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閱歷與文學
人們都說文學與少年有著一種特殊的關係,今天,我們就有關少年、有關文學的話題,從兩個方面談談我的偏見:一是少年的一切都是最真摯的文學;二是文學創作回到少年的經驗與想像,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
為什麼說少年的一切都是最真摯的文學?是因為少年的經歷最符合文學的兩大主義,即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文學從根本上去講,也就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其他的任何主義、流派、旗幟,都只能從這兩大主義中派生。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是文學之根,其他的任何主義都是在這根上生長的花草果木。而一個人的青少年時期,最大的兩個特點,恰恰也是現實與浪漫:經歷的現實主義,思想的浪漫主義;所見所聞的現實主義,想像飛翔的浪漫主義。
一個人,一個人的青少年時期,無論你生長在哪個國度,出生在什麼樣的環境,有什麼樣的文化背景、社會背景,無論你是總統的兒女、省長的孩子,還是農民之子,再或是偏窮小鎮上的市民、窮山惡水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放牛牧羊的孩童,其所經歷的共同點就是對現實束縛的不滿和叛逆。皇帝的兒子對高大的宮牆感到不滿,渴望跑到田野上爬樹捉蟲;吃不飽肚子的窮人的孩子,渴望每天都吃大魚大肉;城鎮街頭下崗工人的孩子,幻想自己能成為父母工廠的廠長,讓自己家裡蜂窩煤火的破煙筒如市政府家屬院的煙囪那樣漂亮完美;偏遠地區牧羊的孩子,舉著鞭桿在空曠的山頭上撒尿時,風把他的尿水吹得很遠很遠,這時也許他會幻想站在城市的高樓上、省會的廣場上、北京的天安門城樓上撒一泡尿的那種愜意的感覺。
一切經歷過的現實,都是他讓自己的想像飛翔的土壤。現實愈是狹小,想像愈為空曠;現實愈為窮困,想像愈為華美,如斷腿的殘疾人幻想飛奔一樣,如窮困潦倒的孩子幻想登上皇帝寶座一樣,現實的不可能性轉化成了想像中的可能性。這種不可能的現實,正是文學的現實主義,這種想像中的可能,正是文學中的浪漫主義。
少年時期的兩大特點——突不破的現實困境和一突即破的想像,是所有文學最為寶貴的庫藏。誰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誰都曾經擁有這兩座文學的黃金庫房。可惜的是,在擁有這兩庫文學黃金時,人們沒有寫作的能力,沒有表現的能力;隨著你年齡的增長,當有一天你有寫作能力時,那兩庫文學的黃金又漸漸遠你而去,使你失去了對它的擁有。這是少年經歷與寫作經歷的一對天然的無法協調、吻合的矛盾。
為什麼說有人是文學的少年天才,有人是天才卻不是文學的少年天才?就是因為我們在最初寫作時,在我們年少時期的寫作時,看你是否能夠打開你那兩座庫房的房門,是否擁有打開房門的那把鑰匙。擁有鑰匙,能夠打開庫門,你就是少年天才;反之,你就是一個普通人。有人七歲作詩,有人八歲作畫,有人九歲就能譜曲,這些少年天才的出現,需要太多的條件,其中一點,就是他抓住了經歷不能突破的現實和想像一突就破的這一少年成長的文化特點。但是,我們回想許多少年天才的寫作時,發現似乎有一個普遍的現象,那就是在那些偉大的作家中,不乏少年寫作之人,但他們最偉大的作品,絕大部分並非出自他們少年時期,而是出自他們青年、中年時期和之後,出自他們的經歷、閱歷、學歷都有相當的積累之後。這就是說,少年的經歷,是最單純、最質樸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但我們少年時的文學修養,一般都還達不到,或很難達到寫出經典的程度。所以,少年的經歷是文學的,而文學的經歷卻不能是少年的。
某個會場上為什麼說文學創作回到少年的經驗與想像,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誌?正是因為我們少年的經歷,對一個人有著最為深刻的印記,當你能夠提筆寫作時,你能夠放下成年人的經驗與思想,重新返回至少年的經驗與想像,這恰恰需要你對創作有獨到的感悟,有一定的寫作實踐,對少年的經歷、想像有篩選、遴挑、把握和表達的能力。表達的成熟、成功,則意味著你寫作的成熟;表達之失敗,則意味著你寫作的稚嫩。
對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來說,對一個有寫作經驗的成年人來說,無論你是青年作家,還是中年作家,對少年經驗的回歸和想像,都是你寫作是否成熟的一塊標記,一塊試金之石。這其中成功之例舉不勝舉,如美國作家塞林格,在寫作《麥田裡的守望者》艾特馬托夫時已有十年的寫作經驗,但他在出版該書時,已經32歲,正是在這個年齡上,塞林格成功地返回到了他的少年時期,抓住了每一個少年共有經驗中的獨特性,寫出了幾十年暢銷不衰、成為「成長文學」的經典之作的《麥田裡的守望者》,這一作品不游標志著塞林格寫作的成熟,而且也成為他一生寫作的頂峰。吉爾吉斯作家艾特馬托夫,在他42歲時,發表了經典之作《白輪船》。這部充滿虛擬的作品,充分調動了他少年時期的想像,是他的寫作由寫實到虛構的成功轉變。《白輪船》這部以童年視角寫成的詩意盎然又極具想像的作品,不僅是艾特馬托夫的代表作,也是20世紀70年代蘇聯文學發生變化的標誌性作品。它的產生,也直接影響著具有動物意識、自然意識和人類美好理想的《白比姆黑耳朵》和《魚王》等小說的問世。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不僅是歌德的少年故事,而且是一個人類的少年故事。他在25歲時返回少年的這次寫作,奠定了世界上一個最偉大作家的誕生基礎。還有高爾基的《童年》、托爾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略薩的《城市與狗》,以及我們當代作家阿來的《塵埃落定》、莫言的《透明的紅蘿蔔》、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韓少功的《爸爸爸》等。這些作品,無論是作為作家個人的代表作,還是作為整個一代文學的代表作品,都是在作家本人在成年之後,有了十幾二十年的寫作經驗之後,重又返回自己少年的一次精神體驗後的寫作,正是這些作品的產生,標誌了這些作家寫作的成熟和練達。
因此,在這裡我們可以說,每一個人的少年經歷都是偉大的文學經歷,每一個少年的每一次想像,都預示著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完美結合。而更為重要的,是在我們成年之後,我們能否在寫作中真正走回我們的少年,能否返回並抓住我們少年時期美妙的想像,這才是對我們今天寫作的考驗,對都擁有過童年、少年的我們寫作的挑戰。
2003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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