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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豐腴的懷裡:潘維答龐培問

潘維像

潘維,1964年出生,祖籍浙北湖州。代表作有《不設防的孤寂》、《太湖龍鏡》、《潘維詩選50首》等,是九十年代以來在語言風格上獨領風騷的重要代表詩人。2004年,與「印象畫廊」組織中國詩壇重要活動「紀念詩歌」。 現為某影視機構製片人,居杭州。

(「波波」是朋友熟悉的稱呼,也是從小到大的家裡人對詩人的叫喚。在這個叫喚的聲音庇護下,他被嬌寵得猶如一隻江南小鎮的房頂上跑動的貓,此刻這隻貓已警覺地弓起脊背,像是嗅到了遠方土地上烏雲和雨的氣息——)

1、喂,波波(潘維的小名),你試圖在詩中完成什麼?一種哲學上的冥思?一個夢?一場卡夫卡式的「內心旅行」——或是某次作愛後精疲力竭的回味嗎? 潘維:加勒比海的詩人德·沃爾科特有一首自傳體長詩,命名為「又一次生活」,因為這恰好是我創作的秘密根源,在語言中展開無盡的生活。詩人不是在描寫曾經歷過的「這一次生活」,而是將「這一次生活」溶入人類的普遍性之中,更為深刻、豐富地在語言中將「這一次生活」完成為「另一次生活」。 「語言不是個人的財產,是整個人類的財產」。語言包容了時間中的一切,包容了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人類生活,「本質上作為語言存在物」的人類,最幸福的事就是生活在語言當中。因此,詩歌不是到語言為止,而恰恰是從語言開始的。僅僅生活在當代的人是無法真正進入詩歌的。而詩人跟語言的靈與肉的關係,有兩種可能,一是「性愛」(帕斯語),另一種是「寄生。」

2、當你不寫的時候,你最想乾的是什麼?時至今日,能否談談你對日常生活和一個偉大詩人的理解? 潘維:我不寫的時候,所想所做的無非是一個作家的經典行為,閱讀、做白日夢或旅遊。最渴望與露·薩洛美一塊旅遊。 一個詩人的日常生活對個人而言,肯定具有極其微妙的重要性。但只有當它在作品中顯現意義的時候,才有談論的必要。比如索爾仁尼琴,他的日常生活不自覺地成了時代和歷史的見證。 我個人贊同作者應消失在作品背後的觀點。卡爾·波普爾甚至尖銳地談到貝多芬:「我相信他的暴躁性格的間接影響以及模仿他的試圖導致了音樂的衰落。」但這並不是說作者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缺乏個性和魅力。畢竟,寫作是為了使「現實更富有生命」(布羅茨基語)。詩歌就是生活。 在某種意義上說,一個偉大詩人必然是日常生活已影響不了他內在道路的人。

3、你是一個黎明時分的詩人,這僅僅表明你的詩歌留給人們(至少像我)對於氣候、大氣、時間的理解和印象。無論如何,你的詩中大量出現早晨的場景,這是否說明你有每天早起的習慣,像一個常常失眠的人那樣?或者——請談一談你在這方面的時間體驗? 潘維:我不是布谷鳥,是貓頭鷹。我習慣於晚睡晚起。我被二種時刻所迷惑:早晨和傍晚。這是二種陰陽交融、過渡的時刻。早晨,萬物初生,氣象萬千,自然顯出無比偉大的母性力量,是人類充滿了感恩的時刻。傍晚,人類蒼茫時刻,自然又顯示了它危險的一面。這兩種時刻,是人類最自覺和最恍惚的時刻,也是最敏感和富於啟示的時刻。

4、歷史是什麼?它對一個詩人的赦免、獲救或者限制何在? 潘維:歷史就是語言,它對一個詩人的赦免是指它樹立了許多死亡、囚禁、自由或其它榜樣。一個詩人的獲救意味著他被選擇了。被上帝(或語言)選中的詩人是懂得謙卑的,因為他必須通過工作,努力才能保持他的中選條件,不致於被拋棄。而那些自以為別無選擇的人,有人類自大狂的特徵,歷史對一個詩人的限制實際上是物理時間意義上的。在短暫的生命中,一個詩人無法在一次又一次自覺的批判中,觸動他那個理想的夢。

5、人們常常談及藝術中的「中國精神」——你在詩學中找到它了嗎?什麼是你作為一個南方優秀詩人所常常觸及的,需要立即,但又極富耐心去解決的?有沒有「歐洲精神?」它在詩歌上指什麼?這其中的區別、交融何在? 潘維:藝術中的「中國精神」觸及到包羅萬象的一切。而在詩學中,它首先體現了一種直觀能力和一種生命意識。博爾赫斯說過:文學是一種最高級的藝術。……一寫成,就永遠留在了那裡。而科學不斷發展。「中國精神」就是文學,就是那種一出生就永恆高級的藝術,無法成長。而「歐洲精神」卻與科學緊密相關,其核心是批判和發展。「中國精神」在詩學中的審美核心是「美」,「歐洲精神」是對人類社會某種責任的承擔。 在南方生活、創作,我經常觸及的是生命力和創造的關係。因為這正是地理環境賦於我們生活的薄弱之處。而內在需要時刻面對和警惕的是如何以批判精神不斷地超越美。

