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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除科舉:假維新中的真改革

廢除科舉:假維新中的真改革www.hexun.com 【2005.09.09 10:08】新京報/譚伯牛


力主廢除科舉的兩江總督劉坤一。

阻撓廢除科舉的軍機大臣王文韶。

光緒三十一年(1905)關於廢止科舉的諭令。

楊柳青年畫年畫內容宣傳清末廢除科舉制度,提倡建立新式學堂,以挽救國弱民劣局勢的思想。

  八國聯軍的庚子之難,促使慈禧下罪己詔推出新政,實行變法;震撼朝野的日俄戰爭,則使清政府下決心完全廢除科舉……

  「預約變法」上諭:晚近之學西法者,語言文字製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學之本源也「。」不易者三綱五常「,其他諸凡政治、軍事、教育、法律等重要領域」可變者令甲令乙「,俱可改革。

  梁啟超:國民皆以參加科考的讀書人為表率,讀書人既如此,則國民盡成愚民。以此,欲不亡國,「豈可得乎」?「故深知中國實情者,莫不謂八股為致弱之根源」。

  引子

  1900年8月17日,侵晨。

  八達嶺外,岔道城中,某院落。

  院中,有一條板凳。板凳上,有一男一女,「貼背共坐」,仰天沉思不語。男子年紀約在三十左右,身著半舊黑色湖縐錦袍,「髮長逾寸,蓬首垢面」;女子看似六十開外,「布衣椎髻」,一副「鄉姥姥」模樣。雖僅初秋,晨間卻是「寒氣凜冽,森森入毛髮」,而這一男一女,竟已枯坐了一夜。這男子,便是光緒皇帝;這老嫗,則是他的姨媽,慈禧太后。

  二人貴為帝後,境遇卻這般凄涼,形容竟如此狼狽,何也?原來,二人剛剛逃出京城,正走在「巡幸山西」的路上。「巡幸」,換作今日習語,客氣一點,叫戰略撤退;不客氣,則叫避難。二人身為中國最高領袖,統領文武,保育黎元,難從何來?難,即所謂「庚子之難」(公元1900年即光緒二十六年,以干支紀年,則稱庚子年)。庚子仲夏,慈禧下詔,對萬國宣戰,不幸,反被八國聯軍打進京城,帝、後不得不倉促「西巡」,暫避風頭。

  宣戰之舉,固然喪心病狂,但非事出無因。有遠因,也有近因。遠因,指兩年前「戊戌變法」後,「帝黨」中人雖被殺或黜,慈禧仍對「帝黨」憤憤不平,乃有廢光緒、另立「大阿哥」(溥儁)之意。

  風聲走露,逃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隨即大倡「保皇」之說,鼓動輿論,各國公使對此亦持消極乃至反對的態度。慈禧認此為「粗暴干涉內政」,愈發憤怒。近因,則指去年以來在直隸、山東等地鬧得沸沸揚揚的「義和拳」運動。拳民以「扶清滅洋」為號召,搗毀教堂,大肆捕殺「老毛子」(謂外國人)、「二毛子」(謂入教之中國人)。時人有詩「贊」曰:「功名鼎盛黃巾起,師弟師兄保大清」;慈禧則嘉許為「朝廷赤子」,並有意利用這種群眾暴動,對各國施以「懲戒」。怎奈「義和拳」吹噓的各類「神功」毫不見效,一遇外軍的長槍大炮,則望風披靡作鳥獸散,戰守俱無可恃,終於導致首都淪陷,輦轂播遷。

  姨、侄二人在冷板凳上一坐整宿,追憶兩年以來種種風雲變幻,自問今日殘局何以致之,又將何以了之。左思又想,竟琢磨出一段為期十年的「新政」。

  晚清新政

  若將「新政」視作一篇文章,則此文以「罪己」開篇,以「變法」為綱,以廢除科舉為核心內容,而以清朝覆滅為終篇。以下,請略具綱目,稍加點評,看一看亡國之前的迴光返照是何等氣象。

