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論文抄襲到學術不端

教師罷教折射大學生科學倫理道德缺失

一個看似平常的社會學選修課程，卻讓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教師王穎成為近日科教界的熱點人物。一名學生在2011年度選修其課程時連續三次交來的結業論文均涉嫌抄襲，王穎出於對學術誠信的堅持判定其不及格，但該學生的成績最後卻被學校「篡改」為補考通過。王穎隨後通過網路公開表示自己要以「罷課」表達自己的不滿。

11月5日，《中國科學報》記者獲悉，在經過與校方的溝通後，王穎的意見得到尊重，抄襲論文的學生須重新補考。多名專家認為，當前本科生論文造假泛濫成災的現象值得警惕，亟須學校、教師等多方面加強對大學生學術誠信的建設。

社工系教師網上「罷課」

在同行看來，年輕的王穎擁有令人羨慕的未來。在廣州求學後，沒有海外留學的經歷，卻依然能夠進入位於首都的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社會工作系擔任講師。2010年6月中旬，王穎還遠赴香港參加世界聯合大會，其論文獲得最佳論文摘要獎（青年學者）。「學習上不錯，教學也挺認真的，他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一名同事這樣評價王穎。

但王穎顯然對於學術有著自己的堅持和追求。10月27日下午5點58分，他在個人的實名微博上發布了這樣的公開信：「我所教某同學期末考試、補考以及"第二次補考"連交三份涉嫌抄襲的論文，成績居然可以未經任課教師操作，被學校篡改為補考通過。學風建設從何談起？教師職業道德從何談起？為表示抵制，本人從此時此刻起開始罷教，廣而告之。」在短短几個小時內，他的微博被轉發近百次，開始有好友主動詢問「發生了什麼事」。10月19日上午10點，王穎再度在微博「開炮」：「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社會工作系某同學期末考試、補考所提交論文均涉嫌抄襲，被我判定為不及格。社會工作系黨政聯席會決議可以"破例"給予該同學"第二次補考"的機會，並且認同該同學在"第二次補考"時提交的依然涉嫌抄襲的論文可以認定為70分。教務處亦認可此決議。」

王穎的微博連續爆料引發眾多網友的關注。大部分網友對王穎從嚴要求學生論文的行為表示讚賞，稱其「捍衛學風與專業」，並對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的做法提出質疑。

社會工作史研究者彭秀良直呼學校的行為「太不嚴肅了」，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社會工作系校外實訓基地立德社會工作事務所的負責人也在微博上表示：「聯席會的這種決議十分不合理。只要是抄襲的，不管是第幾次，都不能認定合格，還要給予70分，到底聯席會負不負責？難道北青政培養的人才就是通過抄襲培養的人才嗎？」 《中國科學報》記者了解到，多名王穎曾經教授過的學生也紛紛力挺老師。一名同學表示，王穎給自己作的畢業設計指導，讓他學到了很多東西，是他在北青政最受益的一次實習，「嚴師出高徒」。他認為，以前覺得王穎老師做什麼事都較真，在社工系的環境中有些格格不入，但「現在希望社工系能多幾個像您這樣的老師。現在的老師都太糊弄事了，也讓學生產生了"差不多就得"的想法，導致學生各方面能力都得不到提升」。

教師稱不能容忍學生抄襲

教師緣何對學生的論文如此嚴格要求？11月2日，《中國科學報》記者聯繫到王穎本人。對於網上「罷課」引發的爭議，他顯得很是謹慎，「現在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很大。學校方面希望我不要再多說什麼」。

「其實沒這麼嚴重，這個學生就算我的課沒有過，也不會影響他畢業。」對於外界質疑老師讓學生「掛科」是否會影響學生獲得畢業證，王穎表示自己很坦然，「我的這門課是專業選修課。按照學校的要求，學生要想畢業，大約需要拿滿18個選修學分。實際上根據我的了解，這個學生選修的課程很多，不加上我的這門課，這個孩子的學分也快20分了。」

王穎說，自己這門課程選修的人很多。當事人楊磊（化名）是去年10月份左右選擇了他的課，到年底教授的課程結束後，他要求每個學生交上一份相關論文作為結業作業，自己再根據內容進行打分。「實際上，我給每個學生交作業的時間都很充裕。我在第一堂課就已經布置好了考題，希望學生在上課的過程中不斷地思考、加深認識。到課程結束，同學們隨時都可以交，我隨時會查看並批複，覺得不合格的就會說明原因，並把作業退回去。學生們可以在修改後再反覆地交過來。」但遺憾的是，楊磊先後交給他的三篇論文，都有嚴重的抄襲痕迹。

