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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選傑大師紀念傳記》第十章——風 雨 選 傑

《王選傑大師紀念傳記》第十章第 十 章 風 雨 選 傑 王選傑腳蹬一雙破舊的拖鞋,在街道上溜達。 街面上行人稀少。天還沒有大亮,光線迷迷濛蒙的,北京城的高樓、平房、城垣、角樓、樹叢,都隱在這迷迷濛蒙之中,猛看似無,細看還有。 冷不丁兒地,會有早晨跑步的青年和老人從霧氣中鑽出來。他們頭上騰騰冒著熱氣,一副精神抖擻的模樣。 有認識王選傑的人便跟他打招呼。人們瞧他那副鬆散懶墮之相,渾渾噩噩的,都以為他夜裡一宿沒睡。是不是到哪兒打牌去了,這時才回家? 王選傑嘿嘿一笑。他不管別人怎樣看怎樣說。他照舊溜達他的。 王選傑每天清晨按時趕到王薌齋的家中去練功。這時候的王薌齋,早已移居西城區能仁寺山門衚衕。和北京所有的小衚衕相似,這裡幽靜平和,瓦灰色的院牆,人字形的屋脊,枝葉繁茂的老槐樹,以及天空中時時掠過的帶著哨音的鴿群,構成了一幅寧靜淡泊的市井生活圖。一代新的武術大師就在這裡悄悄地成長著。 一天,王薌齋問王選傑:「大成拳這七妙法門中,哪一種是關鍵?」 王選傑默然沉思,把這「七妙法門」一樁一樁從心頭過濾一遍。站樁,試力,步法,發力,試聲,推手,實作。一一想來,心中便有了底兒,於是不緊不慢地回答:「是步法。」 「對!」王薌齋很滿意。他進一步補充說:「有人說站樁是關鍵,其實,大成拳樁法固然很重要,但真正實用,還得依賴步法。這就好比是原子彈和氫彈,雖然威力很大,可是,非得有好的運載工具不可。否則,也發揮不了作用。」 時間過去很久了,王選傑還在苦苦思索著怎樣才能把握住步法的要領這一關鍵。郭雲深「半步崩拳打遍天下」,正是靠著這半步,練就了他緊湊而整齊的發力。師傅王薌齋也是因禍得福,由於患腳氣行走不便,而從中悟出了那半步崩拳整體渾厚之力的發力要領。看來,正是要在腳上下功夫。只有在腳上下了功夫,才能帶動全身發力。但是,怎樣才能把腳上的功夫練出來呢?他想了許久,還沒想出個頭緒。 他決定到南口的大街上去走走。 昌平區南口鎮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軍事古鎮。鎮子雖然不大,自古以來卻是兵家必爭之地。在這片不起眼的土地上,清朝的皇帝來過,國民政府的要員來過,馮玉祥來過,朱德、周恩來、陳毅等一大批聲名顯赫威震世界的革命家來過。這個鎮子本身也出了不少人才。相傳唐代詩人賈島就是這裡出生的。粉碎四人幫以後,在這裡出生並成長起來的,有我國第一批少年大學生和第一批出國留學人員中的佼佼者。從武術上看,這裡有曾為清政府官員當過保鏢的老拳師,有大成拳、南拳、八卦、形意等諸門拳學的傳人。曾有一位精通風水之術的台灣專家來南口拜訪我國著名易學家、古文字學家京都靜源教授,這位台灣來客觀察了南口的山勢之後驚奇地發現,南口是「佔山不佔水,只出文人武將,不出王者皇帝」的古鎮。 王選傑這時就正在位於這個古鎮西北的工廠里上班。他每天在王薌齋家中練完拳後,就急急忙忙地到西直門火車站乘通勤火車趕到南口工廠,下班的時候又急急忙忙地趕回北京城裡。 此刻,下班的人流從廠門口湧向大街小巷。家住北京的職工一個個歸心似箭,你追我趕地奔向火車站。王選傑卻並不急於回家。他要在街上走走,邊走邊琢磨步法的問題。為求方便,他穿著一雙拖鞋。 他邊走邊伸手比劃著各種動作。突然,一條柳枝垂在他的眼前。他以為是有人在跟他開玩笑,連忙出拳格擋。拳未出時,才意識到腳上的拖鞋很礙事。這拖鞋恐怕不太便當吧?不容他多想,他已進步、發力,把一個拳頭送了出去。拳頭打了一個空,柳條被盪開了。他看清了剛才是柳條使自己鬧了一場虛驚,不由得笑了,笑自己神經過敏。他繼續朝前走去。才走幾步,他突然站住了:我剛才打出的那一拳為什麼出力如此完整呢?是我意識不到的條件反射,還是另有原因?想到這裡,他又回到原地,再一次重複方才發力的動作。一次,二次……七次,八次,他忽然發現是腳上的拖鞋造成了這種效果!是腳上穿的拖鞋迫使他在發力的時候一邊發力一邊用意帶緊拖鞋,由此而產生了當年郭雲深的那種「半步崩拳」的效果。對了!對了!正是這種效果!穿拖鞋練! 沒過幾天,拖鞋就壞了。 換了一雙新的,還沒穿熱乎,又壞了。 再換。 一起跑通勤火車的同事看他整天趿拉著一雙拖鞋,都感到很納悶。難道有腳氣嗎? 王選傑不管別人怎樣想。他整天趿拉著拖鞋,從春天到夏天,過了秋天,到了數九寒冬還是這雙拖鞋。練了一段時間,他果然在步法上達到了進退自如、輕靈有力的程度。他從穿著拖鞋練功中體會到了甜頭。 有一次,七八個小夥子鬧著玩,聯合起來要把他摔倒,可是折騰了半天,最後站著的還是王選傑。七八個小夥子卻倒了一片。 人們管他叫「神拳王爺」。 王選傑不僅僅是穿著拖鞋練,他更抓緊一切時間和機會練功。 車間里機器轟鳴。南口工廠正在抓緊時間完成當年度的生產任務。 王選傑站在台鉗案前,用鋼銼銼一件毛坯。他兩腳站成丁字步,雙手一前一後,推動著鋼銼均勻有力地來回運動。別人以為他幹活認真細緻,有人還要誇上兩句。他們哪裡知道,他是在利用這個機會練發力、練站樁功。 他能體會到自己發出去的力量,均勻,完整,富有彈性,全身力量都從指尖發出。 但是他還是常常不滿足。 發力是為了把對手「放倒」。通過實踐,他發現自己發力時雖然陣陣有應,頗有威力,但放人時卻總是拖泥帶水,打人雖重但沒有透力。 他向王薌齋請教,怎樣才能克服這一毛病。 王薌齋邊比劃邊說:「站樁時要假想自身比兩臂還要輕。」 一句話點在了點子上。 王選傑恍然大悟。 他按照師傅的精心指點練下去,三個月後,果然拳技大長。 他想起了少年時在德勝門華嚴寺跟隨月朗禪師學習佛學的經歷。何不也作它一首禪詩?略加思索,王選傑脫口而出: 昔日為木工, 用斧釘鐵釘。 得心又應手, 斧重斧柄輕。 字意雖很簡單,裡面卻滲透著禪理與拳學的奧秘。若不是得到明師指點,加以個人刻苦鑽研,恐怕永遠不能得其要領。拳學理論,有時候關鍵性的東西也許就是那麼幾句話,就是一張紙。可是,如果沒有人指點,一個練功者大概窮其一生也捅不破這層紙。 有一天,王選傑在師傅家中練完功,怔怔地站在那裡,不知想些什麼。 王薌齋知道徒弟又在動腦筋了。