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的轉型之殤
烏克蘭的轉型之殤
劉波
一
從去年11月開始,烏克蘭獨特的政治過山車就再次飛快地旋轉起來。先是亞努科維奇政府暫停與歐盟簽署聯繫國協議,迅速引發數萬人在首都基輔抗議,面對前來驅散的軍警,雙方各不相讓。這場寒風中的對峙持續了近三個月,衝突不斷升級,最終釀成幾十人死亡的流血事件,政府和抗議者都指責對方使用暴力。
到了2月21日,亞努科維奇終於與反對派簽署協議,承諾提前舉行大選、組建臨時政府、修改憲法等。然而僅僅一天之後,就在分析人士還在探討如何確保協議的履行時,局勢就再次發生了戲劇化的翻轉:議會通過決議將亞努科維奇解職,他的政治對手前女總理季莫申科被釋放出獄,2004年的憲法也被恢復。
新政權上台之後,馬上宣布以大規模謀殺和平示威公民的罪名對亞努科維奇展開追訴。當前這位前領導人下落不明,合理推測應該是逃亡到了親俄的東部地區。亞努科維奇是在2010年的民主選舉中上台的,當時得到東部地區選民的強力支持,僅以約3個百分點的微弱優勢險勝季莫申科。雖然聚集在基輔中央廣場的抗議者為驅逐亞努科維奇而歡天喜地,但是這場戲劇遠遠沒有結束。東部克里米亞地區的局勢變得非常不穩定,出現了俄羅斯族人的遊行。該地區要求重歸俄羅斯懷抱的歷史遺留問題重新浮現,甚至從中透出一絲可能爆發內戰的陰影。
和2004年所謂「橙色革命」後發生的情況一樣,美歐與俄羅斯的態度針鋒相對。西方迅速表態不再承認亞努科維奇為合法總統,歐盟將新政權正式稱為過渡政府,並表示將為其經濟脫困和政治重建提供全力支持。然而俄羅斯官員堅稱反對派是通過不正當手段奪取權力的,對新政權的合法性表示質疑。這次烏克蘭政治危機爆發本身就有強烈的外部因素:亞努科維奇政府本來是與歐盟商討簽署聯繫國協定,這將強化雙方的經濟紐帶,但部分是由於普京政府對烏克蘭實行了利誘與施壓雙管齊下的政策,部分是由於歐盟向烏克蘭設置的國內改革要求,亞努科維奇政府突然宣布停止談判,這正是激發抗議的導火索,因為西部以烏克蘭族為主體的居民一直強烈要求融入歐洲。
政治動蕩只是問題的一面,在危機期間,烏克蘭的經濟困境雪上加霜,財政資金和外匯儲備在迅速耗竭,國債收益率飛漲,爆發主權債務違約的風險劇增,迫切需要外來援助。去年烏克蘭經濟就以衰退告終,而今年一開年的政治衝突,更意味著不祥之兆。數據顯示,烏克蘭去年的經常賬目赤字佔GDP的8.3%,而預算赤字已經接近GDP的8%。烏克蘭新政權上台後迅速向西方求援,表示未來兩年里需要350億美元援助,近期更是需要緊急貸款。這些錢可以由美國或歐洲提供,也可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申請,但IMF將烏克蘭實行嚴厲的改革措施作為隨附條件,如取消對天然氣供應的補貼、削減財政赤字等,這將意味著援助會出現波折,烏克蘭的經濟困境還將長期持續。即使烏克蘭接受這樣的條件,也可能因改革得罪選民而激發新的動亂。
二
本次烏克蘭危機的直接誘因是國內的抗議,但隨著危機的升級,也迅速成為國際地緣政治的一盤新棋局,俄、歐、美等各方紛紛亮相,表現各異。
面對這場歐盟東大門出現的危機,美國保持了低調,而讓歐盟走上前台去應對。這是對歐盟自主外交能力的一次考驗,而它在危機的演變過程中確實也扮演了重要角色。烏克蘭動亂期間,歐盟召開緊急會議,決定對負有責任的烏克蘭官員凍結資產,吊銷簽證,這些對亞努科維奇政府的制裁措施加速了他的倒台。在成為歐洲經濟的中流砥柱之後致力於提升政治影響力的德國默克爾政府,這次表現搶眼,而波蘭作為東歐國家的首領,也顯示出在這一地區的獨特影響力。