  1900年8月20日,下詔罪己,並總結中國積弱之由:「習氣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傑之士少」:「誤國家者,在一『私』字;困天下者,在一『例』字」。所謂「私」字,即指傳統中國建基於宗法血緣組織,造成「惟知有家,不知有國」的事實。梁啟超譏李鴻章,謂其「只知有朝廷,不知有國家」,其實就是「私」字作怪,蓋「朝廷」者不過是帝王之「家」而已。梁啟超之政見,一度稱「保皇」,終改為「保國」、「保種」,則是突破了這個「私」字,不再汲汲於作什麼「最後的貴族」,而以新時代國民自居。所謂「例」字,則指國家行政、法律及人事系統,文法程序過於繁密,操作效率低。竊謂循「例」雖不免造成胥吏玩法的消極後果,但是,有例可循總較無法可依或有法不依為優。一個國家,雖不免有非常之事,雖不免出非常之人,一時一地,或不能盡守成法、盡遵定例,但時過境遷,還是要走回依法治國、循例治事的平常道路才好。

  1901年1月29日,頒布「預約變法」上諭。此諭無具體內容,卻是「新政」時期的綱領性文件。首先,將此次變法與兩年前的戊戌變法作了區別:「康、梁之講新法,乃亂法也,非變法也」;其次,將變法的話語主導權從維新派手中奪了過來,謂戊戌年鎮壓維新派不過是「剪除叛逆」,「皇太后何嘗不許更新?」;再次,強調雖變用西法,仍須注意實際操作的「本土化」:「損益科條,朕何嘗概行除舊?」最終,圈定變法範疇:「晚近之學西法者,語言文字製造器械而已,此西藝之皮毛,而非西學之本源也」。既曰「西學之本源」,言外之意,則除了君主制(所謂「不易者三綱五常」)不能更動,諸凡政治、軍事、教育、法律等重要領域(所謂「可變者令甲令乙」),俱可改革。

  1901年4月21日,詔設督辦政務處,以慶親王奕劻、大學士李鴻章等為督辦政務大臣,主持、推動變法事宜。按,清代二百餘年間,新設機構為前代所無而極重要者,有三,分別為辦理軍機處(省稱軍機處,雍正時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省稱總署或譯署,咸豐時設)及督辦政務處。設立新機構之初衷雖不同(分別為處理軍事、外交和變法事宜),然而,隨著事態發展,原本只具有臨時、機動性質的機構,卻因主其事者莫非顯貴,及所辦事項為當務之急,最終都變成了國家最高行政機關。這是清代政治的一個特點,也是專制政體內最易產生的現象。因情急勢迫,政府將一部分本屬於常設機構的權力集中至某個新設機構,對於提高效率、解決問題來說,固能收取速效,只是,這麼一來,便破壞了分權制衡的格局———君主專制國家似乎談不上分權制衡,但就其制度設計而言,各部、院、省各司其事,互為監督,確具分權制衡的性質。並且,此舉實具「秘密政治」意味。平素應公開、循序、多層級辦理的公務,此時皆由一二主事者(或獨裁者,或權臣)於密室之中、密札之內決定,辦事效率固然大幅提高,然處置之妥當公平與否,大可懷疑。古今中外之「秘密政治」因不受監督,莫不具有事與願違的反動性,督辦政務處亦不例外。此一機構若能切實推動變法固然是好事,但是,若此機構於明詔大誥以外,別有授受,只是片面變法乃至阻撓變法,那就好事變成了壞事。事實證明,督辦政務處在「新政」末期避重就輕,翻雲覆雨,不僅未能有效推動變法,反而成了變法的阻力。

  1901年7月12日至20日,兩江總督劉坤一與湖廣總督張之洞響應中央號召,聯名三次會奏,擬議變法,此即著名的「江楚會奏三疏」。第一疏論育才興學,所言以教育制度改革為主;第二疏論致治、致富、致強之道,所言以變通中國成法為主;第三疏介紹西法之「切實易行者」。

  「江楚會奏」體大思精,有破有立,其主要內容幾乎被全部批准,徑可視作晚清「新政」的操作大綱。因本文僅述廢除科舉,故此下除非必要,於「新政」其他內容不作介紹。

  1901年8月29日,諭:今後科舉考試禁用八股文程式,改以策論試士。

  張之洞是急先鋒

  科舉創自隋代,至此已歷千年;八股文創自明代,至此已曆數百年。其利弊得失,言者紛紜,不勝指數,然括而言之,兩句話可以說明白。第一句話,科舉,是維持傳統中國內部階級流動最有效也最公平的制度性保障(拙文《廢除科舉得與失》略論此義,讀者有意了解,不妨參觀)。第二句話,八股文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乃至惟一方式,是廢除科舉的主要原因。

