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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即來的過去—上海(1)

鄭欣的宿命通功能,常常讓他在無意中回到「過去」的上海,有時是一陣槍林彈雨、有時是一段靡靡之音。「過去」說來即來、說走就走,彷彿像看電視一樣,他有時都會忘記自己是什麼時代的人……

經常出差的鄭欣到過很多地方。他喜歡出差,因為他對傳統的物事充滿興趣,而且他與生俱來的宿命通功能又能讓他看到那裡曾發生過的歷史。 鄭欣的公司在上海——這也是另外一個潛意識裡的因素,使他比較喜歡四處出差的日子,更甚於待在公司的辦公室里,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對於上海,他一直有股說不出的複雜情緒,因為他透過宿命通功能看到老上海的頻率非常密集。 說來就來 說走就走的「過去」 例如當他走在上海街頭時,四周的環境說不定哪時會瞬間變成數十年前、或上百年前的模樣,也許是一陣槍林彈雨、也許是一段靡靡之音,但幾步路之後,也許又變回二十一世紀的街景;購物時,店鋪跟老闆的模樣也可能忽然變了個樣,告訴他東西要賣幾個袁世凱大頭。 鄭欣雖然樂意看到過去,但因為他的宿命通功能並無法自由運用,「過去」說來即來、說走就走,由不得他控制,也不能像看電視一樣,說不看了,把電源關掉就行了,遂使他經常產生時空錯亂,經常忘記自己是什麼時代的人。 如果看到的過去遙遠且大多雷同,那也還可以習慣成自然。只是上海的過去,尤其是百年來的歷史,卻是前所未有的驚心動魄。對鄭欣而言,一個歷史場景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經常會使他在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情緒受到一番波動。雖然他努力地試著盡量不被影響,只是這種思想上的影響,並無法像看戲的人一般,看戲時十分投入,隨之哭笑,但結束後就把戲中的喜怒哀樂留在戲院里。

圖 ◎ 蕭素惠 因為不知從何來由的,他對於某些過去的景象,特別百感交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只是隱隱察覺,那些過去的歷史,彷彿與自己有關。 上海的歷史 鄭欣經常看到的老上海,其實都不是時代太遙遠的古代,而是集中在近代這一、兩百年間的歷史,因為上海的變遷,尤其在這一、兩百年來的變化,既快速又鮮明,讓他很容易就辨別出一個場景是發生在哪個時空背景。 