歐洲一體化進程正在經歷一場信任危機,因為歐債危機等因素的影響,布魯塞爾的歐盟中央機構正在遭受各國國民的質疑。但烏克蘭危機的爆發對提升歐盟形象是一個機會:還有什麼比幾萬人冒著寒風要求加入歐盟更能反映歐盟的吸引力嗎?歐盟當然希望讓歐洲統一理想的大旗繼續向東飄舞,在蘇聯解體東歐國家的加入之後,讓一體化功德圓滿。這次應對烏克蘭危機也測驗了歐盟將對外政策統一化的效果,暫時來看,歐盟是從這場危機中得分的一方,但同時保持著一定的謹慎和觀望態度,提醒烏克蘭必須按期在5月舉行民主自由的選舉產生合法政府。
烏克蘭動亂激化之際,正值普京苦心經營的索契冬奧會舉行之時。普京本欲借舉辦冬奧會的機會重振國威,卻不料烏克蘭城門失火,使俄羅斯面臨重大考驗。面對歐盟咄咄逼人的東擴努力,普京原本是希望構建一個由俄羅斯執牛耳的「歐亞聯盟」,將獨聯體國家納入其中,與歐盟分庭抗禮。但如今要將烏克蘭這個戰略要地拱手讓給西方,對此,他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因此俄羅斯對歐盟的做法深表不滿,指責其在鼓勵示威者,製造既成事實來迫使別人接受,而毫無推進烏克蘭國民和解的考慮。不過,亞努科維奇並非徹頭徹尾的親俄分子,他只是喜歡在歐俄之間捭闔謀利,本來走親俄路線,卻在半途向歐盟頻送秋波,在協議將近簽署時又轉向俄羅斯,俄羅斯現在可以選擇繼續支持還是識趣地放棄他,而這也意味著俄羅斯未必不能同烏克蘭新政府發展起友好關係,烏克蘭的「改朝換代」對俄羅斯並不必然是一場敗局。
與2004年小布希政府時期烏克蘭的「橙色革命」相比,這次美國反應的總體調門較低。美國總統奧巴馬宣布不和俄羅斯在烏克蘭玩「冷戰象棋賽」,同時表示美國支持烏克蘭抗議者和喬治亞,並不代表與俄羅斯之間進行的「某種零和博弈」。雖然美國國內「鷹派」呼籲加大對烏克蘭新政府的支持力度,對俄羅斯展現更強硬態度,但奧巴馬政府並不把烏克蘭危機看作一個向俄羅斯「叫板」的良機,僅僅是警告了俄羅斯不要派兵干涉烏克蘭內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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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樣的景象今年已經出現多次,在敘利亞、埃及等地,奧巴馬政府都不願介入過於棘手的國際性衝突。在2011年推翻卡扎菲的利比亞軍事行動中,奧巴馬也是讓英法等國扮演主角。
再看看烏克蘭本身,經歷變亂之後的烏克蘭可能希望加強與歐盟的經濟聯繫,爭取其免簽待遇,但這可能為俄羅斯所不喜,從而引來經濟上的懲罰,畢竟烏克蘭在能源供應等方面對俄羅斯高度依賴,而經貿舉措是俄羅斯教訓不聽話周邊國家的常用工具。在亞努科維奇被趕下台後,俄羅斯的經濟制裁已經箭在弦上。俄總理梅德韋傑夫在2月23日表示,因對烏克蘭新政府合法性存疑,已暫停對其提供資金援助;俄羅斯還警告可能限制烏克蘭農產品[-0.66% 資金 研報]進口;此外,烏克蘭作為俄羅斯向歐洲出口的天然氣的運輸中轉站,俄羅斯天然氣出口的13%通往烏克蘭,而歐洲消費的天然氣的30%來自俄羅斯。這意味著能源不僅是俄羅斯對付烏克蘭,而且是對付歐盟的重要武器。
