筏子是甘肅的民俗文化遺產，不太清楚審沒審非遺，但是主創們都信誓旦旦的又保證肯定有紅頭文件啊，甘肅省大力支持拍攝啊之類的大話。本來反映那些瀕臨失傳的傳統文化和技藝的題材相當有意義，就是沒市場。反正這片子雖然不爛，不過畫面也是電視劇質感，題材本就太不討喜，故事也不打磨一下，基本只適合電影頻道播出。

還有一部戲《北京卡門》，很早就立項了，15 年拍完了在我們這放了一遍。當初說是有歌舞，有情慾，什麼海外歸來的女導演，某個大導的親戚，為影片嘔心瀝血，什麼國際化陣容，男主角是義大利知名演員誰也不認識先生，女主角是新生代舞蹈巨星誰也不曉得小姐。結果看完成片，好嘛，你這也算藝術電影？還嘔心瀝血呢。真不是我看臉，但這女主真不怎麼樣，男主倒還真是個歪果仁，長得也蠻帥，可在戲裡的言行舉止怎麼一直跟行屍走肉似的。台詞是小學五年級外加點瑪麗蘇的風格，幾乎都是室內戲，主題也沒啥，可劇情我愣是沒看懂！這片子好像也要發行了，我後期沒跟進，基本跟我們單位沒關係了。

某個周末去八一廠看的《開羅宣言》。眾所周知，那時是勝利七十周年，所以這類片子擠爆了。實際上《開羅宣言》也算不上太爛，只是仍在主旋律電影的窠臼里徘徊，創作思路還停留在八十年代，戰爭場面拍的非常老套也非常假，所以顯得很做作。影片拍攝之前我看過劇本，厚厚一沓，標了分鏡。看的時候我就覺得場景和線索太碎了，故事容易散，提議改改。後來估計是沒改，成片仍舊很碎片化。之前說要找黃曉明什麼的，搞得陣容像《建國大業》那樣，後來請來的是胡軍、劉嘉玲、陳冲等人。然而這些中老年演員自己在片中都沒入戲。另外，這部戲的導演，曾經的作品叫《嫁給大山的女人》。

前段時間，有一個項目書擺在了我面前。我們先來看看項目書的第一頁：

導演你還真是自信呢。

一部電影 300 多個笑點，笑出人命了您管嗎？

以及您拍了一千多部電影，我怎麼完全沒聽說過您的大名啊？！我就按照最寬容的範圍，算你當製片人，當編劇，當客串的那些作品都算上，一年十部作品很高產了吧？還得需要一百年吶。算你一年二十部，混跡影視圈五十年啊！我真的完全沒聽說過您啊！！

不過這電影居然拍完了，而且主演有徐嬌、王櫟鑫等等我認識的演員。但是通過那方案書和先導預告，跟《青春閃閃》看起來沒什麼兩樣，不過應該比前者強一些吧。問題在於，這種方案書充分體現了創作者自我膨脹的心態，推銷自己也要靠譜一些不是？這種心態做出的戲您有自信我可沒什麼自信啊。

還有大量的糟爛劇本，隨便挑起幾個簡單說一下。

《北京傳奇》，一個文學劇本。當時快遞小哥把這本子放我桌上，我大致看了看，設定是說北京城是按照太極八卦圖建造的。然後外星人來攻打北京了，從什剎海里升起了五個人，號稱五行戰士，好像他們還能合體什麼的，與外星人進行終極對抗。這故事我印象太深了，所以至今都記得。我只是很好奇編劇的心理年齡和教育水平。（有空問問同事還留沒留著劇本，我好找來仔細寫寫）

《瘋狂的麻將》，分鏡劇本。一個老頭寫的，自稱資深編劇，參與多部大製作，想讓我們出十萬塊把本子買下來。劇本印象中就是講一個女的打麻將打的特好後來參加比賽之類之類的，反正是一個不好判斷最終成片質量的故事。這老編劇也跟《畢業旅行》那主創一樣，膨脹感很強，鐵定了要范冰冰來主演，說特喜歡范冰冰，家裡收藏了多少多少照片啥的。我突然覺得哪裡不對……

《蛐特人》，一個還沒寫完文學劇本，就給寄過來了，說要打造中國的科幻動作大片。片名就很奇葩，像是初一學生自己畫的漫畫。寄過來的其實是一個故事梗概，大概兩三千字，我讀了三遍楞沒讀懂，其中夾雜著我在字典里都找不到的英文單詞和各種自創的專有名詞，能看懂的部分就是有黑惡勢力有國際刑警還有什麼導彈爆炸，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之類的，前後文詞不達意，基本的句子都寫不流暢。我覺得我不用看劇本，光讀這個故事梗概就知道創作者的素養了。

有的時候我就想，我們這行是不是高危職業要不要上精神險呢。天底下奇葩實在太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見不到的。扯了這麼多，頓時害怕了起來，真切地預感到以後會有更多的爛片摧毀我的身心健康。求各位導演放小的一馬吧！混口飯吃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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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篇答案，圈裡也有些人看到了並引起些許反響。我堅持不匿名，並把片名都拿出來說，是因為總覺得作為電影從業者，自己得有個起碼的底線和操守，這也是出於良知和對觀眾的負責。作為觀眾，這些是對中國電影產業能繁榮健康的一種渴望，也是對那些利用大量資源，卻不負責任粗製濫造的從業者的憤怒。不過我在這裡說出了這些片子，招致麻煩的風險也會大大增加，回過頭想想，這些確也是不必要的。所以諸位在這裡看過就算了。

引用魯迅的話，聯想不需要過分多：「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躶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的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