  廢除科舉的急先鋒之一是張之洞,張之洞最為後人稱述者,是「中體西用」理論,若借用張氏的體用論概括清代的科舉制度,我們可以說,科舉為體,八股為用。科舉為體,沒問題;八股為用,大有問題。為什麼?因為,八股文根本就沒用。八股文在歷史上的「積極作用」,讀者可參看鄧雲鄉撰《清代八股文》,此不贅言;其消極作用,則以梁啟超所論最為曉暢警切。

  梁氏謂,因八股程式規定,禁用秦漢以後之書,於是,大多數應試者皆不讀書(除了《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所謂「四書」),乃「不知漢祖唐宗為何物」,「更無論地球各國矣」。然而,就是這幫人,一旦考取功名,竟也「致大位,作公卿,老壽者即可為宰相矣」。國民皆以參加科考的讀書人為表率,讀書人既如此,則國民盡成愚民。以此,欲不亡國,「豈可得乎」?「故深知中國實情者,莫不謂八股為致弱之根源」。

  梁氏此番議論發表於戊戌變法以前,並直接促成1898年廢止八股,改用策論。但變法失敗,八股旋被恢復。然不過兩年,八股被再度廢除。可見,八股無用,漸已成為當時人士的共識。前雲科舉為體,八股為用;現在八股業已廢除,則科舉一變而為「赤身裸體」。當此大變革的年代,科舉之「裸奔」必須叫停,則又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早在1895年,與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初次見面,張之洞對教育改革的意見便令對方佩服。1897年末,張之洞派姚錫光赴日本考察「其國立學、練兵,興革之由,訓練之法」,似已有廢除科舉的謀劃。1898年,他所著《勸學篇》被光緒皇帝欽命刊發全國,儼然作為維新運動的指導性文件。但是,變法失敗,他謹守「政治正確」(此為洋話,中國話叫做「明哲保身」)的信條,再不敢輕易吐露與康、梁等「維新派」相同的意見,儘管其立論基礎大相徑庭。至此,風向再變,連皇太后都認可廢除八股,那麼,前此未竟之「妥議科舉新章」的話頭,不又可以重新提起了?於是,「江楚會奏」中這才有了「酌改文科」的建議;於是,張之洞這才成為近代教育史上最重要的人物(入京前,在地方力倡教育改革;入京後,任大學士,派管學部,主持教育改革)。

  然張之洞力倡廢除科舉,並非全無阻力,而此種阻力,又不可徑以「保守」、「反動」名之。先講個故事。1904年的科舉考試,是中國最後一屆科舉,其時,張之洞正大力推進廢除科舉。之洞侄婿林世燾,在此屆考試中以候補道身份考中進士,世燾本欲「請歸原班」(即補一個部、省的實缺),之洞聞信,乃一日內連發五封電報,嚴責世燾,命其無論如何,一定要考取「館選」(即入翰林院)。這個故事說明什麼呢?這說明兩個問題。一,張之洞素以自己中進士、點翰林是純粹讀書人為傲,不太瞧得起非「正途出身」及沒有學問的人。若論出身正、有學問,天下之大,誰比得上翰林學士?以此,他要勸侄婿努力躋身翰林院。二,他對廢除科舉之後的情形並不樂觀,生怕再有反覆,侄婿因「誤入歧途」而影響日後的發展。事實上,在廢除科舉後一段時間,對於「學堂」、「留洋」出身,舊日士大夫乃至一般輿論並不引為榮耀。一生欲作「帝王師」而不得的王闓運,於1908年特授翰林院檢討,嘗贈詩張之洞,對「新學後進」大加調侃,詩曰:「愧無齒錄稱前輩,喜與牙科步後塵」:「齒錄」,指科舉時代同榜中式者匯刻之姓名籍貫三代履歷,即同年錄。「前輩」,後入翰林院者對先入者的尊稱。「牙科」,謂學制改革後,「海歸」學者亦可獲舉人、進士頭銜,其中有醫科畢業生;闓運特標以「牙科」者,蓋有意引人發噱也。

  圖謀新政首廢「八股」,欲挽殘局「罪己」開篇。

  江楚三疏張之洞力廢科舉,軍機四載王文韶誓保祖規。

  廢科舉興學堂迴光返照,真改革假維新病入膏肓。

  張之洞:「強鄰環伺,豈能我待?再不致富致強,必遭刀俎;欲致富強,先得有人才;而人才所從出,舍學堂再無良法。故欲補救時艱,必自推廣學校始;而欲推廣學校,必自先停科舉始。」

