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過李白唯一現存的書法真跡嗎?余光中帶你品讀中國書法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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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來常應邀去大陸各地講學,事後主人例必殷勤伴遊,或縱覽山川之名勝,或低回寺觀、故居之古迹,而只要能刻、能題、能掛的地方,總是有書法可賞。

書法不愧為中國特有的藝術,不但能配合建築與雕刻,而且能呼應文學與繪畫;不但能美化生活的環境,而且能加強藝術的欣賞。無論是登高臨水,或是俯仰古迹,只要有宏美的書法躍然於匾額、楹聯或石碑之上,現場的情景便得以聚焦,懷古的氣氛立刻就點醒了。

這一切文化現場,豪傑與志士所徘徊不去,正好由書法來畫龍點睛。廣義而言,整個書法藝術就像是中華文化的簽名,簽在一切的亭台樓閣、一切的關梁阨塞之上,說,這一切都屬於伏羲與倉頡的子孫。

所以面對名勝古迹,我常低回於歷代的題詠之前,幻覺祖先的魂魄就在那神秘難認的篆隸之間向我泄密,就在那一點一捺、那頓挫轉折之中向我手語,幻覺歷史就躲在那後面隱隱地向我題詞,有時是楷書的端莊,有時是行書的從容,而有時,是草書的狂放。

一九九九年中秋,李元洛、水運憲陪我在常德城外,沿著湛湛的沅水巡禮江邊的「詩牆」。那是長堤石壁上用書法鐫刻的宏觀詩展,從屈原、宋玉一直到當代的新詩名家,再加上世界各國名作的中譯,入選作品在千首以上。書法家入列者從古人黃庭堅、趙孟俯到今人啟功、費新我,也逾千人。浩蕩的詩牆除了詩、書交映,還有長幅的壁畫,連綿二點七公里。終於走到了我和洛夫的詩前,就在我的《鄉愁》下面,常德市政府的接待人員致贈我證書一紙,稿費百元,接著就要我留言紀念。

我題了「詩國長城」四個大字,圍觀者照例禮貌地鼓掌。我自信詞題得並不離譜,但那書法實在不堪入目,別說什麼力透紙背了,顯然連毫端都沒有達到。

這些年來回大陸,常在登臨之餘,凜然於猛一回頭,案上的文房四寶早已在嚴陣伺候。題什麼呢,倒難不了我。圍觀者以為我懸筆不下,是在構思吧,豈知我實在是難以下筆,因為拙腕管不住頑筆,輕毫控不了重墨,只要一落筆就滿紙雲煙,不,就烏煙瘴氣了。

我常和朋友說笑:一個人要去旅行,最理想的安排是帶一個銀行家、一個博物學家、一個語言學家,還有一個像李小龍的武術家,如此就有人為你付賬,告訴你草木蟲魚之名,為你辦各種交涉,並擔任你的保鏢。這當然是太奢望了。可是我似乎還漏了一個同伴,那就是再帶一個書法家去。一個像董陽孜的書法家,就可以讓我只管覓句了。

書法之為中國藝術,具體而又抽象,明顯而又高深,通俗而又出塵,實用而又唯美,真是矛盾而又統一。書法就像語言,人人都用,天天在用,但只有藝術家用來才美。

我自己不擅書法,小時雖也在九宮格中臨過柳體,但既無才氣,也欠毅力,很快便放棄了。這麼多年來,寫硬筆還勉稱整齊,一遇軟毫就四肢無力;寫小字還不成問題,但要寫大字,就亂了方寸,鞭長不及。所以看到書法家的朋友如熊秉明、張隆延、楚戈、董陽孜者健筆淋漓,揮灑如意,墨瀋上紙,或駐或行,或舞或飛,或峰迴路轉、柳暗花明,或盤馬彎弓、蓄勢待發,或輕舟出峽、順流而下,看他們一管在握如揮魔杖,我總是艷羨之餘,以指書空,摹擬那夭矯筆勢。如果我也能像那樣信手隨心,對客揮毫,盡成妙趣,則天下的名勝古迹就大可暢遊,不用怕人要你留下「墨寶」了。

其實名人在江山勝處的題詞,也不一定都好。以題詞成癖的乾隆為例,我總覺得他的政績雖佳,詩卻平平,字也不出色。至於現代政治人物的「墨寶」,也常常言語無味,書法平庸,不免敗人遊興,若被潔癖狂倪瓚撞見,恐怕真會派幾個洗桐僮僕來清滌一番。在學界,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擅書。我就見過有些中文系的教授筆跡之潦草,恐怕連草聖也瞇眼難認,還有些則生硬不屈,像美國學生搭架起來的鐵畫銀鉤。如此一比,我又似乎不必太自咎了。

