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總理與《道德情操論》
溫總理與《道德情操論》
大家都知道亞當?斯密《國富論》的一句名言——市場是一隻看不見的手,但他的另外一本著作《道德情操論》卻很少有人讀過。他在這本書里寫道,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眾手中,那麼它在道義上將是不得人心的,而且是有風險的,因為它註定會威脅到社會的穩定。對於我們來說,第一是發展。第二是協調發展。我們要特別重視社會公平與正義。 ——溫家寶總理接受《愛爾蘭時報》助理總編採訪
《道德情操論》
內容簡介: 身處急劇變革的市場經濟大潮中,每一個普通人都面臨著貧富差距拉大,企業改革,股市非理性繁榮等各種各樣的問題,人們身處其中又常常感到被自私、虛榮、妒嫉、仇恨、貪婪和背信棄義等不道德的情感所包圍,因而更加嚮往感恩、大度、慷慨、正直、勤儉、自我剋制等人性的美德。而這些不道德和道德,以及衍生出以上種種人類情感的「同情感」正是200多年前現代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在撰寫《國富論》之前,甚至在寫完《國富論》之後一直不厭其煩反覆思考的焦點。他耗費畢生的心血把這些思考寫成了這本十分罕見的,也可以說是至今唯一的一本全面、系統分析人類情感的作品,他想告訴讀者——人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要受道德感念的約束,不要去傷害別人,而是要幫助別人,這種「利他」的道德情操永遠地種植在人的心靈里。而且,每個人對這種人類樸素情感的保有和維持對整個市場經濟的和諧地運行,甚至民族的強盛將是至關重要。要正確理解真正的「市場經濟」,經濟學之父的這本巨著是必讀作品。
第一卷 行為的適當(一)適當感
在人的天性中總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無論一個人在我們眼中是如何自私,他總是會對別人的命運感興趣,會去關心別人的幸福;雖然他什麼也得不到,只是為別人感到高興。當我們親眼目睹或是設身處地地想像到他人的不幸時,我們的心中就會產生同情或憐憫。我們常常為別人的痛苦而痛苦,這是無須證明的事實。像人性中所有與生俱來的感情一樣,這種情感決不是專屬
1 「同情」是人的天性
在人的天性中總是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東西。無論一個人在我們眼中是如何自私,他總是會對別人的命運感興趣,會去關心別人的幸福;雖然他什麼也得不到,只是為別人感到高興。當我們親眼目睹或是設身處地地想像到他人的不幸時,我們的心中就會產生同情或憐憫。我們常常為別人的痛苦而痛苦,這是無須證明的事實。像人性中所有與生俱來的感情一樣,這種情感決不是專屬
2 「同情」也會感染
當我們對別人的憂傷表示同感的時候,常常使用「慈悲」或「憐恤」這樣的詞。「同情」跟它們幾乎是同義詞,不過現在也可以表示對各種情緒的同感。 有時候我們似乎一注意到別人的情緒就會產生「同情」。即使還不知道當事人為什麼如此激動,激情就好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一個人身上傳染到另一個人身上。如果一個人在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明顯的悲喜之情,就會立即在觀者心中激起共鳴。笑臉隨處受人歡迎,憂戚的面容卻只會令人沮喪。 然而事情並非一概如此。有一些情緒,如果我們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非但不會報以同情,反而會覺得非常討厭。面對憤怒者的胡作非為,因為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發怒,也就不會設身處地地替他考慮,體會到他的怒氣。可是那些受氣包的處境是有目共睹的,我們都知道在對方盛怒之下他們容易受到傷害。因為同情他們的恐懼和不滿,我們通常都會站到他們一邊,反對那氣勢逼人的發怒者。 正是因為那些快樂或悲傷的表情讓我們覺得別人正在承受著好運或厄運,我們才會產生同感,為之動容,但是只有感覺到它們的人才會受影響。怨憤則不同,它會使我們聯想起所有我們關心的人以及同他作對的人。正是由於對好運或厄運的日常印象,我們才會去關心遭遇這種命運的人。而出於平素對憤怒的印象,我們不會去同情那些發怒的人。我們似乎天生就對這種激情抱有反感,如果不知道發怒的原因,大概都會持反對態度。 如果我們不了解別人悲傷或快樂的緣由,即使我們抱有同情,那也是非常有限的。對於我們來說,痛哭流涕不過是受難者內心痛苦的表現,它讓我們產生追根問底的好奇心,或至多是某種同情的願望,這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同情。我們首先會問:發生了什麼事?在得到答案之前,雖然我們會有點於心不安——因為隱約感覺到他的不幸,更多的則是由於費盡心機去揣測他的遭遇究竟是什麼——但是我們的同情仍然是微不足道的。 因此,同情與其說是受到對方激情的感染,不如說是來自引起這種激情的環境。我們有時會從別人那裡感到一種激情,而當事人卻似乎渾然不覺。因為當我們設身處地地考慮他的處境時,就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一種感情,然而實際上他並沒有感覺到。看到別人厚顏無恥的行為,我們會感到羞愧,雖然他好像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因為我們自己如果有這種可恥的舉動,就會情不自禁地感到無地自容。 善良的人覺得喪失理智比其他威脅人類生存的災難要可怕的多。他們比別人更為同情這一人類最深重的悲劇。然而那身處其中的可憐人也許還又笑又唱,對自己的悲劇渾然不覺。因此,人們目睹此情此景而痛心疾首,與受難者自己的感情是兩回事。旁觀者想像著自己落入同樣的不幸境遇,同時又能用正常的理智和判斷力去思考,他覺得自己一定會痛苦萬分,因此對喪失理智的人產生同情,但是他所設想的情況是不可能存在的。 患病的嬰兒只能呻吟而無法說出他的感受,母親也經受著痛苦的折磨。她想到孩子有口難言的無助,害怕孩子的病會惡化不治,所有這些聯繫起來,讓她憂心忡忡,愁腸百結。可實際上嬰兒只是暫時感到不舒服,病情並不嚴重,不久就會康復。因為嬰兒不會想得那麼多,那麼遠,反而得以免除恐懼和憂慮。而理性和哲理卻無法抗禦籠罩著成人心靈的巨大痛苦。 甚至連死者都會引起我們的同情,不過觸動我們的主要是那些衝擊我們感官的環境,其實那根本無妨死者的安眠。我們沒有看到那對於他們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前方可怕的來世。我們想像著:不見天日,與世隔絕,躺在冰冷的墓穴里腐朽生蟲,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甚至親朋好友也不再記得。多麼悲慘啊!我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對這些遭遇如此可怕不幸的人應該報以最大的同情。一想到他們可能被人遺忘,我們的惻隱之心就加倍地沉重。由於我們自己的虛榮心和煩惱,我們努力保持著對他們的回憶。可是我們的同情非但不能安慰死者,反而使他們更加不幸。到頭來,一切都無濟於事。儘管我們竭力寬慰死者的親友,減輕他們內心的眷戀、愧疚和傷痛,這些都與死者無關,只能平添我們自己的憂傷。死者已然長眠於地下,決不再理會世事的紛擾。我們覺得死者永遠處於陰森恐怖之中,這是因為我們把自己的感覺和他們的環境聯繫在一起。恕我直言,我們設身處地地想像讓我們將自己鮮活的生命注入死者僵硬的屍體,恐懼之心於是油然而生。這種幻象讓我們如此畏懼死亡,儘管我們死後不會有任何痛苦,但是生前卻因此備受折磨。對死亡的恐懼,人性中最根本的一項原則由此產生。它破壞了人的幸福,卻還人類以公平;它讓個人痛苦不堪,卻保衛了社會。
3 相濡以沫的快樂
別人發自內心的同情總讓我們無比欣慰,無論這同情從何而生;相反,無動於衷的表情則讓我們失望莫名。有些自戀的人熱衷於用他們的原則去揣度人類的情感,自以為對這種喜怒之情的來由了如指掌。據說,由於人感到軟弱無助,別人的同感使他確信能得到幫助,他才會高興,而別人的敵意總會帶來憂傷。但是,喜怒之情常常來得莫名其妙,如同電光一閃,顯然不是來自任何私心。一個人使盡渾身解數去逗樂他的朋友,如果他發現除了自己沒人覺得他的笑話好笑,當然會讓他非常沮喪。反之,如果大家都跟他一起捧腹大笑,他就會感到朋友的認同,覺得受到了最大的獎賞。 雖然他人的同情可以為快樂錦上添花,無人回應也會讓我們嘗到失望的痛苦,但這些並不是全部的原因。一本書或一首詩如果反覆讀過多次,會讓我們覺得索然無味,但是當我們為朋友朗讀的時候仍然會勁頭十足。因為朋友覺得它很新鮮,即便我們自己已經不再感到新奇和崇敬,卻仍然能夠從朋友的角度去體味其中的意蘊,並且為一種如獲知己的感覺而興奮不已。相反,如果朋友對此毫無興趣,我們會非常生氣,再也無心繼續朗讀下去。這又一次證明,朋友的歡笑無疑是我們快樂的源泉,而他們的冷漠定然會令我們失望。儘管這或許可以說明我們為何時而高興,時而憂傷,但並不是唯一的原因。雖然心有靈犀讓我們快樂,知音難求使我們痛苦,但是這並不能說明所有的問題。當我高興的時候,朋友的同感會錦上添花;但是當我陷入憂傷,朋友的同情如果不能雪中送炭,就可能火上澆油。然而通常情況下,同情總能另闢蹊徑,增添快樂,又能溫暖人心,減輕痛苦。 所以說,與高興的時候相比,我們在不高興的時候更希望找個人一吐為快,此時朋友的同情也更能讓我們得到安慰,如果他們無動於衷我們就更覺得委屈。 最能讓可憐人感到寬慰的事情莫過於找到一個吐苦水的對象。他的同情使他們卸下了心頭的部分重擔,甚至可以說他分擔了他們內心的一部分痛苦。他不僅和他們一樣的痛苦,而且與他們共同承擔,從而減輕了他們心靈的重負。可是在傾訴的同時,那些可憐人的憂傷又在頭腦中復活,他們在回憶中喚醒了過去的傷心事,因此涕淚橫流,沉浸在悲痛之中。不過他們也從中得到了安慰,他們重新喚起的悲痛從別人的同情中獲得了更大的補償;相反,對可憐人最無禮的侮辱是輕視他們的不幸。不願與朋友一起分享快樂還只是缺乏禮貌,而不能神情莊重地傾聽他們的苦惱,就真的是不近人情了。 愛帶來愉悅,恨產生不快。因此,我們希望朋友接受我們的友誼,但更渴望他們理解自己的憤慨。當我們身處順境時,即使朋友很少關心我們,也可以得到原諒。但是當我們受到傷害時,他們表現得無動於衷,就會讓我們受不了。如果他們不領會我們的感激,也不會像不同情我們的怨恨那樣惹得我們怒火中燒。與我們的朋友關係不錯的人很少能得到我們的友誼,但是那些跟我們的對頭接近的人很容易招致我們的敵意。即使我們對前者抱有成見,也很少向朋友抱怨,雖然偶爾會因此發生爭吵。但是如果他們跟後者友好相處,我們就會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仗了。愛和快樂總是令人愜意,讓我們內心滿足,別無他求。悲痛和憤懣總是讓我們耿耿於懷,沒有同情我們就無法得到寬慰。 當一個人由於我們的同情而感到欣慰,由於得不到同情而受到傷害的時候,我們當然也很高興獻出自己的愛心,而當自己做不到的時候就會自責。我們不僅對成功人士表示祝賀,也會去安慰那些受苦受難的人。如果我們可以和一個人肝膽相照,那麼在同他交談時我們得到的快樂,會遠勝於償還我們目睹他的遭遇所感到的痛苦。相反,如果我們不能對他報以同情,即使因此而免於痛苦,我們也會為無力分擔他的不幸而感到難過。如果我們看到一個人因為不幸而痛哭失聲,而設身處地地考慮他的遭遇之後覺得自己不致如此,我們就會認為他小題大做,膽小怕事。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因為撿了一點小便宜就得意洋洋,我們也會瞧不起他,覺得他頭腦發熱。如果我們聽到一個笑話覺得不過如此,而朋友卻大笑不止,沒了分寸,我們甚至會生氣。我們的感情與別人是否—致能幫助我們判斷其恰當性。
4 糾正「不合適」的情緒
如果旁觀者的同情與當事人本來的情緒完全一致,他就會認為這種情緒是適度得當的;相反,當他設身處地地體驗這種情緒時發現自己的感覺受了欺騙,那麼他必然會覺得這些感情過於誇張,名不副實。因此,認為別人的激情是實實在在、有根有據的,也就是對他表示同情,否則我們就絲毫不會同情他。一個人對我的受害感到氣憤,而且看到我跟他一樣義憤填膺,就一定會認同我的觀點。一個自始至終對我的悲痛表示同情的人,自然會認為我的悲傷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一個人跟我一樣欣賞同一首詩或同一幅畫,他一定會對我的讚美之辭點頭稱是。如果一個人跟我聽了同一個笑話並且一起開懷大笑,他當然不會覺得我的笑聲有何不妥。相反,在所有這些場合與我的感受完全不同的人,難免會持有異議,因為我們的感情根本格格不入。無論是我的仇恨超過了朋友的義憤,還是我的悲傷壓倒了他們發自內心最溫情的體貼;無論是我的評價或高或低總之不合他意,還是我的笑聲或大或小反正與他不同,總之,只要他在權衡了客觀情況以後認為我和他的感受多少有些差異,就會對我或多或少地心懷不滿。此時,他只能用自己的感情作為標準和尺度來衡量我的感情。 如果我們對別人的意見表示贊同就意味著要採納它們,反之亦然。如果我們服膺同一個觀點,我當然會同意你的看法,否則我自然會表示反對。同樣,我也不可能同意你的看法卻不採用你的意見。眾所周知,對別人的意見是否贊同就意味著它與自己的看法是否一致。這一點也同樣適用於感情。 的確,有時理智上的贊同和情感上的一致並不是完全合拍的,很多時候我們在表示贊成的同時內心沒有一絲同情。可是只要稍加思考我們就會承認,哪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理智的信服最終還是來源於同情。在日常瑣事中人們的判斷不容易被錯誤的理論誤導,所以讓我舉一個最普通的例子:我們經常會覺得一個笑話很不錯,而且朋友們的笑聲也非常自然,但是我們自己並沒有笑,那是因為我們或許正好憂心忡忡或者心不在焉。可是根據經驗,我們知道一般情況下什麼樣的笑話會引起鬨堂大笑,而這個笑話正巧是這一類。雖然當時的情緒不允許,但是我們知道平時我們完全會跟大家一起開懷大笑,所以我們並不反對朋友的笑聲,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 這種情況同樣適用於所有的情緒。一個面容悲戚的陌生人在街上與我們擦肩而過,繼而有人告訴我們他剛剛收到父親去世的噩耗。此時我們不可能對他的悲傷心懷疑問。然而,雖然我們並不是冷血動物,我們卻無法體會他悲痛欲絕的心情,甚至根本想不到對他表示一點關心,這種事情也是時有發生的。也許我們與他和他的父親素不相識,也許由於雜務纏身,我們沒有時間去想像他此時的處境。但是經驗告訴我們,遭遇如此不幸的人必然是痛不欲生,而且我們清楚,如果有時間周到地為他著想,我們無疑會對他深表同情。正是因為意識到這種有條件的同情,我們才會認可他的悲痛。即使有時實際上並未產生同情,事實也是如此。日常經驗使我們懂得在什麼樣的場合應該有什麼樣的情感,於是這種規則就會改正我們暫時的「不合適」的情緒。
5 面對無瓜葛的客觀事物
