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山品讀︱梅墨生 中國書法——別為我的明天預言

梅墨生

— Mei Mo Sheng —

  梅墨生,號覺公。1960年生,河北遷安人。齋號為一如堂。書畫家、詩人、學者、太極拳家。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國家一級美術師。文化部國家藝術科研課題項目評審專家,中國畫學會理事,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民盟中央文化委員會委員,杭州黃賓虹學術研究會名譽會長,《20世紀美術作品國家檔案》藝術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學院、北京大學藝術學院、中國書法院、廈門大學、台灣藝術大學、北京中醫藥大學等多所大學客座教授、研究員。中醫影響世界論壇副秘書長,中國武術七段,北京吳式太極拳研究會常務副會長,武當山武當拳法研究會顧問。

中國書法在現當代

遊離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劇變之外

  當代「書法熱」從社會文化學立場去看遠比從藝術學術的立場去看更為引人注意。中國書法的現代歷程,基本上是晚清近代書法的歷史延續。從創作風格和審美趣味上言,文人、學者書法仍佔主流,因而書法文人化、具有濃郁的書卷氣是此際書法美感的一大顯征;若是究詰其流派脈絡,無疑,碑帖融合乃其主流,而以碑學餘緒較佔上風,加之以實事感召,形成了碑版金石氣濃厚而又不乏文氣的時代書風趣尚。相比於晚清書法,現代書法似更豐富,更平實,更蘊蓄著一種雄健陽剛的民族氣質和精神意蘊。如果說,清季書法家之取法摩崖碑版乃至鐘鼎銘文意在於汲取其質樸之美感,其學理以乾嘉訓詁考據之學為底理的話,無妨說,以此為基準,現代書法家們還自覺不自覺地凝注了一種強國強民的民族情緒於書法表現之中,因而比之於清代書法多了一種雄肆開張的氣勢。

梅墨生 隸書冊頁之一

34cm × 34cm

2012年

  清季書法儘管尚質重朴、紮實平正,但其總體氣象卻不如現代書法家大氣磅礴。當然,現代書法家有不少人橫跨清民兩代,有些甚至多半生活於清朝。但是,其中大多數人的書法成就卻凸顯在二十世紀初——現代史的上半葉。我前邊也說過,現代書法大體上延續晚清近代書法的歷史,這種推衍既有創作者的角度又有創作結果的角度。承清末餘緒而興的現代書法,不只是時序上與晚清書法相銜接,而且在審美傾向上也有著深層的內在連續性。但我以為現代的書法更成熟、更大氣、更豐滿,可以說,近現代書法是中國書法史的一道亮麗風景。它比於清代書法和當代書法這上下兩際的書法都更富於審美吸引力和學術魅力。

梅墨生 隸書冊頁之二

34cm × 34cm

2012年

  我所說的現代,大體上以1900年為起點,至1976年「文革」結束為終點。這個時期的書法家有不少生活在近代社會(1840年以後),也有個別的跨越到了當代(1977年以後)。現代時期包括了民國時期和新中國成立以後的二三十年,這半個多世紀里的中國書法的發展歷程,可謂平穩發展而又勢態紛紜,書家眾多、書作眾多、書法活動和組織也很多,書法教育波瀾起伏,作為一種文化生態,處於典型的延續生存狀態中。如果說有何變異的話,那就是從文人的書齋逐漸開始走向場所、走向展覽化——當然,中國書法的真正展覽高潮要遲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才到來。

梅墨生 行書詩稿

28cm × 18cm

2013年

  但是,現代時期的書法活動仍然是頻繁而多樣的,不妨從幾個書法現象以見一斑:1917年北京大學書法研究社成立;1918年蔡元培在國立藝術院開幕式演講中提出「增設書法科」設想;1932年于右任在上海成立「標準草書社」;1933年沈尹默在上海舉辦「沈尹默書法展覽」,為首次個人書法展;1935年胡小石在金陵大學為文科研究生開設「書法史」課;1943年「中國書學會」——最大的書法民間社團於重慶成立;1956年「北京書法研究社」成立。可見,在現代時期,書法情結——傳統文化心理仍然是中國文人一個揮之不去的文化愛好。