他知道王選傑的習慣,有了問題,先自己琢磨,琢磨不透,再請教師傅。這比那些懶於動腦只知道問師傅的徒弟不知要強多少倍。王薌齋覺得,腦筋勤快勝過手腳勤快。這種勤快與否,就是一個人的「悟」性高低。 此時,徒弟又在想些什麼呢? 王選傑把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這次提的問題卻相當簡單:「師傅,大成拳的打法,可不可以用在器械上?」 「這個問題么,」王薌齋說:「古人云,拳成兵器就,莫專習刀槍。如果一個人悟性極高,能獲得拳中之真理,對各項力之功能,節段面積之曲折,長短斜正之虛實,三段九節之功用,路線高低之方向,接觸時間之火候,都能意領神會。做到了這一點,那麼,不論是刀槍劍棍,只要是兵器,稍加指點,都可以精通其妙。即使是碰上你沒見過的兵器,而且這兵器又握在擅長使用的人手裡,都不必害怕。這個道理,懂了么?」 王選傑似有所悟。 「不過,兵器都稱得上是兇器,操練起來,可得加倍小心才是。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來一件往事。近代武術界,成名人物里,有個叫尚雲祥的,你聽說過沒有?」 「尚雲祥?」王選傑想了想,「好象聽說過。是不是單刀李存義的徒弟?」 「對,這尚雲祥先生是形意拳名家李存義的高足,他的槍法沒什麼花架子,可是特別實用,他能把周身的力道發於槍尖,這在一般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所以我的師傅郭雲深老先生對他也很是稱讚。 「這尚先生為人極為樸實,性情豪爽,總想和我比一下器械。從輩份上說,我比尚先生要大一輩,是他的師叔,再說我又怕失手傷著他,所以就謙讓了幾次。可是這位尚先生,又固執得很,在學術上同樣很認真,非要和我比一比不可。 「有一年夏天,那是晚上,我和尚雲祥先生都在郭雲深老先生的後院里乘涼,一邊兒吃著井水泡過的西瓜,一邊兒聽郭老先生講形意拳的器械應用。我說,劍,棒,都是手臂的延長,與拳法異曲而同工。尚先生將信將疑,目光盯向郭老先生。郭老先生點頭稱是。他接著講,講到高興之處,突然想讓我倆在院子里互相比劃一下。師傅再三說明,切切不可真作。我正自猶豫,尚先生已經很爽快地站了起來。這正合他的心意呀! 「尚先生拿了一條大槍,顛了顛,雙手握定,槍桿略呈斜面,在院子中心站成個丁八步,在月光下,那真是一尊威風凜凜的金剛! 「我也只好站起來,隨手抄起一把寶劍,雙手握住劍柄,右腳橫跨一步,身形略呈斜面,劍尖高舉,護住自己的面部。 「尚先生見我以靜待動,於是搶步上前,劈桿就是一槍。那槍尖直直地沖我的胸部點來。我見槍剌了過來,持劍高舉過頭,身形微斜,向後一晃,尚先生的槍尖便落了空。我順勢用劍順著槍桿往前連切帶剌,身劍齊到。尚先生叫聲不好,急忙抽身後撤,躍出兩米開外,躲過了這一劍。我正待往回收劍之際,尚先生改變了方向發起了第二次進攻。這一次他身形往前一躍,同時連人帶劍往前一撞。我用劍輕輕往右下方一撥,身形往左一閃,同時把劍尖舉起,恐怕傷著尚先生。這時候由於慣性作用,尚先生大槍剌空,槍一直剌到我身後的土牆之上,牆土紛紛下落,那一桿槍差點兒戳斷了。 「事後,郭老先生深感後悔,一再告誡我們,今後研究器械時再也不許用真正的器械了。所以,從那以後,在郭老先生的門人里,也就很少有動用真正器械的比武較量了。」 王選傑點了點頭。他從這個故事後面,也許又體會到一些新的東西。 王選傑在大成拳的領域裡縱橫馳騁。 夜深人靜之時,他一個人騎車在街上轉。街上靜悄悄的,行人稀少。偶有末班車呼嘯而去,寂靜的夜色被汽車行駛聲劃破了一道傷口,這傷口又隨著汽車的遠去而漸漸彌合。 王選傑騎著騎著,突然剎住車,連人帶車定在路上,一動不動。他要體會一下兒大成拳樁法的奇妙之處。 遠遠地,有幾個夜行人過來,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好生奇怪。 「也許是有神經病?」 「夢遊。」王選傑似乎聽到了議論,又似乎什麼也沒聽到。他內心開闊明朗,充實愉悅,一種類似於坐禪之後的大徹大悟之感籠罩全身,充滿內心。 兀兀地思量個什麼? 思量個不思量底。 不思量底如何思量? 非思量。 街道變得寬闊起來。 路燈很明亮。 王選傑從早到晚地練拳,時時想的是拳。古人說:行住坐卧不離拳意。他把這一句話溶入了生活的每一分鐘。 天涼了。他從南口工廠調回北京,在西城區一家單位的倉庫值班。一些武術愛好者前去找他,要求教授大成拳。王選傑看他們天資尚可,便答應一試。 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王選傑所在的倉庫位於北京城西北部,無遮無擋,承受著西伯利亞冷空氣的襲擊。 天很快就黑下來了。幾個徒弟相約,準時來到倉庫值班室。他們每晚都要來到這裡跟師傅學習站樁。 徒弟們走進小屋,見寒風凜凜,從破窗的縫隙鑽入。牆壁彷彿象個篩子,人貼牆而立,便有看不見的風呼呼地往人的腰眼裡鑽。 室內冰冷冰冷。牆角的爐子象個大冰坨。鐵床上沒有枕頭,只有一床薄薄的小褥子。 徒弟們想找木柴燒火。 王選傑阻止了他們。「站樁吧,站一會兒就熱乎了。」 徒弟們不相信。人只有劇烈活動才會暖和,發熱,哪有一動不動反而暖和的呢?他們身穿棉大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選傑脫掉外套,上身只有一件深藍色球衣。他雙腿擺好姿勢,兩隻手抬起,懸在半空。眼睛似閉未閉,靜靜地,調整著呼吸。 幾個徒弟見師傅如此,只好也脫下大衣,瑟瑟顫抖地站成站樁式。 西北風在室外狂嘯。冷空氣還在增加,增加。室內室外,溫度所差無幾。每一樣東西都是冷冰冰的。 徒弟們哆哩哆嗦,牙齒打顫。他們受不了了。 王選傑停止站樁,笑了笑,說:「你們連這麼一點兒苦都吃不了,怎麼練大成拳呢?只要你的意念堅持下去,想著你一定能戰勝嚴寒,那自然就不會冷了。你們摸摸我的手--」 這時候,有人篤篤地敲門。 「誰?」一個徒弟喝問道。 敲門聲還在不緊不慢地響著。 王選傑似乎沒聽見。他繼續自己剛才的動作,伸出手來,讓徒弟們摸。徒弟們摸到他的手是熱乎的。 「嘭!」一聲響,門被撞開了。一股涼嗖嗖的西北風闖了進來。 王選傑看清進來的是兩個小夥子。