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對國父論、大陸新儒家及五四啟蒙運動的批評 | 白彤東
對國父論、大陸新儒家及五四啟蒙運動的批評
——在「錢賓四先生與現代中國的政教之運」學術論壇上的發言
作者:白彤東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 首發
孔子2566歲次乙未六月十五丁未
耶穌2015年7月30日
編者按:此為復旦大學哲學院白彤東教授於2015年7月30日在「錢賓四先生與現代中國的政教之運」學術論壇上的發言整理,內容涉及:1)劉小楓之流的國父論;2)歷史主義在中西的不同理解;3)錢穆先生的史學/「古文經學」/政治哲學特色及其之於康有為乃至今文經學的優勢;4)對新文化運動與五四「啟蒙」的批評;5)錢穆先生拒絕傳統中國專制說的意義;6)儒家對肅清土改與文革遺毒的呼籲,不是要革命,而恰恰是為了對得起先烈,強化當前執政黨的合法性,復古更化,重建正統。下面對原發言順序按主題略作調整。
一、批評劉小楓之流的國父論
我先接著剛才提到的兩個話題講一下:首先,任鋒兄批評國父論的這種說法,我很認同。我的一個看法是,劉小楓他們這些人講國父論,間接地是受了施特勞斯派的影響。施特勞斯覺得國家要有一個象徵,這個象徵不能隨意挑戰。我想,施特勞斯說的這個話是對的,一個國家要有一個精神凝聚起來。於是,中國的施派就有人說,因為美國人從來不把華盛頓三七開,所以毛澤東也不能三七開。但是,我覺得,劉小楓等中國施派的問題,就是東施效顰。他們沒有理解要有的是一個國家精神,但各國的國家精神是不一樣的。台灣一位叫詹康的國立政治大學的教授,他是施特勞斯的一個弟子Mansfield的弟子,他跟我說過一個很好的說法。美國一個電影裡面,當總統要給他的孩子展示美國的國家精神的時候,拿出來的是美國的《憲法》,因為《憲法》是國家精神的象徵。在美國,國家精神的表現可能是《憲法》、可能是華盛頓;但在中國來說,孫中山、毛澤東根本排不上,非要排的話,孔子或者《四書五經》,類似這樣的東西才是中國的國家象徵,才是中國的「國父」。所以,我想國父論的說法,沒有理解西方思想中到底在講什麼東西,而是一比附式的做法。剛才聽到任鋒兄講這個事,我很有感觸。
(在網上貼出後,回應朋友對甘劉通三統、儒家革命論之說的評論:儒家的革命,是通三統式的革命,是保守的革命。這跟毛的顛覆天命與道統的亡天下的革命不同。從當今來看,儒家的通三統是對不同傳統有所損益地繼承。但是,這裡要繼承的,是尊重傳統的傳統,而不是徹底革命的「傳統」。所以現在通三統,也不能通毛那一統。要通,就成了通姦。毛影響的存在是現實。但不用去通,也不是非要激進地砸,只要允許土改與文革的真相呈現,慢慢淡化就可以了。現在一些真真假假的左派,在黨國很多門派都不想通毛的情況下,還打著保守、反革命的旗號為不斷革命的毛站台,這在智識和道德上,都有點可疑。)
二、錢穆先生的史學/「古文經學」/政治哲學特色及其之於康有為乃至今文經學的優勢
其實,剛才任鋒兄講「錢黨」的說法,其實本來是個玩笑,因為有人說曾亦他們這些是「康黨」,後來是人民大學的張旭教授說,我們跟康黨不一樣,於是就把我們歸為梁黨(梁啟超那個黨)。這個說法有點用心「險惡」,因為梁啟超是康的學生,這有降低我們的輩份的嫌疑。後來我開玩笑說:「非要歸個黨,我歸錢黨。」後來,康黨和錢黨又被別人貼了另外一個標籤,「大陸新儒家」。「大陸新儒家」和「海外新儒家」的差別,「大陸新儒家」比較強調政治、強調儒家的政治層面、甚至認為政治層面是儒家的首要層面。我想,這個是「康黨」和「錢黨」讓人分不清楚的一個原因。很多「大陸新儒家」確實是間接地受了康有為的影響,並且直接受了蔣慶的影響,開始關心儒學的政治向度。但是,我自己是沒有這樣的影響,因為蔣慶產生影響的時候我還在海外,書不好買,我自己的書都寫出來以後還沒讀過蔣慶的。並且,我的書寫出來之前,錢穆先生的書讀過一些,但沒有那麼系統地讀過。後來寫完以後發現,非要去找的話,我自己想法跟錢先生的很多想法都接近。包括上午提到「士人政府」,它跟我自己書裡面講的「混合政府」有呼應,並且也都是試圖應對民主,而不是為民主做簡單的背書。所以,我想這是為什麼認可錢穆的原因。