上海地區雖然早在史前時代就已有人定居,但正式建城設縣的歷史並不長,直到唐玄宗天寶年間(西元七五一年)才在附近設縣治理;到北宋時期,上海雖然商業日益發達,人口逐漸聚集,而有「小杭州」之稱,但本質上仍是個默默無聞的小漁村。後來北宋滅亡,大量百姓隨著宋氏王朝南遷,這個漁村又經過了上百年的發展,到南宋時期,才形成一個稍具規模的小鎮,而正式成立上海鎮,則已是十三世紀後半葉的事情了。 上海的時來運轉,開始於元朝初年。元世祖至元十四年(一二七七年),蒙古滅南宋以後,在江南沿海七個地方設立市舶司(管理海上對外貿易的官署,相當於現代的海關),上海與泉州、溫州、杭州及廣州等地,同列為全國七大市舶司。不久以後正式成立上海縣,這是上海建縣的開始(西元一二九二年)。 自宋朝到明朝初年,朝廷一向採取對外開放貿易的政策,上海作為江南一帶的出海口,商業發展相對快速,經濟地位也自然越來越重要。明朝初期,一項名為「江浦合流」的大型水利工程,拓寬了黃浦江和吳淞江的下游,使黃浦江成為這一地區主要的航運通道。到西元十六世紀中,上海已經能夠成為一個擁有六十一個街坊的繁榮都市。 從明朝中期開始,為抵禦日益頻繁的日本倭寇侵襲,上海在嘉靖年間才開始修建了他的第一座城牆(西元一五五三年)。與其他具有方正格局的中國古都截然不同的是,上海城呈橢圓形,全長四點五公里,高七公尺,城外設有寬約二十公尺的護城河;城牆開有六個城門,臨江的東面有三個城門:寶帶門(俗稱小東門)、朝宗門(大東門)和朝陽門(小南門),這三座城門和西面的儀鳳門(老西門)都設有水門。城內與其他太湖流域的城市一樣,河網密布,街道大多臨河而建。 明朝中期由於國力衰退,無力抵禦外寇的來襲,便開始實行鎖國政策,對外貿易因此逐漸停頓。但已經成為海外貿易重心之一的上海卻不因此而蕭條萎縮,反而轉型為明朝時期全國最大的棉紡中心。滿清取代明朝統治中國以後,在康乾時期曾一度採取對外開放的做法,康熙在取得台灣後,在上海設置關稅司(西元一六八五年),上海又恢復了對外窗口的功能。 天象變化,中西互為消長 明朝實行鎖國政策,斷絕對外關係的期間,西方各國逐漸崛起,以優勢的軍力在世界各地建立殖民地,積極拓展海外貿易,勢力逐漸強大,中西文化逐漸呈現此消彼長的情勢。等到清朝的康熙盛世,國力鼎盛的時候,東西方文化再度交流,中國帶著固有的上朝心態,再度迎接外國人的到來,西方人帶來的,不再只是印象中化外之民會獻上的象牙、皮毛、香料、珠寶等物,還有精密的機械、細緻的工藝品,以及自信與力量。 驚嘆著迷於西方文物的新奇精美,達官貴族競相搜購自鳴鐘、鼻煙壺、望遠鏡等洋玩意兒,蔚為風潮。卻沒有察覺到來客的態度,已不再是卑躬屈膝的臣服朝貢,反而是帶著平等競爭、甚至想凌駕於上的勃勃野心,來到東方這個在馬可波羅口中無比富庶繁華的神秘國度,尋找著致富的機會。