內心的情感引發行動並且決定善惡是非,我們在考察它的時候無非是從兩個方面出發。一方面是產生它的原因或者動機,另一方面是它的目的或後果。一種感情是否符合造成它的原因,決定了隨之而來的行為是彬彬有禮還是野蠻粗俗。一種感情的意圖是行善還是作惡,決定了其後果是有益還是有害,該賞還是該罰。 近來,哲學家們考慮的主要是感情的目的,卻很少注意激起感情的原因。但是當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人的情感及其行為進行裁判的時候,一般離不開以上兩個方面。當我們責怪一個人對自己的愛恨缺乏自製時,我們考慮的不僅是可能導致的不良後果,還有造成他內心激動的微妙因素。雖然我們覺得他不至於那麼激動,或許他所欣賞的人物並沒有那麼出色,他的遭遇並不是特別悲慘,激怒他的事情也不是非常糟糕。但是只要他的情緒還不算特別離譜,我們就能諒解和容忍。 根據我們是否對別人的感情抱有同感,我們可以判斷它是否恰如其分。這包括兩種情況:一是激發感情的事物與我們和當事人都沒有特殊的關係;二是它們對我們當中的某人有特別的影響。具體分析如下: 1. 在面對那些與我們雙方都沒有什麼瓜葛的客觀事物時,如果對方的感覺時時與我們相吻合,我們就會覺得他品味高雅、見識不凡。壯麗的河山、華美的建築、繪畫的構圖、演說的謀篇布局、第三者的所作所為、數字的奧妙、宇宙大體系中各個構件神秘的運轉,所有這些有關科學和品味的一般事物,與我們都沒有什麼特殊關係。我們會從相同的角度去觀察它們,而且沒有必要對它們報以同情,因為我們與對象之間不需要感情上的和諧一致。但是,由於我們各自的生活經歷使我們習慣於關注複雜事物的不同部分,或者由於我們意識的敏感性差異很大,我們常常會有不同的感受。 如果朋友對某件事物的觀感跟我們完全一致,沒有人有任何特別的見解,雖然我們內心會表示贊同,卻不會覺得欽服景仰。但是如果他們在觀察對象的時候留意到我們所忽視的大量細節,使得他們不僅與我們觀點相同,而且還能指引和點撥我們,那麼我們不僅會感到英雄所見略同,而且會被他們過人的敏銳和悟性所折服,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驚嘆之餘,自然會讚不絕口。說出盡人皆知的真理並不能讓人欽佩,比如認為絕代佳人勝過醜陋的殘廢,或者二加二等於四。那些品味不凡的鑒賞家能夠在毫髮之間鑒別出美醜高下,那些頭腦清晰的數學家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一團亂麻似的難題。只有他們才當得起我們的仰慕,無愧於我們的頌揚,因為這些藝術和科學領域的天才指引著我們,他們廣闊的視野和超凡的見識總是讓我們意想不到。 人們或許認為,我們之所以讚賞這種才氣是因為它有用,它的實際效果賦予它特殊的價值。但是,最初我們在肯定別人的見解時並沒有考慮它的效用,只是覺得它正確得當,實事求是。毋庸置疑,我們覺得別人有眼光只是因為他們的看法合我們的意,別無其他原因。同樣,我們最初對別人的品味表示贊同也並不是因為它有用,而是因為它公允精到,恰如其分。評價其功用只不過是事後的想法。
6 面對特殊關係的事物
對於那些跟我們和對方都有特別關係的事物,就很難做到這樣的心平氣和,雖然這一點至關重要。我的朋友當然不會從我的角度去看待我所遭遇的厄運和傷害。這不像欣賞一幅畫、一首詩或者討論一套哲學理論那麼簡單,因此我們的感覺會截然不同,我所受的影響更為直接。如果朋友在評價那些客觀對象的時候與我觀點不一致,我會覺得無所謂;但是如果他對我所承受的不幸和傷痛沒有感同身受,我就不太受得了。即使你對我所欣賞的一幅畫、一首詩甚至一套哲學理論感到不以為然,我們也不至於為此吵起來,從常理上講我們都沒必要太介意。因為這些對於我們雙方都無關緊要,即使我們的看法針鋒相對,也不致為此傷了和氣。但是如果事情跟你我都息息相關,那就大不一樣了。即使在理性上你的見解與我截然相反,在個人喜好上你的感覺跟我格格不入,我都可以很大度地接受。如果我心情不錯的話,還可以興緻勃勃地跟你探討這些話題。但是,如果我厄運纏身,悲痛欲絕,你既不報以同情也不願為我分憂;如果我蒙冤受屈,滿腔激憤,你毫無同感,更不用說仗義執言,那我們之間就無話可說了。我們互相都受不了對方,你反感我的激動狂熱,我也痛恨你的冷漠無情,甚至連對方的朋友我們都會看不慣。 即便如此,旁觀者和當事人之間仍然可以達到心靈的溝通。首先,旁觀者必須儘可能的體諒對方的處境,從最微小的細節上設身處地地考慮對方的痛苦。他必須事無巨細地了解對方的情況,真正進入對方的世界。 即使做出這樣的努力,旁觀者的感受仍然與受難者本人有很大差距。雖然人類天性慈悲,但他也不至於為了別人的痛苦讓自己陷入同樣的困擾之中。設身處地地想像雖然能夠產生同情,但不會長久。他在意識深處總覺得自己是安全的,沒有真正地遭受折磨。雖然在想像中他們可以產生與受難者多少相似的感覺,但是不會那麼深切。當事人明白這個道理,但還是渴望得到一種更完美的同情,一種感到旁人與他悲喜與共的安慰。在內心激烈的掙扎中看到旁人與自己心意相通,是他唯一可能得到的慰藉。但是他只有控制自己的情緒,讓旁觀者可以接受才行。說實話,為了照顧其他人的心情,他不能任性而為,語無遮攔。旁觀者在潛意識裡總是覺得他對當事人處境的體會不過是一種想像,這不僅降低了同情的程度,而且改變了同情的性質。因此他人的同感和自己的悲傷從來就不是一回事,兩者的感覺總是存在差別。但是這兩種情感之間的協調一致已足以維繫社會的和睦。就算它們無法嚴密合拍,我們也心滿意足了。 出於人類的本能,旁觀者與當事人為了互相溝通都會努力去設想對方的處境。旁觀者經常設身處地地去體察當事人的情緒,當事人也同樣會把自己放在旁觀者的位置,用對方的眼光來冷靜地看待自己的命運。旁觀者常常想如果倒霉的是自己會有什麼感覺,受難者也時常顧影自憐。同情讓他們學會了從對方的角度反觀自己的處境。在旁觀者面前,受難者感到旁人會公正無私地看待自己的遭遇並深深為之感動,他內心的波瀾必然會因此平息不少。 朋友在身邊會讓心亂如麻的人平靜下來,知己的出現會讓我們的心靈得到某種寬慰。同情會產生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們一想到他正在關心著自己的處境,就開始像他那樣可憐自己。我們不能指望一個普通相識像至交一樣同情我們,他不會不厭其煩地傾聽我們的嘮叨,因此我們在他的面前顯得非常鎮靜,盡量三言兩語就把自己的情況說個大概。我們更不能指望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會對我們多加關心,因此我們在他們中間更加心如止水,努力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在他們能夠接受的範圍內。這不僅僅是裝模作樣。只要我們能夠控制自己,的確一個普通相識比一位知己更能給我們帶來安寧,身處一群陌生人中間比面對一個熟人更能讓我們平靜。 因此,無論何時,如果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參加社交和談話都是調節心情的好辦法,能讓我們恢復平靜和愉快,自得其樂。離群索居,愛好苦思冥想的人,經常為了自己的煩惱憂傷,閉門鬱鬱不樂,雖然他們慷慨仁慈、自尊自愛,卻很難獲得凡人常有的平和心態。
7 可敬的美德
旁觀者將心比心去體諒當事人,當事人也力求控制自己的情緒以照顧旁觀者的感受,這兩種努力確立了兩種不同的美德。前者帶來了溫文爾雅、和藹可親、公正無私和謙遜仁慈;後者則造就了雍容持重、自我剋制的人品,將激情納入自尊自愛、合理恰當的軌道。 如果有人以慈悲的心腸回應著他人的點滴感受,為他們的不幸而傷心,為他們的遭遇而不平,為他們的好運而欣喜,他在我們眼中會是一個多麼和藹可親的人啊!如果我們將自己換作他的朋友,我們就不難理解他們對他的感激之情,感受到他們從摯友那無微不至的關懷中得到的安慰。相反,一個鐵石心腸,自私自利,對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無動於衷的人,在我們看來又是多麼面目可憎!此時,我們也完全能夠理解他給周圍人帶來的痛苦,尤其是那些最令人同情的可憐人和受害者。 另一方面,那些為了維護自尊、體諒他人而刻意自製,在任何環境中都能做到處變不驚的人,他們高貴得體的風度總是令人難忘。那些只會唉聲嘆氣、哭天抹淚、吵吵鬧鬧來博得同情的人實在讓我們討厭。但是,那種莊重沉靜的悲哀,只有在紅腫的雙眼、顫抖的嘴唇以及看似冷淡無心卻動人心弦的舉止中才有所表露的痛苦,卻令我們肅然起敬,讓我們同樣陷入沉默。為了表示我們的敬意,我們忐忑不安地檢查著自己的行為,生怕舉止不當破壞了這來之不易的和平。 無獨有偶,當我們放任胸中的怒火不加任何節制的時候,那種傲慢蠻橫的態度是最令人討厭的。但是那種憤恨之中卻不失寬宏大量的氣度卻讓我們由衷欽佩。即使遭受莫大的傷害,它也不會超越公正的旁觀者發自良心的義憤,縱容自己內心的怒火恣意的反擊。它不允許言行越過情理的界限,甚至內心也像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一樣平常,絲毫不要求更痛快的報復和更沉重的懲罰。 因此,完美無瑕的人性,就是關心他人勝過關心自己,就是公正無私和慈善博愛的情懷。唯有如此,人與人之間才能達到感情上的溝通與和諧,才能產生得體適度的行為。基督教最偉大的律法規定,我們要像愛自己一樣去愛我們的鄰人,因此我們對自己的愛不要超過我們給予鄰人的愛,換言之,我們愛自己不要超過鄰人愛我們,這也是一條舉世無雙的法則。 如果我們對超凡脫俗的品味和見識讚不絕口,深感敬佩,那麼這種細膩的感覺和敏銳的眼光一定是難得一見。同樣,在人們看來,敏感和自製的品質絕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只有卓越不群之士才能具備。仁慈使人和藹可親,不過確實需要一種遠非粗俗匹夫所能想像的細膩情感。寬宏大量縱然崇高,但無疑要求軟弱的常人所無法達到的自制力。就像小聰明中產生不了天才一樣,日常的倫理規範也造就不了美德。美德是卓越非凡、崇高優異的品質,遠遠超越世俗的標準。善解人意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讓人覺得和藹可親,那溫文爾雅的態度和無微不至的關懷常常出人意料。自我控制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令人肅然起敬,能夠抑制常人按捺不住的激動實在讓人驚異。
在這方面,那些可欽可敬的德行和那些只能點頭認可的品行之間的確存在著很大的差別。很多時候,只要具有多數凡人所能做到的平常的敏感和自製(有時甚至連這點都不用),就可以達到完美適宜的水平。舉一個非常粗俗的例子,在一般場合,肚子餓了就吃東西當然是無可非議的,沒有人會表示反對。但是我們如果說這是美德,那就滑天下之大稽了。相反,在有些情況下是很不容易達到盡善盡美的,比如那些需要竭盡全力剋制自我的場合,這時行為只要超過了人們的預期,即使並不十全十美,也仍然是一種可貴的美德。當人性遭遇強烈的刺激時,即使已經做了最大限度的剋制,但由於人類天生的缺陷,軟弱的人性總要發出叫喊,無法將內心的激動限制在旁人能夠容忍的程度。因此,此時受難者的行為即使不是十分得體,也仍然值得稱道,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修養。這種寬宏大量是常人力所不及的,雖然不是無可挑剔,但是比起在這種難堪的場合中司空見慣的行為來,仍然非常難得。 在我們決定如何對一種行為加以褒貶的時候,常常會採用兩個不同的標準。首先是得體適度、完美無缺。在那些艱難的處境中,人的行為不可能達到這麼高的水平,總是有可以指摘之處。其次是雖不完美但有所接近,這是大多數人所能做到的。只要超過了這個標準,無論這種行為距離無可挑剔有多遠,似乎都應該受到表揚,可是如果達不到這個標準,就應該受到責備。 我們在裁判那些依賴於想像的藝術作品時採用的也是同樣的方法。如果一個評論家用所有作品都從未達到過的完美的極致來要求大師們的詩歌和繪畫,那麼他看到的就只有敗筆和瑕疵。但是,如果他將這些作品與同類作品相比較,他肯定會採取一個截然不同的標準,就是這類作品通常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這時如果它們比大多數作品看上去更接近於完美,就應該得到最高的讚賞。
8 源於身體的種種激情
(1)由於身體的某種狀態或慾望而產生的情緒不應該表現得過於強烈,因為朋友們的身體並沒有處於相同的狀態,不會抱有同感。比如說,肚子餓是人之常情,誰也躲不過,但是狼吞虎咽的吃相仍然被看作壞習慣;人們也會對食慾產生某種同情,當朋友們愉快的享受美餐時,我們在一旁也會覺得高興,如果我們露出厭惡的神情,當然會讓人不快。正常人的身體習慣使他們的胃口差別很大。一本圍城日記或航海日誌中所描寫的大饑荒會引起我們的同情。我們在頭腦中描繪出當時的情景,很容易想像那摧殘著人們的悲傷、恐懼和驚嚇,並為之震撼和感動。但即便在此時,在我們讀書的時候也並沒有感到真正的飢餓,因此說我們對他們的飢餓表示同情就不太合適。 人類天性中吸引兩性結合的情慾也是一樣。哪怕是在所有世俗和宗教戒律都不會加以任何禁止的兩個人之間,這種最為自然的火熱情感也不是何時何地都無傷大雅的。但是這種激情多少還能贏得人們的同情。與女士交談當然不能採取面對男人時的態度,而是應該顯得更為輕鬆、幽默、投入。那些對女性漠不關心的人甚至在男人眼裡都是可恥的。 我們對一切源於身體的激情都覺得反感,強烈的表現會讓我們感到厭惡。一些古代哲人認為,這些人類與動物所共有的衝動削弱了人性的尊嚴。不過按照這種思路,許多我們和野獸共有的情緒看起來都不像是獸性,例如怨恨、自然的感動,甚至感恩。別人身體的慾望讓我們覺得非常噁心,其實是因為我們對此沒有同感。就連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一旦慾望得到滿足,對於從前讓他著迷的東西就不再有絲毫興趣,甚至覺得討厭。那剛才還讓他如痴如醉的魅力已經無影無蹤,現在他跟旁人一樣無法理解自己的情緒。正如晚餐過後我們就會吩咐收拾餐具,任何使肉體產生強烈慾望的客觀對象都會受到同樣的處置。 在對身體慾望的剋制之中蘊涵著被稱為節制的美德。謹慎的態度把這些慾望限制在健康和財富容許的範圍內,而節制的作用則是讓它們符合大方得體、謙和有禮的要求。 (2)出於同樣的原因,無論肉體的疼痛是多麼難以忍受,大聲叫喊總是讓人覺得有失男子漢的臉面。不過身體的痛苦也會引起相當的同情。前面講過,如果我看到別人的手腳要挨打,我也會不由自主的縮回自己的手腳;如果真的打了,我也好像跟被打者一樣感覺受了傷害。可是我所受的傷害肯定是微乎其微的,因為我感覺不到他的疼痛;如果他大喊大叫,我會覺得他小題大做。源於身體的所有激情要麼完全不能讓人同情,就算引起同情,也根本不能與當事人強烈的感受相比。 那些由想像而生的感情則全然不同。朋友身體的感受可能對我的身體沒有什麼影響,但是我卻很容易想像我所熟悉的人們頭腦中的境況。愛情或雄心的挫折比肉體上最殘酷的傷害更容易令人同情,因為那些激情全部出於想像。
9 我們會感同深受
