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關於當下散文寫作的十個問答(楊獻平 王族)
楊獻平:請闡述(表明)一下您的散文寫作態度或者說主張、自我要求,特別是在當下環境中切身感受與觀察。
王族:「身穿長工衣,懷揣地主心。」我從一開始便對散文抱有一點小小的野心,意欲將詩歌和小說等諸多因素揉入散文寫作中,通過對精神自由的追求,讓散文呈現出詩性的表達。從我個人的觀點出發,我認為任何藝術的最高表達都是詩性的,它可以讓語言在審美中得以解脫和超越。好散文往往都是極其成功地跨越了行式,在拓寬散文邊界的同時,汲取了其他藝術營養。
我想,這樣的一種情況雖然看似隨意,而且還有意識在打破,但從更高意義上來說,則在更虔誠地捍衛著散文隨意而獨特的品質。
但我目前尚未成功實現這一點小小的野心。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整體印象如何?其原因是什麼?
王族:當前散文整體印象仍是日常性太過於明顯。有很多人都在寫所有人共有的經驗,或囿於公眾話題,這樣的散文超不出我們的想像,當然也就沒有什麼衝擊力了。
生活相對於散文而言,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誤區。很多人都篤信藝術來源於生活這一說法,所以便注重生活表達,時間長了,散文便被言說和敘述所佔有,其結構深陷於事物原生態,其本質越來越缺少詩性。但散文天生有寬容和隨和的好脾氣,對所有的人都願意接納,都願意任其蹂躪。於是乎,到處可見散文大軍------邊走邊寫者,無病呻吟者,販賣地域文化者,書齋資料搬家者,大男人者,小女人者,等等,都在寫散文。散文的日常性越來越明顯,生活色彩越來越濃,反之,藝術性卻越來越弱,被所謂的生活氣息淹沒。其實,生活只能幫助寫作者到達和進入,而真正的寫作,卻仍然需要離開,也許離開是使生活變成藝術的唯一方法。
楊獻平:你對自己的散文創作有何認識?局限和突破點有哪些?你本人解決的方法或者打算是什麼?
王族:散文是一種讓文字危險的寫作。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散文要求真實,而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就是表達真性情,若寫作者沒有真性情,便會站不穩一頭栽倒。我在自己的散文寫作和對散文家作品的閱讀中,深刻體會到一個人有無真性情,在散文寫作中能得到充分的驗證。散文的危險性不僅僅在於此,而且還在於寫作者是否具備把握真性情的智慧和能力。因為真性情是很難把握的-------太過於遵從真實會讓文字顯得木訥,在原地誠惶誠恐地打轉,生怕越雷池半步;超出真實會讓文字顯得輕浮,雖然從表面看激情萬丈,抒情無比,但實際上言之無關乎,是空穴來風。
因為散文注重真性情,所以就溫情與激情相比較而言,散文更需要溫情,因為溫情讓散文能夠秉持本性,而激情卻會讓散文走樣和異變。當然,散文是少不了激情的,否則,散文就會顯得老態龍鍾,氣息奄奄。好散文家總是將激情化為溫情,牽著猛虎嗅薔薇,讓一切都不動聲色。
基於此,我對散文的最高要求就是在散文寫作中表達真性情。
楊獻平:你在當前這個文學大環境中個人寫作呈什麼樣的狀態?為什麼?
因為出生地的原因,我很喜歡關乎大自然的散文。當然,這個世界實際上就是一個大自然,一切皆為自然物,一切皆有生命。因為我個人興趣的原因,我把自然偏好並具體到了山、水、土地、河流、動物等。我在新疆已經生活20多年了,散文基本上都是在寫新疆。因為新疆地域的一致性,所以我的文字,乃至我的生活都明顯地帶有「地域」色彩。但我認為關注自然(尤其是西部自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西北的大自然都太過於表象,文化色彩太過於濃郁,你一腳踏入這些地方,心靈很容易隨著眼睛在瞬間被掠奪,沉浸於應接不暇的欣賞之中。當你欣賞完之後,她仍然以濃郁、隔閡、陌生拒你於千里之外,讓你感到絕望。我覺得當一個作家進入自然,再從自然脫出之後,自然就變成了更寬泛、更有可能穿越的東西;這時候,自然可以是文化,也可以是人自身。而作家的文字,有可能就是自然的延伸或再生。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批評滿意嗎?你認可的有哪些散文評論家,為什麼?他(們)的哪些觀點你覺得正確或者有益?
王族:因為沒有關注過散文批評和散文評論家,所以無話可說。
楊獻平:你對當前鄉村散文的基本看法是什麼?其缺點或者說優長有哪些?
王族:因為大多數作家有鄉村成長和生活經歷,所以便無可避免地出現了大量的鄉村散文,但好的東西卻不多,因文字內容多見於往事、記憶、童年、家族和個人成長曆程等,因太依賴於題材,且有「回憶」的同質傾向,所以很難出新意。我個人將這一類作品歸於散文下品。
但對鄉村仍應該一分為二地對待。中國的文化是有鄉村傳根源的,很多東西東西在最後都得以在鄉村被保留下來,鄉村對人的精神支撐仍然是不可忽略的。
對於寫作者而言,自然與人的心靈的關係在很多時候凸現著思想和精神的鋒芒,也就是說自然對人的心靈是有作用的,人可以在大自然中得到啟迪,受到呵護,並與之形成心靈上的依賴。對於當下社會而言,人面對自然時是有焦慮感的,村莊在消失,草原在退化,河流在乾枯,樹木在枯萎,人的生存受到了影響,所以人因自然而產生的疼痛,實際上是出於自身生存條件的缺失和惶恐。
楊獻平:你認為優秀的散文應當具備哪些因素?你本人寫作的信心和勇氣源於什麼?
