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在羞辱一位女神,以圍觀的方式

又一個記憶深處的名字，上了熱搜。

藍潔瑛。

一位上世紀八十年代最紅的花旦。

一個本世紀娛樂圈最慘的邊緣人。

從貌美如花、靚絕五台山，到形如老嫗、疾病纏身無人問……藍潔瑛的一生大起大落，比任何戲劇還戲劇，比任何低谷都低谷。

雖然她早已與圈子斷絕關係，但圈子卻總以一種極端不適的方式，反芻她當年的悲劇。

最近，這種「惡性反芻」又來了——

2013年，曾曝光過她自爆被香港娛樂圈大佬性侵的視頻，但當時，性侵者的姓名被消音了。

近日視頻又被翻出，據說大佬真名曝光——鄧光榮、曾志偉。

真的嗎？網友存疑：

第一，2013年原視頻中，男聲採訪變成了女聲，有配音的嫌疑。

第二，鄧光榮、曾志偉的名字，都是從提問者口中說出，藍潔瑛全程沒提一個字。

曾志偉也很快駁斥：視頻經過剪輯，不實。

Sir不想討論真假。

因為Sir打心底討厭這種反芻，討厭那些翻炒此事的小人。

當冷飯又一次成為茶餘飯後的熱菜，難道你們不覺得殘忍嗎？！

再沒有什麼方式，比麻木地圍觀悲劇、陷入八卦市儈的低級翻舌，更low的了。

也別天真地說「這是為了揪出真兇」，時隔久遠，娛樂圈勢力重重，如果沒有更有力的當事人站出來訴諸法律，於事無補。

在這群體視線的聚光燈下，身為圍觀者的我們，能不能有點正確的站姿——

面對惡性反芻，讓我們回味美麗。

為了讓悲劇不再發生，讓我們反思悲劇。

今天，請忘記她衰老病弱的樣子。把記憶這一頁，翻回到很多70後、80後的青春期吧。

（放心，今天Sir連一張她不美的照片都不放）

你知道嗎？她曾是一個對「女神」的最完美比喻，雖然當年還沒女神這個詞。

她曾是很多懵懂少年心中的青春迷夢，包括年少的Sir。

可即使以成年後Sir的眼光來看：

藍潔瑛也是一位，「離天后寶座只差一毫米」的女演員。

八十年代的香港，影視如火如荼，新的黃金一代正在誕生。

1983年，具有標誌性的第12期無線訓練班結業。畢業名單上，出現了很多後來熟悉的名字，吳啟華、劉青雲、劉嘉玲、吳君如……

但其中最耀眼的，不，說句冒犯的話——最鶴立雞群的，當屬藍潔瑛。

她的顏值，不需要解釋。

外號「靚絕五台山」，與劉嘉玲、張曼玉、邱淑貞等一堆大美女，並稱為「九龍女」。

一張隨意擺拍的美女合照中，第一眼看去，她甚至比周慧敏還出挑。

她的顏值，屬於萬能搭。

不管是配梁朝偉還是劉德華，只有別人配她的份兒。

她的走紅，同樣不需要解釋。

畢業後的藍潔瑛，自然是無線力捧的新人，一部部好劇都優先她——《超越愛情線》《家有嬌妻》《寶芝林》……

可惜那時Sir太小。最早見到她，還是1992年大火的《大時代》。

鄭少秋的當家劇，她在裡面演「玲姐」——一個起初單純、後來瘋癲的悲劇女孩。

現在回想，真是一戲成讖。

1994年，她又一次出現在Sir眼前。

周星馳《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她演春三十娘。

也有意思。當時的Sir雖不能完全領會《大話西遊》，卻記住了她的驚艷出場，還有寥寥幾句台詞：

「桃花過處，寸草不生。金錢落地，人頭不保。」

Sir甚至小小妒忌過周星馳，可以在一個清晨騎著自行車，載藍潔瑛去搭飛機。

是的。一開始，很多人只看到她的顏值，把她和青春無敵的符號聯繫在一起，卻忽視了她的影視天份。

但漸漸大家發現，她並不僅僅在做「美女藍潔瑛」。

給她什麼角色，她就真的會「住進角色里」。

在拍攝《大時代》時，她臨場改過劇本，把一場情感戲改得更貼近角色。

劇中有場戲，是丁蟹的媽媽上門找羅慧玲，又跪又拜求羅慧玲原諒她，原本劇本是藍潔瑛飾演的羅慧玲走過去哭著拉起她，但臨場時，藍潔瑛就走到一邊，抱著手默默地在哭，沒有走過去扶。