西洋也有書法之說,英文叫做penmanship,也可稱calligraphy,源出希臘文,意為「美繪」,又稱chirography,也從希臘文借來,意為「手稿」。不過西洋所謂「書法」,因為慣用的「筆」與紙跟中國所用的大不相同,註定了不可能發展成像中國一樣高妙的藝術。

古埃及用磨過的蘆稈寫在紙莎草紙上。從中世紀到十九世紀,僧侶在斗室里抄經,文人在書房裡寫稿,淑女在閨房裡寫情書,都是用一支鵝毛筆。蘇格蘭五英鎊鈔票上的詩人彭斯,一百法郎鈔票上的畫家戴拉庫瓦,右手握的都是一管鵝毛筆。一八二八年以後,才換了沾墨的金屬筆頭,半世紀後又被鋼筆取代。不過換來換去,其為硬筆則一。

最有趣的是:西洋人做筆,用的是禽羽粗硬的一端,即所謂「翮」,亦即「羽根」;中國人卻福至心靈,用的是獸毛軟細的一端,無論是兔毫、羊毫、狼毫,甚至鼠須或雞絨細毛,無不有柱有被,能達到「尖、齊、圓、健」的理想,於是擒縱控放,腴瘦曲直,乃可得心應手,無施而不宜了。

西洋雖有書法, 不過聊備一格, 畢竟硬筆光紙,變化有限,哪像中國的書法這麼大氣,可以勒石銘碑,可以掛壁懸匾,峙立楹柱。樂山大佛旁的百仞石壁,可以刻一個駭目奪神的超巨「佛」字,可是好萊塢的坡上只能單調而生硬地豎立九個大字母(HOLLYWOOD),不過唐突四周的風景罷了,而西洋的書法家卻無能為力。

我曾和英國喬治六世時代的代表作家布倫敦(Edmund Blunden, 1896-1974)通信。他的書法是有名的,卻也不過字體雅逸,有點古色古香,若比中國書法的筆酣墨飽,滿紙馳驟,就太馴順拘謹了。鋼筆寫出來的拼音文字,怎麼可能「墨分六彩」或「一波三折」,更怎麼可能「飛白」。

去年初秋,因山東大學講學之便,得游山東半島東端的成山頭。高崖險岬、岌岌乎危臨於黃海的風濤,有石碑焉矗於龜背,上刻「天盡頭秦東門」六個大字,筆畫圓潤簡樸,應為秦小篆體,乃李斯隨始皇帝東巡至此所書。那是我所見的最早書法,深受震撼。我不相信在古羅馬,比李斯更晚一百多年的文人如魏吉爾與奧維德,會在大理石上留下深刻的書法。在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石像栩栩,也不過刻名像座,絕無手跡。

改造後的石碑改用了康熙字體「天無盡頭」

中國詩人的書法,不論是懸在現場或印在書中,都令我感到興奮,似乎與仰慕的錦心更親近了一些,不僅因為書法也是藝術人格的載體,更因為當時當場,詩人全神所注,盡在妙腕所施。因為詩成之後還可以沉吟修改,但是書成之後就一筆不易了。

蘇軾遊蹤既廣,題署亦多。六年前在樂山江邊,拾級而上,仰瞻了他題的「凌雲禪院」橫匾,黑底金字,右書「元祐二年」,左書「蘇軾題」。書法渾厚自在,但不如《寒食帖》瀟洒,也不如《赤壁賦》凝練,想是經過匠人描摹之故。依我久讀東坡詩文所得的直覺,他的書法似乎不應該那麼渾厚,倒應該像黃庭堅的倜儻自得。

最令我震撼神往的,是李白草書的《上陽台帖》,除題款外只有四句:「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字則大小不拘,體則縱橫所之,放斂隨意。老」、「清」兩字尤見雄豪,落款的「上陽台」三字也酣暢淋漓。這才是詩仙真正的老筆。

他如陸遊的行草書《自書詩卷》,磅礡遒勁,有「大舸破浪,瘦蛟出海」之稱。姜夔的書法人所罕見,但其《跋王獻之保母帖》楷書謹嚴,秀氣中透出瀟洒。

至於杜牧的行書《張好好詩卷》,有「雄健渾厚」之譽,我看普通而已,並不能滿足我對晚唐才俊的期待。

杜牧行書《張好好詩卷》(局部)

書法從篆隸而楷書,從楷書而行草,發展的趨勢從繁到簡,從典範到率性,從舒緩到迅疾,似乎一直在加速。今日印刷術如此方便,甚至到了網路泛民主的地步。書法的日常任務既被架空,遂有退居「絕學」或「絕技」之虞。但是換一個角度看,書道也就卸下實用的重負,索性唯美是務,變成一門純粹的藝術。