  譚伯牛:欲評估晚清教育改革,毋庸進行量化分析,只需對民國初年的教育少有感性認識———今人艷羨的諸多學貫中西、文理兼修之「大師」,莫不得益於晚清教育改革,即可明白此項改革的重要意義。

  琉璃蛋變硬骨頭

  回頭再說廢除科舉的阻力。

  當時大臣,阻撓廢科舉者,以王文韶為領袖。文韶時任武英殿大學士、軍機大臣,一貫以「明於趨避」著稱,人送外號「油浸枇杷核子」。怎麼講?蓋「枇杷核子固滑矣,若再加以油浸之,其為滑殆有不可以方物者」。他還有個外號,叫「琉璃蛋」,亦是滑不溜手之義。誰成想,這麼個老滑頭,在討論是否廢除科舉時,竟然搖身一變,變成一塊難啃的老骨頭。有人問他對廢除科舉有何意見,他說:「老夫一日在朝,必以死爭之」。

  張之洞雖系一時人望,變法雖為當務之急,文韶此語既出,教育改革卻不得不放慢步伐。文韶哪來這等威望?

  原因是,他在庚子之難時立下一樁「大功」。帝、後「西巡」,備極苦辛,而軍機處共八位大臣,因公因私,竟有七人未能「侍行」。惟有文韶,當風燭之年(七十一歲),以蒲柳之資,自京而晉而秦,隨扈左右,未嘗少離。考慮到他的仕履———出身正途(咸豐進士),久經考驗(歷任道、司、撫、督及北洋大臣),諳練政事(歷官戶、兵、禮三部),政治過硬(戊戌政變後取代翁同龢進入軍機處);再加上這分患難君臣的交情,文韶的發言,對朝野上下來說,實在是極具分量。

  督辦政務處以軍機處為班底組成,張之洞與劉坤一、袁世凱作為封疆大吏,不過「參與政務處事宜」而已,故一事一議之可否,其決定權仍在軍機大臣手中。當日軍機領班為慶親王奕劻,其人最大特點為「好貨」,「苟滿其欲壑,無不可」。彼時教育改革尚未進步到產業化階段,看不出油水何在,奕劻對此事不置可否,可想而知。其餘幾位,榮祿、崑岡、鹿傳霖及瞿鴻禨,對廢除科舉或多或少持贊成意見。那麼,只需搞定王文韶,科舉即可廢除。但是,他已立誓「一日在朝,必以死爭之」,難道,此老不退不死,則科舉不能廢?從事實來看,確實如此。1905年6月30日,王文韶「免直軍機」,二月後,頒布廢除科舉之諭。

  然自1901年8月下詔禁用八股至1905年9月下詔停止科舉,足足四年時間,朝野中外,有心有力廢除科舉者,就啥也沒幹,光等著王文韶退休?是又不然。改革既不可直線速成,那麼,道路迂折一點,手段隱蔽一點,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學堂不立,科舉不破

  科舉不能驟廢,固因以王文韶為代表的反對派施加阻力,此外,用以代替科舉的學堂制度猶未完備,亦是重要原因。

  按照官方說法,學堂制度系「節取歐、美、日本諸邦之成法」———尤其是日本明治維新的經驗———「以佐我中國二千餘年舊制」(張百熙《擬進學堂章程折》,1902年8月)。所謂「二千餘年舊制」,即指科舉制度。從這句話看,似猶以學堂「佐」科舉,而非以學堂代科舉。

  但是,欲令學堂收到輔佐、維繫科舉的效果,實無可能,因為,二者在本質上是對立的、衝突的,而非互補的、相成的。科舉雖不考八股,改試策論,「然文字終憑一日之長,空言究非實詣可比」;學堂,則注重積少成多的知識增長,以及文、史之外的理、工素養。不改革科舉考試的科目和方式,則學堂所學無可評判;若仍遷就科舉考試以文章取士的傳統,則違背了舉辦學堂的初衷———培養具備科學知識及實用技能的人才。而且,科舉一日不除,則「學而優則仕」的途徑一日存在。學堂生雖可獲取各種現代知識,但因學堂教育並不提供有針對性的文章訓練,他們去參加傳統的科舉考試,並無優勢,甚至可說絕無勝算。那些不入學堂、只讀文史琢磨文章作法的人,反而比學堂生更具入仕發財的機會。