6、是否有一種與性有關,可稱之為「疾病意識」的東西存在於你詩歌之中?如同法國阿爾高地天空的藍色之於凡·高? 潘維:也許我一直將我的寫作目光局限於南方。因此,諸如季節、雨水、女人、街道、孤寂……這些事物反覆出現在我的詩歌中,構成了某種「感性的氣氛」,即所謂的「個人的語境」。至少我認為自己對性的關注與上述事物是一樣自然的,但是我經常在體驗式的描寫中經歷一種肉體的震顫。 7、你的詩歌在什麼意義上完成了?它有缺陷嗎?語言?經歷?空間?代表作分別有哪些? 潘維:你所謂的完成必然是相對意義上的。因為詩歌史實際上就是一部重寫史。在一首詩中,我幾乎不注意個人的經歷。我努力錘鍊的一首詩是「語言的整體」。一個詩人的代表作是通過他的全部作品體現的。 8、眾所周知的是諸如布羅茨基、蘭波對你的影響,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誰嗎?一起談一談? 潘維:歐陽江河反覆引用過一句話:「大師是在百萬顆鑽石中總結我們的人。」我希望所有我閱讀過的偉大作品都給予我影響,但是實際起決定作用的影響畢竟有限。 第一階段的影響主要有希門尼斯、福克納和布萊。他們幫助我確實了自己的青春期寫作。所謂「青春期寫作」,我的定義是:是以肯定而非質疑為核心的寫作。這時期的作品語言清新、明朗、節制、準確,呈現了生命對南方水與鄉村的體驗。無意之中,我作了這個「敘事式」時空的某種「孤寂」的見證。與此相對應的當代偉大詩人米沃什、布羅茨基、曼傑爾斯塔姆、沃爾科特等人也相繼出現在我的大量閱讀之中,這第二個階段,我關注了現實、人性、虛無等灰色主題。目前,我又回憶到一個原始命題上:「為什麼寫作?」至少「人在本質上是一個語言存在物」這一答案減輕了一點困惑。 9、詩歌在地理上的確認,你是什麼時候完成它的?你目前寫作的地點——長興,一個江南普通的縣城,它是怎樣進入你個人詩學體系的?它的意義何在?主要表現在哪些方面? 潘維:詩歌在地理上的確認較為自覺的是在一九八六年完成的。這歸功於福克納太顯著的榜樣。沃爾科特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至多只能在周長三十英里的範圍內寫作,這是他的誠實所決定的。我長年生活在浙北太湖邊的一個縣城裡,在只有深度缺乏廣度的孤寂里,我得到的最大啟示就是認識到生活的意義。如果在這種無法超越、窄小的社會環境里你僅僅關注生命,那麼無論心理還是生理,你都會不斷地向不健康發展。生活包容了生命,它更具開放性,豐富性和複雜性。小鎮生活缺乏奇蹟和重大事件,它處於邊緣,但實際上它更具人類生活的普遍性。在作品中,我考慮的就是如何把周圍微小的生活加入到人類生活的普遍性之中,個人生活的力量源泉也是由此獲得的。我的題材根本來源不是神話、情感或書籍,而是周圍的現實生活。因此,我是一個種植在南方土壤中的詩人,命運像一棵自覺生長的樹。 10、在某次私下的聚會場合,你曾說過:「美,已無關緊要」——為什麼這樣說?對於現實的你,真正緊要的又是什麼? 潘維;美,無處不在,美是容易抵達的。戰爭之美,死亡之美,危險和暴力之美,當然包括平凡之美,愛之美等等。但就像人類歷史所揭示的那樣,物質世界可以進步,而社會發展卻根本不遵循從野蠻到文明的進步邏輯支配。人與別的動物的區別有兩點:語言與道德。語言中包括了美,但道德這一支柱在目前的作品中卻顯得虛弱,道德力量的體現是從批判中獲得的。我反覆強調語言與道德,實際上證明了一點:詩歌寫作是人的寫作,是用語言與道德與批判所進行的一種生活寫作。 11、你認為現代詩在中國有傳統嗎?哪些屬於你能從歷史中找尋的傳統繼承的方面? 潘維;我認為這裡所謂的「現代詩」是指「新詩」。新詩在我國的傳統相對是虛弱的。到目前為止,我們沒有產生一個諸如葉芝、惠特曼或曼傑爾斯塔姆這樣一些詩與人生合一的精神教父。中國新詩在北島、多多、楊煉之前,在整體自覺上一直停留在青春期寫作狀態,未進入歐陽江河所指出的微妙、批判、質疑、轉換、過渡、反覆和適度的中年寫作。 但是,中國古代詩詞和文化卻相當成熟。這是一個巨大的寶藏,對一個從事漢語寫作的人而言,誘惑永遠存在,問題是個人是否具備喚醒它巨大沉睡的力量。 12、請談一談讀者——你心目中的「他」或「她」,你的詩歌造就他們嗎?或者,你感覺到他們傾聽嗎? 潘維:實際上,我們心目中的讀者「他」或者「她」與我們自己是溶為一體的。如果詩歌造就了我們自己,就必然造就了他們——讀者。我們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由眾多的靈魂組成的一個複合的靈魂。