一個傾家蕩產的人如果很健康的話,身體上不會有任何痛苦,他的痛苦僅僅來自想像。這種想像讓他看到了即將臨頭的慘狀:尊嚴的喪失、朋友的白眼、敵人的輕視、無法獨立、貧困窘迫,等等。同身體相比,我們的想像更容易受到對方的影響,因此我們會對他報以更強烈的同情。 人們通常認為失去一條腿比失去一個情人更為不幸。然而,如果災難的結果只是造成前一種損失的話,那就是一出蹩腳的悲劇。後一種不幸無論是多麼微不足道,其效果也要比前者好得多。 沒有什麼感覺像疼痛那樣轉瞬即逝。疼痛一旦消失,所有的煩惱都隨之而去,回想起來也不會讓我們感到痛苦,因此我們也不再能體會從前經受的折磨。朋友有口無心的一句話會讓我們長期耿耿於懷,由此而來的苦惱不會隨著這句話一起消失。煩擾我們的首先不是客觀的對象,而是頭腦中的觀念,因此想像會不斷地折磨我們,除非時間或其他偶然因素讓它從記憶中消失。 沒有危險的疼痛不會引起強烈的同情,激發我們同情心的不是受難者的痛苦,而是他的恐懼。但是恐懼這種情緒完全來自想像,這種想像飄忽不定、難以把握,讓我們面對那些從前未曾相識、以後卻可能遭遇的東西,感到憂心忡忡。痛風或者牙痛雖然痛苦難耐,卻不會招來多少關注;絕症即使並無痛苦,也能夠引起最深切的同情。 有些人一看到外科手術就會頭暈作嘔,那種撕裂肉體的疼痛似乎會讓他們產生過度的同感。外部原因造成的身體疼痛給我們留下的印象,比內部器官失衡帶來的痛苦更為鮮明生動。鄰居因為痛風或結石所遭受的折磨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剖腹手術、外傷或骨折給他帶來的痛苦我卻一清二楚。然而這些事情之所以令人難忘,主要是由於一種新奇感。一個人在觀看過十幾次解剖和截肢以後,就不會再為這種事情大驚小怪。哪怕是閱讀或觀看五百多個悲劇,也不會讓我們麻木不仁到如此地步。 有些希臘悲劇將展現肉體的痛苦作為激發同情心的一種手段。可是實際上讓我們感興趣的不是疼痛本身而是另外一些情景。充盈在我們腦海的是那種寂寞悲涼的氣氛,瀰漫於迷人的悲劇色彩和浪漫主義的蠻荒氛圍之中。只有在我們洞悉了他們死亡的結局之後,英雄的痛苦才會引人注目。假如他們能夠復活,那些受難的表演就會顯得極為荒謬。真正的悲劇不可能僅僅為了表現一陣絞痛,痛苦也不會因而增色。企圖通過表現肉體痛苦引起同情心,也許是對希臘戲劇所建立的規範的最大破壞。 正因為對肉體的痛苦極少報以同情,我們才覺得在忍受這類痛苦時應該具有堅忍和耐性。一個人在經受殘酷折磨時能夠堅忍不拔,一聲不響,絲毫沒有違背人之常情的表現,當然值得我們由衷敬佩。他的堅毅使他能夠寬容我們的漠不關心,他的寬宏大量讓我們欽佩和讚許。我們深知人性中常見的軟弱,因此他的行為讓我們在稱道的同時充滿驚訝,難以想像他如何能做出這樣的義舉。驚奇和詫異合起來激發了讚歎和景仰之情,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之鼓掌歡呼。
10悲劇和愛情劇吸引我們的是愛情帶來的痛苦
那些由於某種思維定式而產生的激情雖然看起來合情合理,卻難以得到同情,別人如果不按照同樣的思維方式就很難理解。這種激情雖然在日常生活中無法避免,但多少總有點可笑。男女之間兩情相悅已久而自然發生的那種強烈的互相依戀就是如此。我們不可能跟著那位有情人的思路走,因此無法體會他心情的急迫。一個朋友遭受傷害之後的憤怒或者領受恩惠之後的感激之情都很容易得到我們的理解和同情,而且我們會對他的敵人或者恩人表示類似的憤慨或感謝。但是如果他墜入愛河,雖然從道理上我們可以理解他的感情,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也會愛上他所熱戀的對象。除了身陷情網的人以外,每一個人都會覺得這種感情與它的對象相差懸殊。雖然愛情在一定的年齡段是自然的,可以原諒的,但是對於無法親身體驗它的人,卻總是嘲笑的對象。對於第三者來說,所有真摯熱烈的情話都是那麼荒謬可笑。 「情人眼裡出西施」可完全不適用於局外人,戀愛的人自己很清楚這一點,而且只要他一直保持清醒,就會盡量用一種開玩笑的態度來看待自己的感情。我們只願意聽別人這樣講述愛情,因為我們自己也只喜歡這樣來談論愛情。考利和佩特拉克那一本正經、又臭又長的情詩令人厭倦,因為一說起纏綿悱惻的戀情就沒個完,但奧維德的輕鬆、賀拉斯的大膽卻總是受人歡迎。 然而,即使我們對這種兒女情長並沒有真正的同情,即使我們在想像中從來沒有愛上過哪個情人,只要我們願意去設想這種激情,就很容易體會那從愛的甘醇中產生的對幸福的強烈渴望,還有失望帶來的巨大痛苦。讓我們感興趣的並不是愛情本身,而是產生希望、恐懼和全部憂傷的背景,正如在一本航海日記的描寫中,吸引我們的不是飢餓,而是飢餓帶來的痛苦。雖然我們無法完全進入情人的感情世界,但我們卻容易理解他由此產生的對浪漫幸福的期望。我們知道,對於一顆被強烈的慾望折磨的疲憊不堪的心來說,這種期待,這種在內心火熱的激情得到滿足之後對平靜和安寧的渴望,對恬靜安逸的田園生活(文雅、細膩、熱情洋溢的提布魯斯曾經興味十足地描述過)的嚮往,是多麼自然的事情。那是一種詩人們在「幸福島」中描述過的生活,充滿友誼、自由和安逸,遠離勞碌、心機以及附帶的所有令人煩躁的情緒。這種景象讓我們為之神往,即使它僅僅是對理想的描繪而不是現實的享受。混雜在愛情中的肉慾(或許它就是愛情的基礎)如果看不到滿足的希望就會消失,可是一旦唾手可得,又會令人作嘔。因此,歡樂的情緒對我們的吸引遠遠不如恐懼和憂鬱。我們害怕這種自然合理的希望可能化為泡影,因此能夠體諒情人們的所有焦慮、擔心和痛苦。 於是,在一些現代悲劇和浪漫故事中,愛情表現出神奇的吸引力。但真正吸引我們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愛情帶來的痛苦。如果作者安排男女主人公在一個毫無危險的場景中互訴衷腸,觀眾會報以哄堂大笑而不是同情。雖然這種場景不應該被寫入一出悲劇,但觀眾仍然能接受,這並不是因為同情劇中人物的愛情,而是因為預見到隨之而來的危難並為之牽腸掛肚。
11不友好的激情
還有一類激情雖然也來自想像,但是我們只有把它們降低到大大低於未開化的人性的水平,才能理解,或者認為它們是得體適度的,那就是表現各異的仇恨和怨憤。我們對心懷怨恨的人和他所敵視的對象都會報以同情,雖然兩者的利益是完全對立的。我們對後者的同情會讓我們滿懷希望,對前者的同情會使我們憂心忡忡。因為他們都是人,所以我們對兩者都表示關心。我們擔心後者可能遭到報復,因而削弱了我們為前者受傷害而感到的憤怒。因此,我們對被激怒的人的同情,遠遠比不上他內心的怒火,這不僅是由於所有的同情一般都無法與當事人自身的激情相比,而且還因為我們對另外一個人也抱有相反的同情。因此,要使憤怒變得容易讓人接受,就必須將其激烈程度控制在其他激情之下。 同時,人類對他人所受的傷害特別敏感。我們同情和熱愛悲劇或傳奇中的英雄,並且痛恨其中的惡棍。但是,儘管我們對自己同胞的遭遇抱有深切的同情,我們對此表示的義憤決不會超過受害者自己的憤怒。大多數情況下,只要被害人的自我剋制不是因為膽小怕事,那麼他越是溫良忍讓、寬厚仁慈,人們就會越發痛恨那個傷害他的人,可以說他和藹可親的品格加深了人們對暴行的印象。 但是,憤怒被認為是人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一個人一味逆來順受,絲毫不想抵抗和報復,就會受人鄙視。我們把他看作行屍走肉,他的麻木不仁跟他敵人的傲慢一樣讓我們氣憤。當群眾看到一個人面對凌辱和虐待俯首帖耳時,會感到義憤填膺。他們渴望看到受害者對這種侮辱表示憤怒,他們紛紛起鬨要他奮起反擊。一旦他的怒火爆發,他們就會報以由衷的歡呼和同情。他們很高興看到受害者反過來打擊他的敵人,他的復仇(假如不過分的話)滿足了他們的義憤,好像他們自己就是受害人一樣。 然而,儘管人們承認憤怒的情緒有可能危及自身,儘管它對公眾的作用(下文將要說明)同維護正義和保障平等一樣不可輕視,但它本身仍然有一些不盡人意的地方,使它在向別人發泄時很容易引起我們的反感。受害者向對方表示的憤怒如果超出了我們所感覺的他受迫害的程度,我們就會認為那不僅是對對方的侮辱,也是對現場所有人的無禮。出於對其他人的尊重,我們應該克制自己那種狂躁不安的情緒。這些激情的間接效果雖然令人愉快,但其直接效果卻是給受敵視的人帶來傷害。
11不友好的激情續
不過在人們的觀念中,客觀事物能否取悅於人取決於直接效果而不是間接效果,我們所討論的憤怒這種激情也不例外。其直接效果是如此令人不快,即使爆發得完全合理,也總讓人有點反感。因此,如前所述,我們之所以在得悉其原因之前並不願意同情這些激情,正是因為它們的表現。當我們聽到遠處痛苦的慘叫時,決不會對此無動於衷,而是會立即加以注意,不斷地呼救會讓我們不由自主地飛賓士援。無獨有偶,一張笑臉會讓沉重的心情變得愉快輕鬆,使人們願意同情他人並分享其喜悅,原先的重重心事一掃而光,頓時雲開霧散。但是仇恨和怨憤的表現卻完全不同。遠處混亂嘈雜的怒罵廝打聲讓我們感到恐懼和厭惡,沒有人像前面那樣飛奔過去。雖然清楚這怒火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婦女和承受力差的男人還是會嚇得渾身發抖,不過他們是因為設身處地地想像才感到害怕。即使是那些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覺得心煩,雖然這種煩擾不會讓他們害怕,但是足以讓他們生氣,因為設身處地地想像讓他們感到憤怒。仇恨也是如此,一味傾訴怨恨只能令人生厭。我們天生就討厭這兩種情緒。它們那種粗暴激烈、讓人討厭的表現非但不能引起我們的同情,反而會適得其反。悲傷也並不比它們更能吸引我們的注意,我們在不了解原因的情況下往往會嫌棄並遠離悲傷的人。造物主彷彿故意使得那些讓人們彼此疏遠的粗暴和不友好的情緒變得難以傳播。 以音樂為例,悲傷或快樂的曲調能讓我們實實在在地體會到這樣的情緒,或者至少很容易去想像這些情緒。但是憤怒的曲調卻令人毛骨悚然。快樂、憂傷、愛戀、欽慕、熱誠這些感情具有天然的音樂性。它們天然的曲調顯得柔和、清晰而優美,段落由有規則的停頓很自然地劃分開,因此很容易按部就班地再現和反覆。相反,憤怒以及與之相近的所有情緒的聲音都是刺耳和不和諧的。段落很不規則,時長時短,由不規則的停頓隔開。因此,音樂很難表現這類情緒,而準確表現這類情緒的音樂也不太動聽。一場由和諧而令人愉快的音樂組成的演奏不會有任何不妥之處,但如果全都是表現仇恨和憤怒的音樂,那就顯得怪誕不堪了。 那些讓旁觀者感到不快的情緒,也不會讓當事人覺得高興。仇恨和憤怒對健康愉快的心情極為有害。對這些情緒的感覺中包含著一些尖銳、刺激、讓人心痛的東西,使人心煩意亂,會徹底摧毀幸福所必需的內心的平和安寧(只有感恩和博愛這類相反的感情才能造就這種寧靜)。那些寬仁君子深感遺憾的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使他們蒙受的損失,無論損失多麼巨大,也絲毫無損於他們的幸福。他們最大的煩惱是對自己產生背信棄義的念頭,在他們看來,這種念頭所引起的種種不快是對他們最大的傷害。 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憤怒的發泄才能完全被人接受,旁觀者才會充分同情我們的報復呢?首先,激怒我們的事端必須很嚴重,如果我們不表示一下憤怒,就會被人看不起,永遠蒙受恥辱。最好不要去追究小過失,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發雷霆,這種逞強任性、吹毛求疵的脾氣最讓人恥笑。我們應該將憤怒的情緒限制在合理恰當和符合別人要求的範圍內,而不是任由內心的怒火擺布。與其他的激情相比,憤怒的合理性最應該受到質疑,…
12友好的激情
上文所講到的那些激情只能獲得有限的同情,讓它們顯得非常齷齪可憎,但是在多數情況下,另外一些相反的激情卻總能獲得加倍的同情,從而變得特別大方得體、受人歡迎。當人們在神情舉止之間流露出慷慨、仁慈、和善、同情、相互的友愛和尊敬時,即使對象是素不相識的人,所有這些友好和善意的感情總會讓尋常旁觀者產生好感。旁觀者關心著領受這些感情的人的幸福,這也激發了他對施與這些感情的人的同情。所以,我們總是願意對慈愛的感情報以最強烈的同情,因為它們沒有一處讓人討厭。付出和接受這種感情的人所體會的滿足都使我們深有同感。勇士面對敵人的殘暴可能會產生恐懼,但是遠比不上承受仇恨和怨憤的痛苦;同樣,對於感情細膩的人,體會到被人關愛的滿足,比他可能從中得到的實際好處更讓他感到幸福。如果一個人致力於在朋友中間挑起糾紛,將親密的友誼變為致命的仇恨而樂此不疲,他簡直是罪大惡極。這種傷害最可惡的地方不在於讓人們喪失友情可能帶來的些許幫助,而在於破壞了朋友之間的情義讓大家感到的滿足,擾亂了他們內心的安寧,而且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愉快交往。即使是粗俗的小市民也會覺得這些東西比微不足道的幫助更有助於他們的幸福,更不用說那些敏感細膩的人了。 愛的感覺對於感受到它的人總是心曠神怡。它有利於身心的健康,一想到對方心中的感激和滿足,我們就更加愉快。互相的關愛給雙方帶來幸福,而同情又使其他人產生相同的感受。有的家庭,成員之間彼此互敬互愛,父母和子女相處融洽,即使在爭論時也滿懷著尊重和寬容;兄弟之間沒有利益衝突帶來的不和,姐妹之間也沒有互相爭寵造成的矛盾,大家坦誠相見、親密無間,一切都讓我們感到平靜、輕鬆、和睦和愜意,給我們帶來無窮的樂趣。相反,如果一個家庭的成員之間因為衝突爭吵而反目成仇,大家貌似彬彬有禮,內心卻滿懷猜疑和妒忌,即使朋友在場也隨時會不顧臉面而突然爆發。這樣的家庭會讓客人多麼的尷尬不適。 那些和藹可親的感情哪怕有些過分也決不會讓人討厭。即使在友誼和慈愛的弱點中也有一些令人愉快的東西。有時人們會認為那些過於溫和溺愛的父母和過於慷慨熱情的朋友是由於性格懦弱,由此對他們產生憐憫,不過在這憐憫之中也包含著愛意;除了那些卑鄙無恥之徒以外,有誰會厭惡、嫌棄甚至看不起他們呢?當我們責備他們過度的愛心時,總是懷著關切、同情和善意的心情。慈悲為懷的人之所以最能引發我們的憐憫心就是因為他們的軟弱無助,慈愛本身絲毫沒有卑鄙下流、令人厭惡的成分。我們之所以感到惋惜,只是因為這種感情不適合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不配得到它,善良仁慈的人總是在那些人面獸心、忘恩負義的小人手中吃盡苦頭,而他們本來最不應該、也最難以接受這種報應。仇恨和怨憤卻全然不同,沒有人不畏懼和厭惡他們歇斯底里的大發泄,這種人像野獸一樣不見容於我們文明的社會。
13 自私的激情
還有一種處於中間狀態的激情,既不像友好的情緒那樣優雅適度,也不像不友好的情緒那樣不討人喜歡,這就是人們因為個人的時運好壞而產生的悲喜之情。無論這種情緒是否恰如其分,它從來不會像憤怒那樣讓人討厭,也不會像光明正大的義舉那樣讓人高興,因為這裡沒有「另一方」引起我們的同情。但是,悲傷和喜悅畢竟有別,我們往往容易同情輕微的高興和沉重的悲哀。一個人由於偶然的機遇而平步青雲,此時他平生至交的祝賀也未必都是出於真心。一個暴發戶即便德行過人,一般也不會討人喜歡,一種嫉妒的心理經常讓我們無法對他的好運表示由衷的高興。頭腦清醒的人會意識到這一點,他不會因為走運而得意忘形,而是儘可能地在順境之中控制自己的喜悅。他故作姿態的穿起平民的布衣,以表示自己從未忘本。他對那些貧賤之交倍加關注,儘力表現得比過去更加謙恭勤奮,熱心待人。對於他的地位來說,這種姿態最受我們歡迎,因為我們似乎並不覺得有必要同情他的幸福,反而是他更應該理解我們內心的嫉妒和不平。他想做好人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們總覺得他的謙虛是裝模作樣,他自己也會逐漸厭倦這種假面具。所以,通常他很快就會把老朋友拋到腦後,只有一些無恥小人會甘願追隨左右。他也無法順利地結交新朋友,就像他的老友由於他地位的上升而感到自尊心受傷害一樣,他的新交也受不了一個暴發戶跟自己平起平坐,他只能一味低聲下氣才能撫平兩者的怒氣。前者陰雲密布、疑神疑鬼的神色和後者輕蔑的白眼都讓他惱怒,按照常理,他很快就無法忍受,因此他再也不理前者,而將怒火向後者發泄。到最後他會像常人一樣傲慢無禮,喪失所有人對他的尊敬。我認為人類的幸福主要來自受人關愛的感覺,突如其來的好運不會有多大用處。有一種人最幸運,他按部就班地爬上高位,每一步提升都在大家預料之中,因此榮華富貴不會讓他得意忘形,而且按照人之常情,那些被他超過和遺忘的人們也不會嫉妒他。 然而,人們對那些無關緊要的小小的樂趣更容易產生同感。在巨大的成功之中只有保持謙虛才是合適的,但是如果我們面對的是日常生活的碎片,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朋友,是一場表演,是舊日的往事,是婆婆媽媽的閑談,是所有那些支撐起人生的雞毛蒜皮的瑣事,我們就可以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歡樂。醉心於日常瑣事的點滴樂趣能給我們帶來愉快的心情,而經常保持這樣的心情當然是無比愜意的。我們很願意對這種快樂抱有同感,它使得每一件給別人帶來幸福心情的瑣事也同樣讓我們感到愉快。正因為如此,年輕人的燦爛年華才特別容易使我們心馳神往。那種對歡樂的嚮往使得青春更加富有活力,在年輕美麗的眼睛裡激起火花(即使是同性),甚至老年人也會萌生起一種不同尋常的喜悅。他們沉浸在那些久違的令人心醉的思緒和心情之中,眼前的歡樂讓他們暫時忘記了衰老,往事重新浮上心頭彷彿老友重逢一般。曾經的分離讓他們感到遺憾,久別重逢之後他們渴望更熱情的擁抱。 悲傷則完全相反。小小的煩惱不能引起任何同情,得到最大同情的只有深重的悲哀。如果一個人被每一件不如意的小事弄得心煩意亂;為廚師或管家微不足道的失職而傷心;在自家或別人家的高級社交禮儀中雞蛋裡挑骨頭;因為好朋友今天上午見面時沒向他問好,或是兄弟在自己講故事的時候一直哼小調而生氣;由於在鄉下時天氣不好,旅行途中道路泥濘,或者在鎮上缺少玩伴和娛樂場所,生活枯燥乏味而情緒低落;雖然他可能情有可原,但總難博得廣泛的同情。
