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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懷特海:評查爾斯·泰勒的《世俗時代》

評查爾斯·泰勒的《世俗時代》 詹姆斯·懷特海(James Whitehead)舊金山大學利氏學社的研究員,上海復旦大學宗教學系訪問教授「為什麼相信上帝……在現代西方如此困難,然而在1500年代不信上帝幾乎是不可能的?」( 539頁)20世紀初,人類似乎處於世俗時代——這是哲學家查爾斯·泰勒那部長篇巨作標題——的破曉時分。科學的進步加上好戰的世俗人文主義,預言了宗教的消亡。但這份死亡通知書下得過早了。在新世紀的最初幾年,宗教存活下來,並在世界的許多地方變得愈加繁榮,它的社會表達和政治影響也變得驚人的廣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泰勒繪製了過去五百年間存在於基督教信仰和西方文化之間的張力圖。 「這本書是試圖研究在現代西方宗教信仰……人們對超然存在的信仰的命運,另一方面也研究相關的不滿足於普通的人類繁榮、追求他者的變革(transfomation)的渴望」(510頁)。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泰勒分析西方的現代性如何帶來「信仰和經驗的新條件」以及對宗教意義「經驗和追求」(420頁)。本人對這部充滿挑戰性的鴻篇巨製的書評,將只對泰勒分析現代世界宗教中的兩組多維概念進行分析。首先,泰勒通過關注宗教對「完滿」(fullness)追求和人文主義理想對人類繁榮(human Flourishing)的追求之間的持久張力,分析了「世俗時代」的出現。第二,前一點引出了兩個重要的相關問題——「人文主義」的範圍和「超然存在」的意義。一、世俗時代的宗教對泰勒而言,宗教包括對上帝的信仰以及「人類的變革,這種變革使他們超越或外在於那些平日里所理解的人類繁榮」(430頁)。在泰勒看來,宗教信仰的核心中存在一些價值觀念,它們「超越」或勝過一般觀念。這些觀念產生自人類對其它事物(something else)以及更多事物(something more)的渴望。宗教的超越層面帶來了它與世俗之間的張力。「世俗時代是這樣一個時代,在其中所有超越人類繁榮的目標都有可能隱沒……這是世俗主義與自負的人文主義之間的重要關聯」(19-20頁)。泰勒將世俗人文主義和宗教之間的張力重構成宗教的「完滿」概念和人文主義恪守的「人類繁榮」之間的張力。宗教的完滿和人類繁榮人類繁榮,這個關於美滿人生的理想至少和亞里士多德一樣久遠,它是對「長壽、健康、成功以及更多後裔」的永恆渴望(687頁)。基督徒相信人類的目的就是繁榮,但是也存在著人類願意為之承擔苦難的善、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價值。我們被造的目的超出了單純的繁榮。「繁榮是好的,然而尋求它並非我們的最高目標」(18頁)。對泰勒來說,「完滿」指向「任何實現了……最高、最完全的生命形式的實在,即使這種過程需要犧牲個人的『成就』」(607頁)。泰勒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告訴我們,這種完滿可以就是指「一種超越生命的善,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完善性無法通過它所貢獻的更完全、更美好、更富有、更令人滿意的人生而得到完全或詳盡的表達」。 「繁榮」的人文主義理想和進一步「完滿」的宗教傾向之間的張力,成為泰勒不斷反思人文主義範圍和超然存在意義的豐富主題。人文主義 世俗人文主義,也被泰勒稱為「自負的人文主義」,它不相信有任何超越人類生活的目的(17-18頁),它相信人類唯一應該關注的是此世的生命:享受和改善「此時此地」。所見即所得,這個世界是人類繁榮的唯一舞台。現代人文主義以更激進形式攻擊宗教,認為宗教忽視或貶低了日常生活。「一個人可能最終拒絕基督教,因為基督教尋求人類繁榮之外的東西,基督教(被視為)人類善的死敵」(264頁)。