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三):第一次挑戰華夷體制的嘗試
645年6月12日,日本的中大兄皇子聯合中臣鐮足當著天皇的面,刺殺權臣蘇我入鹿,武裝奪取政權,擁立孝德天皇,遷都難波(今大阪),定年號大化,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大化改新。
此時的日本處於從奴隸制向封建制的過度階段,改新試圖廢除奴隸制,建立以皇權為核心的中央集權國家,但新舊貴族衝突不斷,相繼發生多起叛亂。
新繼位的孝德天皇不受掌控,中大兄皇子帶領眾臣遷都飛鳥,重新擁立被廢黜的女皇,女皇以61歲高齡再次登基,是為齊明女皇。
除去國內政治局勢變幻,國際局勢也是風起雲湧,就在前一年,對岸的大唐帝國皇帝李世民就御駕親征高句麗,雖然沒有平定朝鮮半島,但是百濟作為附屬國,日本在朝鮮半島也是有利益的。
此時的朝鮮半島加上中國遼東地區有三個大國:高句麗、百濟、新羅。其中高句麗實力最為強大,能與大唐帝國相抗衡,百濟新羅差不多,經常被高句麗傾軋。
▲朝鮮半島的三國分立
百濟為在複雜的國際格局中打開局面,引入域外勢力日本,想藉助倭人的力量幫助其在半島的競爭中取得優勢,不想反而被日本反客為主,百濟不得已只能向日本朝貢,成為日本的附庸國。
百濟與日本的聯合使新羅處於夾擊的狀態下,此外還要承受來自北方高句麗的壓迫,可以說戰略環境極其惡劣,三面受壓,處於完全被包圍的狀態。
好在大唐一直在對高句麗用兵,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新羅自然與大唐站在了同一陣營,這樣半島局勢才稍微取得均衡。
654年,新羅王金真德去世,王位給了弟弟金春秋(這可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名字)唐朝冊封金春秋為新羅王。高句麗、百濟不服,趁政權交接時期,金春秋統治不穩,聯軍攻新羅,連下三十三城,一時間新羅就要滅國。而與百濟同一戰線的日本自然樂於看到半島局勢倒向自己這邊,畢竟此時自己正著手解決國內矛盾,無暇外顧。
唐高宗派程名振、薛仁貴攻高句麗,牽制了部分高麗兵力,但百濟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繼續襲擾新羅,攻城略地,金春秋只好再次派出使者求援,指望天兵來救。
百濟與大唐並無陸地接壤,想攻百濟只能渡海作戰。蘇定方、劉伯英率軍十萬,開始了征討百濟的征途。百濟平時和新羅打地你來我去,不想唐軍突然渡海而至,只道天兵天將到來。
蘇定方大軍一直殺到首都泗沘城,國王義慈(扶余璋子)與太子隆逃到北方,留下次子泰守城。
父親和哥哥都跑啦,好哇,那我來當大王好了,扶余泰自立為王,但太子的兒子尚在城中。皇太孫覺得爺爺、父親都還健在,二叔就擁兵為王,於是開城投降唐軍。
最堅固的堡壘,往往從內部被攻破。這樣,蘇定方大軍攻下泗沘城,義慈得知首都失守,自縛請降,百濟三十七郡二百城悉數歸降,百濟滅亡,從此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蘇定方則押著義慈回朝(這是蘇定方擒拿回國的第三個外國首領了,獲得「滅三國,擒三主」的成就)。
660年,東征軍大勝,蘇定方、劉伯英、程名振都陞官加薪,與契苾何力一起分道擊高句麗,不過有一個人的命運與此正好相反——劉仁軌。
▲劉仁軌
此時劉仁軌官職很低,負責供應東征軍的糧草供應,運糧船遭遇颶風沉沒,被貶為平民,白衣隨軍出征。