14 同情悲傷一般要強於同情快樂
三 人們在判斷行為是否恰當時對順境和逆境的考慮, 兼論為什麼情況不同會造成同情心的差異 雖然我們同情悲傷一般要強於同情快樂, 但它仍然遠遜於當事人自己的感受 我們對悲傷的同情跟對快樂的同情相比雖然未見真切,但卻更值得注意。 「同情」一詞最確切的原意是指對別人的痛苦而不是快樂抱有同感。一位已故的敏銳有識的哲學家認為有必要論證一下我們對快樂的同情也是真誠的,祝賀也是出於人類的天性。我相信沒有人覺得憐憫也需要這樣的論證。 首先,對悲傷的同情比對快樂的同情更為常見,即使是過度的悲傷也能贏得我們的一點同感。此時我們的感覺的確不是完全的同情,我們即使贊同別人,感情上也無法達到和諧一致。雖然我們不會和受苦人一起流淚哀嘆,但是當我們感到他的軟弱無助、情感失控,仍然會主動的去關心他。但是,如果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得意忘形、手舞足蹈的人,因為我們無法體會更不能跟他一起享受快樂,我們就不會去關心和同情他,反而會報以輕蔑和憤怒。 另外,心靈和肉體上的痛苦都比快樂更能刺激我們的感情。我們對痛苦的同情遠不如受難者自己的感受,卻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更為栩栩如生,雖然後者與當事人自己的感覺更為相似。 然而,我們經常努力剋制對別人悲傷的同情。當受難者不在場的時候,我們因為自私會儘可能抑制這種同情,雖然未必總是成功。當我們勉強這樣去做的時候,往往會造成相反的結果,讓我們更加註意。但是我們從來不需要遏制對快樂的同情。當我們對別人的快樂感到妒忌的時候,我們根本不會有同情的感覺,相反如果沒有妒忌,我們就會很自然地表示同情。因為妒忌總是讓人臉紅,當我們因此而無法感到同情的時候,就常常裝模作樣,有時還會弄假成真。當我們表面上為鄰居的好運感到高興的時候,其實我們心裡也許挺難受。即使我們不想同情別人的悲傷,我們也很容易有這種感覺。雖然我們很願意同情別人的快樂,我們卻常常感覺不到。所以我們很自然的得出結論,人們很容易對悲傷產生同情,卻很不容易同情快樂。 儘管如此,我還是大膽宣布,如果沒有妒忌,與痛苦相比我們會更傾向於同情快樂,而且我們對快樂的同情更接近於當事人自己的感受。 我們願意寬容那種過度的悲傷,即使不太同意,因為我們知道當事人為了得到旁觀者的諒解需要儘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即使他沒有完全做到,我們通常還是會原諒。但是我們不會這樣寬容過分的快樂,因為我們認為當事人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並不是非常困難。我們非常敬佩那些厄運纏身卻能節制悲哀的人,但是似乎沒有人會去表揚那些一帆風順而不致得意忘形的人。我們覺得,當事人如果想讓旁觀者認可自己的情緒,在悲傷的情況下顯然要比快樂的情況下付出更大的努力。 對於一個沒病沒災、家道殷實、品德高尚的人來說,再多的幸福也是多餘的,只有輕浮之輩才會為此飄飄然。然而這種情況可以說是人類最自然的常態。雖然這個世界的悲慘和墮落這樣令人遺憾,但大多數人確實不過如此。因此他們很樂意與朋友同享這錦上添花的樂趣。 雖然好上加好是不容易的,可大家卻能從中各有所得。幸福的人距離完美無缺的狀態並沒有多遠,但是與最微不足道的痛苦卻相差十萬八千里。因此災難常常使受害者的悲痛遠遠超過應有的狀態,更甚於幸運給人過分的快樂。……
15 悲傷的同情總讓人難受
同情快樂讓人心情愉快,只要沒有妒忌作怪,我們就樂於沉浸在極度的歡樂中。但是對悲傷的同情總讓人難受,即使我們有所表示也很勉強。在觀看悲劇的時候,只要還有可能,我們就會盡量剋制自己的同情心。就算實在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也會努力在朋友面前掩飾自己內心的波動。我們會不動聲色地擦去眼角的淚水,生怕旁邊的人不理解我們的多愁善感,反而覺得我們軟弱無用像個女人。一個遭遇不幸、渴望得到同情的可憐人在向我們傾訴他的痛苦時仍然不免猶豫不決,那是因為他感到我們的同情中帶著勉強的情緒。想到他人冷酷的心腸,他寧願把自己一部分的悲傷隱藏起來,而不願盡情發泄自己的痛苦。那些春風得意、趾高氣揚的人就不同了,他知道只要我們不是因為妒忌而討厭他,就會對他的成功表示衷心的同情和讚賞,所以他絲毫不會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情。 雖然日常的笑聲和淚水都是很正常的,但我們卻總覺得旁人更願意同情我們的歡樂而不是悲傷,因此我們更願意在朋友面前露出笑容,而不是潸然淚下。即使遭遇最不幸的打擊,可憐兮兮的抱怨也會讓人難堪。但勝利的狂歡卻不是下流的行為,雖然由於審慎,我們常常在成功的同時保持克制,但這是因為此時過度的喜悅最容易招致別人的妒忌。 老百姓對在競技場上超過自己的勝利者會報以熱烈的歡呼,決不會有任何嫉妒。而在旁觀一次死刑時,他們的悲痛又是那麼莊嚴肅穆。我們在葬禮中的哀慟往往只是偽裝出來的表情,但是在洗禮或婚禮中我們總是感到由衷的快樂,毫無做作。在所有這些喜慶場合,我們的快樂雖然短暫,卻與當事人的感覺一樣真實。當我們熱情洋溢的對朋友表示祝賀時,的確是為他們的幸福感到高興。此時我們內心充滿了真正的快樂,眼裡閃耀著喜悅和滿足的光芒,音容笑貌、舉手投足都顯示出勃勃生氣。 然而,當我們安慰痛苦的朋友時,我們的感覺卻遠遠無法與他們相比。我們坐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一本正經地傾聽他們訴說自己的不幸。看著他們在講述過程中不時因為內心情感的波動而哽咽難言,我們心裡卻越來越不耐煩,完全不能跟上他們的情緒。但是同時我們也知道他們如此激動是理所當然的,換成我們自己也會有同樣的表現。在內心深處我們甚至會罵自己麻木不仁,也可能由此「製造」出一種同情,但是這種人為的同情可想而知是多麼經不起考驗,一旦我們轉身離去它就會無影無蹤。大概上帝覺得我們自己的痛苦就已經夠受的了,所以他並不要求我們去分擔別人的痛苦,最多鼓勵我們努力減輕別人的痛苦。 正因為我們對別人的痛苦感覺遲鈍,那些在巨大痛苦之中仍然雍容大度的人才顯得超凡脫俗。能在一連串小麻煩中保持心情愉快的人當然是個招人喜歡的紳士,比起那些能夠這樣去面對可怕災禍的人也毫不遜色。……
16為什麼有人不停地最求財富和地位?
由於世人更喜歡同歡樂而不是共患難,使得我們習慣於炫耀自己的財富而隱瞞自己的貧窮。當我們感到眾人對自己貧寒的窘境一覽無餘,卻極少報以同情的時候,那種羞恥的感覺簡直無以復加。然而刺激我們追逐財富、遠離貧窮的主要動力並不是這種淡薄的人情。是什麼促使世人忙忙碌碌、勞苦終生?他們追名逐利、爭權奪勢、一心向上爬,到底是為了什麼?若說是為了維持溫飽,那麼體力勞動者最低的工資就足以讓他們衣食無憂、安居樂業,還可以贍養家庭。在認真研究過他們的收支狀況後,我們發現他們把大部分收入用於那些為生活提供方便的奢侈品,而且有時甚至會為了博取虛名而慷慨解囊。那麼,我們為什麼會討厭他們的生活?那些出身上流社會的人為什麼害怕落入這種布衣蔬食、茅屋陋巷的窘境,即使無需勞動貴體,也覺得生不如死?是認為自己的腸胃更高級,還是覺得在高堂巨室里睡得比茅屋草房更香?事實剛好相反,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不願明說。那麼,究竟是什麼引起了社會各階層都無法逃避的競爭?我們為了實現所謂人類的偉大目標,改善生存狀況而追求的利益又是什麼呢?那就是成為萬眾矚目的人物、大家關注的焦點,從別人的注意中得到同情、滿足和讚許。真正讓我們動心的不是安逸享樂,而是虛榮,但虛榮總是有賴於我們對自己能夠得到關注和認可的信心。富人為他的財富而驕傲,是因為他覺得財富自然會為他帶來全世界的關注,而他心中所有由此而生的快意都很容易得到世人的認同。這種感覺使他的虛榮心極度膨脹,也使他更加看重自己的財富,甚至超過了財富為他帶來的一切。相反,貧困讓窮人感到恥辱,因為他覺得人們因為他窮而看不起他,即使偶爾注意到他,也不會同情他的痛苦和不幸。儘管默默無聞還不等於被人否定,但是低下的地位讓我們得不到尊敬和認可,從而走向悲觀失望。窮人無論走到哪裡都不會有人注意,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如同在自己的茅屋中一樣晦暗。人們假惺惺的問寒問暖只能讓他們更覺難堪,並不能帶來紙醉金迷的享樂。人們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就算他痛不欲生的表情讓旁人無法迴避,也只是招來輕蔑、厭惡的眼光而已。那些春風得意的人不能容忍可憐人在他們面前逞強,讓他們安逸平靜的幸福被可憐巴巴的慘相打破。可是那些位高名重的人卻總是世人關注的焦點。人們爭相一睹他們的風采,幻想著身處那種地位的人會是多麼志得意滿。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公眾的眼睛,一言一行都處於人們的目光中。他們是盛會上萬眾矚目的驕子,眾望所歸的楷模,人們渴望從他們那裡得到激勵和指示。只要沒有荒唐可笑的行為,他隨時都會成為人們注意的對象,引起關注和同情。雖然隨之而來的條條框框會束縛他的自由,但是他們也因此獲得了眾人的羨慕,這對於他們的含辛茹苦、殫精竭慮是一種補償,即使為此失去優裕閑適、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是值得的。 那些偉大的人物在我們的想像中往往被塗上富有欺騙性的色彩,近乎一種抽象理想中的完美狀態,那正是我們在所有的白日夢中為自己描繪的人生藍圖。我們由此對這些志得意滿的人抱有一種特殊的同情。對於他們所有的偏愛和願望,我們都亦步亦趨。任何對這些迷人形象的侮蔑和損害都讓我們感到遺憾,我們甚至為他們祈禱永生,難以接受這種完美的體驗會被死亡終結。如果他們被迫拋棄那尊貴的地位,走向上帝為子民們準備的那個可憐而溫馨的歸宿,我們會覺得過於殘酷。
17 東方式的「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雖然是一種東方式的阿諛奉承,但是我們在毫無自覺的情況下也很樂意隨眾高呼。同樣的厄運和傷害如果落在他們身上,會比在平常人那裡引起我們更多的同情和義憤。國王的遭遇和情人的苦難是悲劇最合適的題材,也是我們在劇場中最感興趣的情節。由於偏愛,我們喜歡在這兩種劇情中設計天下第一的大團圓結局,雖然按照理性和經驗,結果可能恰好相反。誰要是阻礙我們享受這完美的體驗,就是對我們最大的傷害。弒君賣國者在人們眼裡是最殘忍的兇手,因此查理一世之死引起的憤怒超過了人們對內戰中所有犧牲的憤慨。看到人們對下層民眾的慘狀視而不見,卻對上流社會的遭遇鳴冤抱屈,如果我們不了解人類的本性,難免會覺得身居高位的人對痛苦和死亡的忍耐力遠遠不如草民百姓。 正是人們對有錢有勢者在感情上的認同支撐著社會秩序和等級差別。我們服從、尊敬那些地位高於我們的人,並不是希望他們賞賜給我們什麼,而是出於對他們優越條件的羨慕。只有很少的人能得到他們的恩賜,但這很少的人的運氣卻讓所有人眼饞。我們渴望為他們的利益服務,幫助他們達到近於完美的幸福,除了滿足我們的虛榮或自尊外不要求任何報答。我們遵從他們的指令並不是完全為了維護社會秩序,即使社會秩序要求我們反抗他們,我們也無法做到。從理性和學理上看,國王是人民的奴僕,我們對他們或是服從、或是抵抗,甚至罷黜和懲罰,完全取決於公眾利益的需要,但這並不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指示我們為他們的利益服務,拜倒在他們尊貴的寶座下渾身發抖;看到他們的微笑我們就彷彿得到了最大的滿足,如果他們有些許不快,哪怕他們不懲罰我們,我們也會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即使他們並不計較,也很少有人敢於視他們如平常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與他們爭論,除非和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無論是什麼樣的動機,什麼樣的恐懼、仇恨和憤怒,都無法壓倒我們對他們的尊敬。無論他們的行為正確與否,如果人民想用暴力推翻他們,親眼看到他們下台、受刑,那麼在此之前一定已經是民怨沸騰。因為在老百姓心中他們天生高高在上,所以即使對他們恨之入骨,也不能完全抹殺憐憫之情,甚至很容易恢復對他們的尊敬。他們不忍心傷害自己的君主,同情很快讓他們忘記了曾經的憤怒,又開始忠心耿耿的為重新建立舊主的權威而賣力。 那些大人物可曾想過,為什麼他們不需要為民眾的尊敬付出任何代價,而普通人則要為此流血流汗?那些貴胄子弟憑藉什麼優異才能來維護自己的尊嚴,保持高高在上的特權,是學識、勤奮、毅力、犧牲精神,還是別的什麼美德?平日一舉一動之間,他們都時刻注意著每一個細節,遵循著所有繁文縟節。因為他們很清楚自己是眾人矚目的中心,有多少人時刻準備著迎合他們的喜好,所以即使在無關緊要的場合,他們也很自然的展示出揮灑自如、遊刃有餘的風采。他們在舉手投足之間顯示出的優越感是那些出身卑微的人望塵莫及的。依靠這種手段,他們可以成功地讓人們對自己卑躬屈膝,為自己奔走效勞。君主們用這種仰仗權勢地位的手段一般足以統治臣民。路易十四之所以被看作偉大君主的楷模並不是靠淵博的學識、過人的見地和宏大的氣魄,也不是靠完美無缺的豐功偉業和百折不撓的堅毅性格。是他無與倫比的權勢和地位為他贏得了巨大的聲譽,讓其他的美德和優點都相形遜色。 但是那些出身貧寒的人可不能指望靠這種本事出人頭地。
