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想錄:再優美的愛情也禁不住試探


我的傳統是《聖經》。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能意識到這一點,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價值連城。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個標準的傳統主義者,一名真正的保守主義者,我通過回到《聖經》,保守我的自由。事實上這才是人類社會的主流觀念體系,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在這麼做,以色列人一直在這麼做,歐洲人、美國人、加拿大人、南美人、澳洲人、一部分非洲人,還有一部分亞洲人,都在努力回到這個傳統,我不過是隨江河涌動罷了。

哈耶克所討論的分散的知識秩序,前提是市場具有足夠多的健全個體。每個人都是合適的理性經濟人。每個人既能理解曼德維爾和斯密關於自私的德行,也能理解斯密和康德的有上帝參與的倫理秩序。如此,自由的自發秩序才能展開。意識到這一點,我逼著自己回到個體維度去思考,把宏大的秩序問題交給市場吧。

如何持守婚內性專一,辦法其實非常簡單:不要給自己創造任何單獨和異性相處的機會。人性是軟弱的,只要是一個具體的人,和異性單獨相處,總是會心兒蹦蹦跳,保不準乾柴烈火。說來挺可憐,再優美的愛情也禁不住試探。為了維護已有的優美,就讓我們學會遠離試探吧。人最多只能努力到這一步。那種坐懷不亂的文藝腔調,都是給婚外性行為尋找借口。

靈魂不死,康德三大定律之一,也是人類道德秩序的哲學基礎。原因簡單,如果人類的靈魂不永恆,那麼人在活著的時候就可以為所欲為。維特根斯坦說,如果一個人說謊話對自己有利,為什麼不呢?惟有那些相信靈魂不死的人,才能成為道德哲學的踐行者。

思想史意義上,啟蒙主義的標準含義,是上帝之光照亮人的內心秩序。The enlightment。中國文化的啟蒙,則是人對人的教化。問題是誰教化誰,中國文化必須要把某個人抬到真理的位置,比如把孔子抬到聖人的位置,把皇帝抬到天子位置,把毛澤東抬到真理的位置。自有文明以來,此乃人類愚蠢之最也。

愛必須具有絕對意義,不能夾雜人性的利益和幽暗性。必須先學會形而上的愛上帝,人們才能做到愛陌生人,愛敵人。必須先學會愛陌生人,愛敵人,人才能真正學會愛父母,愛家人,從而構成愛的邊際效益遞增。中國傳統文化的孝,是一種相對主義的愛的秩序,其實是一宗利益計算,在家是孝子,出門卻是動物。愛的邊際效益遞減。

汪丁丁老師曾對他的學生說,「如果你們以後信了上帝,請你們回來告訴我,為什麼這個世界還有這麼多苦難」。先生的感嘆,其實是人性常態。早在4000多年前,約伯在遭受巨大的苦難後,也是充滿了怨氣和不解,他說,「即使我是一個義人,上帝也會用一場風暴撕裂我,無緣無故加增我的悲傷」。

儒家思想從孔子開始,就是盲人摸象狀態,盲人的自負、盲人的偽善。孔子尚有一定意義的形而上問題意識,但孔子之後,一代比一代差,至王陽明,變成了對人性完全無知的狂人。新儒學一派,只是一群會磕頭的騙子,只有餘英時以普世價值為坐標,對儒學進行了比較分析。至此儒學才變成一門有方法論的學問。遺憾的是,類似於余英時這樣優秀的思想家,卻一生被自己的民族和自己的地理流放。

聖經說,愛是一切的總綱。如果法律的目的不是愛,法律就是奴役人類的工具。如果軍隊的目的不是愛,軍隊就是殺人機器。如果教育的目的不是愛,教育就是愚弄。如果醫療的目的不是愛,醫療就不過是一種贏利的手段。如果做父母的目的不是愛,那麼養兒就是為了防老。父子關係竟然是利益關係,悲傷乎?

現代哲學家普遍不關心基本問題,而是致力於方法論建設。比如羅爾斯,他有很多耀眼的學術定義,公平即正義、原初立場、反射平衡、疊加共識、公共理性、無知之幕等等。但他卻放棄康德的超驗思維方式,不思考終極的正義秩序,而是轉向形而下的正義細節,致力於在地上建立一個絕對正義的世界。他錯了嗎?

羅爾斯在戰場目睹了人類的邪惡,因此畢生研究正義論。」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邪惡?「這是他的問題意識。據說羅爾斯人品高尚,他繼續追問,難道一個正義的世界永無可能嗎?在我看來,這是約伯式問題。假如我是羅爾斯的朋友,我會繞過正義與邪惡,對他說,如果世界上沒有邪惡,你就沒有機會研究正義問題了。

應該拋棄所有的宏大構思,回到蘇格蘭哲學啟蒙時代,像洛克、蒙田、帕斯卡爾那樣,嘗試隨想錄式的寫作,用一種思想碎片的方式,慢慢拼湊出我們人性的底色,在詞語的細節深處,把基本問題辨析清楚。唯有如此,我們思考的意義才會成為一種可能。

大概五千年前,約伯在巨大的肉體痛苦和靈魂迷茫中,向上帝呼喊:「哦,人類的觀察者啊」。而在1776年,英國人亞當斯密則在他的巨著《道德情操論》中提出「無偏的旁觀者「概念,直接把人類道德秩序的終極裁判權交託給上帝。正是這種橫跨幾千年的向上帝祈求的語言方式,構成了人類文明最大的智慧。