在當代的書法家中,董陽孜風格別樹,也許是最前衛的一支健筆了。這些年來,她的字越寫越大,風格越寫越豪放不羈,篇幅當然也就越放越廣袤,威脅到了展覽的空間。她的多元風格行草相生,大小互補,動靜交替,粗細皆宜,枯潤配合,濃淡呼應,熔矛盾於一爐,煉出了彈性、張力、對比。一般而言,她用行書與行草為人題字,至於草書,甚至狂草,不便實用,就留下來滿足自我的完成,以唯美為務。她的美傾向陽剛,多為力的表現;其力,生生不息,動而愈出。

若用音樂作喻,則她的行書是andante(行板),草書是allegro(快板),狂草簡直是prestissimo(最急板)。董陽孜可謂當代書法之動力學家。這當然不是說她不能靜。例如《獨樂》一幅之「獨」,自給自足,寓動於靜,不是力的釋放,而是力的平衡。

儘管如此,當陽孜揮筆運臂,俯臨於渾茫的白紙猶如神俯瞰著大地,不管事先意匠的經營曾如何慘淡,一旦落筆就人筆合一,正如劍俠人劍合一那樣,只能純以神遇,不能想,不能停,不能改,正如蘇軾所謂「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在加速的狂草之際,那支著魔的筆幾乎要倒過來挾持陽孜,領著她前進了。

這感發興奮的一幕令我想起了扶乩,神靈附身而人不由己。更令我想到現代藝術的「抽象表現主義」,尤其是所謂「劇動畫」(action painting)。波洛克、高爾基、克來因等運筆勁疾,以氣勢奔放見稱,而所畫又非具象,但是「速率」似乎仍落在陽孜的狂草之後。

這些年來,陽孜的狂草不但加速,甚至超速,到了「飆書」的險境。這麼飆下去,可能有兩個後果。

其一是在高速之下字體變形,見山非山,見水非水,就像「超音速」的協和班機一樣,引起「音爆」。於是書法便越界入畫,無論在欣賞或評論上,美學的角度恐怕就要重加調整。其二就是所書詞句的意義,恐怕會被架空。熊秉明在《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一書中指出,中國書法之觀點有倫理一派,認為書法關乎人品,並詳加引證。他引揚雄之言:「書,心畫也;心畫形,君子小人見矣。」又引明朝項穆《書法雅言》之說:「正書法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開聖道也。子輿距楊墨於昔,余則放蘇米於今,垂之千秋,識者復起,必有知正書之功,不愧為聖人之徒矣。」

這種書以載道的理論也許失之於迂,但是廣義而言,書法一道至少是中國讀書人的基本修養,未必嚴重到可判人格,卻至少能反映書者的性情,總之具有文化與美學的意義。所以一件書法作品,寫的究竟是什麼詞句,還是重要的。那些詞句觀眾是否認得出來,至少猜得出來,對書法之欣賞與推廣,仍有關係。觀眾如果總是認不出來,就會感到沮喪,甚至自卑,終於興趣大滅。

陽孜的勸慰是:不必辛苦認字,只要用美感的直覺觀賞筆法之妙就好了。可是這麼說來,書法之妙豈不近於抽象畫甚至圖案裝飾了嗎?其實陽孜筆下所題,不是聖賢之言便是詩人之句,不是「智欲圓而行欲方」之類的哲理,便是「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之類的詩情,無不深含我國文化的精神,實為民族智慧與情操之結晶。觀眾一面欣賞書法的美妙,一面又可體會文化的高超,一舉兩得,是最有意義的教育。但是如果觀眾苦苦辨認字義而不得,那就只見其形,不得其旨,就會感到有「隔」。

陽孜書藝之博大雄奇,正是古人的經典名句激發出來的。當她凝神舒腕,胸臆所蓄所盪,正是千古聖賢英豪共養的浩氣。否則僅憑臂腕之功怎能揮灑出那樣的格局。所以要求觀眾只憑直覺來欣賞形式之美,還是不夠的。反過來說,如果書法家題的不是金玉良言,而是,譬如說,「痔瘡」兩個大字吧,那不但看的人看不下去,只怕寫的人根本也就寫不出了。所以書法上寫的是哪些字,怎麼會不重要呢?

幸而陽孜也體會到了:若要充分滿足感性,仍須相當照顧知性,所以無論在書法集或展覽場上,都提供了詞句的本文與出處。正如她贊助的崑曲與評彈,也因加設字幕而更受歡迎。但是在高速飆書之際,我仍盼望她心存觀者,不要太過絕塵而去,令人徒然悵望背影。我真想在她與觀眾之間作一個調人,勸勸她不要「得魚忘筌」,勸勸觀眾不要「買櫝還珠」。

二零零三年五月

余光中書信手跡

本文原標題《墨香濡染,筆勢淋漓——董陽孜<字在·自在>觀後》,選自海天出版社出版的《心花怒放的煙火》,已獲授權,轉載請註明「鯤鵬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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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光中定價:39.80出版時間:20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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