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法國大選,舊制度的黃昏與新選項的誕生
世界說<更多內容2017-04-23 18:51:03
宋 邁 克
發自 法國 巴黎
漫長的選戰在周五結束,4月23日,法國總統選舉終於迎來了第一輪投票。半年以來圍繞總統選舉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深刻改變了法國政治格局。1958年建立的第五共和的政治格局從未遭遇如此全面而深刻的挑戰。
第五共和總統的局限
在1958年,以阿爾及利亞危機為背景,戴高樂以極高的個人威望重新出山,穩定局勢,將法國帶入了以行政權獨大為特點的第五共和時期。第五共和的總統具有任命總理、解散議會等重要許可權,同時是國家機構的擔保人、軍隊最高統帥。由全民普選產生的總統具有至少和議會同等的合法性基礎。而2000年修憲後,總統的任期和選舉都與議會同步,共治(cohabitation)的情形幾乎被排除,總統可以較為輕易地擁有議會多數。從總統府到總理府到國民議會,從某種意義上都開始圍繞共和國最高元首工作。
△第五共和國的7位總統
第五共和現今的制度至少有兩方面的特點:總統的至高地位和政壇的兩極對立。
在最初幾乎是為戴高樂量身定做的這套制度中,總統不僅具有極大許可權,也被賦予了一種個人化的權威與期待。他應當是有膽識和魄力的領導人,為國家指明前進方向;他同時也應當是「國民之父」(père de la nation),以道德威望與團結的話語安撫和鼓舞全體國民。他既應掌握大政方向,對國家全權負責,又應與日常治理保持距離,不過度介入技術細節。他既來自黨派,受議會多數牽制,又應超越黨派,代表全民共同意志。然而,面對現實中日益錯綜分化的利益關係,理應代表舉國團結的總統愈發難以找到做出決斷的合法性;而在全球化和歐盟一體化的面前,象徵國家權威的總統也不得不讓渡部分主權,縮小政府的執政空間。
如果說從密特朗到希拉克的總統還仍能極力維持這一掌舵人角色的話,從薩科齊到奧朗德兩屆總統則徹底打破了人們對總統的期待:他們都只在一屆任期後便敗選或者乾脆自動放棄連任,第五共和總統的角色似乎越來越難以勝任。
1962年公投修憲後,總統選舉的兩輪多數制在多黨傳統的法國漸漸塑造出了兩極化的政治局面。各種政治力量在總統選舉第二輪的站隊壓力下,漸漸分成左右兩大陣營,並在選舉後成為「總統多數派」(? majorité présidentielle ?)和「反對派」。隨著社會黨在左翼蓋過法國共產黨,以及保守的中右翼和戴高樂主義者在2002年組成聯盟,兩極化的歷史進程進入了最高階段:兩黨制。
但這一併非自然的格局下所隱藏的不穩定性,終於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全面暴露出來。多樣的政治訴求被一左一右的兩黨結構遮蔽;而走向僵化的兩黨對立格局造成政客群體更新換代速度緩慢,無法跟上社會變革的步伐,甚至為各種裙帶關係及腐敗提供了溫床。這些弊案在傳媒時代的曝光進一步給了整個政壇以合法性上的沉重打擊,讓民眾對主流黨派的整體信任度跌入低谷。
菲永——舊制度的掙扎
在今年的總統選舉中,弗朗索瓦·菲永(Fran?ois Fillon)便是要恢復總統權威、重新扮演起那個近乎全知全能的國民之父形象的總統角色的候選人。他在2007年至2012年擔任總理期間以及在這次的整個競選期間試圖營造出的沉穩、冷峻而富有經驗的形象,與前兩位總統——被視為軟弱而寡斷的奧朗德和暴躁而不冷靜的薩科齊——形成了鮮明對比。
正是憑藉這一可靠而有威望的形象,菲永在初選中爆冷勝出,成為右翼的正式總統候選人。然而2017年1月底《鴨鳴報》(Le Canard Encha?né)對「空餉門」的曝料徹底改變了選情。陷入信任危機的菲永甚至一度祭出了反體制的姿態,抨擊當局、法官及媒體對他進行了「政治謀殺」。