  若真如此,那麼,即使學堂硬體建設再完備,也不會吸引生童士人來就讀。更何況,基於以上原因,只要科舉不廢,學堂硬體建設也無法完備。處此兩難之際,1903年3月,張之洞與袁世凱(其時,劉坤一已卒)聯名奏請「遞減科舉」。

  科舉制度有兩個術語,「學額」與「中額」,前者指各省府、縣入學的名額,後者指鄉、會試中式的名額,略與今日各級學校招生定額相似,然其數量較為固定,決不輕易增減,遑論大量「擴招」。

  張、袁之意,欲令各省學政及鄉、會試的學額「分三科減盡」———以三年一科計,將耗時九年;而將這些學額全部置換為「學堂取中之額」。此後,「天下士子,舍學堂一途,別無進身之階」。這個方案若能實施,則上文所述科舉與學堂之矛盾將不復存在。進一步說,這個方案的本質,即欲逐步廢除科舉;蓋學額減盡之後,人才進退俱由學堂,科舉不過徒存虛名,不廢亦廢矣。張之洞致書張百熙,嘗對此一方案進行「自戰解說」,他說:「近數十年來時事,欲常行,必先從暫行起;欲停辦,必先從緩辦起。百事皆然,歷歷不爽」。

  奏摺遞上,奉上諭:「交政務處議奏」。然王文韶此時猶在政務處,「議奏」而無下文,不問可知。

  1904年1月,心有不甘的張之洞再次奏請「遞減科舉,注重學堂」,奉上諭:「著自丙午科(1905)為始,將鄉、會試中額及各省學額,按照所陳,逐科遞減。俟各省學堂一律辦齊,確著成效,再將科舉學額分別停止,以後均歸學堂考取。屆時候旨遵行」。時隔大半年,事情似有起色,然細讀上諭,卻又發現,此事吉凶,仍未可料。第一句話,是好消息,說自明年起遞減科舉學額。第二句話,是壞消息,雖然遞減科舉學額,但並不同意將遞減出來的學額立即轉移到學堂,而要「俟各省學堂一律辦齊,確著成效」後,再行轉移。問題出來了。如前所述,科舉不停,學堂不興,二者間存在一個明確的邏輯聯繫;諭旨卻說只有學堂「一律辦齊」,才考慮停止科舉、轉移學額,這不是自相矛盾、拿人開涮嗎?最末一句話,「屆時候旨」,也曖昧得緊。退一萬步說話,屆時科舉學額減盡,學堂也一律辦齊,若無專旨,則學堂取代科舉仍不可行。

  自光緒元年(1875)撰成《輏軒語》(張之洞任四川學政時專為省內士子所作,書中對八股頗作譏彈),至此已近三十年,其間張之洞一直關注教育改革,及至總督湖廣,摸索出「中體西用」辯證法,適逢外患日蹙、祖宗之法不可不變之時,眼看大好機緣既至,本擬一展拳腳,不料,天不遂人願,一厄於戊戌政變之形勢比人強,再厄於王文韶之人比形勢強,終落得個勞而無功的結局。任是鐵人,此際亦不得不灰心喪氣,只好學前輩龔自珍,說一句:「且看他國運如何」。

  「時趨」與「國情」

  「國運」確實不怎麼樣。

  日、俄因不滿對方「侵奪」己方在我國東北地區及朝鮮的「利益」,於1904年2月開戰,戰場即設在東北地區。此一役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野,清廷竟置國土國民不顧,「嚴守中立」,史稱「國恥」。第二年5月,戰爭以日本勝利終局。

  然「國運」雖不佳,教育改革的運氣卻極佳。晚清之世,是「萬國交通」之世,非「閉關鎖國」時可比,其內政外交往往互相影響,而外交影響內政,更多且巨。日、俄戰爭無疑是一件大事,其必能影響中國內政無疑。舉其大者而言,內政受此役之影響有二,一為立憲,一為廢科舉。立憲非本文範圍,不贅,僅述廢科舉。日俄戰爭剛一結束,在教育改革問題上沉默了一年多的袁世凱、張之洞終於尋著「話欛」,重提舊事。其事則舊,其言則煥然一新。從題目看,此折題為「立停科舉,推廣學校」,不再說「遞減科舉,注重學堂」;從內容看,此折不再就事論事,而有「挾洋自重」的味道。

