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遍地
任林舉
而今,我的腳步就停在了福建的泉州,泉州的晉江,晉江金井的一個小村莊———圍頭。
儘管我急匆匆地趕了幾千里的路程,但還是發現,自己已經來得很遲了。我茫然地站在大陸與海水、海水與天空、歷史與現實的交接處,任由思緒像退下去又撲過來的海浪,反覆拍打著寂靜而又遼闊的歲月。
最早那些「衣冠南渡」的先民們,如今已杳無音訊。他們不是隨浩浩蕩蕩的時光之水繼續「南」渡,遠涉重洋,就是被那無形的波濤掩埋在歲月深處,只把從遙遠的故鄉帶來的一個以血以淚滋養且夢牽魂繞的漢字留給了這一江濁水,只把一條蒼蒼茫茫且不知所終的江留給了浩渺無垠的大海。
晉江,這條既在大地上更在歲月里流動的江,就這樣從遙遠的晉朝,從一個虛擬的故鄉洛陽出發,一路向東而後又向南,折折返返,微瀾不興,一去就是千年。直到東流入海,仍沒有人猜得准它的心事到底有多重、多深,就像沒有人猜得准晉江水養育的晉江人,心裡邊到底裝著多少關於往事、歷史的記憶和懷想。
那些與 《詩經》 一樣古老的農業和農業中著名的桑、梓、稻、菽,也已經隨著它們的侍弄者一同在歲月中遠去、消隱,如夾雜在故事裡的傳說,如傳說中常在雲中自由嬉戲的司雨之龍,似有似無。當傳統農業搖身一變為現代農業時,我們再也看不到暴露在陽光下的莊稼和那些有著俗艷卻溫暖稱謂的古老植物。
一切都「新」得「奇」得出人意料。一棟棟塑料大棚里生長的一排排作物,雖然看起來似曾相識卻早就素昧平生,誰也說不准它們的生命里存在著幾種基因,它們的枝葉和果實間流淌著幾種不同的液體。它們之所以能夠理直氣壯地生長在那裡,安享主人的尊重與呵護,是因為它們都有能力承諾給那有限的土地以十倍的產量和百倍的產值。
揚帆出海的打漁人少了,人們躲進了現代化海產養殖基地里養最賺錢的鮑魚,一個鮑魚長到碗口大,抵得上一簍鮮魚的價錢,沒風沒浪的營生,卻讓海岸上的養殖者們生活得四平八穩。遠航販運的私家船也少了,一艘萬噸巨輪的運力就頂百個或千個漂在海上的小舢舨,曾經帆檣林立、商賈雲集的「東方第一大港」,失去了往日人來熙往的繁華,顯得有幾分清寂。
幾日來,我曾刻意避開長街兩側的高樓大廈,走遍城鄉的偏街僻巷,希望在這古代海絲之路的起點上能尋找到有幾分「古意」的桑或蠶。先後去過很多「出磚入石燕尾脊」的大厝,很多因陋就簡的村舍以及曾有過幾百年歷史的蚝殼厝,竟然沒一個養蠶人的影子,只看到開元寺中那兩棵據說開過蓮花的千年古桑,像兩個被歲月遺落在碼頭上的孤獨過客,痴痴地等待著一趟一去不返的郵輪。
似乎,一切正欣欣向榮,但一切也俱成為過往。當我站在從大陸上探出如牛角般的圍頭半島,望向海峽另一側的金門島以及中間的那片空空的海峽,不知不覺間,似乎就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生命里悄然蒸發了,而留下來的卻是一片重得不能承受的空虛,是關於往昔歲月的深深的感慨和眷戀。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鄉愁吧?