不過,當前的烏克蘭形勢並不值得讓俄羅斯和西方去冒爆發全面衝突的風險。俄羅斯視烏克蘭為其天然的勢力範圍,基輔也是俄羅斯文化的重要起源地。美國地緣政治學家布熱津斯基曾說:「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就不能成為一個帝國;而有了烏克蘭,俄羅斯就自然會成為一個帝國。」如果放棄烏克蘭,任由其加入西方陣營,將意味著俄羅斯的徹底敗退,尤其影響俄羅斯在黑海的出海口,特別是在塞瓦斯托波爾的海軍基地。但西部烏克蘭人有融入歐洲的強烈願望,並對俄羅斯的干預保持警惕。在當前形勢下,俄羅斯也不大可能以軍事介入來扭轉烏克蘭國內局勢。最終的結果可能是俄羅斯接受烏克蘭新政治現實,但通過能源、經貿等手段保持對烏克蘭的影響力。
三
烏克蘭是一個1991年才獨立的國家。在獨聯體各國中,烏克蘭的經濟與軍事實力僅次於俄羅斯,擁有得天獨厚的肥沃土地,東部地區有從前蘇聯繼承下來的雄厚的工業基礎,以及良好的教育機構和人力資本。作為一個年輕而實力不俗的國家,它本來可以在蘇聯解體後形成的各國中,成為一個成功民主化的典範,然而它的表現卻日益令人失望而落入了轉型的陷阱。
烏克蘭國家建構失敗的一個表現是,該國始終沒有出現對國民負責的清廉的政治領導階層,反而是「一蟹不如一蟹」。烏克蘭獨立以來,政治家大都高度腐化,和俄羅斯發生的情況一樣,上世紀90年代的私有化使大量財富落入了寡頭手中,而蘇聯時代的舊精英很快形成新國家的政治領導層,這些人置國家命運與民生於不顧,只知中飽私囊。民選總統亞努科維奇上台後就大肆斂財,以自己的家屬和朋友來佔據國家經濟要津,他在選舉中獲得的執政地位,只不過是其牟取私人利益的工具,其家族的財富據估計有120億美元。
作為亞努科維奇的政治對手,並被西方視為「自由派」旗手的季莫申科的記錄也不佳,她也是在蘇聯解體後的經濟亂局中積累了巨額財富。而且季莫申科的執政記錄也欠佳,在「橙色革命」後出任總理,就沉迷於與總統尤先科爭權奪利,面對尤先科出於現實考慮而與俄羅斯保持親密關係的做法,季莫申科選擇繼續不斷向俄羅斯發難,導致尤先科後來表示後悔任命她為總理。季莫申科在2010年的總統競選中又敗給了亞努科維奇,次年被判監禁。
現在雖然亞努科維奇被推翻了,但從烏克蘭的精英階層中也很難湧現出一位未被腐敗污染的領導人。自從獨立以來,烏克蘭從來沒有出現能以服務民眾為宗旨的有效的政治領導層,從來沒有實現一種「民治、民有、民享」的政府。這場危機不只代表亞努科維奇一個人或其政治派別的失敗,而是整個烏克蘭精英階層的失敗。
低下的國內治理水平,也更容易讓烏克蘭在國際關係博弈中淪為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歷史上,烏克蘭這塊土地一直被四周湧現的強國拉扯、爭搶,領土多次遭到瓜分。1648年烏克蘭反抗波蘭統治的哥薩克首領赫麥爾尼茨基為求得外援而承認沙皇俄國的統治權,使烏克蘭東部併入俄羅斯。18世紀末,沙俄在瓜分波蘭過程中,又將烏克蘭西部納入版圖。受這樣的歷史影響,目前烏克蘭東部和南部主要是俄羅斯族人,以信奉東正教為主,經濟上重工業發達。西部地區主要是烏克蘭族人,以信仰天主教為主,經濟以農業為主,落後於東部。這種內部分裂使烏克蘭成為一個天然的大國爭奪競賽場。
幾百年以來,處在「夾縫」中的東歐各國要生存和穩定,都需要一個能聚合國內資源並取得國民信任的領導人,並具備高超的左右逢源的政治技巧。然而烏克蘭不穩定的政局使其對外政策多變,朝秦暮楚,政治家又普遍貪腐無能,這導致它日益在兩邊的拉力下走向斷裂。按道理來說,烏克蘭的最佳地位是成為歐洲與俄羅斯之間的橋樑,它可以與二者都維持良好的政治關係和緊密的經貿關係,或者如政治家布熱津斯基所說的「芬蘭選擇」,在政治上完全融入西方,但不加入任何針對俄羅斯的軍事聯盟,尤其是北約。但遺憾的是,烏克蘭的政治家們多甘願做西方與俄羅斯衝突的馬前卒,為獲取援助等短期利益而不顧國家長久命運。前總統庫奇馬雖然試圖實行在東西方之間平衡的戰略,而俄羅斯以能源供應為武器對其施壓,美國則支持烏克蘭內部的反對派抗議,最終陷入美俄爭奪的夾縫之中而左右為難。這似乎已成為烏克蘭難以擺脫的厄運。