劉仁軌回想自己一生,生於隋末動亂年代,自幼飽讀詩書,終在大唐謀得一官半職,不想蹉跎一生,如今以甲子之年紀,卻又遭李義府誹謗,被貶為平民,隨軍出征百濟,不知自己這六十歲的身體,還能支撐多久。
唐朝在原來百濟屬地設為熊津、馬韓、東明、金漣、德安五個都督府,刺史均從當地人中選取,採用地方自治制度。但都城泗沘城為全國總樞,熊津城地勢險要,為渡海登陸點,此兩地留下唐將鎮守,都城守將劉仁願(與劉仁軌沒有任何親戚關係),熊津守將王文度。
百濟雖然亡國,但遺老遺少們聚集在周留城,謀求復國。雖然大王被押到長安了,但還有一位在日本做人質的王子扶余豐呢,如果大家緊緊團結在以扶余豐為核心的大王周圍,拿下舊都泗沘城,便可實現復國的偉大夢想,一場復國戰即將打響。
天平似乎也向百濟傾斜了。駐守在百濟首都的劉仁願兵少力單,勉強守城,熊津刺史王文度一上任就去世了,無人救援,這正是給百濟的大好時機。
遠水難解近渴,唐廷一時間無法選派其他官員赴任,況且前線戰事告急,正好劉仁軌以白衣身份隨軍出征,被緊急啟用,節制王文度舊部,聯合新羅軍,往救劉仁願。
福禍相依,劉仁軌想自己一輩子舞文弄墨,從未帶兵打仗,不想老來60多歲,居然臨危受命,率軍出征,說不定,老天是要讓我做一番大事呢。讀書人講究立德立言立行,講究家國天下,劉仁軌躊躇滿志,古有姜子牙八十而拜將伐紂,廉頗耄耋而壯心不已,我劉仁軌年方六十,自問不輸於古人,正是建功立業的壯年。
文官出身的人帶兵有個特點,不擅長上陣殺敵顯勇猛,但卻能對大局有很好的把握,懂些謀略便是帥才,用兵以嚴勝而非以奇勝。
劉仁軌審定軍律,格外嚴明,擊退百濟舊將福信,暫時解除了都城的包圍。
一方面,蘇定方、契苾何力徵集三十五路唐軍,開始加緊對高句麗的進攻。
陸軍力量雖強,但從遼東一直往朝鮮半島打,城池多依山而建,易守難攻,且自然環境惡劣,隨著大軍推進,補給線拉長,進展緩慢,短時內不能打下高句麗。
另一方面,熊津口的軍隊數量較少,而且補給全部依靠渡海運輸,經常遭遇風暴,後勤保障不穩定,且叛軍勢眾,儼然要將唐軍驅逐入海的趨勢,熊津成為了海外孤城一座。
保留熊津,至少還能形成鉗形攻勢,令敵人兩線作戰,不能相顧。
如熊津失守,那麼就把當年蘇定方打下的有利局面斷送,再次陷入只能從北線一路往南打的態勢。
而從北路單線進攻,難度可想而知,當年隋煬帝帶甲百萬,三征高麗如何,唐太宗猛將如雨,御駕親征又如何,還不是都無功而返。
泗沘城的後勤保障供給以及防衛保障全靠熊津口,熊津一失,縱有百萬唐軍也無法登陸支援作戰,所以熊津成為雙方必爭之地。如今唐軍兵力太少,無法守住泗沘和熊津,在劉仁軌的勸諫下,劉仁願移駐熊津,兩軍合做一處,加強防備。
看到眼前這半島局勢,李治就想御駕親征,鼓舞士氣。但武則天一句話就把李治頂了回去,只是催促陸軍方面的三軍前進。
(三軍分別為:平壤道行軍總管蘇定方,遼東道行軍總管契苾何力,浿江道行軍總管任雅相。)
蘇定方前鋒部隊因直接渡海作戰,連戰連捷,最先到了平壤城下,只等其它兩路匯合攻城。任雅相大軍與高麗男生對峙於鴨綠江畔,契苾何力趕到,趁鴨綠江結冰,兩軍合作一處,鼓噪而進,一時間戰果頗豐,眼看就要會師平壤城下,滅高麗指日可待。
契苾何力正欲進軍,不料任雅相病死軍中,恰逢漠北鐵勒部叛亂,李治以主將新亡,不利進軍,召回契苾何力和蕭嗣業,撤退回漠北平叛。
這時,唯一深入平壤的蘇定方一軍沒有其他大軍的支援,久攻不克,總管龐孝泰也在攻城戰中陣亡,老將程名振也病死軍中,兵士疲乏,糧草用盡,只好班師回朝。
沒有了陸軍的進攻,局勢越來越不利於熊津守將。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新羅又傳來壞消息。
金春秋病逝,金法敏繼位,新羅一時間忙於政權交接,無法支援唐軍糧草。
這下,熊津失去了所有的支援力量,真正成為了海外孤城。