18 「愛情往往會讓位於野心,而野心卻極少被愛情壓倒。」 溫文爾雅是大人物的專利,別人不能從中得到榮耀。有些花花公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想裝模作樣的模仿達官貴人的禮儀行事,結果只能更讓人瞧不起。有人神情舉止一絲不苟,指手畫腳裝出一副顯貴的派頭,可人們都對他不屑一顧。這顯然是因為他過分做作,以為自己很像個人物,卻沒人買他的賬。作為一個老百姓,就應該謙虛樸實,不拘小節,自然可以贏得朋友的尊敬。如果他迫切渴望出人頭地,就必須具備更重要的素質。他也得像那些大人物一樣有幾個跟班,可是除了頭腦和身體以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賺錢養活他們。所以他必須另闢蹊徑,努力做到知識淵博、工作勤奮、任勞任怨、不畏艱險,百折不撓。他必須開創一番大事業,通過艱苦的努力,不懈的奮鬥和精明的眼光,讓人們了解他的才幹。無論在什麼場合,他都要做到通情達理,慷慨大度。同時,他應該被委以大任,以他過人的才幹和優異的品質圓滿完成艱巨的使命,從而博得人們的一片掌聲。那些野心勃勃卻為環境所限的人,整天心急如焚,想盡一切辦法尋找出名的機會,生不逢時總是讓他們悶悶不樂。他甚至幸災樂禍的盼望國內國外發生戰爭或衝突,想在動亂和流血中抓住機會一展雄才,吸引人們的目光。相反,那些位高名重的人只要平日循規蹈矩就能保全自己的名聲。他對此心滿意足,他沒有能力去追求更高的目標,也不想為此冒風險、惹麻煩。舞會上的風光和情場的得意就讓他很有成就感。他討厭老百姓鬧事作亂,這不是因為仁慈博愛(其實權貴們從來不把草民當兄弟),也不是因為膽小怕事(這種時候他不大會害怕),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素質不足以應付這種危機,怕別人搶了他的風頭。他可能會冒點小風險,在群眾運動中投機取巧。可是時勢一旦要求他以一種百折不回的毅力做長期堅持不懈的奮鬥時,他就會畏縮不前,那些出身名門的人幾乎少有例外。因此,在所有國家甚至包括君主國的政府機構中,出身中下層的人們都能依靠自己的勤奮和才能爬上最高的職位,包攬了大小事務,雖然那些名門之後對他們滿懷嫉恨。大人物對他們的態度先是瞧不起,然後是嫉妒,最後只能像他們要求別人所做的那樣卑躬屈膝。 羅斯福哥公爵有句名言:「愛情往往會讓位於野心,而野心卻極少被愛情壓倒。」如果人野心膨脹,就再也不能容忍別人跟他競爭。對於那些習慣於受萬眾仰望的人來說,對這種感覺的渴望讓其他一切樂趣都變得黯然失色。那些失勢的政客們為了尋求安慰,想方設法熄滅自己的野心,努力不去想那昔日的榮耀,可是卻沒有幾個人能夠做到。大部分人只是百無聊賴地消磨時間,為一些無關緊要的想法自尋煩惱,對所有日常的娛樂都提不起精神,除非談起昔日的無限風光,或是為了重整旗鼓、恢復地位而瞎忙活,他們才會容光煥發,得到一點滿足。難道有人真的願意放棄那尊榮體面的皇家頭銜,去追求一種逍遙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嗎?要實現這樣難能可貴的選擇恐怕只有一種途徑:遠離那難以全身而退的名利場,拒絕那些野心勃勃的小圈子,不要去攀比那些在你之前早已受人矚目的實權人物。 凡人都渴望受到大家的關注和同情。地位讓那些官太太們與眾不同,也是有些人夢寐以求的目標,造成多少爾虞我詐、巧取豪奪,讓世界充滿了貪慾和野心。據說明智之士不把地位放在眼裡,誰掌權對於他們來說都無所謂,他們也毫不在意誰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受到朋友的批評。不過除了那些世外高人,誰也不能完全把地位和榮耀置之度外。除非他真的洞察事理,非常自信,連別人對自己為人處事之道的讚揚都不放在心上;或者是自甘墮落,破罐子破摔,把慾望和野心忘到了九霄雲外。
19 嫌貧愛富的風氣
人們總是喜歡仰慕富翁和權貴,對貧民百姓卻看不上眼,這種風氣對於建立和維護等級差別和社會秩序雖然必不可少,但同時也造成了普遍的道德敗壞。本應給予智者
20 趨炎附勢的人
正因為我們喜歡跟在有權有錢的人物後面亦步亦趨,他們的日常習慣才得以成為時尚。無論是他們的衣著打扮,交際言談,還是他們的舉止風度,甚至他們的罪惡和愚蠢,都變成了一種時髦的東西。大多數人都一窩蜂地追隨模仿,引以為榮,殊不知正是這些東西引誘他們墮落。愛慕虛榮的人時常裝腔作勢,賣弄他們自以為時髦的姿態,其實他們心裡不一定喜歡這種姿態,但是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雖然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這些東西無足稱道,他們卻希望因此而得到好評,同時他們也認為不應該忽視一些美德,平日在私下裡他們也會真心實意地看重並且實踐這些德行。偽君子不僅存在於宗教和道德領域,也存在於對待財富和地位的問題上,一個愛慕虛榮的人會像一個滑頭騙子那樣想方設法偽裝自己,給別人一種假象。他用那些上層人士的馬車和奢侈生活來顯示自己的身份,卻沒想到那些人為了得到人家的讚譽,需要什麼樣的儀態和排場,要維持這種排場需要多少錢財權勢。很多窮人熱衷於講體面、擺闊氣,卻沒有料到這種名聲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負擔,不用多久他們就會一文不名,離他們原先所羨慕的那些大人物越來越遠。 那些追名逐利的人為了夢寐以求的目標常常放棄對美德的追求,遺憾的是,這兩種追求有時會發生激烈的衝突。可是那些野心勃勃的人認為,只要他爬上了夢想中的寶座,要贏得人們的敬佩和仰慕毫不費事,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到優雅得體、風度翩翩。到那時,他頭上的光環可以完全遮住他為了向上爬而使用的種種卑鄙手段,沒有人還會注意他的過去。那些覬覦著政府中第一把交椅的人們絲毫不把法律放在眼裡,只要他們能夠爬上日思夜想的寶座,他們就不惜採取任何手段,哪怕受千夫所指。因此,他們將爾虞我詐、陰謀詭計和結黨營私當作家常便飯,甚至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採用謀殺、行刺、叛亂、戰爭等方式,力求將通向權力頂峰之路上的障礙一一清除。他們之中失敗者遠遠多於成功者,結果往往是罪有應得、身敗名裂。按理說那些實現了自己畢生夢想的人應該感到心滿意足,可是一旦他們得到自己追求的東西,心情總是無比失望。野心勃勃的人真正追求的並不是舒適和快樂,只有榮譽的光環(雖然往往是對榮譽極度的扭曲)能讓他們滿足。然而,無論是在他自己還是別人的眼中,他爬上高位後所得到的榮耀,在他此前為了達到目的而使用的卑劣伎倆的對比下,早已黯然失色。雖然通過大肆揮霍、聲色犬馬的放縱(墮落的人常常用這種可憐的辦法打發時光),日理萬機的忙碌,驚心動魄的征戰,他會儘力讓自己和所有人逐漸淡忘他的所作所為,但是回憶仍然會像夢魘一樣糾纏著他。他尋求著能夠使人喪失記憶的魔法,卻總是徒勞無功。一旦他想起所犯的罪惡,他就知道別人也會記得這些事情。他可以舉辦所有極盡豪奢的盛大儀式,可以從權臣和學者那裡收買令人作嘔的諂佞獻媚,可以得到愚民大眾發自內心的歡呼,可以在一切征服和勝利之後品嘗志得意滿的滋味,但是他卻無法擺脫那如影隨形的羞愧之情的猛烈報復。當所有榮耀集於一身之時,他卻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千古罵名的重負。偉大的愷撒能夠氣度不凡地解散衛隊,卻不能打消自己的疑心。他可以赦免自己的敵人,卻無法得到人們的友情,消除他們的敵意,在同儕的尊敬和愛戴之中安享天年。
第二卷 優點和缺點,或獎賞與懲罰的對象
當我們看見有人遭到欺凌迫害時,我們同情他對施暴者的怨恨,絲毫不亞於同情他自身的痛苦。我們很願意看到他對仇人的報復,無論何時,只要他想要自衛或報復,我們都會摩拳擦掌準備拔刀相助。如果他在爭鬥中死去,我們不僅會同情他的親朋好友們的憤怒,而且會為已經毫無知覺和感情的死者想像出一種憤恨之情。由於設身處地的想像,我們彷彿進入了他的軀體,為這個已經死亡的血肉模糊的殘軀注入了新的生命,我們以此在內心深處體會著他的感覺,通過一種想像的同情,我們像往常很多時候一樣感受到一種當事人無法產生的情緒。似乎只是一種責任感讓我們在想像中為他受到的無法補償的巨大傷害而潸然淚下,因為我們覺得他的遭遇理應得到更多的關心。
21 合乎情理的感激或怨恨的對象
只有大家都認為理所當然應該得到感激或怨恨的行為,才是合乎情理的對象。但是,這些情緒和人類所有其他感情一樣,只有得到所有置身事外、正直無私的旁觀者的同情、理解和贊同,才是合乎情理的,才能為大家所認可。 因此,如果一個人得到我們發自內心的感激,我們顯然應該報答他,其他人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們希望看到這種報答。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受到我們發自內心的怨恨,我們當然希望懲罰他,任何一個通情達理的人都會理解和同情我們,也樂於看到這種懲罰。 1. 因為我們對朋友們春風得意時的快樂抱有同感,所以無論他們覺得是什麼給他們帶來了幸運,我們都會和他們一起享受愉快和滿足。我們能夠體會他們的情感和愛心,而且也開始對它產生感情。如果這種幸福被破壞,甚至只是遠在他們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那麼即便我們失去的僅僅是旁觀的愉快,我們也會為他們深感惋惜。如果是一個人為朋友帶來了幸福,這種惋惜之情就更為強烈。當我們看到有人得到別人的幫助、保護和安慰時,我們對他的快樂抱有同感,也同樣感激那個給予他快樂的人。如果我們在想像中站在感恩者看待他的恩人的角度,那麼這個恩人在我們眼中一定會顯得非常和藹可親。因此,我們很願意去同情感恩者對恩人所抱有的令人愉快的感激之情,也完全贊同他知恩圖報的心理。因為我們能充分理解這種感情,所以無論怎麼看,這種回報都毫無過分之處。 2. 同樣,無論何時我們都會對朋友的悲傷報以同情,因此也能夠理解他對痛苦之源的痛恨。由於我們的心時刻跟隨著他的悲傷,就很容易被他那竭力掙扎、力圖擺脫痛苦的精神所打動。我們不滿足於消極被動的同情,那隻會使我們和他一樣痛苦,於是我們尋求一種更為積極向上的感情,去同情他對痛苦根源的厭惡,以及擺脫悲傷的努力。如果造成痛苦的是一個具體的人,這種情緒就更為明顯。當我們看見有人遭到欺凌迫害時,我們同情他對施暴者的怨恨,絲毫不亞於同情他自身的痛苦。我們很願意看到他對仇人的報復,無論何時,只要他想要自衛或報復,我們都會摩拳擦掌準備拔刀相助。如果他在爭鬥中死去,我們不僅會同情他的親朋好友們的憤怒,而且會為已經毫無知覺和感情的死者想像出一種憤恨之情。由於設身處地的想像,我們彷彿進入了他的軀體,為這個已經死亡的血肉模糊的殘軀注入了新的生命,我們以此在內心深處體會著他的感覺,通過一種想像的同情,我們像往常很多時候一樣感受到一種當事人無法產生的情緒。似乎只是一種責任感讓我們在想像中為他受到的無法補償的巨大傷害而潸然淚下,因為我們覺得他的遭遇理應得到更多的關心。我們覺得他的憤怒應該與我們的想像完全一致,假如他那冰冷僵硬的屍體仍然有意識,他一定能感覺到那種憤恨,躍起高呼血債血償。一想到他的大仇未報,我們就覺得他死不瞑目。由於這種在想像中對死者的憤怒產生的同情,人們的迷信傳統中經常會有夜半出現在兇手床邊的恐怖形象,以及那些從墳墓中爬出來報復仇人的冤魂。對於罪大惡極之人,即使沒有懲罰來主持正義,上帝也早已用這種辦法在人類心中深深地烙印下神聖不可抗拒的復仇法則。
22 正義與仁慈兩種美德
只有仁慈好善、光明正大的行為才配得上報答,因為大家都對它心存感激,也只有這種行為激起的感恩之心才能得到旁觀者的同情。只有存心為害、圖謀不軌的行為才應該受到懲罰,因為大家都對它心懷憤恨,或者說只有這種行為激起的憤怒之情才能讓旁觀者深有同感。 仁慈總是一種自由的選擇,不能以力強求。我們不能懲罰那些僅僅是缺乏慈善心的人,因為這並不必然導致真正的罪惡。如果人們按照常理曾經期望看到善行,他們可能會覺得失望,也可能對此表示厭惡和反感,但是他們不會報以任何他人難以理解的憤怒之情。一個人在有能力報恩或者恩人需要他幫助的情況下不這樣做,無疑是個最令人不齒的忘恩負義之徒。任何公正的旁觀者內心都不願對他的自私動機有絲毫同情,沒有人會對他表示贊同。但是他實際上沒有真正的傷害任何人,他只是沒有做到原本應該做到的善行。他引起了人們的憎惡,通常人們對那些不合情理的情感和行為都會產生這樣的情緒,但這並不是憤怒,只有那些使具體的人受到實實在在的傷害的行為才會理所當然的激起人們的憤怒。因此,缺乏感恩之心的人不會受到懲罰。他本來應該懷著感恩之心去做這件事,任何公正的旁觀者也都會支持他去做,可是如果我們通過外部壓力強迫他去做的話,那好像比他忘恩負義的行為更不合適。假如他的恩人企圖用暴力強迫他報答自己,那隻能自取其辱,這種角色也不應該由另一個同等地位的人來充當。不過出於感激之情,我們願意主動去積德行善,這是一種最接近於理想和完美的責任。人情友愛、慷慨大度也會讓我們去做好事,比起感恩之情的責任感,這些更為自由,更加不受外力逼迫。然而,在友誼僅僅是尊敬,還沒有與對善行的感激相混合而增強的時候,我們只談論感恩的債務,絕口不談慷慨大度甚至友情。 憤怒之情似乎是上天賜予我們用於自衛的,也僅僅是用於自衛,它保衛著正義和清白。我們在它的鼓舞下打敗企圖傷害自己的陰謀,對已有的傷害實行報復,讓侵犯者後悔自己做了錯事,讓其他人看到前車之鑒而不敢再輕舉妄動。如果憤怒的作用超過了這個範圍,旁觀者就不會報以同情。一個缺少慈善心的人雖然不能滿足我們對合乎情理的善行的期待,但是他也不會故意傷害我們,因此我們也沒必要進行自衛。 但是對另一種美德的遵守並不依賴我們的自由意志,而是憑藉暴力的保障,違反它的人會成為眾矢之的,遭受懲罰,這就是正義。違反正義的人總是出於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確定無疑地傷害了一些具體的個人。因此,對它報以憤怒是理所當然的,而憤怒必然導致天經地義的懲罰。用暴力對不義行為所造成的傷害以牙還牙,不會有任何人反對,因此為了防暴、制暴而使用暴力,為了阻止罪犯傷害其鄰人而使用暴力,就更能得到人們的肯定和贊同。陰謀為害他人的歹徒自己也很清楚,受害者和其他人為了防止或懲罰他的罪行會恰如其分地使用這種暴力。正義和其他各種社會美德之間的最大區別正在於此(這一點直到最近才被一位富有遠見卓識的偉大學者著重指出),那就是正義對我們行為的約束比友誼、仁慈或大度更為嚴格。我們在實踐另外一些美德的時候,好像可以自由地選擇行為方式,但是當我們遵守正義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種特別的束縛、限制和壓力。也就是說,那種促使我們遵守正義法則的力量具有一種天經地義的強迫性,而我們在遵循其他社會美德的時候卻感覺不到這種強迫性。 23 正義和悔恨的感覺,以及對優點的自覺