康德說,「如果沒有感性,則對象不能被給予我們,如果沒有知性,則對象無法被思維。沒有內容的思想是空洞的,沒有概念的直觀是盲目的」。人類是語言的容器,如果語言有問題,內容就會單薄,概念就會模糊。遍觀四書五經,無一個確定性概念。原因何在?我認為是語言問題,更是信仰問題。所以,任何一名思想者,必須要有自己明確的專業路徑,因為只有專業路徑,才構成思想的內容。所有沒有明顯專業路徑的思考,都是心靈雞湯,都是浪費詞語。所以,任何一名思想者,必須界定明確的對象,必須事先清楚地知道,我思考的明確的對象到底是什麼,這種明確的對象,構成了我們直觀思考的穩定的對象。否則,我的思考就會立即遁入盲目的狀態。而且,更加致命的危險在於,緣於人性的無知與傲慢,我會把這種失去明確對象的盲目思考,解釋為一種深刻,一種複雜,以這種虛無的複雜性和深刻性掩飾自己無所不在的無知。

讀懂了方法,就讀懂了世界。上帝用說話的方式創造了世界,並且把他的語言的能力只賜給人類。對於人類而言,上帝就是我們的基準,語言就是我們的方法。所以,不認識上帝,人類註定虛空、無效。不回到語言,人類註定只是一坯泥土。一切的思想、科學、藝術,都從這裡產生。

活了一把年紀,我好像有點明白了:很多美好的事情,都是人在無奈之下被逼出來的被動選擇。而很多糟糕的事情,卻是人在自信的狀態下的積極的主動選擇。所以,雞湯格言是:人不經歷苦難、辱罵和背叛,不會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也不會了解自己真正需要什麼。

以虛無為參照系,以偽善為方法,以混沌為目標,這樣無知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傳承幾千年,能找到什麼呢?如此糟糕的方法論局面,是從諸子百家時代開始的。仔細辨析當時的各種思潮,除了楊朱與墨家稍微開闊一點,其他的思想門派均被短視的人性埋葬,所謂「有眼不會看,有耳不會聽」是也。

由於信仰命題所引出的思維方式缺乏對終極真理的肯定,東方文化傳統不太可能發現新思想新知識,所以,要麼封閉性的生存,要麼開放性的學習。前者以中國為典型,後者以日本為典型。一位日本議員說,中國地大人多,什麼自己都有,所以不用學習別人。日本地少人多,什麼都沒有,所以要學習別人。

文化思考太多,人性切入不夠。中國詩人最大的缺點,也是最大的優點。所以問題不在於詩人的才華,在於文化傳統的習慣。這種傳統是不可能真正認識人性的。山河無靈,靈魂在人類的良心之中。寫作不回到人性的內部,就沒有意義。所有的中文作品都是緣木求魚。

有一種人,凡事只看到結果,看不見原因。帕斯卡說,「與那些能夠看到原因的人相比,那些只看得見結果的人,通常只有眼睛,沒有大腦」。我在這句話面前停留了很久,反覆追問自己,我有大腦嗎?

這個世界只存在兩種人。一種是正直的人,認為自己是罪人;一種是罪人,認為自己是正直的人。這是帕斯卡說的格言。你認為你屬於哪一種?

有朋友落難了,面對不公,要聲援,要把不幸的消息告訴給更多的人。但請別將「義人」、「純潔」、「勇敢」、「英雄」之類的詞語堆在他的頭上。一來其實每個人都有人性幽暗的一面,人類社會幾千年了,上哪裡找一個「義人」呢?二來如果知識人都這麼讚美一個具體的人,會露出我們的愚昧。

每個人都擁有某種先驗的智慧與想像力,但生活中有人卻無知且愚昧。原因是這些人崇拜偶像,以至於靈魂僵死。《聖經·詩篇115》說,「列國的偶像是金的、銀的,是人手所造的。它們有口,卻不能說話;有眼,卻不能看;有耳,卻不能聽。凡是倚靠它們的,都必這樣」。每個人都應該想想,你的偶像是什麼。

奧登詩句:「時間無法容忍一個美麗的身體,卻崇拜語言」,或許是言明詩人的語言具有越過時間的能力。但真正的「語言」,卻是創造者本身,是用語言說出一切生命。他是永恆的,時間和空間不過是語言的一件小作品。而太多詩人的語言,要麼顧影自憐,要麼釋放身體,一生的寫作,其實和語言無關。

如果天道上帝是抽象的,靜默的,那麼任何人對上帝的言說,都是在試圖取代上帝。惟有天道上帝是說話的、喜怒哀樂的上帝、主觀存在的、公平無偏差的上帝,人類才有可能守住不僭越上帝的底線,構成一個平行的社會。人類也才有可能被上帝啟示,構成知識和思想的河流。這樣的話,你不理解要到幾時呢?

真正的知識人,不是學或習,而是信。相信真理永存,然後努力尋找。理解這一點,就能理解康德所說知識如何成為可能,科學如何成為可能。理解為什麼東方文化對人類現代文明無創新的原因。不過要真正理解,一定要進入西方思想史的傳統,在內在價值上深層了解,否則只能買櫝還珠,掉進文化民族主義的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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