「我給學生安排的題目比較獨特，學生基本上沒的可抄，只能自己作答」，王穎說，楊磊交上來的第一篇論文最大的問題在於，其講述的內容和題目對不上，「一開始我只發現他偏題了。後來一看，他寫的東西完全超乎他平時的水準」，王穎隨後上網查詢，發現楊磊所交的論文在網上有極為類似的版本，「不但抄襲，而且還偏題，我當然不能給他過」。但論文打回去後，楊磊並沒有吸取教訓，此後交上來的論文，王穎通過各種嚴格的論文搜索，均發現他的論文抄襲痕迹嚴重，「應該說，他的問題是引用不規範。就是說，他把別人的東西佔為己有，而且沒有註明」。

王穎認為，自己並非針對個人，而是嚴格按照基本學術規範的要求，對楊磊的論文進行認真的審核，最終判定他的行為構成抄襲，不打算讓他過。但是學校之後的態度卻讓人有些意外。

「如果說老師沒有說過什麼是抄襲，我在講課的時候沒有清楚地告訴同學，什麼樣的論文才是規範的，什麼樣的引用才是合理的，應該用頁下標還是用腳註，那就是我的失職。但之前我已經講過很多次，告訴過選修這門課的同學，應該如何認真地寫作一篇論文。當然，每個人對論文的規範標準的要求可能不一樣，但既然你選修的是我的課，你就應該按照我的規則來寫論文」，王穎表示，在自己已經多次告知的情況下，楊磊還是交給他抄襲的論文，委實讓人感到不理解。

「我不能說，我之前的學生中是否也有人抄襲論文，但我可以說，在老師對學術規範進行講解之後，其他學生都按照要求交來論文。當然，其中一部分有涉嫌抄襲的論文，我會給他們打回去，讓他們重新規範。」王穎這樣表示。

《中國科學報》記者在北京青年政治學院進行採訪時，大部分同學對於王穎的態度表示理解。一名同學當場表示，雖然王穎平時獨樹一幟，但他很敬佩這次老師對於學校的反擊。「雖然他很嚴格，但是他治學嚴謹的態度值得尊敬。」

也有同學表示，原來對於社工系的王老師不太了解，但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他也決定去選修王穎的課程，「老師能這麼嚴格要求，對學生來說其實是好事，可以真正鍛煉自己的能力」。

但對於楊磊，同學們表示不太了解，「好像今年畢業了，沒什麼接觸」。

學術誠信問題蔓延大學各階段

在經過王穎的抗爭後，北京青年政治學院終於改變了之前的態度。在王穎的公開信引發廣泛關注後，北京青年政治學院表示高度重視此事，相關部門迅速與王穎進行了友善、真誠、富有建設性的溝通。校方表示，將進一步改善系部建設，嚴格執行相關制度，加強學風建設。至於當事同學的考核，社會工作系會繼續對該同學進行正確的教育和引導，如果該同學能夠切實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並能夠就與考試論文要求論事的內容重新寫出自己獨立思考的內容並達到及格水準，任課老師、社會工作系和教務處也不放棄給該同學補考通過的機會。

這也意味著，北京青年政治學院放棄了此前讓楊磊直接以補考成績合格的打算，轉而要求其重新進行補考。王穎的要求終於得到部分滿足。

對於校方的這一處理意見，王穎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表示，他對校方的處理表示認可，也找到了和校方合作性溝通的新渠道，以後不會使用罷課這種對抗性的行動爭取對話的空間。他也將停止罷課行動。之前因為罷教而沒有及時批改的學術作業他也會加班加點完成。他事實上的罷課時間只有兩天，而這兩天他本來也沒有教學任務，所以不會對學術的授課造成影響。

王穎還表示，此事已經告一段落。涉嫌抄襲的學生必須反省自己的錯誤，學校也會採納他的合理化建議完善各方面建設，教師和學校也願意本著教書育人的宗旨給予知錯能改的學生一次亡羊補牢的機會，希望他自覺、自主地改過，「至於這次補考他是否能過，就要看他這次的論文是否有自己的思想。此外，就算補考通過，他的分數也會註明是在補考後獲得成績」。

「現在很多本科生的論文都涉嫌抄襲，有些老師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種現象委實讓人痛心」，王穎表示，現在社會各界都在集中關注導師、教授抄襲同行或者學生的論文，對於大學生的學術不端行為卻不夠關注。

實際上，對於選修課或者必修課的論文不夠專註，採取全部抄襲或部分抄襲的行文試圖矇混過關的大學生，在現在的大學校園屢見不鮮。這些人不但有本科生、研究生，還有更高層次的博士生。上海交通大學生命科學技術學院教授喬中東就在科學網博客這樣描述了自己的經歷：他剛進入交大不久，接受了一名退休老教授的生物學引論的選修課。「其初衷是普及一下生物學的知識，對象都是博士生，我個人認為，學生們通過大腕們深入淺出的講解，一定會學到些什麼。」