本來局勢有利於唐朝,但是陸軍進攻的失利和漠北的叛亂,讓唐朝無暇顧及半島局勢。
李治也心力交瘁,擬詔書一封發往熊津,大意是陸軍班師了,新羅又靠不上,熊津一城,難以自守,你們不如去新羅看看情況,如果金法敏能幫忙,你們就留下協助,如果不行,就坐船回來罷了。
估計此時李治也覺得熊津就像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堅守熊津,需要源源不斷地跨海供應糧草,放棄熊津,意味著放棄在半島好不容易打開的局面。
李治此話也表明了他的矛盾心態,提供了兩個方案(去新羅或者回朝),讓他們相機行事。有皇帝兜底,劉仁願他們此時棄城歸來,也不會受到責罰。
扶余豐回國後的百濟如何呢?作為日本的傀儡,扶余豐並未控制大權,百濟復國軍的福信也不過用他來作為可以團結的國家象徵、大義符號而已,所以復國軍看似聲勢浩大,其實都有自己的小算盤,誰都不敢亂動,誰也不想先正面死磕唐軍,消耗自己的勢力。
從660到662的兩年間,唐軍南北水陸並進,疲於奔命,損兵折將;百濟苟延殘喘,復國未成,倒先內鬥;高句麗南北受敵,疲於應付,只有新羅長袖善舞,趁機消化百濟城池,擴充實力,日後統一半島的新羅此時已初露端倪。
得到皇帝的詔書,終於可以回國了,劉仁願一時間猶豫不定,此時劉仁軌憤然道:「大臣為國家計,有死無二,怎得貪生避害?試想主上欲滅高麗,所以先討百濟,留兵守堵,誠使厲兵秣馬,擊他無備,理無不克。得捷以後,士卒心安,然後分兵據險,開展勢力,飛表上聞,再求益兵,朝廷知我有成,必更遣將出師,聲援既厚,凶丑自殲,非但不棄前功,且足永清海表,無時可滅,數年血戰,徒勞無益,況且熊津孤城,居敵中央,我若動足。適為敵乘,就使得至新羅,亦不過作以寓客,萬一有變,仍恐難免,雖悔亦無及。愚料福信凶悖,君臣相猜,將來必行屠戮,我軍正應觀變,乘釁而動,不患不勝。古人言:將在外,君命不受,還請總督詳查」
一席話,說的劉仁願熱血沸騰,忙附和刺史所言甚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眾將士沒有聽皇帝的兩個建議,採取第三條策略——嚴守熊津,待機乃發。
時也,命也,這其中最關鍵的就是待機。
魯肅的榻上策就建議孫權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諸葛亮隆中對的戰略規劃也是等北方有變,便可北進中原,可惜,北方並未有變,吳蜀也未能統一天下,缺的就是時機。
此時百濟的形勢一片大好,但暗中,上天已經在眷顧大唐了。
得知唐朝皇帝要撤軍,百濟居然派出使者來到熊津,詢問唐軍何時退去,百濟表示可以派兵護送,以示嘲諷。
百濟自大,放鬆了警備。當然形勢也允許其自大,誰知道對手是個連皇帝命令都不聽的劉仁軌呢,這也使地接下來的形勢又出現戲劇性的反轉。
百濟使者剛回去,劉仁軌即命眾將士偃旗息鼓,急行軍,攻其不備,一戰打下羅城,進軍峴城,福信這才警覺過來,想增兵守城。
劉仁軌採取佯攻戰術,夜晚督將士以草填壕溝,第二天草堆得和城牆一樣高,眾將士一齊登城,佔據峴城,打通了和新羅的糧道。
手裡有糧,心裡不慌。打通了糧道,便可堅守城池,劉仁軌這才奏請朝廷增兵。
劉仁軌的堅持使形勢的出現戲劇性反轉,事情似乎有了轉機。朝廷忙命右威衛將軍孫仁師率七千水軍速速趕赴熊津,百濟王豐曾在日本做人質,得知唐軍到來,趕緊向日本求助。
日本齊明天皇親自築城備戰,調兵遣將救援百濟,以致都過勞而死,繼位的天智天皇繼承遺志,增兵三萬人救援百濟。
663年,毛野稚子率軍2.7萬攻新羅。8月17日圍攻周留城(今韓國扶安),周留城三面環山,一面臨水,易守難攻。控制了白村江便可源源不斷得到日本的援助,所以白村江(今韓國錦江入口)就成為了軍事上的重要地形,為必爭之地。