前面的一個,敦敦實實,一件大棉襖裹著上半截身子,一股涼氣就從這大棉襖里浸了出來。後面的一個是個瘦子,一看就不象是個會武功的樣兒。 「二位找誰?」 「請問,您是不是練大成拳的王選傑師傅?」前面那個敦敦實實的小夥子問。 「在下就是。不敢問二位有何見教?」 後面那個瘦高個兒指著同伴兒,說:「這位是去年全國中量級摔跤冠軍,李卯良,想跟您切磋切磋。」 「是啊,早就聽說您是練大成拳的,一直想跟您切磋切磋。」 在武術界,只要是談「切磋切磋」,就等於是「過過手」、「比試比試」。猶如文人的「以文會友」一樣,「以武會友」既是武林的規矩,也是武術的特殊性使然。不交手怎麼知道雙方的武藝孰高孰低?這二人一進門,王選傑就看出了他們的來意。何況這二人年歲和自己相當,卻張嘴說「跟您切磋切磋」,這「您」字用在這裡,恐怕並不是尊稱吧? 「好啊,歡迎歡迎!」王選傑大度地說。隨著他的拳技的精鍊,他在武術界的名氣一天比一天大,找上門來跟他「切磋切磋」的人也越來越多。對來者,他一概歡迎。以武會友嘛!何況,藝高人膽大,他自信憑著自己高超的功夫,一時還不會碰上對手。雖然他知道藝無止境,也知道天外有天。 李卯良尋視了一下屋內,見全是王選傑的徒弟,態度便放和緩了一些,說:「我主要練的是摔跤。拳嘛,也練過兩天,恐怕不太精,讓你見笑啦!」 「哪裡哪裡,」王選傑哈哈一笑,「這樣吧,我站在這兒,你先給我幾拳,試一試。要行,咱們就來,你看怎麼樣?」 這樣說似乎有點兒太輕看了對手了。李卯良剛剛和緩的態度又收了起來,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憤怒。他脫掉大棉襖,露出裡面的藏紫色絨衣。絨衣胸部中心處印著一個大大的「獎」字,下面圍著一圈小字,是「全國武術比賽大會」。 見王選傑神態自若,兩腳一前一後呈丁八字步站定,兩手自然放鬆下垂,並無回擊之意,李卯良更覺得對手不把自己放在眼裡。我堂堂全國摔跤冠軍,還能輸在你大成拳門下?李卯良暗暗運氣,屏息,然後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拳,照王選傑胸部出去。這一拳,固然沒有拳擊家的味道,其份量也不輕。誰知王選傑卻一動未動,拳頭猶如擊在棉垛上。李卯良右拳才收,左拳又跟著伸出,重重地擊在對方腹部上。這一拳的力道比第一拳又重了許多倍,一股兇猛的涼風狠狠地撲向王選傑的腹部。結果更是出乎李卯良的意料,這一拳的力道擊在對方的腹部,卻被化得無影無蹤,變得軟綿綿輕飄飄的了。 李卯良大吃一驚。他停住動作,怔怔地盯著王選傑,似乎感到不可思議。 「怎麼樣?」王選傑微笑著問道:「咱二人再推推手吧?」 李卯良點了點頭。 雙方擺好了架式。 王選傑說了聲:「開始!」話雖說罷,他卻並不動手,只等著對方來用勁。此時二人的姿勢差不多是演練單推手的姿勢,雙方各以自己的右臂接觸對方。李卯良暗暗憋足了勁兒,見對方不動,他正待要發力,卻不料王選傑突然大喝一聲:「嘿!」隨著這一聲喊,一股強大的推力源源不斷地從右臂傾瀉而出。李卯良身不由己,只感到一股無形的牆壁向自己壓過來,兩條腿不知不覺間騰騰騰地向後退去,連退幾步,後背撞在牆上。 「對不起,」王選傑連忙上前,扶起這位摔跤冠軍,略帶歉意地說:「多有得罪了!」 「哪裡哪裡!」李卯良掙扎著站穩身子,他的臉不知是凍的還是羞愧的,顯得更加紅了。「以前聽人說起大成拳,我還不信有多大的威力,今天我算領教了!」 「請坐請坐。」王選傑見他一副誠懇的樣子,給他拉過一把椅子來。 客人環視了一下寒酸的小屋,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王選傑的徒弟們,向師傅投來崇敬的目光。「文革」期間,王選傑當上了架子工。站在高高的架子上,老工人們行走自如,操作起來得心應手,如在平地一樣。新手上到架子上,則不是不敢邁步,就是小心翼翼地只顧了邁步而沒法幹活。 王選傑在架子上遊刃有餘。他練的站樁功和摩擦步幫了他的大忙。 他正在捆綁一根橫木,手執鐵鉗,用力擰緊鐵絲。他的身後,有一塊兒活動的木板。剛才他就是踩著這塊木板上來的。再往後,則是距離地面六米多高的空間。 一個年輕人在向高一層的架子上遞料。板子不夠,他順手抄走了王選傑後面的那塊兒板。王選傑埋頭於工作,渾然不知。 鐵絲擰罷,王選傑鬆了一口氣。他退後一步,忽覺腳下踩空,心中喊聲「不好」,急忙往回收步,同時雙手急攀木架。 但為時以晚。重心早已失去,一切都是徒勞。王選傑從架子上身不由己地摔了下來。 真正落在空中,王選傑反而毫不驚慌了。他周身肌肉放鬆,心中默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堅硬的水泥地在瞬間向他一步一步地撲來,泥土、砂石離他越來越近……撲通!一聲沉悶的響聲,他摔在了地上。 工人們急急忙忙圍了過來。 領導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 這是一次意外事故,一旦被摔者有個三長兩短,那領導的責任可就說不清了。 還沒等大伙兒明白過來,王選傑已經樂呵呵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拍了拍周身的土。 「沒事沒事!」 領導一次又一次地詢問,到底傷在哪兒了?要緊不要緊? 答案很出乎圍觀者的意料。大成拳的功夫救了王選傑一條命。這大概是多年練拳所練出來的「本能」在關鍵時刻所起的作用吧? 俗話說:藝高人膽大。在「文革」最動亂的日子裡,王選傑經常一個人獨來獨往。這有點兒象青年時代的王薌齋。王薌齋總愛揀偏僻小路行走,心中企盼著能碰上劫道之徒,也好交手較量一番。若不如此,王薌齋也不會在青城山遇到隱居的陳方舟先生了。 王選傑那天去前門辦事,回來的時候走進了前門附近的一條衚衕。 衚衕很狹小,與王選傑同方向的還有一位老者。行人自走行人路。二人一前一後,並不搭話。 這時從對面過來六個小夥子。所謂小夥子,其實稱為「痞子」才合適。這六個痞子慢慢站定,堵住了衚衕。 走在前面的那位老人見狀,客氣地說:「請讓一讓,借光借光。」 擋路的沒有動。 王選傑走到痞子們面前,冷冷地問:「你們要幹什麼?」 打頭的小夥子伸手做了個手勢,「葉子,有么?」 