散文沒有章法,幾乎摒除了所有的規律和模式,是零公里長跑,是一個寫作者的家底。不論是小說家還是詩人,都應該寫一寫散文,藉此可驗證自己在非虛構和抒情之外的功夫。散文似乎沒有明顯的體裁,從容的散文寫作者一定是涉獵廣泛,心納百科的學識之人。因散文所屬範圍很廣,涉及面很大,所以,便註定散文作家和散文作品都存在著很大的偶然性。因此,散文作家大多都不具備像小說家那樣處於大戰的狀態,他們常常在安靜地等待一篇散文的降臨。因為少了人為的設置,散文在這種情況下的降臨往往帶來意料之外的欣喜。
散文是一種有潔癖的文體,它不容許寫作者的精神附帶雜質,更不容許其自身的光芒被遮蔽。它要求寫作者將心靈徹底袒露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心靈史官,不論外界如何變化,不論遭遇什麼,都始終保持自己最初的真誠。散文的潔癖甚至還處於一種動態之中,它像幽靈一樣圍著寫作者轉來轉去,讓寫作者緊張和恐懼,但就在這種緊張和恐懼的磨鍊過程中,寫作者變得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趨向於追求精神的向度和心靈的寬度。
與詩人和小說家相比,散文家是最無奈,最焦灼和最緊張的。其無奈在於生活不容許篡改,所以他們時時被生活掠奪,變成了真實的記錄者;其焦灼在於他們既無法完全遵從於個人經驗,也無法超越個人經驗進行合乎情感的虛構;其緊張是因為散文涉及具體的東西太多,所以他們在敘述或表達時,經常有受人暗中監視的感覺,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走樣,或被別人看穿。
至於我本人寫作的信心和勇氣,源於我對文字的熱愛,僅此而已。
楊獻平:你如何看待當前的某些個體性的散文走紅現象?
王族:某些個體性的散文走紅,從純文學的角度而言,不正常;但從市場乃至這個時代的文化形式而言,又很正常。比如出版,通俗消費群體等等,純文學干不過這些東西,便只好「跟著去活了。」
楊獻平:你認為現在國內散文評獎真的公正嗎?原因為什麼?
王族:中國沒有公正的文學獎。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原因是中國人太看重利益,想獲獎的人看重的是精神利益,評獎的人看重的是物質利益。如此這般,還能公正嗎?
楊獻平:你認為當前散文需要在哪些方面加強和變革?你本人的下步打算有哪些?
王族:如果說,詩是流血,那麼散文就是流淚。但淚水是有限的,一個人不可能老是哭泣流淚。正是基於此,散文的篇幅一般都比較短,不可能將一件事拉長放大,無限度地延伸下去。因為散文的篇幅較短,寫作者往往在短時間內可將其完成。因此,散文寫作者便一直在忍受頻繁的「開始」和頻繁的「結束」的折磨。在開始時,因為面對的是陌生的東西,所以要努力消除臨界的緊張感;在結束時,因為在表達的過程中已體驗到稍縱即逝的短暫之痛,所以在結尾時猶如被拋棄,有一種失落感。
散文家經常處於尷尬的境地中,不斷地遭受嘲諷,被其他體裁的寫作者瞧不起。散文不具備小說那樣的敘述規模和框架結構,也不具備詩歌語言的縝密力度和抒情意味。所以,人們通常認為散文是一種很容易操作的東西,而且還似乎不需要什麼技術,一天二十四小時,看到的、想到的、感悟到的,或偶爾在腦子裡產生出的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可以寫成散文。於是,散文便變成了一種大眾化文體,處處可見成批量的散文。由於這樣的散文太多,好散文和好散文家便無可避免地被淹沒和誤解。
在中國,散文曾經是最古老,最豐富的文體。發展到後來,其中的抒情變成了詩歌,神話變成了小說,論述變成了評論。從此,因散文內部體系的喪失,中國文學喪失了神話特徵。時至今日,散文已形成了不可改變的形態,很難讓寫作者在文體上實現探索和突破的野心。如,寫一兩千字左右的單篇小散文,已成為多數人熟練的操作模式,而且這種模式已成為普遍認可的散文標準。這樣的散文到最後很難成規模,必是一盤散沙。
因為以上原因,我個人認為當前散文需要在哪些方面加強和變革,是一件一時半會兒很難說清的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相對於對別人的不滿而言,我更多的是對我自己的無力和模糊不滿。我唯一能努力的,也許就是讓自己的文字變得有力量。
我下一步不打算再寫新疆,至於寫什麼,一定猶如神遇,不可強求。
楊獻平:上世紀七十年代生,河北沙河人,公開出版著作有長篇非虛構小說《匈奴帝國:刀鋒上的蒼狼》,散文集《沙漠之書》《巴丹吉林的個人生活》,長篇歷史隨筆《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絲綢之路》等。中國作協會員,現居成都。
王族,上世紀70年代生,甘肅天水人,公開出版散文著作有《獸部落》《上帝之鞭》《懸崖樂園》《非虛構三部曲》等。中國作協會員。現居烏魯木齊。
全文載《文學與人生》2012年七期
推薦閱讀:
※《吹燈耕田》這部小說女主在哪章定情的?
※隱括手法在詞寫作中的運用
※寫作方法|字斟句酌,讓作文語出精彩
※為什麼我要模仿寫作?
※【喝火令】的寫作教程及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