康熙對外開放的政策,到了乾隆時期逐漸改變,清朝重複著前朝的步伐,走上了閉關自守的道路。乾隆二十二年(西元一七五七年),清朝開始執行「一口通商」的政策,下令沿海各省除廣州一地外,其他所有港口一律停止對外貿易。後來更規定外國人來華貿易的門檻,對進口貨品課收高額稅金,並限制中國產品出口的種類。神州雖然在形式上還留下一道對外窗口,但實質上已經徹底與外界斷絕往來了。

在中國停止向外看的期間,世界正發生著巨大的變化。西元一七六四年莫卧兒(蒙古)帝國投降,印度半島為英國控制,名義上帝國依然存在,實際上印度已淪為殖民地。一七六九年,英國人瓦特發明蒸汽機,西方進入工業時代。一七七六年,美國宣告獨立,成為歐洲以外的另一個強國。一七八九年法國發生大革命,廢除君主政治,拿破崙橫掃歐洲,意圖統一歐洲。拿破崙的行動失敗後,歐洲大陸的政治版圖重新洗牌,各國紛紛擁兵自重,帝國主義抬頭,除了保護本國權益外,更積極的向外侵略。

插畫 ◎ 蕭素惠天象變化使西方各國具備了向外掠奪的野心與實力,另一方面,卻使中國由盛轉衰。在這種情況下,挾著船堅炮利而來的西方人,自然不會滿足於只能在廣州進行商業交易而已。屈辱與苦難的開始在十九世紀上半葉,英國在殖民地種植鴉片,並通過走私大量傾銷至中國。由於吸食鴉片會上癮,且一旦染上毒癮,不僅難以戒除,還會越抽越重,甚至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取得一口鴉片。販賣毒品的暴利使走私鴉片的數量迅速增加,流毒廣布,上自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簡直成為全民運動。鴉片損害中國人的身心健康、破壞社會風氣、降低人民生產力,也使中國的經濟型態由出超轉為入超。清朝雖然從雍正時期就命令禁煙,但走私仍舊日益猖獗。道光十八年(西元一八三八年)清朝重新頒行禁煙令,並派遣湖廣總督林則徐到廣州執行命令。林則徐勒令外國煙商交出所有鴉片,將大部分在法律上隸屬英國所有的鴉片銷毀。清朝查緝毒品的行為,在英國人眼中,成為侵犯私人財產的舉動,對於一向注重個人利益的英國人而言,自是無法忍受。林則徐銷毀鴉片是中英戰爭的導火線,次年在九龍尖沙咀村,因為英兵酒醉殺死中國百姓而引起的外交糾紛,引爆了歷史上有名的「鴉片戰爭」。道光二十年,英國派兵攻擊中國,曾佔領上海,然後沿長江溯游而上,切斷清朝來自江南的資源。當時號稱擁有八十八萬兵力的清軍潰敗,清朝被迫談判求和。一八四二年,中英簽訂「南京條約」,中國除了割讓香港、付出高額賠償外,還被迫開放「五口通商」,意即除原有的廣州外,新開闢上海、寧波、福州、廈門四處為對外通商口,允許英國僑民在此居住、經商。這是中國近代史上與外國簽訂的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經此一戰,西方列強看準清朝虛弱無能,紛紛效法英國,要求籤訂條約,對中國進行強取豪奪的侵略行動。割地賠償,各國予取予求,天朝上國一夕間淪為魚肉羔羊,任人宰割。從租界到「十里洋場」一八四三年英國領事進駐上海,上海正式開埠。清朝雖然被迫開放上海,但仍希望維持以往在廣州執行的「華洋分離」政策,便將上海縣城以北的黃浦江西岸,從洋涇(一九一六年填沒成為愛多亞路,即今延安東路)向北到李家莊(今北京東路)的一片荒灘——外灘,劃給英國商人經商居住,李家莊以北到蘇州河的地塊上則建起了英國領事館。首批英國洋行例如怡和洋行等,隨即沿著江邊的路旁,建成了最初的一批洋行建築,一般為兩層外廊式建築。後來中英簽訂第一次土地章程(也稱「地皮章程」),界定外國人的居住範圍,這就是上海租界的由來。繼英國之後,美國、法國也要求比照英國,與清朝簽訂條約,在上海城外擁有各自的租界。此時的中國不僅外患相繼而來,還有內憂不斷。咸豐三年(西元一八五三年),小刀會趁太平天國之亂,舉事攻陷上海城,佔據了兩年才撤出;咸豐十年至十二年,太平天國的軍隊數度攻擊上海。在這種隨時可能發生暴動或戰亂的情況下,居住在租界內的外國人建立了自己的軍隊,以保衛本國僑民的財產與生命安全。也因為在租界內可確保身家安全,所以每當清朝管轄的區域遭受攻擊時,大批難民就會湧入租界去避難,清廷的「華洋分離」政策從此瓦解。

雖然大批難民湧入上海租界,造成居住空間擁擠不堪,但也成為上海在各方面迅速發展的基礎。當戰亂平息後,部分難民返回家鄉,租界人口雖然略微下降,但蓬勃發展的經濟吸引了大量的中國人前來工作。租界數度擴張,也有了自己的市政與司法機構,不受中國法律與行政的管轄,儼然成為國中之國了。

當時上海的租界,基本上分為兩大區塊,在今日的黃浦、靜安以及虹口、楊浦四個區,主要是以英美為主的公共租界,盧灣、徐匯兩區主要是法國租界,而閘北區和原南市區則屬於中國管理的華界。租界的存在,一方面是中國喪失主權的象徵;但另一方面,上海卻因為有了租界的存在,而未被清末以來的動蕩與戰亂所波及,並享有實際獨立的地位和充分的國際聯繫,使上海在百年內迅速發展,成為亞洲數一數二的國際性大都市,「十里洋場」的稱號,從此而來。