「葉子」是「文革」中北京小流氓的黑話,是「人民幣」的意思。王選傑生活在北京,這句黑話他懂。他又是冷冷地一笑,說:「光天化日之下,你們也太沒有王法了吧?」 「對!今兒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是王法!」打頭的痞子一聲招呼,六個人一起向王選傑撲來。 「沒錯,我今兒讓你們知道知道什麼是王法!」王選傑重複了一遍,話音未落,拳頭已伸了出去。 他左手一拳,打中一個劫道者,拳未收回,往旁邊一掠,就勢又擄倒了一個。此時左拳勢道已盡,緊跟著右拳又出,未及用力,已觸倒一個,借勢一揪另一個痞子的衣領,向旁一掄,正好掄到方才摔倒的那人的身上。四個猖狂的歹徒來不及反抗就全爬下了。 剩下兩個一見此景傻了眼,急忙下跪。他們知道今天碰上有本事的了。 「師傅,師傅,我們瞎了眼啦!」 「師傅師傅,我們拜您為師!請您收下我們這些不成器的弟子吧!」 「我們一定改邪歸正!」 幾個痞子紛紛求王選傑做他們的師傅,並且你一言我一語地商定請師傅「撮一頓」。說來說去,說定第二天中午在「華北樓飯莊」見。 第二天,王選傑當然沒有去。 他不能做他們的師傅。大成拳是一門神聖的拳術,不能傳授給身有劣跡之人。他必須維護大成拳的純潔性。 大成拳,如一個美麗純真的姑娘,令王選傑為之傾倒,為之迷戀。他把自己的青春年華、自己豐富的感情世界,全部獻給了這位戀人。 直至今天,王選傑還是孤身一人獨撐門面,沒有象常人那樣組織起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他之所以抱定獨身主義,既不是因為愛情上受過什麼創傷,也沒有其它種種令人費解的原因。 其實,他的原因很簡單,一為少時受佛教的影響,二為個人性格中的懶散因素。 十來歲時的王選傑,身體瘦弱,有病纏身。為了強身健體,父母讓他走上了習武之路。他跟隨華嚴寺的月朗禪師學習禪學、氣功和點穴療法。 月朗禪師是我國佛教界的名僧,同時也是我國武林中的高手。 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小小的王選傑和同學在華嚴寺外玩耍。有的同學得知王選傑正在練武,便請他練一套給大家開開眼。 王選傑正是少年俠氣,有藝不藏身,便在華嚴寺門外練了一套彈腿拳。這一套功夫是從彈腿拳名師何德泉老先生那裡學來的。 同學們圍在旁邊叫好。 誰也沒注意,華嚴寺門口,多了一位老僧。他便是月朗禪師。 月朗禪師當時年事已高,卻是神清氣爽,一副仙風道骨。他身著半舊的袈裟,頭上亮亮堂堂的,一捋銀白色的長須在風中微微飄動。 見王選傑練完拳,老禪師緩緩走下台階,來到這群小學生中間。 「小施主,請問尊姓大名?」 王選傑對於什麼是小施主還不太清楚,但老禪師的問話他還是理解了,便報了自家的姓名。 老禪師仔細端詳著王選傑的相貌,見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兩眼中盈盈有一股靈慧之氣,真是天生的佛門弟子,便說:「小施主,我看你與佛門有緣,不知可否入我山門?」 王選傑對這句話似懂非懂,懵懵地望著老禪師。 圍觀者中,有人笑著對王選傑說:「喂,小朋友,這位老師父想讓你到廟裡去當小和尚,你去還是不去呀?」 當和尚?王選傑一下兒怔住了。他自幼多病,家中長輩曾為他請過寺里的方丈來念經說法,祈禱早日康健,所以他對和尚並不覺得神秘,幼小的心靈里反而覺得和尚很好玩兒。可是,真要是讓他去當和尚,又豈是一個小小的少年所能自做主張的?於是他喃喃地說:「這……我得回家跟家長商量商量。」 月朗禪師輕輕撫摸著少年的頭,心中對王選傑與佛門緣份的深淺便有了底。他眯眯笑著說:「好吧,你和家裡的人商量商量,再來找我,好嗎?」 王選傑點了點頭。 商量的結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若非家庭有什麼重大變故或孩子有什麼前世之孽,哪個家長願意把孩子送往冷清清的寺院? 王選傑說不上是悲是喜。他默默地走進了華嚴寺,把結果告訴了老禪師。 老禪師並不感到失望。他仍舊笑眯眯地摸著少年的頭,說道:「你每日放學後來寺里找我,我教你氣功和點穴療法,以壯你身體;我給你講授禪學,以明你心智,我想你的家長不會反對吧?」 「不會!」王選傑蹦起來,馬上又雙膝跪地,給老禪師磕了一個頭。 從此,少時的王選傑和佛門沾上了因緣。 出家人有五戒,八戒。這五戒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那八戒,除了上面的五戒以外,還有:不眠坐高廣華麗床座,不塗飾香料及歌舞觀聽,不食非時食。這「八戒」全稱為「八關齋戒」。王選傑雖不必守這些戒律,卻也耳濡目染。在出家人看來,「色」乃人生一大惡也,美女對面,也須視為白骨骷髏,不得有任何非分之想。受此影響,王選傑成年後走上了獨身主義之路。 他認為:「家」者,「枷」也。成家猶如帶枷,何必自找苦吃? 一個人獨來獨往久了,王選傑便養成了獨特的個人生活習慣:落拓不羈,懶散瀟洒,吃住行卧不受常規所束縛。時間歷久,積習難改,哪一個姑娘與他結為秦晉,豈不是害人終生嗎? 王選傑這樣想來,更抱定了獨身主義的信念。他要為發揚光大大成拳奉獻自己的一切。 自然,有意垂青者,為人說媒者,也都逐漸遠去。 誰知,年近知天命之年的時候,卻還有一位姑娘找上門來。 事情的起因,純屬偶然,而且帶有很強的戲劇性。 1982年夏天,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王選傑吃罷晚飯,到街上去散步。暴晒了一天的太陽,此時早已西沉大海,晚風悄悄帶著涼氣襲來,都市的怠倦之氣都被這涼爽的風吹拂得乾乾淨淨的了。 王選傑上身穿一件肥大的短袖衫,下著一條短褲,足蹬一雙磨得圓圓平平的拖鞋,手執一面破舊的大蒲扇,在街上悠閑自在地走著。不知不覺間,天氣已晚,細看四周景物,竟是西四一帶的繁華市區了。北京的商店一到傍晚便都打佯,高大寬敞的門窗此時全被夜色所籠罩,只有迷迷的路燈發出各種神秘的光來。 這時,前面不遠處傳來吵罵聲,裡面似乎還夾雜有清脆的女音。 王選傑只當是一些人在和另一些人吵架,並不把這當做一回事。他一面想著武術界的一些好友的近況,一面慢慢騰騰地照著自己的節拍走。 