菲永的確可以感到有些冤屈:國民議會有幾十名議員都曾僱傭家屬作為助理,為何只有他被揭發和猛攻?幾十年前的往事為何非要在競選期間被翻出來說事?然而,正是這些不斷爆發的醜聞讓人們看清:一個想要掌握第五共和最高權力、重塑總統形象的候選人,可能已經深陷這個僵化制度中最平庸的弊端。菲永也和許多議員一樣,搞裙帶關係、以公謀私;菲永也和許多政治人物一樣,生活奢侈而遠離民眾疾苦。他不僅不是那個恢復總統威望的理想人選,甚至是個品格危險、讓人擔憂的人物。菲永的當選將意味著:一位個人操守可能有問題的政治人物將掌握國家大權,而針對他的司法調查則將因為總統豁免權而在他五年任期內中止。這無論如何都與法國人對第五共和總統的期待背道而馳。
△諷刺菲永的漫畫《著名的政治謀殺》上:肯尼迪被槍殺下:菲永被鴨子(《鴨鳴報》)咬了一口
在猛烈進攻體制、抨擊「政治謀殺」、通過召集群眾集會來壓下黨內異議之後,菲永在競選後期開始打「穩定」牌,突出自己出身傳統政黨、能獲得穩定議會多數並組成政府。沒錯,相比於馬克隆、勒龐和梅郎雄,菲永自然是追求政治穩定性的選民的首選,他將能最為「自然」地獲得來自共和黨的議會多數。這種對「穩定」的追求在最後幾周里似乎的確又動員了一些曾受醜聞影響的選民,菲永再度縮小了與民調前兩名的差距,保留了進入第二輪的可能。然而這種「穩定」的選擇將意味著:共和黨因為醜聞而展現出的裂痕因為總統選舉的形勢而再度「彌合」,幾個月前曾私下甚至公開勸菲永退出的政客將加入新的議會多數甚至進入政府。第五共和兩極對立的制度邏輯在菲永這裡得到了極致而荒唐的展現:選我,否則就是混亂。
阿蒙的式微與梅朗雄的崛起
△社會黨候選人阿蒙(左)代表了黨內的左傾力量,但地位尷尬的他顯然已經敗給了立場更激進的梅朗雄(右)
在傳統左右分野的另一側,同樣遭遇困難的是社會黨候選人阿蒙。今年1月,同樣是在初選中意外勝出的阿蒙曾一度憑藉初選勢頭在民調中拿到17%的第一輪投票率,然而到第一輪投票前的最後時刻,這一數字已經跌至8%。阿蒙已經幾乎喪失了晉級第二輪的可能。更有甚者,當阿蒙的選情已經岌岌可危之時,社會黨內幾名要員卻紛紛拋棄本黨候選人,而投入到中間派的馬克隆陣營中。這將社會黨內的路線分歧徹底暴露出來:在一種更接近中間派的社會自由主義和一種更堅守傳統左翼價值的反自由化路線之間,社會黨似乎難以避免的分裂的命運。與如今只維持著表面團結的共和黨相比,在分崩離析邊緣的社會黨更清晰地詮釋了兩黨制的嚴重危機。
與阿蒙遭遇相反的,則是激進左翼候選人梅朗雄。這位托派出身的演說家在2012年曾以左翼陣線候選人的身份參加總統選舉,拿下11%的選票;而今年他卻拋開傳統政黨,創建競選運動「不屈的法國」(La France insoumise),大量利用社交網路和新技術手段展開競選。梅朗雄的「革命性」不僅在他的競選方式上,更在他的競選主張中。梅朗雄是所有候選人中對第五共和制度批判最猛烈和最持久的。在他口中,這一「總統君主制」(monarchie présidentielle)已經「斷氣」。梅朗雄希望將現行的「總統君主制」改為「穩定的議會制」,由比例制選舉產生,甚至給予公民罷免任期中的議員的權力。而為了達到這一新制度的途徑也極富革命性:制憲議會。他甚至明確喊出:「我希望成為第五共和國最後一任總統,新憲法一旦由法國人民通過我便可以卸任回家。」
梅朗雄第六共和的主張是對第五共和制度遭遇到的危機的激烈回應,是一種限制總統許可權、打破多數民主困局、加強人民參與的美好制度想像。在支持者眼中,這是人民行使制憲權、推進更民主的制度誕生的理想路徑;而在反對者看來,梅朗雄的設想並無新意:第六共和的口號下,隱藏著的不過是第四共和的議會制與黨爭(régime des partis)。
△ ELABE民調:從1月底到4月下旬,梅朗雄(紅色曲線)和阿蒙(粉色曲線)完成了交叉,前者吸走後者一半選票後躋身可能晉級第二輪的候選人行列
勒龐——對第五共和的長期挑戰