其實,近150年來儒家講政治的,我想一個是錢先生、一個是康有為。我覺得,我自己可能更認同錢穆先生。上午講到一個原因:他不天天把康德掛在嘴邊上,但是我覺得他理解到了西方的精髓,同時又提出了一套不同的方式。這樣更有意思一些,這也是我很佩服錢先生的地方。他對政治本身強調,他對傳統是更全面的一個擁抱,這是我非常認可的。
最後,我想錢先生跟「康黨」的一個不同,首先錢先生是以歷史學家著稱的。順便提一句,上午李志超講的文章裡面,其實我不太同意一點就是對歷史主義的討論。在施特勞斯的話裡面,或者在黑格爾的話語裡面,歷史主義是反對像所謂的柏拉圖那種彼岸世界的東西。也就是說,歷史主義實際上跟相對主義是結合在一塊的。在中國就很「奇怪」,因為中國一講歷史,實際上常常是指對個人的超越。所以,中國的歷史帶有一種永恆性的東西在裡面。雖然中西都講歷史,但是歷史的含義是不一樣的。尤其黑格爾、施特勞斯這個系統裡面,歷史跟相對主義、虛無主義是連在一塊的。中國的歷史恰恰是相反的,跟絕對的、永恆的東西是結合到一塊的。
回到錢先生。作為一個歷史學家,他的史學明顯不是當初跟「康黨」對立的章太炎那套史學。章太炎的史學是把整個中華的經典給解掉,最後到了「疑古派」。當然,疑古派跟康有為自己出於不同動機的疑古也有關係。錢穆先生的史學既不是西方意義上的經驗研究的史學,也不是疑古派那種反傳統的史學。
我想來想去,也許他的歷史更接近章學誠的那套歷史。因為,我覺得章學誠雖然把經當成史,但是這裡的「史」是凝結著古代聖賢的政治智慧的史,而不是「禹是大蟲」這樣的史。其實,這種對待經典的做法,跟古文經學的做法更接近,因為他更強調經作為一個整體所表達的政治見解,而不是通過公羊學「微言大義」的做法去找一套政治見解。甚至我們可以說錢穆先生結合了章太炎和章學誠的精髓。比如講西周的制度,他並沒有完全按經典里對周公的理想化來講,而是說西周的封建是軍事殖民制度。他把歷史的解讀跟經典的解讀結合在一塊兒。所以,這點上我非常佩服他,他既有對古典的尊重,又有對歷史現實的尊重,然後又將從中獲得的智慧應用到當下。我想,古文經學,包括章學誠式的史學,因為要綜合不同的經典,所以更容易形成一種開放態度,可以從不同的經典裡面截取資源。在《國史大綱》裡面,錢穆先生對法家、對秦始皇、對曹操都不是一味地貶低,而會講他們的正面意義。所以,我覺得這種做法更開放。在這點上,要「罵」康黨兩句,這是最後總要去做一下的。
任鋒:要表明立場。
白彤東:對,表明立場。所以,我反而不同意剛才曾亦兄的這個說法,即曾亦兄講康有為更能有所損益。我自己總覺得,今文經學經常有一種進退失據的嫌疑,就是他們所依據的經太單薄、從而太講微言大義,所以太容易被不同的人去利用、隨意地去講。所以,歷史上今文經學家,既有利用今文經學保皇的,也有利用它革命的。至少近一百多年來,康有為、蔣慶這些人,都是用今文經學去「革命」。剛才任鋒兄已經影射到了一點,就是今文經學家的構建,不太照顧現實。另外一個,我剛才提到錢先生比較開放,他能正面秦始皇,包括曹操這些人的優點,他比較開放。所以,剛才曾亦兄講了他有一種正統情懷,同時又有開放的態度。但是,我的感受是,今文經學家判教心很重,有一種喜歡說「我們的理解才是真儒家,你們都不懂」的傾向。蔣慶也經常講這種話,雖然曾亦兄自己可能是比較開放的。
我經常會聽到一些康黨說「他不懂儒家」,這種說法很讓我不屑。因為,我自己老覺得儒家兩千多年的傳統,不同的側面、不同的儒家,彼此之間可能都會有甚至是你死我活這樣的區別,我們可以固守一派儒家的解釋,稱之為正統,但是我想與其這麼做,不如去承認咱們有不同的儒家側面,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特長,能更寬容一些,向錢穆先生去好好學習一下。
三、對新文化運動與五四「啟蒙」的批評
另外,剛才聽曾亦兄講的,我沒有說中國不是現代國家。
曾亦:我沒說你說中國不是現代國家。
白彤東:剛才你說,你覺得康有為說中國不是一個現代國家,沒有一個國家動員能力。
曾亦:對,康有為當時是這樣。
白彤東:對。但是,我的一個想法是說,(這是我最近幾年提出的一個很是找罵的觀點,比如最近香港中文大學的鄭宗義教授就說我胡說),「周秦之變」是某種現代化,作為其結果的秦朝已經具有某種現代國家的形式,具有很強的國家動員能力。但是,剛才曾亦兄也講了,清朝承平這麼多年,失去了國家動員的能力。