泰勒這本著作的主要貢獻在於他對現代人文主義的歷史根源的探究。他認為,人文主義和基督教信仰都「出現在漫長的拉丁基督教世界改革的過程中。我們在本質上是兄弟」(675頁)。人文主義所宣揚的博愛的倫理理想的根源,就是基督教靈性學所宣揚的、按照上帝形象所造的人類之間的慷慨之愛。(681頁)。現代世俗人文主義的歷史根源可以追溯到泰勒所說的中世紀的「虔誠人文主義」——舉例來說,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明顯是基督教的(510頁),這一宗教人文主義欣賞人類的身體(試想米開朗基羅和萊昂納多·達·芬奇),並在建築物的完美比例以及音樂和數學的內在和諧中找到偉大創造者存在的依據。對泰勒來說,宗教和人文主義本質上並不是敵手,反而是至親,他們常因苦苦思考人類所面臨的愛和正義的挑戰這一共同問題而互相爭吵。超越者(Transcendence)超越或者勝過身體健康、繁榮這些普通理想的價值觀念存在於宗教的核心之中。軸心時代的宗教(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這一碩果累累的時期,是印度教、佛教和猶太教出現第一次繁榮的時期)提出了超越生活本身的價值觀念——值得為之生活甚至犧牲生命的理想。歷史上第一次,人類開始仔細思考這些超越人類社會當下利益的概念,比如天堂和永生。當然,「超越者」這個詞具有很多含義。站在21世紀,我們可以容易地看到那些在此世之外永恆存在的價值觀念是怎樣用來貶低日常生活——它的屬世歡樂和實際需要的。基督教中反映為,對超然存在的天堂的關注常常給人足夠的理由懷疑肉體和性慾,忽略人類照顧窮人、關愛環境的理想。在很多現代人文主義者看來,宗教實際上危害了人類的繁榮和共同利益。泰勒仔細分析了哲學家馬薩·諾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對「內在超越」和「外在超越」的區分,前者希望在此時此地改善生活,後者把我們的注意力從日常生活的需要和榮耀中移開 。泰勒認為不應將這兩種超越形式對立起來,對很多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兩者是互補的:此時此地的人類改善可以與改變未來的希望相結合,並且從中得到激勵(對基督徒來說,這就是「上帝之國」的理想,它超越我們而存在,激勵人類追求團結和正義的實踐)。二、社會想像:從巫魅的宇宙到祛魅的世界貫穿於該書的是 「社會想像」(the social imaginary)這一概念,泰勒用它來分析人類「從找到自身在宇宙中的位置,到在宇宙中構建秩序這一划時代的變化」(114頁)。泰勒將社會想像定義成「人們想像他們的社會存在、如何與他人和諧共處、事物如何在他們與同伴之間展開的方式,是常見的期待,以及潛藏在這些期待背後的更深層次的規範性觀念和圖景」(171頁)。這可不是一種靜態的世界觀或對社會的智性理論。社會想像規定著那種始終支配社會的歸屬感;社會想像「使共同的實踐和廣泛共享的正當性感覺成為可能」(172頁)。現代性是一個對社會想像——理解個人在社會中位置的新方式(比如,在一個為了互惠互利而構建的社會中有著個人權利的「公民」 )——的表象的命名。基督教面臨著在新的社會想像中重新安置自己的挑戰 。泰勒感興趣的是發生在現代西方之初、關於生活的共同願景所發生的深刻轉變,這是共享願景從「巫魅的宇宙」(「an enchanted cosmos」 )到「祛魅的宇宙」(「a disenchanted universe」)的深刻轉變。在1500年,所有的西方文化——實際上,所有人類——都生活在這個巫魅的宇宙中。在巫魅的世界裡,宇宙是有生命的:精靈居住在高山溪流之中,日蝕或毀滅性的洪水意味著神靈的憤怒,如泰勒所言,這是「我們祖先居住的,充滿了神靈、惡魔以及道德力量的世界」(26頁)。聖經《創世紀》說,上帝在空中創造彩虹,以此標誌那場挪亞和家人以及動物們勉強逃離的巨大洪水的結束。彩虹這一自然現象標誌了上帝的作為,人們當時生活在那個巫魅的世界中。基督教團體在巫魅的世界裡生活和祈禱,它們的共同生活由神聖和日常時間更替的節奏所構建:一天三次,當地教堂的三鍾經鐘聲響起,人們停下手頭的活計來禱告;星期日意味著停止工作休息的神聖日子。