梅墨生 行書臨帖

38cm × 48cm

2014年

  有意味的是,與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新文化運動不相合拍的正是這門所謂「國粹」的藝術——書法。文學、電影、美術、戲劇、音樂等領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與時代政治、民族矛盾、階級鬥爭和現實思潮發生了那麼密切的聯繫,而書法則不然,它幾乎是仍然安初一隅,從容地唱著它的「古調」,不諳外邊的世界變幻。應該說,書法的巨大變化或謂劇烈變異是在「當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才顯現出來的。在此不妨將我前些年提出的書法大分期稍作陳述:我以為我們今天通常所說的書法是指有理法有規約有完備遊戲系統的東西,古代的「八法」是它的基準,為此,我將秦漢以降(書體大體完備、文字趨於隸化)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現代派」書法出現,非漢字書法出現)為止的時限稱為「書法時期」;將秦漢以前的篆書時期稱為「前書法時期」,其上限是無限遙遠的上古,半坡刻符即在其內;至於二十世紀年代中期以後的時期稱為「後書法時期」,其下限尚不能劃定。

梅墨生 楷書橫幅

34cm × 168cm

2014年

  所謂「書法時期」的書法,就是有法可依的書寫,而且其法則是自覺的、成熟的。「前書法」的書寫與契刻(甲骨文)、熔鑄(鐘鼎文)雖然也有一定的規律性,但是,從藝術的立場看,它們沒有「書法」的自覺,也就是說,書法的存在並不獨立,製造書法的人目的在於文字的視讀,而不是為了獨立欣賞。更重要的一點是,此時的書寫嚴格說來是「畫字」——筆法極為單調。而筆法的豐富是篆書「隸化」(進而「楷化」)以後的事。由此,「點畫」出現,漢字的藝術形態出現了巨變,才有了行草書的高度自由表現。至於「後書法」的提法與「後現代文化思潮」有一點聯繫,但並非一個概念。我認為書法發展到新時期以後,書法的古典法則仍然在起作用,但「書法」的生態已發生很大的變異,傳統書法雖在,但書法傳統已然有前所未有的動搖。

梅墨生 行書扇面之一

30cm × 59cm

2014年

  甚至可以說,「中國書法」已經被一定程度的消解了,遊戲規則被打破,一切以前的不可能都成為了可能。「書法」的傳統意義受到質疑、反叛和顛覆,「書法」成了一個實驗場。種種新奇的表現方式與表現手法都出現了,人們只是在拿「書法」說事兒而已。對唯一性、同一性、中心性、權威性、共同性的書法傳統話語的消解與解構,使得書法的書寫性外延不斷擴大,故而我以「後書法」名之。如此,我們看到,當代書法的風雲變幻——種種新概念、新主義的出現,恰與現代書法——二十世紀初書法的自然延展成一反差。這次姍姍來遲的「書法革命」儘管還不能算作當下書法的主體存在,但是,其「革命性」絕不下於二十世紀初葉的「文學革命」「美術革命」的革命程度。

梅墨生 行書橫幅

34cm × 168cm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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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代以來,中西文化的巨大交匯衝撞表現於中國文化的方方面面,不過似乎只有書法這一領域體現的最為緩慢。在文學、美術、戲劇等領域高唱時代性主題之際,書選好像躲在深宅里的一位淑女,仍然那麼從容優雅,「一肚皮不合時宜」。為什麼如此?是因為書法作為藝術的特殊性,還是這門最足以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藝術的頑強民族文化抵抗力使然?有一點可以肯定:西方文化缺少與書法十分相對應的藝術門類(儘管他們也有書寫的藝術),這使得在中西文化交匯時,這門傳統藝術自然受到冷遇。與此相關,作為一門民族性極強的甚至可以視為中華文化視覺形態的代表性表達藝術,書法本能地具有一種文化排他性並不奇怪。

