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名字》與圖書館
世間的天地萬物,如同一本書和一幅畫,明鏡般展現在眼前。
《玫瑰的名字》
《玫瑰的名字》作為大學裡哲學概論課的閱讀材料,被列在長長的入門書單上。彼時的自己尚不知曉作者安伯托·艾柯百科全書式的才華和符號學界的盛名,只是帶著許多剛剛習得的粗淺概念打開這本小說,在欣賞作者以各人物之口巧妙帶出種種哲思的同時,完全醉心於作者勾畫得不差毫釐的經院圖書館,徜徉在栩栩如生的人物與對白構成的中世紀宗教世界,沉浸於撲朔迷離的連環死亡帶出的關於知識、信仰、正義、情慾、性取向等話題的深入討論。讀書時室外的熱氣蒸騰與室內的空調冷風陣陣的對比,像極了讀《玫瑰的名字》時的感受:急不可耐要了解後面章節內容,卻必須冷靜而細心地慢慢讀,才能稍許明白小說中各種謎一般的語言和符號。我懷著火急火燎的赤誠之心,在現代的大學圖書館探尋書中神秘而肅殺的經院圖書館,憧憬那個閃著權力與危險光芒的中世紀知識殿堂,讀到讓人一知半解卻依舊引人入勝的片段時,漸漸生出對作者的敬畏,不自覺地仰望身邊那一排排高高的書架。
中世紀版福爾摩斯《玫瑰的名字》講述了發生在14世紀義大利北部一家修道院的連環兇殺案。起初,主人公巴斯克維爾的威廉受命調查修道院一位僧侶的令人疑惑的自殺,而在他調查的七天內,接連不斷有僧侶離奇地死去,在一連串撲朔迷離的懸念和不放過蛛絲馬跡、殫精竭慮的推理後,小說告訴我們,書中所有人的死亡,都是為了一本禁書——亞里士多德《詩學》的第二卷。之後,案底終於真相大白:原來,修道院圖書館的退休館長、盲修士約爾格用特殊方法讓《詩學》第二卷「論諧劇」很難翻頁,然後又在頁邊塗上毒藥。當閱讀「論諧劇」的人讀得興奮卻又很難翻頁時,難免要動用自己唇邊的口水,通過這一做法,他想讓所有讀「論諧劇」的人都死於非命。在惡作劇被戳穿後,年屆八十的盲修士用「他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把薄薄的手稿慢慢撕成碎片,塞進嘴裡,漸漸地咽下去,好像他在吞噬的不是書,而是書的主人,像是要把這些紙片看作那人的皮肉似的」。盲修士因自己給書頁抹上的毒藥,為此案造就了最後一具屍體,亞里士多德的「論諧劇」也從此佚失。盲修士在臨死前點燃了圖書館,這個以迷宮般的圖書館為背景的故事最終以圖書館的焚毀而結束。
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艾柯在學術理論領域為精英知識分子所熟知,但真正讓艾柯獲得幾乎無人不知的名聲的則是他的小說。《玫瑰的名字》1980年出版,當時出版社預計可以銷售3萬冊,結果卻是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暢銷世界。艾柯的熱心讀者中,有古典文學教授、後現代小說愛好者、科幻小說迷、數學家和語言學家。艾柯利用拼貼、典故等互文技法,使小說在封閉的框架中獲得一種後現代小說的開放性。美國南卡羅萊納大學教授賴斯評價艾柯的小說「敘述上是複雜的,智力上是挑戰人的,充滿著神秘的信息」。這樣一本艱深的小說竟成為暢銷書,連艾柯本人也很吃驚,甚至感到困惑,不知為何不喜歡如此「文雅之書」的人也讀這部小說。
艾柯
《玫瑰的名字》在普通讀者中受到的追捧大概要歸功於其形式。這本小說可以說是個以中世紀經院為背景的福爾摩斯式偵探故事。小說主人公、負責調查經院自殺及後續謀殺的威廉外形高瘦,有著金色濃眉、目光犀利,因鷹鉤鼻而使面部帶有警覺神情,與福爾摩斯如出一轍,還有華生式的學徒及助手相伴左右,從人物刻畫到角色安排均明顯向柯南道爾致敬。小說轉折突兀、跌宕起伏,對接二連三的謀殺的細緻描寫和對中世紀諸多敏感主題的現代描繪,令所有讀者欲罷不能。
艾柯動筆之初,給小說取名為《修道院的謀殺》,還計劃將這個偵探故事置於現代背景中,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一書名可能不恰當地強調了故事神秘的一面,因為實際上,他是想寫一部可以被讀作開放文本的小說——神秘莫測,跌宕起伏,同時又有多層次解釋。躊躇再三後,艾柯最終將小說定名為《玫瑰的名字》。他說:「玫瑰是個象徵符號,它意義如此豐富,以致今日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意義。」
當我們仔細研讀小說時,就發現這個表面上福爾摩斯式的偵探故事疑點重重。艾柯在小說開篇就來介紹本書手稿的發現過程,對手稿注釋,給每章前面都加上了標題,對將要發生的事進行提示。這種對懸念的捨棄,從一開始就把讀者對偵探的注意力轉移開來,淡化了犯罪-偵探情節,既顛覆了傳統讀者專註於解謎的期待,也摒棄了一元、非此即彼的線性思維。這種情節設置是一種充滿錯位式的開放結構,反映出錯綜複雜的現代世界中事件的不確定性和非連續性,並試圖回答以下問題: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人將在這個世界上扮演何種角色?