但讓喬中東沒有想到的是，在這門課程即將結業時，竟然有學生作弊。其中一個學生交來的作業竟然是去年的，還有一個學生的論文標題下寫著自己的名字，英文摘要的署名竟然是第二軍醫大學長海醫院的幾個醫生。雖然經過他的舉報，作弊的學生得到了處理。但喬中東仍然對此耿耿於懷。最後，他為了杜絕學術作弊，決定進行改革，採取讓學生記課堂筆記的方式，成績就按照筆記給。「如果不嚴格要求，個別博士研究生一樣會放縱自己。」喬中東這樣寫道。

學生缺乏學術誠信危害大

事實上，在王穎以罷教的方式表達對於大學生學術不端的不滿後，儘管他獲得了學校同事、學生和大部分網友的支持，但也有一部分人對於王穎的行為表示不理解。有網友表示，不過是本科生的選修課論文，既不是畢業論文，也不是研究生、博士生的專題論文，老師不應該要求這麼嚴格，「大家平時不都是這麼乾的嗎？好多老師還不是都不管？」

面對這些質疑，王穎也坦承在目前的大學教師圈裡，的確有很多老師對學術要求不嚴，對部分學生的抄襲行為不加斥責，「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不同的老師對於抄襲的定義不一樣，他有自己的理解角度，所以對一些抄襲不以為意」。但王穎堅持認為，禁止本科生抄襲他人論文，是對學術的基本要求，並不過分。

王穎回憶，自己在大學本科階段時，學校就開始實行班級導師制，一個班配一個導師。導師主要負責給班級的學生學術方面的引導、負責他們班級的老師當時就給他們講明什麼是學術規範。「我是非常講究規則的人，而不是破壞規則的，所以我一直嚴格要求自己，尊重學術的規範問題。我還會主動去了解國際上通行的標準」，王穎說，他在本科階段已經形成了良好的學術規範，讀研的階段導師要求也很嚴格的。「所以我覺得在教師的崗位上，應該像當年大一的學術導師一樣，很好地教導學生。」

王穎表示，做到論文規範寫作，其實是不難的：「即使引用，我們也主動的標註，哪怕有些內容沒有發表，我們也應該公開註明，誰在研究。不管國際國內製度和要求是否嚴格，我們都應該嚴格要求自己。」

造成目前本科生抄襲成風的原因是什麼？對此，王穎覺得，第一個原因是學生在本科或者研究生階段受到的學術訓練不夠。「你要求他做獨立的思考，但是他訓練得不夠。」還有一個原因，是整個教育體制對於學生獨立思考訓練得不夠，「很多學生從中學開始就只知道背書，很多老師也沒有一個嚴格的要求」。當然，目前學校們檢測學生作弊的方法還不夠完善也是重要原因。目前還有一個統一的資料庫把學生的論文歸進來，供各大高校查詢。「當然現在有類似的論文系統，但是光依靠這個系統還是不夠的。它可能會成為學校逃避責任的一個借口。所以還是需要學校加大力度。」

王穎還覺得，造成抄襲成風的深層次原因還有文化原因和教育環境的原因。

「中國人向來規則意識不強，凡事都講人情」，王穎表示，這導致很多學生掛科之後，不是反思自己是否論文有問題，而是會覺得自己是否得罪了老師。在教育環境方面，目前的大學階段有一種「一手交錢，一手交學歷」的惡習。「學校層面我收到錢了，我也沒有必要加大力度去管學生。對於自己的責任管理得比較少。沒有想到這些不合格的學生到社會上會帶來什麼危害。還有，抄襲多少算抄？沒有明確的規定。有些老師會覺得，抄得少一點就算了。其實抄襲一點也是抄襲。但有些老師不這麼想。」王穎說。

王穎認為，任何辦法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方法，要杜絕本科生抄襲的現象，樹立科研誠信，應該是教育者採取潛移默化的方式進行教育。「比方說教師在上課的時候進行知識的灌輸，培養他們的獨立思考能力。第二個要加強學生的學術訓練，而且要提高教學的質量，如果提高了他的能力，他可以出成績，學生就不需要抄襲。」

首都師範大學教授王爭艷對王穎的觀點也表示支持。她向《中國科學報》記者表示，本科生論文抄襲泛濫，確實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我們求學的時候也存在抄襲，但那是極少數，而且大家都把抄襲當成恥辱。但是現在，好像很多大學生覺得抄襲是很正常的事情」。她認為，要想徹底解決這一問題，需要整個社會作出努力，「實際上學生的這種心態，來自社會上各種不良風氣的影響。重建社會的道德體系，樹立正確的核心價值觀，勢在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