拍完《大時代》後，她曾向譚詠麟訴苦，說自己一直無法抽離，感覺很痛苦。

Sir現在再看到這，看到的其實不只是努力，而是她……一些悲劇個性的預兆。

當時不少香港雜誌，已經流露出種種擔憂：

圈中人緣非太好，親家緣也開始不穩，唯有在演技上保持高水準，方是自保良計！

美好的事物，總是太短暫。

桃花過處，平庸的寸草仍然生長，但桃花早已腐爛成泥。

接著……先不提那些悲劇罷。

時間一晃到了2013年。

那一年的劉嘉玲，愛情、財富雙豐收，穿梭於各式各樣的時尚、電影活動。

那一年的張曼玉，已經頂著戛納影后的光環，和劉德華手牽手為金馬獎頒獎。

那一年，失蹤多年的藍潔瑛，也出現在大眾視野。

卻一頭白髮、神情恍惚，完全沒有了當年「靚絕五台山」的風采。

如此巨大反差，猜測當然紛至沓來：

有人說她事業受挫，被數度雪藏；有人說她家門不幸，1995年和1997年雙親分別離世；還有人說她情感不順，兩任男友自殺身亡，被富商拋棄……

2004年，藍潔瑛試圖自殺，後被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後最慘時，甚至靠揀剩飯充饑。

她一下子成了一個大家不敢相認的、最可憐的，醜女人。

藍潔瑛的悲劇，到底是如何造成的？

Sir覺得，瘋癲或許是各種不幸的綜合結果，但曾被強姦這件事，絕對是壓垮她最重的一部分。

藍潔瑛好友楊曼莉，接受南都記者採訪時說：

藍潔瑛說，當年她在新加坡拍戲時，被這個大佬強姦過，完事後，這個人還對著她冷笑，她到今天都還記得那冷笑的樣子。我想這件事對她的打擊真的很大。

性侵，真的會徹底毀掉一個人。

台灣美女作家林奕含，早年被補習老師性侵，長期飽受抑鬱症折磨，2017年上吊自殺。

去年「林肯公園」41歲的主唱查斯特·貝南頓在住宅上吊自盡，他童年時遭受的性侵，是困擾一生的巨大陰影，導致他曾一度認為：

自己不是常人，是怪胎。

可怕的不止性侵本身，還有性侵後的沉默。

Sir之前曾說過，受害者是無比孤獨的，因為ta的周圍有「四面黑牆」。

其一，無知。大多年幼的受害者，往往意識不到被性侵，在此後的人生被人們孤立；

其二，羞恥感。受害者往往會將性侵「正當化」，解釋為「愛」，從意識上被牢牢禁錮；

其三，「善意」。周圍人攜帶著陳舊觀念的撫慰，恰恰是一種對性侵的反覆重溫，反而導致受害者與社會隔離。

其四，不許說話。各種集體壓力，會逼迫受害者不敢站出來發聲，擔憂被污名封殺。

而藍潔瑛，主要屬於第四種。

如果報警他就會很麻煩，而我也搞得很麻煩……

很遺憾，現在回看藍潔瑛的悲劇，我們發現，人們幾乎沒有為她做過什麼。

曾經愛過她的人，好像都跑得挺遠，沒有聲音。

我們只聽到一些旁觀者的議論，無用地質疑真假——

關之琳：

我知這個女人是誰，但無合作過

沒有看過報道，不知道，不覺得可信

（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為什麼講到這個？我沒有任何意見

曾志偉：

我知道這件事情，但沒有找到她(藍潔瑛)

沒辦法問到是怎麼回事

因為她後來又做了另外一個訪問

說她沒有做過這個訪問(被施暴)

我們都不敢說到底是怎麼樣

所以說我們都沒辦法去證實，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說了，不如不說。

寥寥的，只有有過類似經歷的劉嘉玲敢於站出來，挺她一句：

希望大家可以伸出援手幫她，好久之前找過她通電話，知她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好久沒聯絡。（勸下她？）交給曾志偉做，他是高人，其他人進入不了她的世界，只有曾志偉可以，而且好多年沒見她。以前同她是同期練班，她是優異生，好靚女，聽到消息不是好開心。