和菲永、阿蒙與梅朗雄清晰的左右定位不同,被歸為極右翼的勒龐從不認可極右翼這個標籤。在她的口中,國民陣線是一個「愛國者」(patriote)的政黨,而其餘政客則都是「世界主義者」(mondialiste)。在勒龐勾勒出的世界觀中,左右分野是虛偽的,只有愛國主義與世界主義的區分是真實的。在她口中,這次選舉是一次「對文明的選擇」,選擇她,便是選擇了法國;而選擇其餘人,便是支持了讓法蘭西喪失自我的「野蠻的全球化」。
△國民陣線現任黨首馬琳·勒龐(左)和她的父親,國民陣線創始人讓-馬利·勒龐(右)
回顧國民陣線幾十年的發展經歷,我們可以看到兩極化的政局下主流政黨對國民陣線的不斷利用與最終失敗。70年代仍不為人知的讓-瑪麗·勒龐(Jean-Marie Le Pen)在80年代起開始成為全國性政治人物,得益於媒體開始對他的關注,更得益於左右政黨的扶持。83年市鎮選舉中,第一次出現了國民陣線與戴高樂右翼政黨共和國聯盟(RPR)的地區聯合。面對質疑,當時的右翼領袖希拉克(Jacques Chirac)不以為然:「與共產黨結盟的人完全沒有資格在人權與民主原則問題上給人上課。」在左翼,社會黨總統密特朗(Fran?ois Mitterrand)為了限制右翼在1986年議會選舉中的優勢,特地將當年選舉制度改為比例制,空前絕後地使得35名國民陣線議員進入議會。2002年4月21日,老勒龐爆冷進入總統選舉第二輪,已經是總統的希拉克化身為共和陣線(front républicain)的代言人:在左右選民聯合阻擊下,他第二輪拿下了82%的選票成功連任。07年以後,總統薩科齊發動「國民身份」(identité nationale)大討論,借鑒極右翼話語試圖從國民陣線吸引選民。然而選民顯然更喜歡原版而非複製品,傳統右翼的這一策略也從未有過長期效果。
2015年以來法國遭遇的多次恐怖襲擊讓驚恐與懷疑廣泛蔓延,極右翼話語似乎已成為新式政治正確,甚至跨過左右界限,一直感染到社會黨:總統奧朗德公開提出「取消國籍」(déchéance de nationalité)舉措便是最明顯的證明。主流政黨一系列政治策略的失敗之下,國民陣線的選情在這幾年節節攀升,目前已經成為不少於四分之一選民的穩定選擇,與社會黨和共和黨不相上下。
2011年接替父親成為黨主席以來,馬琳·勒龐推動了對國民陣線的「去妖魔化」(dédiabolisation)改造,讓國民陣線「正常化」。同時,馬琳·勒龐將精英-人民的對立與愛國主義-世界主義的分劃合二為一,為國民陣線提供了更加完整的意識形態主線。她的努力伴隨著國際形勢的動蕩,將身份認同這一議題徹底引入法國公共空間中,成為幾近無法迴避的議題。而在這一議題上的分野,也已經跨越了左右,撕裂了兩大傳統政黨。
△ 國民陣線自成立以來在全國性選舉中的成績(圖片來源:Kantar Sofres-OnePoint)
60年代里,對殖民地眷戀不舍的極右翼始終對最終給阿爾及利亞以獨立的戴高樂懷恨在心,老勒龐將第五共和締造者視為死敵。如今,第五共和已風雨飄搖,正在撼動它的則是勒龐女兒。勒龐是一個法國政治現象,國民陣線是對第五共和制度持續幾十年的游擊戰,它的選情便是第五共和制度的晴雨表。如今,勒龐已經成功撼動了第五共和長期堅不可摧的兩極化-兩黨制,不僅讓國民陣線成為了可以與主流政黨鼎足而立的勢力,更將身份認同議題完全引入了政治空間,成為政治光譜中新的一條坐標軸。
馬克隆——脆弱的革新希望
在今年的總統選舉中,勒龐迎來了一位一年前還意想不到的對手——馬克隆。2012年才跟隨奧朗德進入愛麗舍宮、2014年出任經濟部長的這位未滿40歲的年輕人是這次選舉中最大的黑馬。年輕而正面的形象固然美好,也容易在民調中獲得好評,但從未參加過任何選舉的馬克隆從一開始便被視為是「泡沫」,從政治對手到評論家似乎都在等待它的破裂。然而直到第一輪前,這個破裂都還沒有發生。
△馬克隆身為精英,但也批判第五共和政壇的傳統格局,號召以進步主義打破左右分野