桃花源外的巨變 當上海處於和平繁榮的時候,整個神州卻陷於巨變之中。與西方列強的戰爭屢戰屢敗,刺激朝廷內的有識之士,在一八六二年發起「洋務運動」,設立西式學堂、架設鐵道及通訊線路、製造西式船隻武器等,全面學習西方技術,希望可以「以夷制夷」、救危圖存進而富國強兵。洋務運動的開展,最初也呈現出朝政中興的景象。 與中國一海之隔的日本,剛開始也與中國一樣,實行閉關自守的鎖國政策。當這個封閉的局面被西方各國以武力強行解除後,日本主政者也開始了改革開放的運動,號稱「明治維新」。中國和日本同樣在被侵略的情況下推行西化改革,時間與方法大同小異,也都派遣官費留學生到西方學習。 當時德國才因為改革成功而成為列強之一,是中國和日本最想仿效的對象。相傳有次中國和日本的留學生先後抵達柏林,得到當時的普魯士宰相俾斯麥的召見。這位推動改革的大功臣、被稱為「鐵血宰相」的德國人只問這些遠來求學的東方人一個問題:「請問您們想來德國學習什麼?」 中國人說:「我們想學習貴國的船堅炮利。」日本人說:「我們想學習貴國的制度與知識。」據說俾斯麥後來告訴旁邊的人,認為以後如果中國和日本之間發生戰爭,一定會是日本勝利,而非中國。 俾斯麥的判斷,在中日各自推行改革的三十年後,得到了證實。 清光緒二十年(西元一八九四年)爆發中日甲午戰爭。中國再度戰敗,簽下不平等條約,繼續重複著喪權辱國、割地賠款的命運。而日本的「明治維新」則成功的使日本脫胎換骨,不僅脫離了被侵略的命運,還躋身於強國之列,繼西方各國之後,與列強一起瓜分中國廣大的市場與資源。 之前屢敗於西方各國,人們還可以以西方科學進步、技術優良等理由安慰自己。但這番敗給一向臣服於中國的島嶼小國,怎樣也無法再用任何理由搪塞了。改革的成敗被視為勝負的關鍵,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慘敗,也代表了中國推展的洋務運動是失敗的。 接下來的維新運動,更因保守派的反對而僅僅維持百日便即告終,主張維新的光緒帝被軟禁、改革派人士不是被捕殺,就是逃亡。人們將中國的落後和孱弱歸罪於清政府的無能與腐敗,民眾對官方提出的措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轉而支持推翻清朝的主張與行動,革命的火花慢慢地在神州各處燃起。 懷抱希望,從世界各地匯聚老上海 上海在和平中迅速發展著,繁榮與富庶反映在租界內的各項建設。在西方人最早進駐的外灘上,原本泥濘難行的路徑變成寬廣美麗的大道,這條馬路被稱為「Bund」(原意為聯盟,在東亞各國中亦指堤岸、港邊或江邊道路),這個名稱至今仍是西方各國對外灘的稱謂。原本荒涼的沼澤地上,如今矗立著各種建築風格的宏偉大廈。全長約一公里的外灘,宛如一扇大型櫥窗,集中陳列著所有西方建築藝術與制度的精華,直接展現了西方文明的成就;另一方面,上海又像一面照妖鏡,映射出深藏在人心底處的各種思想念頭。各式各樣的人,帶著各自的目的和希望,從世界各地來到了上海,這就是鄭欣通過宿命通看到的老上海的情況。 鄭欣不是上海人,而且上班的公司既不在外灘,他也不常到那裡去,但他卻對外灘有股異常熟悉的感覺。他發現,只要他信步走去,幾乎都會走到幾個固定的地方,黃浦公園是其中之一。 黃浦公園原名public part, 在同治七年(西元一八六八年)開闢,直到民國十六年(西元一九二八年),都只對外國人開放,中國人是不準進入的。租界當局在公園門口立著一塊告示牌,載明六條園規,因為其中有「腳踏車及犬不得入內」(第一條),以及「除西人傭僕外,華人不得入內」(第五條)的規定,曾被中國人解讀為西方人將華人與狗相提並論,而視為莫大的恥辱。雖然時過境遷,公園也經過多次改建,變更了原有的面貌,但每當人們想起這段歷史時,心底或多或少的還是會有個疙瘩。 遇見老婦人

