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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衣:屬於台北的陽明山

陽明山更像一座游之不盡的寶庫,任何一條曲徑都能帶你進入一個意想不到的桃花源,這裡的住民,都是好幾世代就定居於此的,較之於前山的豪華別墅,這兒更有著尋常人家的氣息。

每座城市應該都有屬於它的山嶽,或近或遠矗立在城緣的天際線,予人一種閑適安定的感覺,對庸碌於都會生活的人們,有著安撫療愈的效果,我總是這麼以為,而陽明山之於台北、之於我便是這樣的意義。站在這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往北眺望,就能看到她所屬的大屯山脈蜿蜒於台北盆地的北緣,有時過馬路被紅燈攔阻,一個愣忡、搭眼一望,那綿延的黛綠就在不遠處,頓時甚麼煩憂都放下了,心變得澄澈透明,呼吸的節奏都放緩了許多,也許對土象星座的我來說,穩定恆久的山脈,就是具備這樣的療效,也因此陽明山在我成長的年歲里,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有太多太多的回憶是和她緊密相連的。

整個陽明山國家公園腹地非常廣,地形地貌也十分多樣,有溫泉、箭竹林、山澗、瀑布、湖泊,有適合賞花的前後山公園、可健行登頂的七星山、放牧牛群的擎天崗、時刻都在噴著硫磺氣的大油坑,她跨越諸多鄉鎮,聯外山路曲折蜿蜒,可通北市天母、士林、北投,還可順勢而下直達瀕海的淡水、三芝、金山。她好似台北的後花園,住在都會裡的人,隨時可暫時拋開城囂,來到她的懷裡享受片刻的恬適。早期的陽明山和一般庶民是有些距離的,除了錯落其間多是豪華別墅,也還有個不對外開放、專為國大代表開會使用的中山樓,此外又隱藏了一些特殊單位,且老蔣晚年多在此居住,因此整個區域是有些森森然的。爾後隨著老蔣逝世、解除戒嚴,也隨著國家公園設置,人們經濟普遍提升,大家有車可駛,便可無礙的穿梭其間,或賞花、泡溫泉,或至農家買鮮蔬、至大屯登高,甚或翻過整座山來到金山淡水海域,如此上山下海一日便可游盡,陽明山遂成了台北人周休二日放空的最佳去處。在陽明山還未規劃為國家公園前,也就是當我還年輕時,活動範圍多隻限於近台北市區的前後山公園,從這頭上山多走仰德大道,沿途可俯瞰整個市景,這兒有許多觀賞璀璨夜景極佳所在,也是戀人常佇足之地。若從主線道往左右兩畔岔去,每條山路上便錯落著一棟又一棟高牆大院的宅第,從外頭看,綠樹扶疏是會讓人欣羨的,但真走進去卻教人失望,因為有錢人不見得有品味,那土豪式的裝潢實在讓人難以恭維,且那時所謂別墅必備的游泳池,有時也狹仄到像條水道似的,也讓我好生懷疑是每個屋主都如此熱愛水上運動嗎?依我的觀察,笑顏難展的他們連換衣服下水的衝動都沒有,那泳池應只是聊備一格炫耀用的,至少我有幸登堂入室的幾處豪宅差不離就是這樣,所以從年輕時,我便很曉得在這世上,有些事是錢財辦不到的,且有錢人的快樂不會比我們多。沿著仰德大道往上行,還會經過林語堂圖書館,再往上來到山仔後,岔進左邊的道路走到底,便是華岡文化大學所在之處,這所私立大學也算人文薈萃了,胡蘭成、三毛都曾在此任教,父親第一次拜訪胡蘭成便在華岡,而我初遇胡爺也是在陽明山公園畔的台電招待所,那次闔家上山住一宿,約了胡爺同行,在那古舊日式建築里暢談了一夜,當時我年僅十五,已不太記得談話的內容,只記得身著一席長衫的胡爺鄉音很重、興緻很高,即便夜色已濃仍精神翼翼,小他近一甲子的我都自嘆弗如。爾後在一片撻伐聲中,胡爺離開了華岡,父親便接他來到景美家中,租賃隔壁房子做他的居所,三餐只要隔窗呼喚一聲,胡爺總會在第一時間回應並即刻過來用餐,我們吃甚麼他便吃甚麼,非常好伺候,他的作息很規律,每天晨起出外散步,打完太極拳用過早膳,便埋頭讀書寫稿,下午晚上亦如是,他的遊興亦足,常隨我們四處遊走,最遠還曾跟隨我們回苗栗的外婆家,搭火車時,即便遇到如逃難似的人潮,他也能臨危不亂的比我們都先搶到座位,真的很厲害。胡爺對凡事凡物仍充滿了興趣,有時會透露出孩子氣的一面,但他炯炯有神的雙眼似乎也總能洞悉一切,讓人在他面前無法遁形。後來周末,胡爺便會固定在他的居所開講,我那時還小從未正式聽過他的課,但日常生活中的身教,讓我明了所謂修行、所謂作學問便是如此,即便爾後張愛玲熱再起,胡爺又被拿出來評比,或質疑或抨擊,但我記得的胡爺,永遠是我十五歲時諄諄讀書人的風範。父親後來也在文化大學任教了一段時間,那時我也正好上華岡旁聽京劇的課程,拜尚小雲的嫡傳弟子梁秀娟老師習藝,伙在一群比我年少的華岡藝校學生中上課,所有基本工都得跟著練,壓腿、踢腿、蹲馬步、耗膀子、跑圓場,一點都不得馬虎。這是父親為我爭取來的機會,又是我夢寐以求最想做的事,即便每天必須穿過整個台北市區來回搭乘近四個小時的公交車,即便每天練工累得像狗一樣,我仍十分珍惜這得來不易的機緣,勤勤懇懇的旁聽了一學期的課。有時練工、吊嗓子之際,山嵐便幽幽的漫進教室里來,在二胡及中式建築襯托下,還真有種神仙洞府的況味。