還有念舊的劉德華，私下給藍提供金錢援助。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有人會說，性侵既然有「四面牆」，連撫慰都無用，那還能做什麼呢？

很難，但不是沒有人嘗試過。

長久的黑暗中，已經開始露出微光——

去年的好萊塢性騷擾事件，很多人都站了出來，用集體力量為受害者發聲。

在剛剛結束的金球獎上，獲終生成就獎的奧普拉用接近10分鐘的發言，鼓舞著受害女性，站出來說出真相。

我想說 我比以前更重視新聞界

當我們試圖駕馭這些複雜的時代時，就讓我想說：

我敢肯定的是，說出你的真相，是我們所有人所擁有的最強大的工具

她講了一個感人的故事，Sir想與你分享：

1944年，黑人女性雷西·泰勒是一位年輕的妻子和母親，她從阿拉巴馬州阿布威爾的一所教堂走出回家時，被六名持武器的白人綁架。

就在路邊，她被蒙住眼、強姦了。事後還被威脅「如果敢聲張，就殺了她」。

雷西仍然選擇了發聲。

她把這次噩夢般的遭遇，告訴了全國有色人種協會。

但那是1944年，一個種族隔離最嚴重的時代……

正義最終沒有伸張，傷害她的男人們，也從未被起訴。

離98歲還差幾天，雷西·泰勒去世了，她最終沒有等到那一場正義的判決。

但她的發聲就沒意義嗎？

Sir覺得不是。

她不僅鼓舞了數不清曾承受屈辱的孤獨女性。

更鼓舞了更多無關的女人們，甚至男人們，從思維深處改變自己的陳腐意識。

再說一個例子。

《西部世界》的女主，埃文·蕾切爾·伍德，曾公開承認被強姦兩次。

可在此之前，她也保持了長久的沉默。她對性侵羞於啟齒，怕被人說「博關注、博同情」，也曾一度自怨自艾，甚至想過自殺。

最後她決定發聲，因為她意識到：

我不認為在我們的時代，人們還能繼續保持沉默。我是不可以的。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明顯的偏執和性別歧視的當下，是不可以的。

這種事需要被談起，因為這種事通常被掩蓋成「小事」，而我絕不認為「這很平常」，這是個很嚴重的問題。

因為這幾個孤立的勇敢者，時代正在慢慢地被改變。

去年《時代周刊》的年度人物，不是一位，而是數名打破沉默的人（the silence breakers）。

她們有的是普通人，有的是名人，包括揭露導演哈維·溫斯坦性醜聞的女演員阿什利·賈德、講述合影時遭歌迷性騷擾的歌手泰勒·斯威夫特、「Me Too」行動的發起人塔拉那·伯克……

希望這勇敢的雪球，可以越滾越大。

不要說美國的女性意識比我們先進，人家也有種族隔離的舊時代。

相比之下，藍潔瑛也生活在一個意識相對傳統、落後的時代。

但即使在貌似進步的今天，仍然有人認為：

被性侵就是「變髒」；受害者自己也有錯——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呵呵，有一句話說得好：

不要習慣了黑暗，就為黑暗辯護。

其實，反思悲劇的第一步，就是反思我們自己。

圍觀議論視頻真假，不是在幫助藍潔瑛，不是在聲討公道——對不起，公道沒這麼輕易。

我們很難揪出那位作惡的娛樂圈大佬，更難指望他親口認罪——不想承認，但這些太渺茫。

我們能為更多受害者做的公道，是無論ta害怕時，還是為自己勇敢發聲時，你都會丟掉腦中那些最落後、最陰暗的意識，選擇和ta站在一起。

不僅在法庭上，也在生活里，和ta在一起。

性侵和其他醜惡的罪行一樣，其實與我們每個人都有關。

冷漠的圍觀看似無害，卻總在悄悄侵蝕世上最美好的人和事。

讓最美的天使變醜，讓最純的美麗蒙羞。

正如藍潔瑛。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編輯助理：娜塔莉波特大、阿拉燈神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