插畫 ◎ 蕭素惠 對鄭欣而言,卻還有另外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彷彿隔了很久很久以後,又來到從前十分熟悉的地方,發現現在卻是人事已非的感慨。他一面走、一面努力地思索著,想從記憶的深處搜尋一點蛛絲馬跡,不自覺地走到一株古木旁。忽然,他的眼前閃過一幕,一名身穿旗袍、優雅端莊的年輕女子站在古木下,對著他微笑。 鄭欣的心怦然一動,定睛一看,古木下並沒有人。他下意識的左右看了看,發現有個人坐在不遠處,微笑地靜靜看著他,朦朧中見似那位年輕女性,他不假思索地就向著她走去。平時的鄭欣並非那種會主動跟陌生女子搭訕的人,今天如此異常的反應,他自己卻也不覺得奇怪。

等他漸漸走近,才看清楚坐在那裡的,原來是位穿戴整齊的老婦人。鄭欣的心裡並沒有失望的感覺,反而像是習慣動作似的,逕自在老人的旁邊坐了下來。(待續)

透過老婆婆的講古,鄭欣對從前的上海有更深的了解,以前通過功能看到的片段過去、想不通的物事因果,原來是如此一回事,歷史的來龍去脈在他心中逐漸清晰……

兩人默默地坐了一陣子,看著眼前的天際線。鄭欣忽然有感而發地說:「上海真的變得很快!」他會如此感慨,是因為他經常出差在外,即使有時只是短短的幾天,但每當回到上海時,總覺得這裡跟幾天前的上海相比,好像又有些不一樣了,變化的速度之快,連習慣快節奏的他也覺得難以適應。 「對啊,似乎只有『上海變得很快』的這個情況,是唯一不變的。」老婦人答。 這正是鄭欣心裡想的、但又無法用言語描述出來的感覺,老婦人卻好像懂得他的心,用短短的幾個字說了出來。他有點詫異地看著老婦人。只見她也同時轉過來注視著自己,她清澈明亮的眼神彷彿可以看穿一切。歲月的痕迹在她的臉上沒留下太多的滄桑老態,而是歷經洗鍊的智慧與豁達。不知何故,鄭欣覺得與這個陌生老人投緣至極,二人便天南地北地聊了起來了。這是鄭欣與老人的初遇。

插畫 ◎ 蕭素惠 此後每當鄭欣出差回來,只要一有空,就會不自覺地奔往外灘,而她也總是坐在同一個地方,微笑地等著他。他們可以坐著聊個整天不歇,有時會一邊聊天一邊散步,從公園裡走到外灘堤岸,繞一大圈後再走回公園,最後才在外灘燦爛的夜景下互相道別。在經常看見他們的路人眼中,他們是對感情極好的祖孫,孝順的孫子總是陪著老祖母出來散步,可能路人會覺得納悶的是,怎麼這對祖孫會這麼有話說,甚至連鄭欣自己想到這點,也覺得實在不可思議。 在無所不談的聊天中,鄭欣知道老人叫任善珍,西元一九二零年生,祖上曾是湖南某鄉的地方望族,所以小時候曾讀過四書、五經,也到女子洋學堂去受過西式教育。她從內地到上海、從舊社會到現代,走過神州數千年文明以來最波濤洶湧的年代,她的歷程簡直就是中國近代史的寫照。 她的閱歷豐富、記憶驚人,而且條理分明,提起過去的事是信手拈來又合情合理。鄭欣喜歡聽她講古,因為她所敘說的過去,若非是鄭欣前所未聞、就是書上沒提到或語焉不詳的歷史。許多關聯與其中的曲折緣由,經她一說,鄭欣往往恍然大悟,以前通過功能看到的片段過去、想不通的物事因果,原來是如此一回事,歷史的來龍去脈在他心中逐漸清晰。 宿世因緣 隨著知道的越多,鄭欣越想問任婆婆一些他通過宿命通看到的過去,尤其是有關上海的這塊,希望知道那些景象到底與自己有什麼關係。這天,當他們邊散步邊聊天地走了一大圈後,又回到了黃浦公園,坐在初次見面的地方。鄭欣忍不住開口了,一面結結巴巴地透露自己有宿命通功能,並提到經常看到的老上海的情景,一面忐忑不安的看著任婆婆,生怕她也會像其他人一樣,認為他要不是搞迷信,就是患了妄覺症之類的毛病。 在敘述的過程中,鄭欣見婆婆的神情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但不是他所擔心的那種不理解的表情,而是一種作為年輕人的鄭欣還不太懂得的神情。聽完鄭欣的敘述,婆婆沉默了一陣子,彷彿在考慮什麼,又好像在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似的。 終於,她開口了:「也該是告訴你的時候了。你看到的那些景象,跟你的前幾世有關,」她停了一下,慢慢的說:「也跟我的前世有關。」 聽到與自己的前世有關,鄭欣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因為他從以前就一直如此覺得。但當他聽到居然也與對方有關的時候,反而有點吃驚,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這位又恢復了平靜笑容的老婆婆。在驚愕中,任婆婆開始述說著連鄭欣自己也不知道的自己的過去…… 曾為傳教而殉道 「在百年前的清末那一世,我是一個西方傳教士,被派來中國傳教。我隸屬上海教區,住在租界內的教會修道院里,但經常到內地各處去傳教。在那個年代,西方人要在租界以外的中國境內活動,是相當困難的,往往需要有中國人從旁協助,而你的那一世就是我的中國籍助手。」任婆婆悠悠地揭開從前的因緣。