「師傅,救人哪!」 女人的聲音沖他飛來。 王選傑沒有注意。他近來所思所想的全是大成拳的事情。同門師友當中,有的人懶散了,超人的功夫也隨之荒廢了;也有的人鬢髮已白,似乎無意再在拳道上走動;還有的人被各種各樣的瑣事纏身,難以專心致志地習練本門拳法。先師王薌齋創下的這門技擊性極強的拳術,竟似要淹沒於時間的長河之中了!王選傑越想越揪心。 「師傅,救命呀!」 王選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明白這聲音是沖著自己喊過來的。他猛地頓住腳,看清前面一夥小痞子正在欺侮一個女青年。 王選傑怒不可遏,大步流星地沖了過去。 姑娘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痞子們有六七個,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弱弱壯壯,一個賽一個地在姑娘面前大顯身手。 他們誰也沒注意到王選傑是什麼時候衝進他們當中的。只覺眼前人影一閃,似乎多了一個人,還沒鬧清楚是怎麼回事,已有兩個人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所制,騰騰騰地向後退去,這二人在五步之外的地方仰面摔倒。其餘幾個人未及躲閃,也遭到了同樣的下場。一轉眼之間,這六七個痞子全部歪歪斜斜地爬在了地上。 姑娘驚魂未定,獃獃地站在一邊哭泣。她幾乎不相信在這短短的幾秒鐘之內,厄運竟突然被扭轉了。 「走吧,沒事啦!」王選傑沖姑娘說。 姑娘兀自站立不動。 也許是怕這幾個人再找麻煩?王選傑思忖著。「乾脆,我送你回家吧!」武術大師說。 姑娘點了點頭,默默地轉過身,朝前走去。 王選傑從地上揀起方才扔下的舊蒲扇,指著幾個欲爬起來的痞子說:「今天算是便宜了你們,將來再讓我碰上,可就沒你們的好日子過啦!」 痞子們一陣呻吟,有真痛的,有假裝的。 王選傑跟在姑娘身後,向前走去。 姑娘走得很慢,驚悸的神情還未恢復正常。她一言不發,拐過一個彎,進了一條衚衕,又拐了一個彎。 王選傑還是頭一次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姑娘在夜色里同行。他想說點兒什麼,卻總也找不到話題,只好默默無言地陪著姑娘走。但願她到家時情緒能恢復正常,使家裡人放心。 終於走到了家門口。 這是一座標準的北京四合院平房,裡面不知居住著多少人家。一盞迷離的燈光從門縫裡射出來,院子里似有人在納涼聊天。 姑娘轉過身來,說道:「這位師傅,多虧您今天救了我,又把我送回家,請您到我家裡小坐一會吧。」 借著門縫裡射出的燈光,王選傑這才看清這位姑娘的長相。她大概二十多歲的樣子,中等個,身材裊裊婷婷的,清秀的面容上透著女性的羞澀和純靜。兩隻大眼睛裡淚痕未去,在夜色中閃動著青春的光芒。 「不客氣不客氣!路見不平,自當伸手以援嘛!」 「您是救命恩人,怎麼能到家門口而不入呢?」 「些許小事,談不上救命之恩。姑娘,今後還望多保重,我告辭了!」王選傑說罷,不充姑娘再開口,已邁開步子,奔出幾米之外。 姑娘站在原地,焦急地不知說什麼好。 王選傑走出老遠老遠,聽到姑娘還在門口說話。大概家裡人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出來看個究竟吧? 王選傑回到家,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誰知幾天以後,當他回到家中的時候,卻見到他那小小的桌子上竟堆著一大堆紙包茶葉,還有一封糊得嚴嚴實實的信。信封上寫著幾個秀麗的字:王選傑先生親啟。王選傑感到很奇怪,先拆開信封。裡面的信迭得象一隻燕子,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兒漾了出來。 王選傑先生,您收到這封信一定會感到很奇怪,這陌生的字體您一定猜不到是誰的來信。其實,您是認識我的,我也認識您。只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您就是名滿京城的武術大師,您更不會知道我這個姑娘的名字。 您一定已經猜到了,我就是那晚遭到小流氓欺侮、被您見義勇為所救出來的那個女子。您把我從壞人的手下救出,又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好生感激您。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由於我不善言辭,更有姑娘的羞澀在作怪,使我那天晚上沒有來得及向您表示謝意。您是那樣匆匆忙忙就離去了,讓我一直牽掛在心。 事後,在家人的幫助下,我終於打聽到您的地址,並且知道了我的救命恩人的大名。 我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我活的這二十多年中,人生經歷平平,沒有遇到什麼挫折。那一晚的遭遇,是我有生以來最慘的一次了。如果不是您救了我,真不知道我會遭到多麼嚴重的不幸!現在想來,還一陣陣地後怕! 我聽家人和朋友介紹了您的為人和生活情況,對您更是增加了無尚崇拜和敬仰。您一生致力於武術事業,犧牲了個人幸福,我深受感動。這些天來,我反反覆復地考慮過了,我願意把我的心奉獻給您,用我的生命和熱情去照顧您的生活,使您有更多的精力 投身於武術事業。這不是我一時的衝動,而是一個二十六歲姑娘用生命和心血寫下 的文字。請您相信我並能接受我的請求! 順便給您捎去二十斤茶葉,以供您消夏之用。 一個您曾救過的、日夜感激您的姑娘 王選傑捧著信的手在顫抖,越讀越為難。姑娘是一片真心,情意難卻。這可如何是好?想自己已經四十好幾的年紀,豈能誤了姑娘的終身?紙包里浸出的淡淡香氣,無形無影,卻隨著武術家的呼吸,一縷一縷鑽入了肺腑。對於孤身者來說,能得到一個年輕姑娘的愛情該是莫大的幸福;可是,對深受佛門影響而又懶散慣了的王選傑來說,卻並非是幸事。 王選傑的目光盯在茶葉上。茶葉發出的幽香令他陶醉,令他心曠神怡。這是浪漫的氣息。王選傑一聲苦笑。 他大致算了一下兒賬:每斤茶葉按十元錢算,二十斤茶葉就是二百塊錢。禮夠重的了!