如果我們要去傷害別人,給別人造成不幸,除非是因為別人給我們的傷害激起了我們自然的憤怒,否則我們的動機不可能是正當的,也不可能得到人們的贊同。如果我們破壞別人的幸福,只是因為它妨礙了我們自己的幸福;僅僅因為別人的東西對我們可能更有用就橫刀奪愛,或者為了滿足凡人皆有的、希望自己比別人更幸福的天性就犧牲別人,那麼任何公正的旁觀者都不會表示贊同。每個人肯定生來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因為他自己是最適合照顧自己的,所以他這樣做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因此每個人最關心的都是跟自己直接相關的事情,而不是有關別人的事情。我們也許會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的死而牽腸掛肚,但是那對我們日常生活的影響遠遠比不上我們自己碰上的小麻煩。然而,雖然鄰居破產對我們的影響也許遠不如我們自己的小災小難,但我們決不能為了免除自己的小災小難,甚至為了防止自己的破產,就讓鄰居付出破產的代價。無論是在這裡還是在其他任何時候,我們都應當採取自己平素對待別人的態度,而不是用平素對待自己的態度。俗話說得好,雖然每個人對於他自己都意味著整個世界,但對於其他人來說卻是無關緊要。雖然在自己眼中,他的幸福可能比世界上所有人的幸福都重要,但是在其他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此,雖然每個人心裡確實是愛自己勝於愛任何人,但是他不敢明目張胆地宣稱自己尊奉的是這種原則。雖然這對於他來說是再自然不過,但是他知道別人會認為他妄自尊大,沒有人會贊成他的這種私心。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眼中的位置,開始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時,他明白自己不過是千千萬萬大眾中的一員,並不比別人高明多少。如果他將取得公正的旁觀者的同情作為自己行事的原則,那麼他一定會在所有的場合都注意剋制自己的妄自尊大之心,並將其控制在別人能夠接受的範圍內。而其他人也會容忍他的自私自大心理,允許他將自己的幸福放在別人的幸福之前。於是,只要他們設身處地地替他著想,他們就不會對他表示反對。在爭奪財富、榮譽和權勢的時候,如果他只是想超過所有對手,他可以拼盡全力,為所欲為;但是,如果他想排擠或除掉對手,其他人就不會再寬容他,因為他們不允許任何陰險狠毒的行為。在他們看來,這個人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比他們更強,他們不會同情那種愛自己勝於任何人的自私心理,更不會贊成他傷害競爭對手的念頭。因此,他們願意站在被傷害者一邊,同情他的怒火,對那害人者表示憎惡和憤怒。他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感到自己隨時有可能成為眾矢之的,四面受敵。 所犯的罪惡越大,越是無法補償,受害者的憤怒自然也就越強,同樣旁觀者同仇敵愾的情緒,以及犯罪者對自己罪行的悔悟也就越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最大的傷害莫過於奪走他的生命,死者的親友相識會對此怒不可遏。因此,在犯罪者和其他人看來,謀殺都是一種最慘無人道的罪行。破壞我們對尚未得到的事物的希望,遠遠比不上奪走我們已經擁有的東西。因此,破壞曾經的約定只是讓我們的希望成為泡影,其罪惡無法與侵犯財產、偷竊和搶劫相比。關於正義的最神聖的法律是為了保護我們鄰人的生命和人身安全,違犯這些法律的人應該受到最嚴厲的報復和懲罰;其次是為了保護個人財產和所有權,最後才是保護通常所說的個人權益或保障承諾實現的權利。 相反,如果一個人慷慨仗義,不是因為輕率的想法而是有正當的理由,那麼他會覺得自己一定能得到那些受過他幫助的人的愛戴和感激,由於對他們的同情,他感到自己一定會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讚賞。當他用公正的旁觀者的態度來回顧和檢視自己當初的動機時,會有更深的體會,並為想像中對自己的裁判和讚許而欣喜。他的行為從各方面看來都讓人滿意,一想到這個他就感到心安理得、其樂融融。他和所有的人都能融洽相處,在他們中間感到信心十足、志得意滿,他相信自己已經是最受人尊敬的人物。所有這些感情合在一起形成了對優點的自覺,或者說認為自己應得到回報的意識。 24 命運產生影響的原因
無論痛苦和快樂是如何產生的,無論其根源有無生命,都會在所有的動物身上立竿見影地引起憤怒或感激。即使一塊石頭碰疼了我們,我們也會馬上對它火冒三丈。小孩會摔打它,狗會對它狂吠,脾氣火暴的人會罵罵咧咧。實際上,我們只要稍微動動腦子就會改變這種態度,立刻意識到不應該向沒有感覺的東西發泄報復。可是如果一件東西對我們的傷害很大,我們會一直耿耿於懷,恨不得把它砸爛燒毀。如果一件器械偶然造成一個朋友的死亡,我們就覺得向它做這種荒唐的發泄是理所當然,不這樣做反而像是不通人性的罪人。 同樣,我們會感激那些經常給自己帶來很大歡樂的沒有生命的東西。如果一個海員依靠一塊木板才從失事的船上逃生,一上岸就把它丟進火堆,我們會覺得他冷酷無情。我們大概都希望他能夠小心翼翼、滿懷深情地保存這塊木板,就像保存一件心愛的紀念品一樣。使用過多年的鼻煙壺、削筆刀、拐杖,會讓我們逐漸積累起一種感情,對它們懷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鐘愛和珍惜。如果它們被弄壞或者丟失,我們的煩惱會大大超過它們實際的價值。曾經居住多年的老屋、長期乘涼的大樹都會得到我們的尊敬,彷彿它們是我們的恩人。它們的朽爛毀滅雖然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損失,但是都讓我們悶悶不樂。遠古的森林女神和家庭守護神,也就是樹木和房屋之神,可能就是起源於對這類事物的敬畏之情。這種感情好像很沒有道理,因為這些東西根本沒有生命。 但是,如果某一事物要得到合情合理的感激和憤怒,那麼它不僅要能夠帶來快樂或痛苦,而且還要有能力去感知。沒有這種能力,就不可能得到那些忘乎所以、自然發泄出來的感情。因為某種原因造成了我們的歡樂和痛苦,所以我們只有對其進行報答才能得到情感上的滿足,而那些沒有感覺能力的對象不可能接受我們的回報。因此,動物比沒有生命的東西更適合接受我們的感激和憤怒。咬人的狗和頂人的牛都要受到懲罰,如果它們致人死命,那麼只有殺死它們才能讓公眾和死者的親屬滿意。這不僅是為了保護生者,某種程度上也是為死者報仇。相反,那些為主人立下汗馬功勞的動物會讓他們感激不盡。 《土耳其偵探》中的那個官員刺殺了那匹曾馱著他橫渡海峽的馬,因為他害怕它以後還會用同樣的壯舉讓別人聲名遠揚,他這種殘忍的行為令人震驚。 動物不僅能帶給人快樂和痛苦,也能感覺到那些情感,但是它們仍然不能滿足人類的感激和憤怒。當我們對一個人表示感激的時候,我們不僅希望他感到快樂,而且要讓他知道這種報答是因為他過去的善行,讓他為這種行為而愉快,讓他覺得他的善心並沒有白白付出。我們最希望看到恩人與我們心意相通,希望我們對自我價值的認定得到他的首肯,希望得到他的尊敬。我們很高興看到別人對我們的評價符合我們的自我評價,希望別人也能對我們另眼相看。我們自願報答別人,主要是為了得到他的歡心,從而滿足自己的情感。那種纏著恩人表示感激,以求得更多恩惠的自私心理,常常被大度之人瞧不起。但是,即使是大公無私的心靈,也不會認為維持和增進恩人對我們的尊重是無足輕重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如果我們無法理解施恩者的動機,如果我們對他的品行頗有非議,那麼無論他曾經給過我們多大的幫助,我們的感激之情也總是會大為削弱。他的青睞無法取悅我們,我們也不值得努力去對這樣一個無足稱道的恩人保持尊敬。 第三卷 我們評判自己的情感和行為的基礎,以及責任感
我們是否贊同自己的行為,其根據似乎與我們據以判斷他人行為的原則完全相同。我們是否贊同他人的行為,根據的是當我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時能否充分同情導致其行為的情感和動機。同樣,當我們站在他人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行為時,是否表示贊同也是取決於我們能否對影響行為的情感和動機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
25 自我認同和不認同的原則
我們是否贊同自己的行為,其根據似乎與我們據以判斷他人行為的原則完全相同。我們是否贊同他人的行為,根據的是當我們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時能否充分同情導致其行為的情感和動機。同樣,當我們站在他人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行為時,是否表示贊同也是取決於我們能否對影響行為的情感和動機有充分的理解和同情。除非我們離開自發的立場,盡量帶著一定的距離感來看待自己的情感和動機,我們就不可能全面地審視它們,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判斷。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只有努力用他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或者採取他人可能會有的看法。因此,無論我們做出什麼判斷,都會與他人的判斷具有某種隱秘的聯繫,無論這種聯繫是實際存在,還是某種情況下可能出現,或者僅僅出於我們的想像。當我們考察自己的行為時,我們會努力做的像任何公正無私的旁觀者那樣。當我們置身於他的立場時,如果我們能夠完全理解影響自己行為的所有情緒和動機,我們就會同意心目中那位公正法官的認可,贊同自己的行為;否則,我們就會體諒他的非難,並且譴責這種行為。 如果一個人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長大成人,從來沒有跟別人打過交道,那麼就像他不可能想到自己長的是美還是丑一樣,他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品質、情感和行為是好還是不好,以及自己的心靈是美好還是醜陋。這些都是他難以理解、自然也不會注意的,而且他也沒有一面鏡子可以將這些展現給自己看。一旦把這個人帶入社會,他就立即得到了此前所缺少的鏡子。周圍的人的表情和舉止就是他的鏡子,無論他們是否體諒和贊同他的情感,都會有所反映。正是在這裡,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感情是否合適,看到自己心靈的美和丑。這個一生下來就與世隔絕的人,現在全神貫注於那些給他帶來快樂或傷害的外部事物。那些事物所激起的感情,渴望或厭惡,快樂或悲傷,一時間全都展現在他面前,而這些是他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對這些感情的想法從來沒有讓他感興趣到專心思考的地步。儘管思考這些感情的起因經常會給他帶來快樂和悲傷,但是對快樂的思考不會給他帶來新的快樂,對悲傷的思考也不會給他帶來新的悲傷。一旦進入社會,他所有的感情立即會引起新的感情。他會注意到人們對他的某些感情表示贊同,而對另一些感情卻表示反感;前者使他受到鼓舞,後者則讓他感到沮喪。他的渴望和厭惡,快樂和悲傷,現在常常會引起新的渴望和厭惡,新的快樂和悲傷。於是,現在他會對這些深感興趣,不時沉浸於專註地思考中。 我們對長相美醜最早的概念是來自別人而不是自己的體形和面貌。但是我們很快就能感覺到別人對我們同樣的評論。他們對我們長相的誇獎讓我們高興,如果他們覺得我們難看,我們就會失望。我們很想知道自己的外貌會得到什麼樣的評價。我們用照鏡子或者類似的辦法,儘可能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努力以他人的眼光來看自己,不厭其煩地審視自己的身體。經過這樣的審視,如果我們對自己的外貌感到滿意,就會將別人最壞的評價置之度外。相反,如果我們覺得自己讓人討厭是理所當然,那麼別人任何一句微詞都會讓我們覺得無地自容。一個外表還算英俊的人會容忍你嘲笑他小小的缺陷,但是對於醜八怪一般可開不得這類玩笑。無論如何,我們擔心的顯然只是自己的美和丑對他人的影響。如果我們同社會沒有聯繫,這些就完全是無關緊要的。 因此,我們開始考慮如果在他們的處境中會有什麼表現,以此來檢查自己的感情和行為,琢磨自己應該如何向他們表現。我們假定自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行為,並且儘力想像這種行為會對我們產生什麼影響。某種程度上這是我們能用別人的眼光來檢查自己的行為是否合適的唯一途徑。如果這種觀察讓我們感到高興,我們還尚可滿意。我們可以毫不在乎別人的讚揚,不把世人的指責放在眼裡;無論受到怎樣的誤解或歪曲,我們都自信理應得到別人的稱讚。……
26 生來就希望被人熱愛
人不僅生來就希望被人熱愛,而且希望自己可愛,或者說希望自己很自然地招人喜歡。他不僅生來就害怕被人憎恨,而且害怕成為可恨的人,或者說害怕自己理所當然地招人痛恨。他不僅希望被人讚揚,而且希望成為值得讚揚的人,或者說在沒有得到讚揚的時候也確信自己是理應受到讚揚的人。他不僅害怕被人譴責,而且害怕成為該受譴責的人,或者說即使沒有受到譴責也知道自己確實應該受譴責的人。 值得注意的是,在任何情況下,別人的感情和判斷與我們自己是否一致對我們產生的影響,取決於我們對自己的感情是否恰當、判斷是否正確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有時,一個敏感的人可能擔心自己即使在高尚的情操方面也會過於任性而為,或者害怕因為自己和朋友受到傷害而過於憤憤不平。他生怕自己情緒過分激動,一味感情用事,因為見義勇為給別人造成真正的傷害;那些人雖然不是清白無辜,但也許並不像他原來認為的那樣罪不可赦。這時他非常看重別人的意見,他們的贊同讓他得到最大的安慰,他們的反對則可能給他惶恐不安的內心雪上加霜。如果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有把握,就不會把別人的看法時刻掛在心頭了。 有一類藝術品非常高貴典雅,需要極高明的鑒賞力才能理解其中的奧妙,但是在某些方面鑒賞的結論常常並不一致。還有一些藝術品,它們的優點能夠得到明確的論證,有令人滿意的證據。前者比後者顯然更加需要公眾的評價。 詩歌的優美要求高超的鑒賞力,年輕的初學者很難把握這一點。因此,沒有什麼比朋友和公眾的好評更讓他喜出望外,也沒有什麼比糟糕的評價更讓他無地自容。前者讓他對自己的表現信心十足,後者則讓他垂頭喪氣。也許在獲得經驗和成就之後,他會對自己的判斷更加自信。然而,公眾的批評總是給他帶來深重的恥辱。拉辛為自己的悲劇《菲德爾》反響平平而耿耿於懷,以致雖然正處於寫作的巔峰時期,也決定不再寫任何劇本。這位偉大的詩人經常告訴他的孩子,那些不值一提、錯誤百出的批評給他帶來的痛苦,常常超過了最為熱情中肯的讚揚給他帶來的快樂。眾所周知,伏爾泰也對那些微不足道的指責極為敏感。
我們渴望了解別人對我們優點的評價,是因為對自己的優點缺乏信心,並且希望它得到好評。得到別人的好評會讓我們精神為之一振,而受到別人的批評則會使我們垂頭喪氣,但是我們還不會為此而鉤心鬥角、拉幫結派。……
27 每個人心中有兩個法庭