1982年11月22日,艾柯(左)作品《玫瑰的名字》獲得法國勒諾多文學獎。他身旁是獲得費米娜獎的女詩人安妮·愛貝爾和獲得梅迪西斯獎的讓-弗朗索瓦·若斯蘭
儘管威廉在形象上與福爾摩斯類似,但他在某種程度上說卻是個失敗的神探:他雖然發現一些兇案的事實真相,但這些發現卻不是通過精密的推理,而是通過偶然獲得的,用威廉自己的話說:「是經由錯誤而發現的。」在小說中,威廉從始至終「表現得很固執,追尋著表面的秩序」,然而結尾處,盲修士在沒有給出解釋的情況下服毒而死,並焚毀了迷宮般的圖書館和矛盾重重的修道院,讓小說與普通偵探小說的完滿結局完全背道而馳。威廉滿腹的知識與智慧卻無法派上用場,最終得出「宇宙本無秩序」的結論。
「雙重解碼」是指作者同時運用互文性反諷和暗含的元敘述訴求。這個概念最先由建築家查爾斯·詹克斯提出。對於詹克斯來說,後現代建築「至少同時在兩個層次上表達自己:一層是對其他建築師以及對特定建築內涵很關心的少數人;另一層是對廣大公眾或當地居民,他們對其他問題很關心,例如舒適程度、傳統建築,以及固有的生活方式」。文學與藝術的道理亦然,他因而又進一步定義:「後現代主義建築或藝術作品同時面向少數精英和普通大眾。對前者,它運用"高層次』解碼;對後者,他運用大眾解碼。」艾柯的《玫瑰的名字》正因為雙重解碼的表達方式而俘獲了公眾與專家兩類讀者。
讀《玫瑰的名字》時,合乎中世紀背景的略顯艱澀的語言,層層疊疊的符號、象徵與指涉,讓我們不確定自己在閱讀中究竟在哪個層面理解了這本書。而不管是偵探小說式的閱讀,還是考據式的推敲,這本小說都給人帶來無盡的享受與啟發。我們通過艾柯的文字追求知識,儘管我們追求的方式是不完整且不完美的——正如人生本身。
中世紀史學圖書館艾柯寫《玫瑰的名字》只花了兩年時間,因為他不需要對中世紀的歷史做任何額外的研究。艾柯的博士論文寫的是中世紀美學,之後專門從事的也是中世紀研究。他多年來還參觀了很多羅馬式修道院、哥特式大教堂一類的建築。艾柯在其關於文學創作的演講中談及寫《玫瑰的名字》的感受時說:「那就好像打開了一個大壁櫥,裡面堆著我數十年積累起來的中世紀資料。所有的材料都在那兒,任我自取所需。」
「一部敘述文字的成形和宇宙起源、天體演化不無相似之處。作為敘述文字的作者,你扮演的角色就好比是一個造物主,你創造的是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一定要儘可能的精細、周密,這樣你才能在其中天馬行空,遊刃有餘。」在寫作中,艾柯一向嚴格遵循這個規則,並在《玫瑰的名字》一書中對中世紀圖書館進行了文學史上最為詳盡的描述,也讓這座中世紀知識殿堂成為小說的宇宙中心。
在《玫瑰的名字》一書開篇有一幅修道院的平面圖。很多老式的偵探小說都包括一張諸如郊區牧師住所、莊園宅邸等犯罪現場的示意圖。艾柯在開始寫《玫瑰的名字》之前,畫了幾百份迷宮和修道院的平面圖,因此他知道如果小說中兩個人邊走邊談,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需要花多長時間。小說出版後,第一個提議將這本書改編成電影的導演馬可·費拉里對艾柯說:「你這本書好像是特意為電影劇本而寫的,因為裡面的對話都是不長不短正合適。」的確,小說中虛擬世界的布局決定了對話的長短,艾柯構建的虛擬空間精準地與現實對接。
電影《玫瑰的名字》劇照
寫《玫瑰的名字》時,艾柯為筆下所有的修士都畫了肖像,描述之生動,以至於後來這些僧侶竟會出現在我夢中:有的額頭髮際很低,幾乎跟眉毛混雜在一起,眼裡閃著有時天真有時邪惡的光,僅起到分割雙眼作用的塌鼻子下面寬大的嘴裡,露出不規則的又尖又黑的犬牙;有的是臉膛白凈的禿頭老者,有一雙天藍色的大眼睛,薄薄的紅潤嘴唇,白皙的皮膚,皮包骨的頭顱像是泡在牛奶里的木乃伊,雙手白嫩細長,好像青春早逝的少女;有的四肢大而難看,憂鬱的大眼睛裡含著難以言喻的痛楚,臉上留下了被意志磨滅七情六慾的痕迹,不再誘發的慾望已凝固在臉部的那些線條上……