他的心一沉。把茶葉留下,把錢寄給姑娘。對,就這樣! 他鋪開信紙,揮動小楷毛筆,在紙上寫出一行行獨具武術家特色的美麗字句。 「……茶葉我已收下,茶葉錢你也要收下。謝謝你的關心。你才二十六歲,正值年輕有為的大好時光,定會找到志同道合的意中人。我已年近半百,孤獨一人慣了,向來與婚姻無緣,豈能讓月老錯系紅繩……」 王選傑莊重地把信封好。明天,連錢帶信一起發走,最遲後天,姑娘就可以收到了。還不知道她會怎麼樣……唉,多情的姑娘啊。 這一夜,王選傑失眠了。 第二天一早,他從床上爬起來的頭一件事,就是上郵局。他不能把信和錢親自送到姑娘家裡去。那樣做的話只怕又要發生什麼故事。通過郵局,最好。 把信扔進綠色的郵筒,他心裡的一塊石頭也算落了地。他又坦然了。 7月13日。 又到了王薌齋的忌日。 王薌齋是1963年7月13日在天津病逝的,享年78歲。 做為一代國術大師的得意第子,每逢這個日子,王選傑的心中都強烈地湧起一股思念先師之情。這種思念之情遍佈於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日,但惟有此日為最。好比大潮,日日消消長長,只有這一日漲得最高。 他到師姐王玉貞家裡去看了看,瞧瞧有沒有需要幫忙乾的活兒。轉悠回來,就坐在家中的寫字桌前,翻看先師留下來的武術生涯記錄。 他想給雜誌寫篇文章,介紹王薌齋的武林軼事。逢到先師的忌日,不寫點兒什麼,干點兒什麼,心裡那股思念之潮就難以平息。 翻閱著案頭的文字,一個故事從遙遠的年代向他走來。 「鐵爪王敗北」。 對,就是這個! 王選傑一陣興奮。他鋪開稿紙,決定把先師給他講述過的這一段故事寫出來。 「四十年代中期以後,先生除在家中課徒之外,就在太廟公園傳藝,接待來自各方的武術界人士,共同研究中國的實戰拳法。 「有一天,一個白髮冉冉的老者來到太廟拜訪先生。老者見到先生之後,就提出願和先生研究一下技擊,勝負不論,只想領教一下真實功夫。先生聽這個老者出語不俗,細一打量,只見這個老者目光炯炯,含蓄有神,身形矯健,舉止有方。當時天氣尚暖,這個老者卻戴著一副白色羊皮手套。先生請問老者姓氏,然而老者一捋長須,微微一笑,含蓄中似有輕蔑之意,其表情是只願和先生一試,不願說出自己姓名。王薌齋先生雖久經大敵,所遇拳家萬千,卻從沒有見過如此之人,於是欣然應諾,決定當場與這位老者比試一番。這時圍觀的人又增加了一層,都想觀此一搏。 「只見這位老者起初是緩步向前,當他與王薌齋先生欲接未觸之時,他的步法突然一變,疾速非常,飄乎而至,雙手高高舉起,好似鷹爪一樣彎曲,直奔先生撲來。先生往左前方一邁步,身形隨之向左一閃,已轉到老者側面,用右手橫掌一削,正削在老者的右肩,老者當時立腳不穩,被削出六七尺遠,跌撞在一棵樹榦上。這時老者居然方寸不亂,二次奔到先生面前。這次他變換手法,兩隻手上下交替地向先生的面部抓來,手法極快。這次先生用左小臂往上一接老者的兩隻手臂,立刻感到很是沉重,覺得這位老者的功力非同一般。但是先生出於本能反應,上身稍一含蓄,全身微微一動,左小臂微微向上前方一抖,只見老者猶如觸電一般,悠地一下被抖起一人多高,摔在了六七尺外的地上,一時未能起來。先生急忙上前,雙手將老者扶起,連忙道歉。這時,老者面色蒼白,神色沮喪,兩滴淚水掛在眼角,用凄慘的聲調說道:"我所練皆非!我所練皆非!』當他摘下那副羊皮手套時,先生才恍然大悟,原來這老者是練鷹爪功夫的,他的雙手已經變成了灰黑色,表皮粗糙,好象松樹皮一樣。他自言練此功已有三十餘年,在江湖上沒有遇到過敵手,外號人稱"鐵爪王』,自以為他所練的是上乘功夫,萬沒想到今天會敗在王薌齋的手下。 「當他定靜心神之後,先向先生深施一禮,然後對著周圍的人一抱拳,說道:"今天我雖輸給了王先生,但我還想練一手給諸位看看。』說著他先後退幾步,然後飛速奔向一棵古松,伸出雙手左右交替地上下一抓,只見樹皮紛紛下落,樹榦上留下了道道指痕。然後,老者一轉身便擠出了人群。在場之人莫不驚訝,嘆息這個老者一生所下的功夫是多麼的艱深!然而,如以大成拳的功法而論,這種功法畢竟是局部的,是有害於身體的鍛煉方法,並不是中國真正的好拳術。」一口氣寫完,王選傑感到輕鬆多了。他彷彿看見王薌齋在冥冥之中望著他。趙貞永是王選傑在1969年底收的徒弟。當時,他正在上中學。因為體質很弱,先跟隨王選傑學習養生功法。三個月後,趙貞永的身體明顯好轉了,王選傑才進一步傳給他技擊功法,使他正式步入大成拳的門徑。如今,趙貞永經過刻苦鍛煉,已經具備了較紮實的大成拳功底。他在一篇文章里回憶王選傑先生給他的初次印象時,寫道: 1969年春天的一個早上,我照例來到東單公園。剛一進公園的大門,我就發現在靠近西側的樹林中圍著一群人。我好奇地走上去,扒開人群鑽到裡面,原來是一位武師正在輔導學生練拳。他身材不高,卻很壯實,紅紅的臉膛,炯炯有神的雙眼,顯得精明強幹。看年紀,不過三十歲上下。他的示範動作渾厚雄健,乾淨利落,出拳動掌呼呼帶風,閃展騰挪奇特多變。運動時,身隨步轉,步隨身移,有時快起來,只見身形,不見五官,人群中不斷傳出喝采聲。 武師剛一停步,一個身穿運動衣的青年就走上前去「請教」。這位青年身材高大,相貌魁偉,武師在他面前顯得很瘦小。不等武師答言,青年已站成「丁八步」,伸出右臂,擺出了推手的架子。看他那氣勢風度,決非等閑之輩。武師見此情景,微微一笑,也站成了「丁八步」。只見他伸出右手食指,搭在青年的右小臂上,青年奮力向上抬手,力圖翻腕以控制對方,可是抬了幾次也沒抬起來。只見武師略一進身,仍以單指接觸對方,青年猝不及防,被拋出一丈多遠,身體彷彿被彈出一般。青年不服,自稱沒有防備。武師請他再試,一連幾次,都被拋出。青年十分惱怒,猛地向武師撲來,武師不慌不忙,稍一矮身,以右小臂橫頂住對方腹部,將對方舉到空中。青年手忙腳亂,四肢在空中亂踢亂蹬,武師點到為止,輕輕地將對方放到了地上。四周的看客都驚嘆武師的神力和人品,青年面紅耳赤,很不好意思地轉身走了。我向站在旁邊的老者打聽武師是誰,他告訴我說:「這位是有名的大成拳家王選傑。」 對於王選傑先生的武功,我早有所聞。聽說有一次,他獨自一人在體育場外行走,正遇上幾個小夥子在踢足球,其中兩個人爭球追到王先生身邊,王先生一閃身躲過。一個大塊頭很不客氣地說:「以後走路躲遠點,否則踢斷了你的腿,我們可不負責任。」