人作為人類的審判員的這個任命只有在一審時才有效,最終的判決還要求助於高級法庭,也就是他們自己良心的法庭,那個想像中的公正無私、全知全能的旁觀者的法庭,人們心目中的偉大審判官和仲裁者的法庭。這兩種法庭的審判權賴以建立的原則雖然在某些方面類似,但實際上還是有所區別。外部的裁決權完全依靠對現實的讚揚或譴責的渴望或厭惡。內心的裁決權則完全依靠對值得讚揚或應該譴責的品質的渴望或厭惡。…… 在這種情況下,那個意氣消沉、心如刀絞的人只好向更高的法庭、向明察秋毫的宇宙最高審判者尋求安慰,因為他的眼睛從來不會看錯,從來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決。終有一天,這個偉大的法官會宣布他的清白無辜,他的美德終將得到好報。相信這個偉大法官會做出準確無誤的公正裁決,是他那陷於絕望的心靈所能依靠的最後防線。在他驚惶不安時,天性讓他感到這個偉大法官正在保護著他,不僅保護著他的清白無辜,而且還保護著他內心的寧靜。很多時候,我們把今生的幸福寄托在對來世渺茫的希望和期待上,只有這種深深植根於人性的希望和期待能夠支撐人類尊嚴的崇高理想,能夠照亮不斷逼近的陰暗前景,並讓我們在亂世的所有大災大難之中保持樂觀。這樣的世界終將到來,在那裡,所有人都會得到公正的待遇;在那裡,每個人都將和那些道德、智力與他不相上下的人並肩為伍。…… 很多德高望重卻滿腹牢騷的老臣抱怨說,諂佞之徒常常比忠順之臣更得寵,溜須拍馬常常比汗馬功勞升得更快更穩,在凡爾賽宮或聖?詹姆斯宮拍一次馬屁,頂得上在德國或佛蘭德斯打兩場仗。但是,這種對世俗君主的弱點的嚴厲指責卻被認為和正義的行動一樣起源於完美的神性。對職責的忠誠,社會和個人對神的崇拜,甚至被德才兼備的人們認為是唯一應該給予回報,或者能夠免於懲罰的美德。這種美德也許與他們的地位極其相稱,是他們主要的長處,而我們自然都容易高估自己的優點。睿智而雄辯的馬西隆在為卡迪耐軍團的軍旗祝福而作的一次講演中,對他的軍官們講了下面的話:「先生們,你們最可悲的處境就是生活的艱難困苦,那裡的服務和職責有時比修道院嚴格的苦修還要艱苦。你們常常為今生來世的空虛徒然而苦惱。唉,苦行僧在陋室中克制肉體的慾望以服從精神的追求,他之所以能夠堅持,是因為他堅信一定能得到回報,還有上帝減輕懲罰的恩典。但是,你們臨終時會大膽地向上帝訴說你們日常工作的艱辛嗎?會向他懇求任何回報嗎?你們覺得上帝會對你們的全部努力以及你們對自己的全部克制給以肯定嗎?然而,你們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獻給了自己的職業,十年的服務對你們身體的損害可能甚於一生的悔恨和羞辱。唉,我的弟兄們!為了上帝哪怕僅僅經受一天這樣的辛苦,也會給你們帶來永世的幸福。如果一件事是為上帝做的,哪怕它再令人痛苦,也會讓你們得到聖者的稱號。可是你們所做的一切,在今世卻得不到任何報答。」 這樣把修道院徒勞的苦修和戰爭中高貴的艱苦和危險相比,認為在上帝眼中修道院里一天或一小時的苦行比戎馬一生的光榮更有成績,必然要與我們所有的道德情感相衝突,必然會違背我們在天性指導下賴以控制自己的輕蔑和敬佩的全部原則。然而,正是這種精神把天國留給了僧侶修士和類似的人們,同時卻讓古往今來所有的英雄、政治家、立法者、詩人和哲學家,所有那些用自己的發明創造和技藝的進步為人類生活的延續、更加便利和美好做出過貢獻的人,所有人類的偉大保護者、指導者和造福者,所有那些我們在美與善的直覺驅使下將其視為德行最高標準的人,全部都到陰間受苦。這個最值得尊重的信念遭到如此荒唐的濫用,不時受人蔑視和嘲笑,這對於我們來說,至少對於那些並不熱愛、偏好虔誠祈禱的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28 如果中國有一場地震
雖然在特殊情況下軟弱的人不能僅僅依靠良心的支持,雖然他們不能總是依靠那個想像中的與其心意相通的公正旁觀者來支撐自己的信心,但是在任何時候良心的影響和權威都是不可忽視的。只有在這個內心法官的指示下,我們才能對與自己相關的事情一清二楚,才能恰當地處理自己與他人的利益。 由於人性中那些原始的自私的感情,我們會把自己的蠅頭小利看得比陌生人的最高利益重要得多,切身利益所引起的快樂或悲傷、渴望和厭惡都遠為強烈。我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決不可能將他人的利益看得跟自己的利益一樣重要,我們也不惜為促進自己的利益而損害他人。我們必須首先轉換自己的立場,才能公正的處理這兩種互相對立的利益的關係。我們既不能採取自己的立場和眼光,也不能採取對方的立場和眼光,而只能用第三者的立場和眼光來看待這個問題。這個第三者必須與我們毫無利害關係,他的判斷不會偏袒任何一方。習慣和經驗讓我們能夠輕而易舉地甚至下意識地做到這一點。這時,如果正義感不能糾正我們天性中的不公之心,我們就需要一些反思甚至哲學思考,以認識到自己對與我們休戚相關的鄰人是多麼漠不關心,對他的遭遇是多麼無動於衷。 假如中國這個偉大帝國連同其全部億萬居民突然毀於一場地震,那麼一個和中國沒有任何關係的很有人情味的歐洲人會有什麼反應呢?我覺得,他首先會對這些不幸的遇難者表示深切的哀悼,他會憂心忡忡地想到人世無常,人類創造的全部成果就這樣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如果他是一個投機商人的話,也許還會觸類旁通地想到這種災禍對歐洲商業和世界貿易可能帶來的影響。可是當悲天憫人、深謀遠慮全都過去以後,他就會像平常一樣優哉游哉地做生意、尋開心,好像這種不幸的事件從未發生過。哪怕是他自己遇到的最小的麻煩,都會讓他更為緊張不安。如果明天要丟掉一個小指頭,他今天就會夜不能寐;但是,當他知道那素未謀面的億萬中國同胞的死訊以後,會踏踏實實的倒頭大睡,億萬人的毀滅和他自己的小災小難一比就顯得無足輕重。一個天良未泯的人如果從未見過那億萬同胞,就可以為了免除他的小災小難而甘願犧牲他們的生命嗎?人類的良心對此驚愕不已,一個腐敗墮落之極的世界,也決不會生出這樣的惡棍。但是,這種差別又是如何產生的呢?當我們消極的感情是這樣卑鄙自私的時候,在積極的道義方面又怎能如此慷慨崇高呢?如果我們總是沉溺於一己的私利而對他人的利益漠不關心,那麼為什麼普通人在很多時候、高尚的人在任何時候都願意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犧牲自己的利益呢?這不是人性溫和的力量,不是上帝用來照亮人心的微弱的仁慈的火光,那些僅僅能夠抑制最強烈的私慾的衝動。這是自動出現在這種時刻的一種更為強大的力量,一種更為有力的動機。這是理性、道義、良心,那個內心的人,判斷我們行為的偉大的法官和裁判。當我們的行為將要威脅他人的幸福時,他的聲音足以震懾我們心中最劇烈的衝動。他向我們大聲疾呼:我們不過是無數生命中的一員,決不高人一等;如果我們如此妄自尊大,必將受到人們的仇視、憎恨和詛咒。只有他才能讓我們明白自己以及一己的私利的確是微不足道,而且只有用公正的旁觀者的眼光才能糾正自私心理自發的歪曲。他向我們指出:慷慨的行為是合乎情理的,而違反正義的行為則是醜惡的;為了他人更大的利益而犧牲自己最大的利益是正確的,為了自己得到最大的好處而使他人受到哪怕是最小的傷害,也是醜惡的。很多時候,不是對鄰人的愛,也不是對人類的愛推動我們按照神性的美德去行動。那往往是在這種特殊情況下產生的一種更強烈的愛,一種更有力的感情;一種對光榮和崇高的愛,對偉大和尊嚴的愛,對自己本性中優點的愛。 當我們的行為能夠決定他人的幸福或不幸時,我們不敢聽從自私心理的指使,把個人的利益放在大家的利益之上。內心那個人馬上提醒我們:過於看重自己而輕視別人,理所當然會招來他人的蔑視和憤慨。大德之士不會聽命於這種情感。每一個優秀的軍人對此都深有體會,他知道,如果戰友們認為他會在危險面前退縮,或在需要他盡軍人天職、為國捐軀時躊躇不前,就會向他投來輕蔑的目光。
29 個人與他人
個人決不應該把自己看得比其他人更重要,即使自己的利益可能遠遠大於對他人的損害,也不能為了私利而損害他人。窮人也決不應該詐騙和偷竊富人,即使贓物給窮人帶來的好處比富人丟失東西的損失更大。在這些時刻,內心的那個人也會馬上提醒他:他並不比他的鄰居更重要,而且他的私心會理所當然的招來人們的蔑視和憤怒,以及必然會隨之而來的懲罰 因為他違背了人類社會的全部安全與和平所賴以建立的神聖法則。正直的人通常害怕的是這種行為所帶來的內心的恥辱,是自己心靈上永遠無法磨滅的污點,而不是無辜遭受外部的重大災難。那條偉大的斯多噶主義的格言所表達的真理根植於他心中:對一個人來說,用不正當的手段奪取另一個人的東西,或將自己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損失之上,要比由於肉體或外界原因造成的死亡、貧窮、痛苦和所有的不幸,更加違背他的天性。 如果別人的幸福和不幸並不取決於我們的行為,如果我們的利益和他們的利益毫無關係,更談不上衝突,我們並不總是覺得有必要壓抑自己那與生俱來的、也許是不合適的自私心理以及對他人的冷漠態度。常規教育讓我們在所有重大的場合按照自己和他人之間的某種公平原則行事,甚至平時的世界貿易也能調整我們道義上的積極原則以達到某種程度的和諧。但是,據說只有極為雕琢、精緻的教育和嚴謹、深奧的哲學,才能糾正我們消極感情中的偏差。 試圖向我們講授這一最難理解的道德課程的有兩類哲學家。一類哲學家試圖增強我們對他人利益的關心,另一類哲學家試圖減少我們對自身利益的牽掛。前者讓我們像天生關心自己一樣去關心別人,後者讓我們像天生漠視別人一樣去漠視自己。也許兩者的教義都遠遠超出了自然合適的正確標準。 前者是一些哭哭啼啼、垂頭喪氣的道德學家,他們沒完沒了地指責我們竟然在眾多同胞處於水深火熱之中時過著愉快的生活。他們覺得,這麼多可憐的人時刻面臨著種種災難,飽受貧困的煎熬、疾病的折磨和仇敵的欺壓,掙扎在死亡線上,而我們竟然能視而不見,對自己的幸運滿心歡喜,這是邪惡的。他們認為,我們雖然從未目見耳聞,但可以確信這些同胞無時無刻不在遭受厄運的折磨,我們應該用對他們的憐憫來抑制自己的幸運所帶來的快樂,並且習慣性地表現出一種悲天憫人的憂鬱神情。但是,首先,對自己毫不知情的災難表示過分的同情,似乎是荒謬絕倫、不合情理的。顯而易見,全世界平均起來,有一個受苦受難的人,就有二十個春風得意,或者至少還過得去的人。確實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明,為什麼我們應該為一個人哭泣而不為二十個人感到高興。其次,這種裝腔作勢的憐憫不僅荒唐,而且似乎根本做不到;那些表面上做到的人,除了那種矯揉造作、多愁善感的悲痛之外一無所長;這種悲痛並不能打動人心,只會使人們的神情和談話不合時宜地變得陰鬱沉悶。最後,這種心愿即使能夠實現,也毫無用處,只能讓抱有心愿的人感到痛苦。無論我們怎樣關心那些跟自己素無瓜葛、完全為我們力所不及的人,都只是自尋煩惱,對他們毫無益處。我們為什麼要為遠不可及的世界而自尋煩惱呢?毫無疑問,所有的人,包括那些離我們最遠的人,都有資格得到我們美好的祝福,我們也自然會給他們祝福。但是,儘管他們是不幸的,我們也沒必要為此而折磨自己。因此,對於那些與我們毫不相干的人,我們既無法幫助也無法傷害的人,我們的關心只能是有限的,這似乎是上帝的明智安排。如果在這方面我們本來的天性有可能改變,那對我們也沒有什麼好處。 不去同情成功者的快樂對我們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只要沒有妒忌的妨礙,我們對成功者的好感就會大增。那些責怪我們對不幸者缺乏足夠同情的道德學家們,也責怪我們對幸運兒、權貴和富豪非常輕易就崇拜得五體投地。 ……
30 兩種不幸
我們對兩種個人不幸的感情容易超出適度的範圍。一種不幸首先影響與我們特別親近的人,比如我們的雙親、孩子、兄弟姐妹或最親密的朋友等等,然後才間接影響我們。另一種不幸直接影響我們的肉體、命運或者名譽,比如疼痛、疾病、即將到來的死亡、貧窮、恥辱,等等。 前一種不幸無疑會使我們的情緒大大超過正常水平,但是有可能經常達不到這種程度。一個人面對自己的父親或兒子的死亡或痛苦,竟然像對待別人的父親或兒子一樣無動於衷,他顯然不是一個好兒子和好父親。我們決不會讚揚這種不通人性的冷漠態度,只會報以強烈的不滿。然而,在家庭感情中經常有一些過分或不足之處非常容易讓人不舒服。由於上帝極為明智的安排,絕大部分人甚至所有人對兒女的愛都比對父母的孝心更為強烈。因為傳宗接代全靠前者而不是後者,一般說來,子女的生活和安全全靠父母的照顧,而父母則很少依賴子女。因此,上帝讓前一種感情變得如此強烈,往往不需要激勵而是需要抑制。道德學家們很少教我們如何嬌慣子女,卻常常力勸我們剋制自己的溺愛和過分的關心,也就是我們對待自己子女時會比對待別人子女給予更多不合適的偏愛。相反,他們告誡我們要情真意切地照顧自己的父母,在他們的晚年努力回報他們在我們小時候的哺育之恩。基督教的「十誡」要求我們尊敬自己的父母,卻沒有提到要熱愛自己的兒女,因為上帝早已安排好我們如何履行後一種責任。人們很少指責別人表面上比實際上更溺愛子女,卻常常懷疑別人孝敬父母是裝模作樣。同樣,人們懷疑寡婦誇張的悲痛是假情假意。如果能夠讓我們相信其真誠,即使這種感情過於強烈,我們也會尊重它。雖然我們可能不完全贊同,但是也不會給以嚴厲的指責。以上那些裝模作樣的事例可以證明,至少在那些如此偽飾的人看來,這種表現是值得讚揚的。 雖然那些過分的很容易使人不快的感情似乎應該受責備,但我們從來不會感到厭惡。我們責備父母過分的溺愛和偏心,是因為這些最終對子女和父母都沒有什麼好處;但是我們很容易諒解這種感情,從來不會報以憎恨和厭惡。如果有人缺乏這種感情,反倒讓人覺得面目可憎。如果一個人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女毫無溫情,在任何時候都是橫眉怒目、吹毛求疵,那他簡直是可惡之極的
31 堅強不屈·公正的旁觀者
僅僅是由於財富的缺乏或者貧窮,並不能引起多少憐憫。為了這個而怨天尤人,很容易讓人瞧不起而不是同情。我們看不起乞丐,雖然在其糾纏下我們可能會施捨一點財物,但我們從來不會鄭重其事地憐憫他們。從富翁淪為乞丐常常讓人飽嘗人世艱辛,所以往往會得到旁觀者發自內心的同情。雖然在如今這個社會,遭受這種不幸的人經常是因為自己不爭氣,但是人們還是非常可憐他,決不會讓他一貧如洗而不聞不問。依靠朋友的慷慨和那些債權人(雖然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抱怨他的揮霍無度)的寬容,他通常都能得到雖然微不足道但多少是體面的資助。我們也許很容易原諒遭受這種不幸的人的某些弱點。同時,那些自強不息的人,在新的環境中仍然樂觀自足,並不因為地位的改變而自暴自棄,他們不是按照自己的財富而是按照自己的品行來評價自己,因而總是得到人們的深切贊同和高度敬仰。 …… 我們很難對關乎自己個人切身感受的事情無動於衷。對於別人的倒霉遭遇,我們總愛抱著幸災樂禍的輕快心情進行回憶,但如果是發生在我們自己身上的痛苦回憶,我們的心情恐怕就會比較慚愧了。 尚處在童稚之齡的孩子是缺乏自我剋制的。對於他來說,不管是害怕、痛苦還是生氣,都可以用大哭大叫來喚起保姆或父母的關心。當生活在這個關心的監護人的呵護中的時候,他就沒有必要剋制什麼感情,除了過分地生氣以外。當孩子試圖發脾氣的時候,那些監護人為了自己的安閑舒暢,往往會高聲訓斥和恐嚇孩子,使他保持安靜。這種行為明顯告誡了孩子:為了自己的安全,有必要抑制一下自己的情緒。當達到上學或者和其他孩子在一起遊戲時,他就會發現,別的孩子沒有對他任何的偏愛和容忍。為了得到其他孩子的接納,避免受到孤立和敵對,甚至為了自己的安全感,他會學著壓抑自己的憤怒,以及其他的過激情緒,使身邊的小夥伴們能夠接受。他就這樣逐步進入了剋制的大學校,學會控制自己的感情。當然,再長的訓練和實踐也難以達到完美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 一個意志相對堅強地人可能會保持較長時間的鎮定,並儘可能使自己保持旁觀者對自己的那種感覺。當他能夠在巨大不幸的壓力面前保持鎮靜時,朋友們自然會對他報以敬佩之情。這種滿意會使他受到鼓舞,在樂觀情緒的促使下更加堅強的挺下去。他努力不去講起自己的遭遇,如果朋友們比較有修養的話,也不會在這方面挑起話頭。他會用各種玩笑話題使朋友們開心,如果非要講起自己的遭遇的話,他會用一種堅強和比較超脫的語氣進行講述。不過,如果他沒有太強的自我剋制能力,這種努力就不會持續太長的時間。在談話時間較長之後,他會難以克制自己的種種本能,出現對自己的遭遇過分的悲哀嗟嘆。當代的風氣對我們身上的軟弱情感比較寬容。如果某人家裡遭受了很嚴重的遭遇,一般習俗只會允許最親密的親戚朋友去家中探訪,而不允許比較疏遠的人前去弔唁。人們覺得關係親密的人會比較放得開,而且更能給不幸者以最貼切的關懷和同情。其實有惡意的人最愛混在最親密的朋友行列里進行所謂善意的拜訪。這時,即使最脆弱的人也會努力保持堅強鎮定,用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態回擊來人那惡意的蔑視。 如果一貫具有果敢堅定品質、聰明誠實的人,同樣具有了嚴格的剋制能力,那他無論面臨如何複雜的局面,不管是激烈的黨派鬥爭,還是慘烈的戰爭,他都會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衝動和激情,並在不管是單刀赴會還是舌戰群儒時,不管成功還是失敗時,不管面對敵人還是朋友,都保持冷靜和理性。即使在極短的瞬間內,他也不會忘記有一個高高在上的公正旁觀者,正在對他的行為和感情進行著監督;他更不敢在任何時刻忘掉自己的良心。他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就是時時用旁觀者的角度去評價自己和與自己有關的事物。這種習慣不僅約束了他外在的言談舉止,更規範了他的內心情感世界。他完全認同那個公正旁觀者的感受,幾乎和他融為了一體。對於他來說,唯一值得嚴格恪守的指令,只能來自那個偉大的旁觀者。 ……