由於內部的矛盾與外部力量的拉扯,烏克蘭東西部民眾之間已經在各項政策上產生嚴重分歧,這威脅著這個國家的運行乃至生存本身。在後「冷戰」的全球化時代,因為傳統意識形態力量的減弱,民族情緒興起,並挑戰舊的國家認同。烏克蘭的任務是要重新構建一個民族國家,一個在文化上有凝聚力的共同體。但該國缺乏具有全國號召性的政黨和政治人物,歷次總統選舉都是「東西分明」,選民不依據對政治人物的政見、政策而是根據自身的族群認同來投票,而這也減弱了政治階層的約束,導致其腐化。
烏克蘭的政治家們反過來也從族群割裂的態勢中牟利。他們上台後也毫無彌合族群裂痕的意願,反而依然以本族群代表人的形象出現,重新構建,甚至神化「本民族」的歷史,誇大「血統」、文化方面的區別,重提歷史糾紛,利用族群差異挑撥爭端,刺激衝突,從而使自己可以通過打族群牌而不是有效施政就能當選,當選後繼續貪腐。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本來是在血緣、文化傳統方面聯繫非常緊密、同質化程度很高的兩個民族,但現在雙方的心理隔閡卻越來越深。這種族群分裂現象在南斯拉夫解體的過程中也曾出現過,其結果是血腥的內戰。
現在烏克蘭只是推翻了一個貪腐專橫的亞努科維奇,但絲毫不能保證這個國家走向一個美麗新時代,更諷刺的是,他還是一位經民主選舉上台的合法總統。民選總統亞努科維奇上台之後,馬上就把經濟權力賜予家人和親信。這也說明,只以選舉為特徵的民主而沒有強有力的憲政制衡機制,也是無法走向良治的。民選領導人上台之後如何制約,的確是個巨大的憲政難題,然而民眾總是求助於暴動和街頭政治也不是出路,這最終會形成慣性而愈演愈烈,甚至出現朝向「失敗國家」方向的滑坡。
亞努科維奇的政治生命已經基本完結,歷史的這一頁已差不多翻過去了。但歷史能否翻開新的一頁,烏克蘭能否走向民族團結和穩定的民主,還是令人非常不樂觀,甚至令人更加悲觀。新的執政者如果要讓穩定的民主制生根發芽,就必須抑制其內部的民族主義勢力,並向東部的民眾伸出和解之手,推動國民妥協。現代民主不是「勝者通吃」的遊戲,必然意味著對不同群體利益的溝通和調和。這一次的勝利者以在法律上有瑕疵的方式將民選總統亞努科維奇趕下台,但如果他們試圖對東部民眾進行懲罰的話,基輔獨立廣場上抗議者的流血將迅速被遺忘,新的「弱勢者」的血會吸引國際關注,而國家將陷入更持久的危機。
烏克蘭的轉型之殤令人感覺似曾相識。在上世紀90年代,葉利欽等俄羅斯的政治精英也都相信,在蘇聯解體之後,只要實行西方的體制和自由化政策,就能迅速走向富強之路。然而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情況都表明,社會發展並不遵循簡單的方程式。除了政治制度之外,社會轉型也受制於政治文化傳統、政治經濟資源的分配狀況、公民社會的發展程度、能否衝破利益集團的阻撓等種種因素。這不是否定民主制度的價值,而是強調民主制度只有在合適的社會土壤中才能開出美麗的花朵。民主並不必然意味著良政,在國際國內種種因素的掣肘之下,烏克蘭走向廉潔、高效、負責任的政府和國家治理能力的提升,依然是前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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