孫仁師的增援部隊到達熊津,士氣大振,諸將士欲穩紮穩打攻加林城,劉仁軌再次分析戰場局勢:加林城當水陸之要衝,地形險固,急攻反傷士卒,緩攻曠日持久,何況自己的援軍僅七千餘人,遠方的日軍不知多少正殺過來,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趁士氣正盛之時,直搗周留城,除根務本。
於是點齊兵馬,水陸並進,陸軍由孫仁師、劉仁願率領,水軍則由劉仁軌、杜爽等率領,自熊津入白江,擬與陸軍會師。
8月27日,唐日兩軍遭遇。唐朝7K水軍,戰船170餘艘。日軍萬人,船隻1K多艘。
數量上,人數上唐軍處於劣勢,但船的大小質量穩定性佔優勢,且樓船、遊艇、走舸、鬥艦種類豐富,儼然一個水軍作戰艦隊,相比較日軍的船都是只能裝10人左右的漁船改裝而成,高下立判。
兩軍遭遇戰爆發,唐軍將士身經百戰,又有裝備戰艦領先優勢,雖然人數不多,但依舊大敗日軍。第二天,日軍與唐軍屢戰屢敗。
▲白村江海戰進軍圖
唐史記載「四戰捷,焚其舟四百搜,煙焰漲天,海水皆赤,賊眾大潰」——《劉仁軌傳》
朝鮮史料對此戰記載在《三國史記》里「此時倭國船兵,來助百濟。新羅驍騎,為漢前鋒,先破岸陣」。真實的情況可能是新羅和百濟在一旁搖旗吶喊,當然朝鮮對自己的歷史要寫地光彩一些。
此戰過後百濟復國希望盡失,餘眾皆逃亡高句麗。餘下的日軍潰退而去,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
戰前日本精心備戰,派出重兵,但兩軍交鋒猶如遇見三體文明一樣大敗而歸,之後的日本天皇對此戰仍心有餘悸,將首都從難波遷到近江大津宮。並在九州修「城牆」,生怕唐軍渡海攻來。並開始了全面學習唐朝的進程,遣唐使一批又一批地送來。
▲遣唐使路線圖(來自維基百科)
戰後,劉仁軌鎮守百濟,文官出身的他,治理國家本就擅長,立橋樑,補堤壩,課耕桑,賑貧乏,修道路,置官長,百濟境內安定。劉仁軌因此青史留名。
後人有打油詩傳唱:
有勇還須仗有謀,東夷余焰一時休。
若非良將紆籌策,安得功名蓋遠洲?
後記 :
今年中國首艘國產航母下水,直播過程中,大家在猜新航母的命名時,我看到有人在刷劉仁軌。中國航母命名並不像法國、美國以人名來命名,所以這個想法應該不會實現。
▲2017年4月26日,首艘國產航母下水
但是劉仁軌因白村江一戰,擊潰日本,成為中國第一次並且也是最大一次成功打敗日本的海戰,為東北亞奠定了此後一年多年的和平。
劉仁軌傳奇的是他不僅是一位老將,而且是一位文官,從未有過領兵經驗,能取得這樣的戰績,除了他個人的天賦和鬥志外,國家綜合實力的強大也是很大的因素。(比如從戰艦大小、軍隊作戰素質就可看出)
唐朝有個特點,就是老將多,比如李勣八十歲還挂帥征高句麗,尉遲恭、程名振、任雅相等等老將,傳奇人物特別多,除了劉仁軌,還有「滅三國,擒三主」的蘇定方,「以一人,滅一國」的王玄策,「平突厥,捉可汗」的高侃等等。
之所以有種種傳奇,歸根結底還是當時唐朝的開放包蓉態度造就的強大影響力,強大表現在經濟、文化等多個領域的自信,而非僅僅在軍事上窮兵黷武,耀武揚威。大國要認清局勢,善於博弈,縱橫捭闔,分化突圍,在保障自己國家安全的情況下,實現自己的戰略目的。
看歷史看到劉仁軌,不能僅僅看到他曾擊敗過日軍,又因為國人對日本複雜的民族感情而呼嘯著造航母,建日本行省之流。上下同欲者勝,更重要要看到勝利的背後是國家的強大,而國家的強大需要每個有志之士在各自崗位上朝同一個目標努力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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