空間也被如此劃分:主教坐堂和聖地坐落在特別神聖的位置,是朝聖的中心。禮儀生活和基督教聖事同樣也參與了巫魅的世界:焚香、頌歌、蠟燭、聖像都標誌了教會至聖所的神聖空間,主保聖人是當地村莊的靈性看顧者。在聖事中,餅、水、油是培養和修復與神關係的符號化的感官標誌。祛魅:16世紀的新教改革運動,接下來兩個世紀的科學革命,以及最後的啟蒙運動 ,用馬克斯·韋伯的話說,開啟了祛魅的進程。先前世界的神秘和魔力漸漸消減,逐漸被宇宙的理性畫面所代替,宇宙的運行有自身的規律——人的理性可以科學地解釋並利用技術操控這些規律。新教改革者從至聖所祛除了聖像和熏香(同時還有獨身的神父和贖罪券)。他們的目標是將信仰從虔誠中徹底分離出來,在他們看來,虔誠本質上近乎巫術。祛魅開始了。隨著科學革命的開始,伽利略提供了一種新的令人震驚的宇宙運動圖景,牛頓光的理論對彩虹進行了科學的解釋,這顯然削弱了將自然現象看作是神聖契約的一部分的聖經觀念。隨著他們對依靠人類理性來發現自然和社會規律的信心增長,啟蒙時期的哲學家越來越覺得難以信仰那個無形的創造主。事實上,世界祛魅是社會想像的一種痛苦轉型,在這種文化中受教育的成員永遠不再能以同樣的方式看世界。顯然,這對宗教有著重大意味。在「宇宙」共享圖景中,那個微妙的、富有生命力的有機世界,充滿了良善與邪惡的勢力。希臘文中「cosmos」(宇宙)這個詞意味著「秩序」(所以「宇宙學」就是研究天體秩序的學問)和「美」(良好秩序是一種美,正如「化妝品」行業告訴我們的)。這個世界的秩序和美延伸到我們可見的領域之外,根源於神聖的支配性力量。祛魅的世界則是完全不同的地方:人類如今不再是「找到自己的位置」,還要接受「構建秩序」的挑戰;如今人類是自然的主人,通過科學分析,我們有望了解自然並利用自然。人類曾是「宇宙的合約成員」(charter member)(327頁),但在如今這個新的社會想像中,人類在廣闊宇宙里只佔據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落。泰勒是如此表述這一創傷性的挑戰的:「人類在一個有序的宇宙中經營,這個宇宙到處是那架沉默但仁慈的機器的各種有序符號,在其中,任何事都有意義」(98頁)。在過去的「宇宙」(cosmos)中,人們應邀沉思自然;在現在的「宇宙」(universe)中,人們自行尋找開發它的方法。祛魅世界的宗教:「現代社會從越來越受制於規則和規律的拉丁基督教世界的改革中誕生了」(742頁),在這個祛魅進程中,已經在自然世界逐漸式微的生機、奧秘和魔力也開始從宗教中抹去。剝奪了魔力和奧秘的西方宗教,越來越像道德主義,淪為一種「理性掌控的倫理規範」(136頁)、一種缺乏熱情的公民宗教。在自然神論中,基督徒不再通過創造(巫魅的宇宙)來認識上帝無所不在的臨在,而是從設計論的角度來認識神。最終,因為科學似乎已經闡明了這個世界的自然法則,所以世界似乎也不再需要一個創造者。人類對理性的信心是祛魅最重要的成因,這種信心如此堅定,以至於出現了幾乎不給宗教信仰留有任何空間的人文主義,最終產生了泰勒所描述的「恩典缺失」(eclipse of grace)(222頁)。通過在神聖時間中的禮儀實踐劃分的日、周、年這個傳統結構,如今讓位於當代世俗經驗中的均質化時間(homogenized time):「全天候」(24/7time),不要休息,多重工作,不斷的要求。神聖空間也被極大地壓縮,歐洲的大教堂成了博物館,聖地和朝聖失去了幾百年來擁有的力量。所有的這些「世俗時代」的特徵都是泰勒分析的要點。祛魅和基督徒「脫離肉身」(excarnation)這個在自然界和宗教界里發生的漫長的祛魅歷史進程,導致了泰勒說的基督教信仰的「脫離肉身」,人們嘲諷「道成肉身」(incarnation)這個信仰的核心,泰勒這樣描述「脫離肉身」:「人類宗教生活與各種有形的儀式、敬拜和禮儀實踐脫離,越來越存在於『頭腦中』」(613頁)。這種貶抑不僅來自哲學家 和人文主義者,「事實上,(新教)改革中的這一趨勢導致了影響深遠的脫離肉身,這是這本書的主要論點之一」(614頁)。「帶著它所有的榮耀,基督教的這個『進步』包含了對宗教經驗的均質化(壓抑『他者』)的過程,其中也有脫離肉身的過程。」泰勒總結道:「基督教,是一種對道成肉身的上帝的信仰,一旦它停留在那些脫離肉身的形式上,它就是否認自己某些最本質的東西。」