曾亦:一般開國的時候,動員能力是極強的。
白彤東:對。所以,不是清朝是一個前現代國家,被現代西方打敗了,而是承平太久的一個國家,失去國家動員和發展壓力的結果。當然,西方的現代化出現了傳統中國沒有的一個新事物,那就是「工業革命」。
張戩煒:黑社會老大被一個小流氓打敗了,他一直以為人家會怕他,沒想到小流氓出來身強力壯,把他打敗了。
白彤東:但是,黑社會老大以前那些事其實都干過。
張戩煒:他體力下降了,他一直靠這個聲望在維持,沒想到突然出來一個小流氓,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突然一交手,你敗了。
白彤東:當然,這個「小流氓」有工業革命的積累,這是需要中國去學習的。但是,本來是應該學習工業革命以及相應的一些政治社會變化,結果他去學那些自己本來已經有的東西。
。。。。。。
白彤東:張舒講的啟蒙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恰恰是新文化跟五四的一個問題,看西方要啟蒙,我們就覺得我們也要啟蒙。中國的啟蒙經常跟個人主義、個性解放這些連在一起,打破壓抑的家庭,以孔家店為代表的那一套東西。這種啟蒙的理想,是法國的啟蒙運動。但是,法國恰恰是在歐洲政治轉型裡面比較失敗的一個典型,經過無數的革命、殺戮。英國沒有像法國的樣子搞個性解放,它有蘇格蘭啟蒙派,但是他的啟蒙派更多是強調以同情為代表的情感,這恰恰跟儒家講的是一回事。西周到春秋的封建時代,本來是以貴族所佔的位去證成他的德;但先秦儒家的道,是以基於道德情感的德去證成一個人的位。但是,新文化運動以降的知識分子之主流覺得我們落後了、要向歐洲學,歐洲是啟蒙,所以我們要啟蒙。但是,你看啟蒙的結果是什麼?中國新文化啟蒙的結果是把孔家店打倒了,把家、宗族、鄉紳打倒了,打倒了以後中國社會就變成了獨立的原子式個人組成的社會,這是自由派歌頌新文化、五四的地方。但原子式個人,恰恰是最容易形成專制的土壤,因為再沒有一個跟起來的野心家、專制政權去抗衡的一個東西。其實,歐洲自己反思過,從孟德斯鳩到伯克,他們都在反思這個東西,你把君主制裡面那些貴族,或者其他一些制衡的東西去掉了以後,制度演變的結果就是專制。而恰恰英國不這樣,現在這些封建貴族還在,但它反而是轉型最成功的一例。所以,我講中國的新文化運動的啟蒙,是一個迷思,是有病亂投醫。
剛才提到過的一點,我最近也一直在說的一點是,你真正去看的話,跟歐洲中世紀最接近的制度是西周的封建制,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最接近。它們之間的共同點是,在封建制下,其統治者、即王侯將相必須來源於貴族。國家通過逐層分封來管理,不是中央集權。而這樣的一個制度垮台以後,出現了貴族權力旁落甚至消失的、不再有分封的廣土眾民的大國。對這種大國,要有一套新的制度。秦以後傳統中國一直在面對這樣一個大國的問題,而這恰恰是歐洲1500年以後面對的問題。我想,錢穆先生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恰恰在講面對這樣的問題,中國歷史上實踐過什麼不同的制度,以及其優劣。
四、錢穆先生拒絕傳統中國專制說的意義
我也回答剛才沈博士問的問題,為什麼先要去反專制說。因為如果傳統中國政治不過是專制的話,中國傳統政治就沒什麼可看的,最多跟著港台新儒家講講心性就算了。所以,先要把專制說反掉,我們才能去正面看待我們的政治遺產。正面看待,不是說什麼都接受,而是至少我不預先什麼都反對,並且我看看,也許發現有好的有壞的。所以,這種情況下,你可以說錢穆先生沒有提出什麼正面的制度建設的東西,但他至少給正面制度建設提供了一種可能性。而港台新儒家連這種可能性都沒有提供,因為對他們來講,傳統政治全是黑的,是政統對道統的偏離,有什麼可看的?最多是拿儒家的心性,拿老內聖」開出人家的「新外王」(民主與科學)就完事了,最多在社會倫理上做些邊邊角角的修理工作。所以,我們現在可以批評錢穆沒有提出建設性的制度,但是我想在那個時代,中國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進退失據的情況下,否定傳統政治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他這麼一個人為傳統政治辯護,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大概蒙文通可能算;再往前是康有為這樣的。(既然「康黨」在這兒,總得說句康有為的好話。)就是說,是極少數的人,都是屬於很邊緣的人物,多數人都沒有。