當我在詩歌中得到提升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在歲月深處傾聽。甚至我感到整座城市也在傾聽。 13、經過近二十年來的努力,當代中國詩歌實際上獲得的國內讀者少之又少。很少有人可以說自己是在「中國詩歌的撫養」下成長的,因為那意味著他將成為一個蒼白無力的怪胎,一個遭人譏笑、時常失去正常生活能力的思想、感知上的低能兒——你同意這個看法嗎?並且認為問題在哪裡? 潘維:既然問題的核心是量,是多與少,那麼狀態必定會逐漸緩解。但是,問題的出現有著複雜的社會根源。僅從文學自身角度談論,二十年的努力畢竟短暫。換一個角度講,文學畢竟比社會有限。後者更有力量。中國詩歌最缺乏的是一種不斷更新的社會批判精神,並且「當今世界也不容閉門行事」。 14、在你的詩歌同行中,什麼品質是你認為值得尊重的?為什麼? 潘維:我認為最值得尊重的品質是一種執著,一種對詩歌事業的獻身精神,或者說一種不可動搖的耐心。在我們的周圍,充斥著誘惑,也許最為誇張的例子是詩人改寫小說,我很難理解:一個詩人能夠用詩歌來表達的卻為什麼要降低到用小說去表達。詩歌的價值需要我們用一輩子的勤奮勞動去體現。 15、你熱愛的布羅茨基死了,這對你意味著什麼? 潘維:在二十世紀蘇聯政府的審判席上,布曾被判處社會寄生蟲的罪名,然後被流放異國。布羅茨基的死亡意味著時代對詩人審判和放逐命運的結束。同時,詩人影響時代的命運也隨著布羅茨基的死亡而消解。作為但丁意義上的布羅茨基,帶我們歷盡了煉獄和地獄,但是並沒有像俾得麗采那樣帶我們進入天堂,因此,他僅僅是局部的但丁。正如他所說的「這是我們的絕望,也是我們的希望。」 16、你的辭彙量上的經驗是什麼?你不久前的一組詩題為《雨水的立法者》,水對於你意味著什麼? 潘維:我比較喜歡使用一些普遍性的辭彙,一些貼近生活,人間化的辭彙。雨水對我充滿了神秘的啟示。我屬龍,每當下雨,我就有回歸內心的自由感。我極端熱愛雨天,獨自一人,聽任自己的生命進入喜悅和解放之中。 17、有評論稱你為「不合群的野馬」,你為什麼不合群?你讀哲學嗎?什麼是你除詩歌以外最喜歡的學問? 潘維:在日常生活中,我的性格歷來較為明朗、合群,我喜歡健康的人生態度。評論上所謂的「不合群」大概是基於我詩歌的美學考慮。由於我所處環境的偏僻,我長期缺乏群體交流。我的美學觀是由大量閱讀和內心需要建立的,而不是從潮流中獲取的。恰好布羅茨基曾這樣評論過曼傑爾斯塔姆:「他的世界是自治的世界,不可能消融於其它。」 偶爾讀點哲學。我認為自己受到卡爾·波普爾科學批判精神的深刻影響,我還喜歡維特根斯坦的語錄,柏蘭特·羅素的文章。 詩歌之外,我也許比較關心人類社會發展的問題。我的女友送了一套1980年創刊至今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編輯的《信使》雜誌,我非常喜歡。 18、有沒有「八十年代詩歌」和「九十年代詩歌」的區別?為什麼? 潘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我一般只關注個人。我很難想像今天我去讀荷馬的作品或是卡瓦菲斯的詩歌,需要考慮是二十年代寫的還是三十年代寫的。如果現在我在讀莎士比亞,讀艾米莉·狄金森,那麼他們的詩歌就是一九九七年冬天的作品。 19、談談你的寫作技巧。 潘維:「描寫」,描寫就是一切。描寫精神、夢想、心靈之聲,描寫季節的輪迴、雨水、疼痛,總之,描寫生活在頭腦和靈魂中所構想的事實。 20、詩人與其他人的區別何在? 潘維:我記得納博科夫傲慢地說過,詩人不是郵差。我知道,這並非對平凡人的蔑視,而是他認識到了區別。既然詩人的「工具」是包容人類一切記憶的語言,那麼,詩人的思考和決定必定要置於人類歷史的整體經驗之中,而不像其他較少或較弱與語言打交道的人,所思所行僅僅取決於他個人的人生經驗。可以說,詩人是有記憶的人,而其他人則與歷史發生了社會學意義上的斷裂狀態。人類的文明和文化是通過記憶延續的。遺忘則是罪惡之源。但這裡的詩人既是廣義的,又是狹義的,偉大的索因卡為他們的作用下過一個定義;「歷史的中間人、過去的解釋者、警告者、預言家和未來的設計者。」

(本欄所有文章為中國南方藝術獨家所有,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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