王先生聽罷,笑了起來,對那個大塊頭說:「你過來試一試,如果我的腿被踢斷,決不讓你負責。」說著把一條腿伸到前面。大塊頭還真有點兒楞勁兒,上來就是一腳,不過他只用了四五分勁。見王先生紋絲沒動,就退後幾步,猛地一腳踢來,王先生依然紋絲沒動,而他自己卻抱著腳腕在地上揉了起來。對於這樣的傳說,乍聽時將信將疑,等到親眼看到了王先生的身手,才深信其武功的精純。這件事我後來曾當面問過王先生,他告訴我這是身體內部的抗擊打力,任何人都可以通過大成拳功法的正確訓練得到它。 1969年底,我有幸拜王選傑為師,學習大成拳養生功法及武術理論,對王先生有了進一步了解。 選傑先生注重武德,為此他曾專門著文。平時,他對弟子們要求很嚴,嚴禁弟子依仗武功欺凌他人。十多年前,他有一個學生,喜歡吹噓自己,爭強好勝,貶低別人以抬高自己。選傑先生曾多次批評他,始終不見其改悔,於是憤然將其「逐出山門」,不再教他練武。選傑先生喜歡書法,偶爾寫成條幅贈給弟子,條幅常以「武德」二字為內容。 選傑先生對於自己的技藝從不保守,他曾說過:「中國武術為中華民族所有,任何一個品行端正的好武之人都有權學到它。」為了使更多的愛好者都能夠正確地學習大成拳,他把自己平生所學結構成文,公佈於眾,其中大多是拳論中的精髓。 趙貞永的文章從一個側面記錄了王選傑的武林生涯。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百廢俱興,也給武術的繁榮和發展創造了良好的環境。大成拳,這枝武林中的奇葩,終於又綻開了。全國各地,愛好並學練大成拳的人越來越多,其中尤以湖南省邵陽市為最。 1985年10月,邵陽市成立了大成拳協會,並相繼成立了樂安分會和龍江分會。練習大成拳的人數擴大到上千人。 邵陽市大成拳協會邀請王選傑前去講學傳藝。 自先師病逝以後,王選傑一方面刻苦練功,一方面總結拳學經驗,埋頭於拳理的研究之中,同時不放過任何傳授大成拳的機會。他把推廣、普及和提高王薌齋大成拳做為自己終生的奮鬥目標。欣聞湖南省大成拳練習者日益增多,他當然要親自前往了。 他先後數次到邵陽市講學傳藝,並擔任了邵陽市大成拳協會顧問。 與此同時,大成拳在北京、河北、山西、遼寧、河南等省市的發展也較為迅速,有的省市也已建立了大成拳協會、研究會等組織。 在國外,大成拳已陸續傳入日本、美國、法國、港澳等國家和地區,其中尤以日本留傳最為廣泛。以澤井健一?代表的大成拳門人,深受日本國內武術界的尊重和擁戴。 根據國內外大成拳的發展趨勢,原邵陽市大成拳研究會會長張禮義認為:成立全國性的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勢在必行,條件已基本具備。王選傑同意了張禮義的建議,授意由張禮義牽頭組織全國性的大成拳研究機構。 1989年7月30日,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在湖南省湘潭市成立。來自全國二十多個省市的二百多名大成拳愛好者在湘潭市集會,慶祝這一純學術性的群眾體育組織的誕生。 大會討論通過了《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章程》。在《會章》的《總則》中寫到: 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是組織全國廣大大成拳愛好者研究探索大成拳、挖掘整理拳學資料、開展教學指導與學術交流的純學術性群眾體育組織;它在法律和政策規定的範圍內,在上級體委的領導和支持下開展上述各項活動。 本會以大成拳創始人王薌齋先生《大成拳論》等著述為理論基礎,以王老先生弟子、當代大成拳代表人王選傑及其組成的理事會為領導核心,以繼承祖國寶貴的文化遺產,振興中華、利國利群為己任,以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陶冶情操、發掘潛能、提高會員的身體素質和技擊實戰能力為建會目的,繼往開來,推陳出新,為弘揚大成國粹而努力奮鬥。 在這次大會上,王選傑當選為研究會會長。大會還選舉產生了第一屆理事會。 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決定以龍象組合圖案作為會徽。圖象正中,一象側立;圖象四周,二龍環繞。 龍是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神異動物,人們常把它視為智慧的象徵;象是自然界中性格溫馴善良而又堅韌剛毅的仁獸。水中行龍,陸地走象,勇猛無比,力量無窮。所以,龍象在佛經中具有勇猛、精進、智慧、證果之意。經中有言:龍者神物,聚則成形,散則成氣。龍若偶現雲霧之中,亦是見角而不見爪,或是見首而不能見尾,其變化莫測,使人難見端倪。《道德經》中,老子以象喻道,有「執大象,天下往」之教法,此謂得守大道,即可天生久視,或羽化升霄,遨遊天下。《周易》首句又言: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前句言潛伏的龍,不應出動,應以無為守之;後句之意是龍出地面,應當有所作為。藉此喻,說明大成拳往昔多年未遇發展機緣,是守璞待時之期;現在機緣成熟,破璞顯玉得以蓬勃發展。這即是龍象為會徽的含意。王薌齋先生的長女王玉貞老人專為大會發來了賀信。賀信中寫到: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 欣聞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即將成立,我不勝喜悅,值此成立大會召開之際,我謹以先父親屬的名義,向大會致以熱烈的祝賀!向全體會員表示親切的問候! 大成拳是先父在四十年代創立於北京的一門新興拳法,它博採眾長,集養生和技擊於一體,幾經滄桑沉浮,今日得以中興,此乃本門之大幸。當前,本拳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並為海內外武術愛好者所矚目。以王選傑師弟為主的大成拳傳人,不僅繼承了先父的拳學理論和武德武技,而且為拳學研究開創了新的局面。