「每當你隨著我出去傳教時,總是盡心儘力的打理好一切,使傳教可以順利進行;回到上海的時候,我在閑暇之餘,經常到這個公園來散步,坐在那顆古樹下沉思,如果教會裡有事,你也會跑到這裡來找我。我們相處愉快,也配合得很好,在名義上你是我的助手,但在我的心中,你是我的弟兄。」(待續)

「時光回到打著『扶清滅洋』口號的義和團四處燒教會、殺基督徒的年代,你為了保護我因而負傷而死……」老婆婆娓娓道來過去和鄭欣的緣分,過去和現在的上海在鄭欣的腦中交織穿梭。

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敗給日本,西方列強看到連原本被自己侵略的日本小國都能打敗中國,發現清朝轟轟烈烈成立的現代軍隊及其配備的新式武器,只不過是紙糊的豪華門面,實際上不堪一擊,於是更加肆無忌憚地侵略中國,如此更激化了中國民間的排外情緒。在這種惡性循環之下,終於引發了義和團之亂。 義和團在清政府的支持下,打著「扶清滅洋」的口號,四處燒教會、殺洋教士與中國基督徒、抵制所有的外國事物。他們將外國人稱為「大毛子」,一律殺無赦;中國人如信奉天主教或基督教,通被稱為「二毛子」;其他通洋學、懂洋語、以至用洋貨者,則依情況被定為「三毛子」以至「十毛子」不等,輕者被毆辱搶劫,重則抄家滅族。在義和團活動最激烈的地方,甚至有一家八口,只因為家裡有一根洋火柴而全家慘遭殺戮的情況出現。 揭開前世緣 任婆婆繼續述說著與鄭欣的前世因緣,一對在亂世中來到中國傳教的夥伴……