實際上,人不管走到哪裡,走了多遠,身後都會拖著一絲甩不掉的牽掛,就如一個飄在天空里的風箏,總斷不掉那條看得見或看不見的尾巴。一直以來,人們總是認為,那條線是攥在故鄉或來處的手裡的,但實際上卻攥在歲月或時間的手裡,因為人們總是抓不住時間那隻透明的手,便只好把事主認定為與時間同在的空間或空間里同在的故鄉以及諸人諸事。鄉愁,原來只是一直珍藏於自己內心的一段舊時光。
已故台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曾藉助一系列的意象抒發自己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余光中先生是深諳人性和藝術規律的大家,當然懂得一種抽象的事物落在藝術上或現實中,總要憑藉一點兒什麼做表象,以便有個「抓手」或「想頭」。這是人生之道,也是藝術之道。可是,當他寫到後來,母親和新娘都不在了,他的鄉愁就一下子從一個小意象上超越出來,驟然放大了,就如一杯酒,突然化為成了一團氣,升華為一種巨大的精神存在———大陸,「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這就是謎底,就是藏於鄉愁背後的隱秘動因。一片大陸,看似具體但已經十分抽象,張王李趙遍地劉,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誰都可以生活其上,有什麼可念、可思、可愁的呢? 不過是這片大陸上珍藏著他魂之所依的文化基因和情之所託的往昔歲月。
另一位著名詩人洛夫也以詩筆寫鄉愁:「望遠鏡中擴大十倍的鄉愁,亂如風中的散發,當距離調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遠山迎面飛來,把我撞成了,嚴重的內傷……」看來,不管是否能寫成文字或詩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份屬於自己的鄉愁,但各有各的「愁」法,各有各的形態和表象。
想自己少小離家,一去就是幾十載,何嘗就沒有自己的思鄉情節或鄉愁? 早年,每每念及自己的故鄉、親人和同伴,便急急地踏上歸鄉的路,但似乎每一次的尋訪都尋不到記憶中或期盼中的故鄉和故人。原來,自從離開故鄉的那一刻起,那個熟知的故鄉就已經不存在了,它就像一張不可複製的老照片被你存儲在記憶中,或像一張看不見的地圖,緊緊貼在你的脊背之上。雖然,它與你的生命毫無間隙,但卻又如同遠隔千山萬水。就算你穿越千山萬水,也難與它再一次正面相逢。於是,也只有穿越自己生命內部的千山萬水,才能實現另一種方式的抵達或相逢。
時至今日,我早不再執拗地問自己那個傻之又傻的問題———「鄉關何處」了,因為我已經到了自知天命,看淡一切的人生階段。更何況,這裡是圍頭,是曾經的戰場。
本來,上一個世紀50年代末發生在晉江圍頭的那場炮戰,與我個人是沒有多大關係的———我那時還沒有出生。但當那座在炮戰中殘存下來彈痕累累的毓秀樓撲入眼帘的時候,當一幅幅記錄戰鬥場面的黑白照片映入眼帘的時候,我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一陣緊縮。繼而,眼前映現出一個個在硝煙中往返穿梭,而奔跑,而忙碌,而意氣風發,而忘我用命的年輕生命,他們就像生在狂風暴雨下的草木和花朵一樣,儘管被強烈的外力催逼著,身不由己地改變著形態和姿勢,但仍然是那樣的充滿生機和美好。
俱往矣! 兩岸的炮火早已經平息半個世紀有餘,那些曾帶著驚心動魄的嘯鳴四處亂飛的彈片,已經在咸澀的海岸上化為塵土,而那些年輕的生命,如今還在的,也垂垂老矣。
有那麼一個時刻,我甚至認為,在時光中漸漸遠去的並不是那些模糊的身影和面孔,遠去的正是我自己。就在隱隱的酸楚和微痛終於在我的內心泛起微瀾的時候,我感覺到腳下的陸地開始徐徐移動,如一艘無法操控的航船……
冬日裡的晉江,晉江的圍頭半島,真是一個很容易勾起鄉愁的地方。
雨,說下就下了起來,而且一下就下成不斷、不絕之勢。淋淋漓漓、淅淅瀝瀝,時而像攢了一肚子話的老祖母時斷時續的絮叨,時而又像年輕戀人久別重逢後不知疲倦的傾訴。看似輕輕淺淺,卻在綿軟中透出不可抵禦的力量,只消一會兒的工夫,就把海天之間的一切打濕、打透,包括我們的衣衫和靈魂。
時緩時急的冬雨,就這樣一會兒敲打在張開的傘上,一會兒敲打在我霧靄瀰漫的心頭,那況味,很像某種物化了的鄉愁。
我突然想起 《詩經·小雅·採薇》里的詩句———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就在我的身後,那片已經繁榮過五千年的古老大陸上,正有千萬條雨線,從看不見的高處綿綿密密地垂落下來。這大陸有無限的寬廣、深遠,此刻鄉愁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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