按照傳統的左右分劃,馬克隆的社會經濟主張可以說是右中帶左。他削減公共開支600億歐元、限制財富稅(ISF)適用範圍的主張毫無疑問屬於右傾政策,但他同時也提出500億歐元的投資計劃、為低收入者取消居住稅(taxe d』habitation)這些更加左傾的主張。而積分制退休金制度和普遍失業保險的改革雖然具有革命性,卻也很難單純被歸為左傾或右傾。這種不左不右的姿態正是馬克隆的主打。他與勒龐一樣抨擊左右分野,他希望超越左右而團結所有「進步主義者」(progressiste)。這一定位讓他在政界獲得了大量支持:從前共產黨領導人羅貝爾(Robert Hue)到右翼前總理德維爾潘(Dominique de Villepin);在選民中,從社會黨到共和黨中前朱佩支持者也有許多轉向了這位年輕新秀。民調中,馬克隆在最後幾周中一直保持領先。
除了在傳統坐標軸上的「中間派」定位之外,馬克隆更是在勒龐與國民陣線所提出的身份認同挑戰面前給出了最為清晰的答覆。他批評極右翼的「仇恨的身份認同」(identité haineuse),主張一種「開放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e ouvert)。他在所有候選人中最堅定地支持歐盟。他在收緊移民幾乎成為政治正確的背景中明確表達了對德國總理默克爾接納難民的做法的讚譽。
△JAMES TRAUB在《外交政策》雜誌上的文章中將四位候選人按照身份認同和經濟開放兩個坐標軸進行了分類:菲永支持開放的經濟和封閉的國族認同,梅朗雄主張經濟國有化和普世的身份認同。而勒龐與馬克隆則各自處於封閉和開放的兩極
除了身份認同以外,在經濟邏輯上,馬琳·勒龐的保護主義與左傾色彩的社會政策和馬克隆對自由貿易與削減開支的支持格格不入;而在競選姿態上,勒龐對其餘候選人以聳人聽聞的尖刻言語進行批判,渲染法國內憂外困、遭受威脅的氣氛,將自己塑造成挽救危局的唯一英雄。而馬克隆則以積極的鼓勵與對未來的規劃為主線,要「要將樂觀主義帶回法國」。馬克隆幾乎是勒龐的完美對立面:一個是進取、開放、面向未來的那部分法國的投影;另一個則是恐懼、憤恨、感到被遺棄的那部分法國的怒號。這兩個恐怕都是真實的法國,只是目前還沒人知道哪個會擁有多數。民調數字的領先並不能掩飾馬克隆選民結構的不穩定。相比勒龐接近9成的選民確信度,首度參選的馬克隆仍可能面臨大量選民最後一刻更改主意帶來的滑鐵盧。第五共和的多數邏輯仍根深蒂固,馬克隆當選帶來的政局變動、組成總統多數的不確定性可能仍會令部分選民最後放棄這一全新嘗試。
如果馬克隆當選總統,第五共和將迎來前所未有的政局變革。與菲永「穩定」的多數不同,馬克隆如果能獲得多數,將需要與社會黨內的右翼和共和黨內部分溫和力量結合,而這將促成這兩個傳統政黨的徹底分裂,進而打破兩極化的格局。新模式下的行政權力能否有效運作?習慣於兩極化政治幾十年的議會能否為新式的「聯合政府」提供有效支持?沒有人能夠對這一假設上的假設提供預期,馬克隆給出的變革希望仍然脆弱而充滿未知。
結語
這次選舉中前所未有的民意裂變體現的是第五共和制度邏輯的困境,是傳統左右分野與新形勢的脫節。在這個一切確定性都蕩然無存的時代中,法國民眾並不能以清晰明確的多數指出他們想要的未來道路——至少在第一輪中是這樣。但事實上,通過把具有代表性身份與代表性政綱的四位候選人推至前台、互相攻守,他們已經為法國乃至世界貢獻了一次富有啟發意義的重要討論,即使他們自己並不以為然,並將受到醜聞等因素影響的整個競選過程視為質量低下、重心偏離。舊制度還在掙扎,新選項已放上檯面。第五共和國即便將發生嬗變乃至被取而代之,它也仍可以為給新選項留下了誕生機會而感到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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