我很記得在華岡旁聽的那個聖誕節,全家人上山來看「雲門舞集」的公演,那天奇冷,凍到夜空中的星子都發青了,我全身哆嗦卻興奮異常,像主人似的帶著父母姊姊走我常走的路,去我常去的學區自助餐廳,點我常吃的菜,告訴他們我在哪棟樓上課,又在哪間教室練工,我也才知道,其實我是很願意和自己在意的人分享一切的,就如同每周三下課時,我一定會踅到父親授課的教室外和他打個招呼才走,雖然他搭的教職員校車,會比我早到家,但在外遇到親人是一件多麼令人開心的事呀!放完寒假新的學期開始,藝校的學生忙於公演排練,除了旁聽大學部一些文武場的課程外,我便百無聊賴的在山區里幽幽蕩蕩。位在半山腰的華岡,入冬後東北季風來得猛烈,身形嬌小的女學生,時時得提防別被風刮進山溝里。體型碩大、性喜冷冽天候的我,則完全無畏寒風襲人,像遊魂似的到處晃璗,有時還會遠征至紗帽山或後山公園。不是假日的山裡清幽的連自己的心跳都聽得到,有時走好久的路一個人影也遇不著,真覺得冷了餓了,校區旁的米粉湯鋪子、公園前攤販賣的地瓜薑湯,都是吃得起的禦寒點心,熱騰騰的一碗下肚,又可以繼續無目的漫遊。一次晃悠,被也在山上教書的三毛給揀著,便隨著她回到山下的家,吃陳媽媽煮的飯菜,飽餐了一頓才放我回家。年輕時總感到孤單,即便身處人群之中仍是寂寞呀!陽明山曾陪我走這麼一段寥落的歲月,那段日子,她讓我學會了獨處,因為在她的懷裡,即便孤孑一人,也不致懷憂喪志。後來長大了,也成家立業有了自己的車,不時便會和家人往陽明山更深處晃去,這也才發現上山的路可多了,除了仰德大道,還可從北投溫泉鄉、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淡水竹子湖及金山海水浴場蜿蜒而上,一樣可抵陽明山,而且每條路的沿途景緻都令人流連。像從北投出發便可先泡個湯、吃頓野雞料理再上山,若走竹子湖則會經過於佑任墓及大屯自然公園,至於陽金公路(陽明山至金山)的周邊,則有馬槽溫泉及不時還噴發硫磺氣的大小油坑。後來有一段時間,我賃居淡水北新莊,正就在竹子湖這一線上,陽明山遂成了我的後花園,這才發現避開所有觀光景點後,陽明山更像一座游之不盡的寶庫,任何一條曲徑都能帶你進入一個意想不到的桃花源,這裡的住民,都是好幾世代就定居於此的,較之於前山的豪華別墅,這兒更有著尋常人家的氣息,每每帶著狗兒漫步其間,看著從石壁磚瓦屋中飄出的裊裊炊煙,真是令人心生嚮往。

也許有一天老了,沒力氣再維持目前山居的環境,不再適合居住在偏鄉山野,我會帶著僅存的貓狗回到陽明山麓,尋個簡單的小屋,回返她的懷抱,再次晃晃悠悠直至終老吧!【注】本文原標題:《陽明山》。

作者:朱天衣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著名作家。著有《舊愛》《青春不夜城》《孩子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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