插畫 ◎ 蕭素惠 「我們便是在最後一次出外傳教時,遇到了義和團,那時是光緒二十五年(西元一八九九年)。當時七、八個義和團拳民舉著大刀朝我們衝來,你奮不顧身地保護我,才使我倖免於死。後來雖然有官兵前來救援,擊退了拳民,但你也因為傷勢過重,不久後就死了。我奄奄一息,被送回上海治療,雖撿回一命,但就此不良於行,再也無法四處行走傳教。」 「在我前世的餘生中,我經常想起你,感念你的忠心與勇敢。當時作為基督徒的我認為,好人死後會蒙主寵召,在天堂享榮光,所以我一直相信你在天堂里。那麼只要我繼續努力地做好我這輩子該做的事,死後也會上天堂,到時就可以當面對你說謝謝,並在眾人與神的面前讚揚你的美德。」 「我繼續在上海傳教,如此又度過了十八年,經歷了中國的朝代更替,從專制的滿清王朝變成民主的中華民國;又見識到袁世凱的百日稱帝,與軍閥的割據混戰,還碰上第一次世界大戰(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的爆發。最後,老邁的我,才在睡眠中結束了我的前生。」 任善珍一口氣說完了她的前世經歷後,停了下來,微笑地看著愣在一旁的鄭欣。她知道鄭欣能懂,他只是需要時間來消化一下剛剛聽到的內容,因為乍然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過去,難免會對他造成心理衝擊。 鄭欣看似愣住了,但他的腦子並沒有停擺,反倒是快速的運作著。以前通過宿命通看見的片段景象,都印證了任善珍敘述的真實性。散落的記憶被完整的拼湊回來了,久存心底的謎團被揭開了,鄭欣既高興又感慨:「原來如此呀!難怪我經常會不自覺的走到外灘來、難怪我對這裡有股莫名的熟悉感、難怪我經常會看到一個洋教士向我點頭微笑、難怪我會對你一見如故、難怪……」 任善珍見鄭欣連上了,微笑著接下他的話頭:「你會有這些感覺,還不只是因為那一世的緣故呢。」她見鄭欣一副茫然不解的模樣,便有點半開玩笑地說:「後來我們真的又再度相逢了,只是並非在天堂里——這不是說沒有天堂,天堂是存在的——是因為我們還有另外的事要做,還不能歇著,所以就又分別投胎轉世了。」 再次結緣 婆婆隨即恢復了原本的說話語氣,慢慢地說:「我們還是在這裡重逢的,當然誰也不認識誰了。時間不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而是早在半個世紀前的一九四二年。那時的我,還是你現在認識的這個叫做任善珍的我,但那時的你,卻不叫鄭欣,而是陳格,那是你前世的名字。」 聽到這裡,鄭欣又睜大了眼睛,雖然依舊大吃一驚,但心理上的衝擊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大了。他從婆婆的態度中感覺到,老人接下來要說的,會是一段對他們二人都很重要的過去。他迅速地做好心理準備,來迎接即將聽到的事。不料卻聽到婆婆道:「不知不覺地說了許多,竟沒發現到時候已經這麼晚了。接下來的得說很久,今兒個時間是不夠了,我也有點疲乏了。上輩子的事,留到下次再說吧。」她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向鄭欣擺擺手,示意該走了,鄭欣只好跟著老人步出公園。 自從鄭欣和任善珍成為忘年之交後,鄭欣養成一個習慣,每當隔天要出差或有時不能來,都會在離開公園時先告訴婆婆一聲,自己有多久的時間沒法到公園來。這次要告別的時候,鄭欣問:「婆婆,明天是星期日,我不上班,可不可以早點來找你?」任善珍微笑地點點頭,緩慢地轉身離去。鄭欣看著她瘦小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鄭欣朝地鐵站走去,腦子還在想著剛剛聽到的內容,未免心不在焉,走過頭了。等他發現,已經走過數站,來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他的心裡忽然閃過一念,決定乾脆走路回家,便辨明方位,往住處方向走去。 不知是因為剛聽到的過去太過震撼所致,還是因為他的宿命通功能恰巧又打開了,一路上彷彿像上演科幻片一般,二旁的街景不斷地發生變化。鄭欣穿梭在上海的各個時空當中——有他知道的、也有他尚不清楚的過去,與現代的市容,以及分不清是過去還是未來的景象交織在一起,真可以用「瞬息萬變」來形容上海整個繁華之都。

同樣這個成語也是鄭欣思想活動的寫照。他的腦子竟然一刻都不得閑,即使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了,腦海中還不斷地出現不同的場景,而且依然是不連貫的片段。最後鄭欣在驚恐中嚇醒,再也無法入睡,索性起來,幸好黎明將至,等待得知真相的時候不會太長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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