梅墨生 行書團扇

32cm × 32cm

2015年

  二十世紀初葉錢玄同等人呼籲「漢字拉丁化」未能實現,根本原因就在於涉及了一個民族歷史文化的本根問題。書法是僅次於此一本根的文化遺產和傳統,因此,動搖它不是件易事。文化心理的存在大概是一個民族最深層的存在方式了。為此,對於中國書法二十世紀初的「現代」固守與二十世紀末以至「當代」裂變皆應作正常規。如果說西方文化以現代文化的強大聲勢在歷史、民族、傳統文化的諸多領域「攻城略池」的話,簡直可以說,中國書法是它最後攻克的一個文化堡壘。有心的讀者不難看出,我本人並不想輕易地做出價值判斷。我非常關注中國書法的文化生態,甚至可以說關注於它的未來命運,但我並不想過多去擔心乃至於去預言它的明天。在人類文化高度發達社會進程如此迅猛的今天,任何語言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梅墨生 行書扇面之二

32cm × 64cm

2015年

  前輩學人梁啟超、林語堂、宗白華、豐子愷、鄧以蟄、熊秉明等都曾不同程度地表達過一個意思:中國書法最堪代表中國文化。不錯,在既往歷史中是如此。不過,我想補充一句,在「後書法時期」,中國書法未必最代表中國傳統文化,書寫的歷史正在被改寫。書法的實用功能已然減退到最小比重,而書法在中國當代文化中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還很難說。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持續升溫的「書法熱潮」如果從社會文化學的立場去看遠比從藝術學術的立場去看更為引人注意。從傳統文化心理去審視,現代時期的書法儘管有點「不合時宜」——離「革命」、離「普羅」、離時代都遠了一些,但它仍不失為一個藝術文化表現的數百年來的一個歷史,無遜色於清代,優越於當代——就書法本身而言。

梅墨生 楷書新年佳節五言聯

68cm × 17cm × 2

2016年

  沈曾植、康有為、吳昌碩、于右任、沈尹默、李叔同、謝無量、毛澤東等人的書法足以輝煌一代,而與數千年書法史相映照。而在當代的文化格局中,書法活動固然繁榮無比,書法的藝術創造水平與表現高度則無法與現代時期書活相比肩。1981年成立的中國書法家協會迄今會員已逾5000人,但其中之魚龍混雜自不待言。非藝術和非學術的書法活動經常會以藝術和學術的名義出現,熱熱鬧鬧,而學術和藝術的高閣越相對冷寒。眾多的當代書法名家無論從人格魅力還是文化學養上似都難與前述現代諸巨匠相提並論。在今天追逐市場的潮流中,書法日漸淪落了其文化的莊嚴性、高雅性,而與商業利益接軌。書法正在由一種文化變成一種玩意兒,令人難堪。另一面,在探索實驗的「現代」「先鋒」「前衛」書法陣營,名目繁多的「大王旗」卻是屢屢變幻,而沉潛深入的藝術苦旅與學術探索卻十分稀少。大多是「包裝」和「炒作」後的藝術營銷——正應了那句歇後俗語「花生油炒花生豆——自己炒自己」。

梅墨生 行書詩稿

68cm × 68cm

2016年

  「先鋒」往往是孤獨的、「前衛」也多享寂寞,如此才是文化批判者的本色與職能,可如今,這一領域更是此呼彼應,好不熱鬧,用現代操作機制駕馭「以耳代口」之媒體,加上複雜的政治與市場因素,讓人莫名就裡,時墮雲里雲霧中,在文化的百花筒中不辨東南西北。其實,「後書法」也正是「後」文化思潮的一個小響動而已。過去的百年,人文背景的大位移、大置換已為書法的新變埋下了一個伏筆。可以肯定地說,書法已然不足以代表當代中國文化的主流,但作為一種文化傳統生物,它仍然還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其存活形態沒有餘秋雨《筆墨祭》寫的那麼悲觀,當然,我以為也不如那些「書活熱」鼓吹者想的那麼樂觀。作為一個書藝愛好者,我想說,最真切實在的是去做有關書法創作和研究的實事,少一點設想和預言,書法的明天即可從書法的今天來驗證和預約。

梅墨生 楷書賞畫讀書五言聯

68cm × 17cm × 2

2016年

(註:本文原載《一如化蝶——梅墨生書法文選》,

梅墨生著,榮寶齋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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