艾柯表示,自己的每一部小說都萌芽於一個影響深遠、至關重要的念頭,而它不過是一個意象而已。作者說過,他一開始寫這本小說是因為他「想毒死一位修士」,他在讀一本書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位被毒死的修士的形象,揮之不去。也許他是回想起了16歲時的一次經歷:「我穿過中世紀的迴廊,進入一間圖書室,發現讀經台上翻開擺放著一本《聖人行述》。在一片深沉的寂靜中,我翻閱著那本大部頭的書,幾線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照進來,我想我當時一定是感受到了一份特別的震撼。40多年以後,那份震撼又從我潛意識中浮現出來了。」
對於《玫瑰的名字》,那是個至關重要的意象,餘下的部分是艾柯在努力弄明白這個意象到底有什麼意義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出現的。當時,他收集關於中世紀的資料已有25年,把它們一一記錄在檔案上,原本是為一個完全不同的項目做準備。而在翻尋這些陳舊檔案卡的過程中,這本書也就自然而然、不緊不慢地成形了。
圖書館既是《玫瑰的名字》的宇宙中心,又是其核心意象之一。艾柯對中世紀圖書館的迷宮般的描述,標誌著中世紀人們對知識的追求,表達他與書本、圖書館之間的有機聯繫。「一座沒有藏書的修道院,如同一座沒有財富的城市,沒有名望的城堡,沒有炊具的廚房,沒有食物的餐廳,沒有植物的菜園,沒有花草的草坪,沒有樹葉的樹木。」
書中舉世無雙的藏書館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圖書館,也是修道院秘密之所在,多少世紀以來,藏書館的設計藍圖一直不為眾人所知,唯有藏書館館長能從書卷的位置,以及從找到書籍的難易程度知道書中蘊藏著什麼樣的秘密、真相和謊言,並決定以什麼樣的方式,在什麼時候,以及能不能把書提供給前來借閱的僧侶。「藏書館設有自我保護系統,如同它所珍藏的真相一樣秘不可測,也如同他所包容的謊言一樣難辨真假。那是神靈的迷宮,也是凡人的迷宮。」這種將知識、真相與權力緊密聯繫的圖書館管理制度也在傳達一種理念:「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聆聽真理,就像不是所有的謊言都能夠被一個善良的靈魂識破一樣。」
電影《玫瑰的名字》劇照
艾柯借威廉之口說:「世上天地萬物,有如一本書或一部手稿……」書與手稿,自然和圖書館一樣,成為解開本書疑團的關鍵。小說開篇第一句「自然,這是一部手稿」,成為全書多層次指涉的符號遊戲的開始。而小說疑案的核心書籍——艾柯筆下虛構的、被下毒的亞里士多德《詩學》第二卷,也構成了全書中最令我難以忘懷的畫面:渴望知識的僧侶如饑似渴地翻閱奇書,看到最精彩的章節時,雙目圓睜,全然忘我,用手指試圖拈開粘連在一起的兩頁,求知的渴望越強烈,越是反覆用舌頭沾濕手指,渾然不知地中毒身亡。畫面有時會定格在某個僧侶那發黑的舌頭上,接著鏡頭慢慢拉遠,展現出卷帙浩繁的圖書館背景下他凝固的表情、僵硬的身軀和無知而無畏的熱情。知識帶來的極樂與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對艾柯來說,一位作者一旦設計好了具體的敘述世界,語句章節自然會依據那個特定的世界的要求,隨後跟上。在《玫瑰的名字》中,作者採用的問題和中世紀的編年史家相符:嚴謹、單純,必要時平淡無味。
同理,一旦找到一個至關重要的意象,故事就可以不需要外力,自然而然地衍生髮展。而為了讓故事向前延伸,作者就必須設置一些制約因素。在《玫瑰的名字》中,艾柯選擇了《啟示錄》中七位天使吹響七支號角的典故作為故事中事件發生的框架,以制約情節的發展。
我曾無數次在夢裡獨自行走在書中描寫的修道院,不經長老允許偷偷闖入圖書館那迷宮似的結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漫長走廊盡頭,循著那謎一樣的符號,探尋每間密室的功能,繞過哈哈鏡前扭曲的自己,一步步深入最深處的密室,如饑似渴地一冊冊閱盡。《玫瑰的名字》與書籍帶來的喜悅和想像與小說可能的解讀一樣無窮無盡。
(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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