另外,「專制」這個詞非常有偏見,傳統中國政治裡面有專制的成分,跟它現在理解的專制是不一樣的。現在對這個詞理解的淵源,我沒有考究過。我想,現在所理解的專制的起源,傳統中國變成專制國家的起源,就是我剛才提的孟德斯鳩。本來法國啟蒙早期,中國是歐洲人理想政治的典範。中國從典範變成一個反面角色,其始作俑者,我覺得是孟德斯鳩。為什麼?伏爾泰他們那幫人還以中國為政治理想,而孟德斯鳩是個「英國粉」,他認為英國的制度是理想制度。他展示英國的制度好的同時,也要攻擊中國的制度。但是,他也聽說過中國的很多事情,跟他所描繪的專制中國不一致。為此,他給出來很多極其奇怪的說法。比如,他認為中國是個專制暴政國家,那裡的人們苦不堪言。這樣的人們,不會大規模繁衍。但中國明顯是個人口大國,怎麼辦呢?他給出的解釋,是中國的婦女有極高的生育能力!
所以我覺得,實際上他有一個理論構架,中國不符合他的理論構架,他要把中國塞進去。為此他就用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說法。他描述專制的時候,其實所依據的更多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組織方式。孟德斯鳩講,專制國家必須有個第一奴隸,就是去幫專制君主去管理國家。中國的相、中國的士大夫明顯不是第一奴隸這樣的。孟德斯鳩沒有理解中國的官僚制。他理解的帝國組織方式,還是前官僚時代的方式,比如包稅制這些東西。所以,缺乏對中國制度的理解(這種制度在歐洲還處在摸索階段),他只能拿現有的和他熟悉的政治制度去想像中國的制度。但很不幸,經過這麼多年以後,這種對傳統中國的理解從西方傳到中國,中國就變成一個專制國家。所以說,非說傳統中國有專制,我可以承認,但這關鍵是它與我們現在理解的專制、從西方傳過來的專制概念,有很大不同。根據這個詞來理解傳統中國,會有很大的誤導。
這種用西方的術語和歷史經驗來理解(誤解)中國,包括前面講的「獨尊儒術」。現在很多人一提這個詞,就想西方的宗教迫害。但中國的獨尊儒術跟西方歷史上排他的基督教明顯是不一樣的。
總之,拒絕專制說,為我們制度建設鋪了路。比如說士權,你怎麼在現代裡面去維護士權。貝淡寧跟我自己都在講「混合政府」,民意院跟賢士院的一個混合,就是這樣的士權的一種實現方式。錢穆先生講科舉跟察舉優劣的問題,可以為上議院的選擇提供參考。以前的謚號制度,通過謚號、通過官史,對君主的為所欲為起到了制衡作用。如果我們現在領導人的講話與討論都被官史記下來,過二十年就解密的話,我想這些人做事的時候會悠著點。如果這些領導人死了以後,將來儒家會根據他的執政表現給他一個謚號的話,我想這會對他們有警示的作用。敬天法祖,從官方到民間,我覺得都是可以恢復。這些工作的前提,恰恰在於錢穆先生做的那個工作,要否定中國兩千年政治一片黑暗的這樣一種說法。
因此,去反反傳統,對我們的政治改進,很重要。反傳統的巔峰,是毛統治的那三十年,尤其是文革。現在有些左派會說,你們儒家不是講保守嗎?但你們批判文革、批判之前的土改,就是要去除現在的政府的合法性,要去推翻它。我覺得,這種批判恰恰是給現有政府更強的合法性,讓它能「復古更化」。肅清文革的很多問題,恰恰是讓我們現在的政府能順著正確的道進一步走下去。
(白彤東,男,西曆一九七〇年生於北京。復旦大學哲學院教授。主要研究與教學興趣為中國傳統政治哲學、政治哲學,著有《舊邦新命——古今中西參照下的古典儒家政治哲學》、《實在的張力——EPR論爭中的愛因斯坦、玻爾和泡利》等。)
值班主編: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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