32 所謂責任感
所謂責任感,正是對這些普遍道德規範的遵守。這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也是很多人唯一的行為規範。許多人一輩子大概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別人對他們行為所表示的讚許之情,但他們的行為是中規中矩的,尊重自己覺得已經確立了的那些行為準則,絲毫不敢逾越它們,就這樣終其一生,也沒有受到過什麼嚴重的指摘。一個人可能天性冷淡寡合,很少具有感恩之情。但如果他確實受到了他人很大的恩惠,並且很有道德修養的話,他會明白缺乏感恩之情的人的行為是多麼討厭,知恩圖報又是多麼的讓人愉悅。所以,他雖然內心裡沒有任何的感恩念頭,但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努力對恩人顯示感激,顯出感恩戴德的樣子。他會定期拜訪那位恩人,在恩人面前恭順有加;在談到自己的恩人時,他會用非常恭敬的言辭,並會把得到的種種恩惠都掛在嘴邊上。他會不失一切機會對過去受到的恩惠進行某種報答。他這麼做的動機可能出自對於已經確立的責任規範的尊重,一種發自內心的按規範辦事的願望。他行動時未必有任何虛偽與狡詐,也沒打什麼指望獲得更多恩惠的小算盤,和在恩人與公眾面前做戲的想法。同理,一位妻子對丈夫也未必有多麼感情深厚、琴瑟和諧,但如果她具有道德修養,會努力做出存在那種感情的樣子,注意關照體貼自己的丈夫,做到忠誠和賢淑,恪盡一個妻子的本分。這裡談到的這位朋友和妻子,可以肯定都不是最好的朋友或者妻子。雖說他們會有履行自己責任的認真而迫切的願望,但還是難以達到發自內心、體貼入微,把很多需要表現其存在的機會拱手錯過。如果具有那種和自己地位相稱的感情,就不會錯過這些機會了。當然,他們即使不是最好的朋友或者妻子,但起碼可以是第二流的。正是由於對普遍行為規範的尊重,他們才會在大節上保持完美。只有那種最幸運的人,才能使自己的感情與自己的地位配合得天衣無縫,並能適應任何最微小的變動,在所有的社交場合都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絕大多數人是永遠達不到這種境界的。不過,通過教育訓練,幾乎所有的人都可以深入地了解和掌握這些普遍規範,並且在一生中都不會有重大的污點和受到指摘。 如果一個人做不到對這種普遍原則的神聖尊重,他就成不了一個很值得信賴的人。正直守節的人和卑劣無恥的人的根本區別,就是是否遵守這種普遍原則。正直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堅定不渝地奉行這些準則,並在一生中都不會動搖。卑劣者的行為隨著心情、願望和動機的變化而變幻無常,不可捉摸。而且,既然人的心理都是變化無常的,如果沒有對普遍原則的尊重的話,即使是平時很有理性的人,也往往在不經意間做出最不應該的事情,甚至都說不清楚他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做。一位朋友可能會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來造訪,如果依照當時的心情,你很可能把這種拜訪當成一種莽撞的騷擾。如果這種想法佔據了你的思維,即使你沒有忘記禮數,你的言談也會讓他覺得冷淡和無禮。只是出於禮貌和好客的普遍原則,你才不會表現得那麼粗魯。過去的經驗已經培養起了你對這些準則的尊重,使你的行為在那些場合都能做到得體恰當,也不會受到心境變化的各種影響。反之,如果沒有對普遍原則的尊重的話,恐怕像彬彬有禮這種很容易做到、平時人們也不會故意唱對台戲的事情,也都難以維持,使公正、忠誠、貞潔等節操都很難保障,至於那些對人類的本性有著很大的限制與束縛的責任,更是難以維持。這些普遍責任是我們人類社會存在的基礎,如果它們沒有深入人心,我們的社會就會在瞬間崩潰。
33 習慣和風尚對我們關於美和丑的看法的影響
一幢施工精良的建築可以存在好幾個世紀,一首優美的歌曲可以通過口耳相傳流行很多代,一首動人的詩歌可以流芳百世。因為創作者的獨特風格、情趣或手法,這些藝術作品可以流行很多年。人們在一生中看到這些藝術形式發生重大變化的機會並不多,也沒有機會了解不同的年代和國度里的流行藝術,因而難以無任何偏見地把他們與自己身邊的流行時尚進行比較。所以,幾乎沒有人認為藝術品的審美標準隨著習慣和風尚而變化。他會覺得那是以理智、天性為標準的。不過稍加研究就會發現,建築、詩歌及音樂受到習慣和風尚的影響,絲毫不遜色於衣服和傢具。 比如說多利亞式石柱頭的高度為直徑的八倍,愛奧尼亞式石柱的高度是柱頭盤蝸直徑的九倍,科林斯式石柱直徑是柱頭葉形裝飾的十倍,究竟哪一個是最恰當的?這些都只是以風尚和習慣為準罷了。我們習慣了某種裝飾的特定比例關係,再看了其他的比例關係就會覺得不舒服。各種柱式都有其特定的裝飾物,如果換成其他風格的裝飾,就會引起對建築學深有造詣的人的反對。按建築師的說法,正是根據這些精確的原則,先人為每一個石柱頭配合了適當的裝飾,此外再無他選。不過話雖這麼說,要讓我們想像只有唯一的一種比例關係,或者此前曾經有過五百種同樣合適的樣式都是有些難度的。無論如何,在建築學的特殊準則已經被習慣定型以後,再以同樣的角度來修改它,哪怕是出於更高雅、優美的動機,都是枉然可笑的。一個人穿了身與他以往的裝束大相徑庭的衣服出現在公共場合時會顯得滑稽可笑,雖說新裝本身非常之雅緻合體。同理,用與流俗觀念完全不同的方法去裝修房子也顯得荒謬可笑,不管這種新方法是否真的優越。 古代的論者認為,詩歌的一定韻律體例天生表達某種感情和內容。嚴肅或輕快的風格各有其對應的體例。不過雖說看上去站得住腳,我們現在的感受似乎不符合這一原理。英國的詼諧詩與法國的英雄詩用的詩體相同,幾乎同樣的詩句在拉辛的悲劇或伏爾泰的《亨利亞德》中都可找到:「汝之良言,吾人沒齒難忘。」法國的詼諧詩反過來也毫不遜色於英國的十音節英雄詩。在一個國家,某種韻律代表莊嚴肅穆的感情,而在另一個國家,它卻與詼諧幽默密不可分,這僅僅是習慣使然。如果用英語書寫法國亞歷山大風格的悲劇,或者用法語創作十音節詩,那幾乎是同樣荒謬可笑的。 高明的藝人會改良已有的藝術形式,開創全新的寫作、音樂或建築風尚。不論某種裝束多麼怪誕,如果有個很有名望的大人物穿上它,會使它迅速成為流行;同樣,一位出色的大師的新手法也會在行內成為楷模。在那五十年的時間裡,義大利人對於音樂和建築的情調產生了顯著的變化,而這不過是出於對音樂與建築學等各個藝術領域中那些著名大師的模仿。昆德良批評塞尼加擾亂了羅馬人的情趣,拋棄莊重理性的雄辯而煽動浮華輕佻之風。薩盧斯特和塔西佗也受到了類似的指責,說他們提倡一種雖然簡潔優美、詩意盎然,但明顯是勞神費力和矯揉造作的風格。究竟需要何種素質,一個作家的不足才會變為特色?在我們表彰了一個民族情趣的改善之後,能歌頌一個作家的唯一方法,大概就是說他同樣敗壞了這種情趣吧。 ……
34 個人品質對別人幸福的影響
對作為我們慈善對象的個人進行排序的那些原則,同樣對社群進行了排序,我們的慈善行為最優先、最主要的關注對象,正是那些最重要的社群。 一般來說,我們生於斯、長於斯,並在其保護下生活的國家與政府是最重要的社群,我們的高尚行為可以對它產生很大的好處,而惡行則會對它產生很大的傷害。所以,它天然的成為我們善行的對象。我們的一切都包含在國家裡:個人、子女、父母、親戚、朋友、恩人,以及所有我們最為熱愛和尊敬的人。所以我們的愛國之情不僅發自私心,而且也出自我們自身的仁義。因為我們的一切都與國家休戚與共,它的繁榮富強會給我們帶來種種榮耀。當國家比別的社群優越時,我們會由衷地驕傲;當它在某些方面有明顯不足時,我們就會感到恥辱。本國歷史上出現的那些仁人志士、政治家、哲人、文學家,等等,我們都會以極大的讚美之情去看待他們,並總愛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比其他民族的人物更為傑出。當然,我們國家在當代也不乏傑出人物,只是我們對他們的評價總難免受到妒忌的影響。愛國者們為了國家的安全與榮耀而獻身,得到了千古流芳的美名。愛國者們顯然是根據自己的良心來決定自己要做的事情,那個公正的良心會告訴他:他僅僅是大眾的一員,為了多數人的安全、利益或者榮譽,犧牲自己的生命是一種義務。我們都明白做出這種犧牲是多麼的不容易,能夠這麼做的人也確實鳳毛麟角,雖然這種犧牲有時是必要的和高尚的。所以他的行為不僅引起我們的讚許與欽佩,而且應該得到作為最高美德的一切讚揚。反之,那些不顧良心譴責的叛國者,在某些特殊境遇下希圖把國家利益出賣給公敵,從而得到一點點屬於自己的私利。他們總是不惜出賣自己同胞們的利益來追求卑劣可恥的個人好處,從而成了最受唾棄的傢伙。 出於愛國之情,我們總是充滿猜疑和妒忌的看待任何一個鄰邦的繁榮富強。由於沒有一個公認的權威來調停爭端,彼此相臨的獨立國家都在對鄰國的恐懼和猜疑中過活。每個君王都無法指望從鄰國得到正義的對待,所以他就有理由以牙還牙。那種尊重對方法律或者外交獨立的動人宣言,往往是裝腔作勢的一紙空文。即使為了最微小的利益,各國動輒就無恥地逃避,甚至肆無忌憚地破壞這些原則。每個國家都感覺自己面臨著被實力不斷增長的鄰國征服的命運,而愛國的高尚感情總被這些惡劣的民族歧視者們拉來當旗子。據說老加圖在元老院演講時,不管每次的主題是什麼,最後都會用一句話來結尾:「迦太基應當被滅亡,這就是我的看法。」他因為自己的祖國受到了敵國的禍害而怒火中燒,他的話充分表達了愛國感情的最為野蠻和強暴的形式。據說斯奇比奧?內西卡在他的一切演說結束時所說的一句話更富有人性:「這也是我的看法:迦太基不應當被消滅。」這句話表達的是一種更為胸襟開闊和慷慨大度的心態。如果對手已經衰落到對羅馬難以構成威脅,那麼它即使有一定的恢復和繁榮也是可以允許的。出於某種理由,法國和英國都可能擔心對方的陸軍和海軍實力的上升。但是,如果妒忌對方國家的繁榮昌盛、土地的改良、工業的發達、商業的繁榮、港灣的堅固與眾多、人文與自然科學的進步,那兩個偉大民族的尊嚴就要受到損害了。因為那些正代表著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的真正進步。這些進步推動了我們生活的改善,並使我們的天性變得更加高貴。在這些方面,每個國家不但要儘力超過別的國家,而且要從人類的友愛之情出發,去促進鄰國的這種進步,而不是去阻礙它。這些進步應該是國家間競爭的目標,而非妒忌和仇恨的由來。 ……
35分享快樂、維護社會秩序才是更好的「利己」
人在病痛或失望時往往萬念俱灰,把平日追逐的那些宏大計劃看得一文不值。可一旦大病初癒,心情轉好,又會把那些計劃看得快樂無比。在我們的想像中,苦痛傷悲總是把我們的感受禁錮在自己的身體中,安閑舒適時它們又擴散到周圍的萬事萬物。就這樣,宮裡流行的新巧玩意兒和它們的雍容顯貴深深吸引著我們,我們充滿艷羨的目光注視著它們如何給主人提供消遣、滿足和舒適的生活。假設我們認真思考一下這些玩意兒能提供的實際滿足,和滿足本身所帶來的美感,它們就會顯得無聊而微不足道。可我們用這麼抽象和哲學的方式來思考它們的時候確實不多。按我們的設想,它們帶來的滿足與世界和諧、秩序而有規律的運行幾乎是一回事。如果用這樣繁複的眼光來看,高官厚祿產生的愉悅會使我們覺得它們是那麼重要、美麗和高尚的事物,值得我們為佔有它們而勞苦畢生。 人的本性可以同樣以這種方式來誤導我們,而恰恰是這種誤導持續的煽動和保持了人類的勤奮。這種誤導開始時促使我們人類在大地上耕耘、修建房屋、創建城市和國家,在一切科學和藝術的領域裡促進創舉和進步。正是這些科學和藝術提高了我們的生活水準,使生活充滿新奇和變化。它也在最大的程度上改變了世界,使莽莽叢林變成了萬頃良田,使沉寂的海洋變成了全新的食物來源,變成了聯絡大陸各民族和國家的通衢大道。人們的勞作使土地越來越肥沃,為千萬人提供了衣食。自大而鄙吝的地主們巡視自己廣闊的田莊,全然不關心同胞們的命運疾苦,徒勞的試圖獨吞土地的一切產物。對於他們來說, 「眼大肚子小」這句俗話再貼切不過了。他慾壑難填,可肚子的容量又比一個最普通的農夫大不到哪裡去,只好把自己消受不了的那部分用適當的辦法分給別人:做飯的廚子、蓋房子的泥瓦匠、為他提供各種工具和玩意兒的手藝人,等等。於是,拜地主先生的奢侈和怪癖之賜,這些人都分得了一份糊口之物。要是等待地主先生大發慈悲,他們大概早就都餓死了。無論何時,土地提供的食物大體能養活所有的居民,闊人只是從大量的產品中挑中了最難得、最心愛的一部分,雖說他們都是些只顧自己、自私自利的傢伙,僱傭千百人為自己勞作的動機無非是滿足自己那點無厭而又無聊的私慾,但他們還是跟窮漢一起分享了他們的改良成果:一隻看不見的手引導人們對生活用品進行了分配,而且幾乎與所有居民平均佔有土地的情況一樣。這樣,就無形地推進了社會的總體利益,給越來越多的人提供了生活保障。上帝把土地分給一小撮地主們時,並沒有忘記和遺棄那些無地的人,後者也享用了他們在土地產品中所應有的一份。如果說比較人類生活的真正幸福的話,他們大概怎麼都不比那些好像地位遠遠高於他們的人們差多少。論身體的舒適和靈魂的安寧,所有不同階級的人都大體相當,國王們所為之戰鬥的那種安逸,大概在路邊曬太陽的叫花子也享受得到。 出於人類熱愛秩序,追求規律之美、藝術之美和創造之美的共同本性,人們往往樂於實施可以提升社會福利的制度。愛國者們為了改良社會面貌和政治領域而鞠躬盡瘁,可他們的行動未必出自對那些受惠者的單純同情。某位先生熱心公益、捐資修路,未必是真的同情郵遞員或者馬車夫。立法機關會通過獎金或其他政策鼓勵麻線或呢子的生產,這種行為也未必是由於同情穿麻布或者呢子服裝的人,更不是同情紡織品製造者或者經銷商。政策的進步、貿易與工業的發展,這些都是高尚的、安邦定國的大計。這類計劃總讓我們興奮,所有對它們有好處的事情也使我們欣慰。它們是我們政治制度不可或缺的環節,推動著國家機器協調迅疾的轉動。在沒有完全破除阻礙這個體制正常運行的各種障礙之前,我們是無法安寧的,看著這個如此完美重要的體制日益完善,我們自然欣慰不已。……同理,如果你打算勸說自私的傢伙關心公益事業,向他空談經邦濟世之樂是徒勞的,跟他說理想國臣民的快樂生活也毫無意義。你想說服他的話,就要向他認真說明偉大的社會政治體制帶來了以上種種好處;社會各個部分間的依賴互助關係;如何可以把這種制度成功引進自己的國家,從而使整個國家機器運轉得平穩而高效。大概沒有人會聽了這個而無動於衷的,最起碼他會暫時振作起來。最能讓國民確立熱心公益情緒的方法就是:教育和灌輸人們研究政治機構的長短利弊;國內國際形勢;本國的內政外交。所以,抱著正確、理性和實用態度對政治進行的各種研究都是最有用的腦力勞動。最笨的人在這方面下的功夫也不會是徒勞的,這至少可以鼓舞起人們對公共事物的熱心,從而繼續探詢改良社會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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