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的成立,標誌著大成拳的發展進入了一個繼往開來、興旺發達的嶄新階段,標誌著大成拳事業後繼有人,前程燦爛。此情此景,如果先父在天有靈,也將欣慰無比,含笑九泉。 由於本人年事已高,不能專程前來,特以書面形式向大會祝賀。謝謝大家!謝謝為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成立而付出艱辛努力的本門弟子!            王玉貞賀1989年7月30日 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的創立,為大成拳的推廣、普及和提高創造了全新的環境。大成拳在它誕生將近半個世紀之後,終於迎來了萬紫千紅的春天。 自全國性的組織--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成立之日起,原湖南省邵陽市大成拳協會及下屬的樂安分會和龍江分會統一改名為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邵陽分會、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樂安分會和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龍江分會。 以楊鴻塵為首的河北省石家莊大成拳研究會於1987年成立。1989年8月,河南省信陽市成立了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信陽分會。 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創辦了自己的會刊--《大成拳研究》。 在研究會成立前夕,第一屆「大成杯」實作錦標賽於1989年2月9日至13日在湖南省武岡舉行,來自綏寧、武岡、邵陽等地的六個隊三十四名運動員分別參加了六個級別的比賽。 1989年8月8日至14日,我國大江以北大成拳首屆面授訓練班在瀋陽第一四○中學舉行。參加本屆面授的有來自長江以北部分省市的一百多名大成拳研究會會員。大家不畏千里跋涉的艱苦勞累,住宿於瀋陽萬泉旅社。 王選傑繼在湖南召開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成立大會以後,又攜弟子數人風塵僕僕地趕到瀋陽,擔任這次面授的總教練,同時指派弟子張禮義、張勇、王尚文、萬純鋅,再傳弟子蔡佐敏等為教練員。 這次面授歷時七天,時間很緊張。每天上午,由王選傑親自講授大成拳拳理,給大家做「七妙法門」的示範,然後分成四個班,由各位教練把大家帶到操場上進行系統、具體的練習。午休過後,教練員又集合學員前往晚柳塘公園,複習學過的功法。 王薌齋大成拳研究會遼寧分會理事王順孔在一篇記敘這次面授的文章里寫到:王選傑老師學識淵博、修養超人。去瀋陽報到的當天,我們都急於想見到思慕已久的王老師。當晚上在宿舍里與王老師見面時,我們立即被他的不凡氣質深深地打動了。他對人慈祥和藹、親切熱情。王老師與我們學員無話不談,談話的氣氛非常和諧、融洽,猶如在家中與自己的親人聊天一樣隨和。王老師在當今武林中,名聲很響,卻沒有一點盛氣凌人的架子,為人師表,堪稱楷模。在瀋陽面授的七天學習中,王選傑老師每天親自登台講課。他不僅氣魄恢宏,對人和藹可親,而且在教學上也能做到循循善誘。他要求學員們習武先要修武德;練功,既為強身健體,祛病延年,更要為中華武術技擊屹立於世界武術之林而做出貢獻。面授七天的時間很快就結束了。分手時,大家與老師們依依惜別,戀戀不捨。王老師握著我們的手說:「同學們,大家能聚到一起,這是我們有緣啊!望大家回去以後,為發揚光大大成拳而努力進取!」握著老師的手,聽著老師親切、飽含期望的話語,令人心潮起伏。大家心裡都在默默地回答:再見吧,老師!請您老人家放心,我們絕不辜負您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和期望,堅韌不拔,刻苦努力,發奮用功,持之以恆,誓為大成拳的中興、發揚光大做出我們每個人的努力! 誓言如鐵,眾望所歸。 王選傑擔任了大成拳掌門人之後,工作更忙了。一方面,他隱居家中,埋頭於拳理的探討,潛心於著書立說,同時還要經常應各家報刊之約,撰寫有關大成拳及先師王薌齋的文章,並應付各家報社記者的採訪;另一方面,海內外前來拜訪者也絡繹不絕,更多的則是通過信函來請教各種關於大成拳的問題,或提出拜師的請求。 對於來信請教問題者,王選傑基本上做到了每信必復,復必答疑,答疑必清楚無誤。但是,隨著信函的不斷增多,他越來越感到自己的精力有限,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利用有限的精力來詳細回答求教者提出的一切問題看來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很多關於大成拳的技術問題,並不是憑藉文字就能說清楚的。 經與有關部門協商,終於,關於大成拳的兩套錄象教學節目帶於1989年秋錄製完畢。這兩套帶,一套是大成拳的技擊部分,另一套是大成拳的養生部分。該節目帶由北京中醫學院電教中心和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傳統醫學研究所聯合錄製。王選傑和他的弟子在錄象中做了示範。  王選傑繼承了先師王薌齋的遺志,在發揚光大中國傳統武術、振奮民族精神上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不但成為大成拳興旺發達的中堅,而且也成為武林同道的楷模。 著名書法家李鐸曾為王選傑題過一幅字。這幅字表達了社會各界對王選傑的敬慕之情。那字是: 神州自有英豪在, 不負長城千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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