(771頁,及136頁)這一脫離肉身的過程體現在很多方面。早期希伯來人對整全的「心」的關注,讓位於更為希臘化的身心二元論這種概念;聖經對人類情感整體的描述(想想《詩篇》和《耶利米哀歌》),最後被更為斯多葛化的對情感的懷疑代替;對性慾這一問題出現的謹慎,尤其是在16世紀天特會議以後,進一步催生了泰勒所說的脫離肉身。在該書接近尾聲的地方,泰勒談論了愛的意象,提供了一條回歸那種更為道成肉身的信仰的道路:「我們必須恢復那種在欲愛(erotic desire)與聖愛(love of God)之間的感情關聯,無論是猶太教的還是基督教的聖經傳統中,都根植有這種關聯,同時還要為其尋找一種新的闡釋方法。」(767頁)他提出,我們必須「再一次探索愛欲與靈性生活之間那種深刻的融合。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中這一危機四伏的領域,也是性與靈性相遇的領域,急切期待一條通向神的新路的發現」。當代的靈性追求現代生活的一個嘲諷就是,世俗主義自身以及平面的同質化的宇宙激發了人類持續的對更多事物(something more)的宗教渴望。正如泰勒所看到的那樣:「這常常是因為對那種完全困頓於內在秩序的生活的極度不滿造成的,這種感覺覺得當下生活空虛、單調,缺乏更高的目標」(506頁)。今天人們「尋求一種更直接的宗教體驗,尋求一種直接性、自發性和精神深度……」(506頁)。為了反抗這個已經過於祛魅的宗教信仰,很多人在「尋求一種自我的統一及完全,恢復感覺的地位,反抗理性單向度的凸顯,將肉體和肉體的歡愉從馴化的工具性的自我中、從低級的常常是負罪的地位中解放出來」(507頁)。這種靈性追求的一個指向很可能是世界自身。泰勒雖然沒有用保羅·利科(Paul Ricoeur)「第二純真」(second naivate) 概念,現代科學向我們揭示了宇宙的廣闊和神秘性,人們需要對這個宇宙進行感恩,泰勒對這種感恩的新反思想說的顯然就是那層含義。泰勒指出,將敬畏感代替偏頗解析的目光,這種新的認知實際上就是一種新的「宇宙想像」,「不僅驚訝於那巨大的整體,也驚訝於人類那種以脆弱及微不足道的面貌出現、但卻能夠理解整體的方式,……我們甚至可以說,敬虔由此而生,在這種驚訝中,我們意識到,儘管和對象化的思想分離了,但是我們從根本上都屬於這個整體,並且要回歸它。」 (607頁)泰勒以承認基督教信仰面臨著持久的挑戰來做該書的結語:人類該如何來表述這個渴望「在歷史中無法完成的變革?從本質上說,基督教沒有提供一種全球性的解決方案,也不提供此時此刻可以完全解決困境的一般性的組織……它只能指給我們某種途徑,依靠這些途徑,人類,無論是個人還是教會,都可以有效地打開通往完滿王國的道路」(643頁)。在泰勒和其他許多人看來,這個理想不是幻覺,也不是從此時此地的真正的責任中逃離,它是人類對其他事物、更多事物的永恆渴望的一種表達。信與不信之間的爭論還將繼續,它的結束遙遙無期。對今天的很多人來說,「對於更多的事物的感受出現在……他們思考自己生命的瞬間、在自然中放鬆的瞬間、在悲悼和失落的瞬間……我們的時代完全不滿足於舒適的不信。」(727頁) 前文已經講述了泰勒在這本長篇巨制中所追溯的歷史,書中有豐富的歷史細節,這是泰勒特有的慷慨氣質,以及對宗教信仰持久力量的樂觀。《世俗時代》標誌著當代宗教探索中充滿希望的新階段。作者詹姆斯·懷特海(James Whitehead)是舊金山大學利氏學社的研究員,上海復旦大學宗教學系訪問教授。他的最新出版物是與伊芙琳·伊頓·懷特海合著的《Holy Eros: Recovering The Passion of God》(2009年版)譯 :鄭馬利,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系2007級本科生。校 :朱曉紅,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宗教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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