  其折大意,謂去年會奏,奉上諭:「屆時候旨遵行」;看得出,皇太后、皇上是要「徐俟乎時機之至」。經「臣等默觀大局,熟察時趨」,發現廢除科舉的「時機」業已到來。

  自「大局」(國內外局勢)論,「強鄰環伺,豈能我待」?再不致富致強,必遭刀俎;欲致富強,先得有人才;而人才所從出,舍學堂再無良法;但是,如前折所述,不停科舉,學堂無由興盛。那麼,「大局」決定了不得不早停科舉,推廣學校。自「時趨」(時代潮流)論,日本所以能戰勝俄國,有識者皆歸功於其國教育之發達,「其他文明之邦,強盛之源,亦孰不基於學校」?我國所以「相形見絀」,則因教育改革力度太小、步伐太慢。

  「故欲補救時艱,必自推廣學校始;而欲推廣學校,必自先停科舉始」。此外,諸人皆能讀懂慈禧的喜懼,特別在折內加了一段軟硬兼施極具針對性的話。先是嚇唬她:「近數年來,各國盼我為維新,勸我變法,每疑我拘牽舊習,譏我首鼠兩端,群懷不信之心,未改輕侮之意」;接著又哄她:「一旦毅然決然,舍其舊而新是謀,則風聲所樹,觀聽一傾,群且刮目相看,推誠相與」。自庚子年後,慈禧一改前此對外人的倨傲態度,逐漸接受了國際平等交往乃至人際平等交往———當然,此所謂「人際」之「人」,僅限洋人———的理念,經常邀請在京各國公使夫人至頤和園,進行盛情款待。如此前倨後恭,自然是被西方完全震懾的結果,袁、張等人在奏摺中便利用了這一點。

  此折遞上,效果極佳,1905年9月2日,奉上諭:「自丙午科(1906)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

  餘響

  科舉終於廢除了。六年後,清朝卻滅亡了。

  人有病,吃藥,是想早日康復,但不排除吃錯藥加速死亡的風險。國家落後,改革,是想早日富強,但不排除越改越亂以致亡國的風險。

  清朝滅亡,不能排除自己越改越亂、他人亂中造亂的因素,但是,最主要的原因,卻非如此。晚清「新政」,或有稱之為「假維新」者。為什麼說是「假」的呢?因為清政府不兌現。

  清政府陸續推出的改革方案,包括政治、軍事、法律、實業和教育五個方面,軍事、實業和教育的改革,皆有成效,尤以教育改革最為徹底。

  但是,最為重要的政治改革,如先後宣布的「籌備立憲」、「釐定官制」、「三權分立」,皆不過徒有其表,並未付諸行動。教育改革培養出越來越多具有現代國民意識的公民,實業改革在一定程度上鞏固並發展了近代中國的資本主義,軍事改革則造就了「新軍」———雖不可稱之為(思想)現代化的軍人,但較舊日軍隊而言,終是一種進步。但是,落後的政治體制不足以承載其他改革帶來的巨大衝擊。此種現象,可以科幻電影之永恆主角———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為譬,身體成熟,四肢發達,其心智卻不足以調控其身體,最終,或發狂而死,或被人捕殺,此外別無生路。「假維新」後的清國,國家與人民之間,中央與地方之間,朝廷與軍隊之間,滿族與漢族之間,政治與經濟之間,莫不產生不可調和的矛盾,終於百毒攻心,發狂自戕,至於奄奄一息,再被人補上幾刀,一命嗚呼。

  不幸中之大幸,則是「假維新」中還有「真改革」(陳旭麓先生語)———廢除科舉,推廣學堂。欲評估晚清教育改革,毋庸進行量化分析,只需對民國初年的教育少有感性認識———今人艷羨的諸多學貫中西、文理兼修之「大師」,莫不得益於晚清教育改革,即可明白此項改革的重要意義。不妨設想一下,其他方面的改革若也能如此徹底,清朝的結局,或曰民國的基礎,或直接說中國的近代史,會不會更好看一點?

  奈何,歷史不容假說。

  撰文:譚伯牛(湖南學者,著有晚清歷史小說《戰天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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