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先生回憶錄(4)

◇ 沒人要的「反革命」        回到所里革命派無所事事,反革命更無聊,而我的自覺性又差,和工宣隊打乒乓打的昏天黑地,越來越不像話。小兄弟小姐妹告訴我,又要批判你了。      我立刻連夜寫了一張檢討的大字報,說自已放鬆了改造,忘記了要「夾著尾巴做人」,又寫了一份思想彙報交給工宣隊。工宣隊看了一笑,說:你的檢查很及時,說明你注意到群眾的反映。      批判會取消了。      我們所有三個由「牛鬼蛇神」所組成的勞動大隊,隊長當然是革命造反派,好像還有一兩個革命者負責監督大家勞動。當時主要是挖防空洞,要準備打仗么。      洞工程巨大,挖的很深、很大而且挖兩個。又是肩挑手抬沒有機械化,所以牛鬼蛇神不怕沒活干。      我想:人家牛鬼蛇神都在勞動改造,怎麼不叫我去呢?心想,是不是等我自覺要求呢?還是主動一點好不要讓人家勒令了再去,總要給自己留點面子,雖然面子早就沒有了。      於是我提出參加勞動大隊的要求,要通過勞動改造世界觀。      過了兩天,軍宣隊長找我。前面講過,我對由海軍組成的軍宣隊有好感,每次俞隊長找我談話雖然嚴肅但總透出一種親切。這次找我不知什麼事。      俞隊長劈頭一句話就是:「你好利害喲?」      這句話說的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問道:「怎麼啦?」      「三個勞隊大隊沒有一個隊肯要你,他們說管不了你,不敢要你,你說怎麼辦吧?」      我想了一會說:「那我就打掃衛生,三樓我一個人全包了。」      俞隊長想了一下,同意了,於是我這個沒人要的反革命份子成立一個「獨立大隊」。      「獨立大隊」成立後,三樓乾淨了不少。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的革命熱情也有所減退,大字報也少了許多。我把三樓的牆壁留一塊貼大字報,對其他的地方開始清理、粉刷。工作量夠大的,而我又精雕細琢慢慢來,乾的太快,活幹完下崗到哪裡去。      比較討厭的是馬桶。那時大家都窮,還沒有用草紙的習摜,一般用信紙。信紙當然比草紙貴,但那是公家的,用完了再領。可也有人用報紙,這就很危險,因為報紙上每天有語錄主席像,要一上綱就不得了。我打掃廁所常發現有人用報紙。      這樣馬桶就經常堵,通馬桶成了我的主要工作之一。再一項就是掃地拖地了。      兩個禮拜以後三樓煥然一新。      最終,我被「挽救過來」「解放」了,結論是:犯了嚴重政治錯誤,黨內嚴重警告。      我又回到了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了,又可以和大家一起幹革命了。      過了一個月,三樓衛生狀況又是一塌胡塗,廁所臭不可聞,馬桶又堵了。我的專案組長習慣的叫我去打掃,我看他一眼說:「咱現在也是革命派了,幹革命的誰肯干這事?是不是咱再揪個反革命,這活讓他干。」      在旁邊的工宣隊斜眼看著我搖搖頭。      人哪,真是改也難。      下一步,我要去五七干樣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      ◇ 拉練        拉練這個名詞青年人可能不大懂,其實就是學解放軍行軍,也算是備戰。實際上,就是大家吃飽沒事瞎折騰吧。      我們所幾百人浩浩蕩蕩問莘庄方向開拔。老九坐功好,走起來就不怎麼樣了,一陣急行軍,累的大家人仰馬翻。休息時吃乾糧,就是一人兩個饅頭、一點鹹菜,不過,一般出來時自已還帶點私貨。      我妻給我煮了一個豬心,用醬油燒的黑乎乎的,我怕拿出來吃工宣隊說我「修正主義」,就躲遠遠的啃了起來。不一會兩個慢頭一缸子水下肚,勁頭又來了,走過工宣隊身旁聽到議論我:「這小子也不怕咸,那麼大一塊大頭菜吃完了啊!」      我所在的班任命了一位班長,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開口必帶笑,這笑卻是皮笑肉不笑的苦笑。排隊操練,他那個下「命令」的口氣實在不敢恭唯,哪裡是口令,簡直就是談心:「噢,立正」,「哈哈,向右看齊」,「向前看吧」,「向右轉」,「走吧走吧」;左右轉分不清,「齊步走!」之後就是「一、二、一」,可是他自已總是邁錯腳,而且改不過來。我對他「單兵操練」了二十分鐘,他仍然學不會。      我那時還沒有資格當班長,唉!真是「懷才不遇」。      我們的團長則是好樣的,他本來在部隊就是團長,喊起口令洪亮而果斷。我們團有一個學生營,是由中學生組成的隊伍,極為難管。只見他放開嗓門喊道:「你們是未來的解放軍戰士,你們將擔負保衛祖國的重任,今天的拉練就是為明天做準備。現在,聽我的命令『立正!』。」      半個小時一過,學生營被訓練的服服帖帖。      晚上,全班打地鋪睡在一起。有時一個排五十來個人睡在一起,當然,沒有一個人習慣。      拉練也就三五天就結束了。      ◇ 整黨        文化大革命把黨組織也沖了個稀里花拉,「踢開黨委鬧革命」,當然連支部一塊「踢」,這樣就很久沒過組織生活了。整黨就是把每一個黨員再「過一過」,過了關的,就恢復組織生活;通不過的,就「掛起來」。掛多久不知道,具體是黨員檢討群眾評議,我當然是最後恢復的。      那時做檢討是家常便飯,文革後所里民品開發之類的向院里呈報的總結報告叫我寫,要求很急,我往往一個夜車就寫出來了。所長問我怎麼這麼快,我就回答說寫檢討練出來的。      這樣就對整黨印象不深了,反正是檢討,檢討也就是那麼一套。      印象比較深的就是吃蛇。      我們整黨不是在所里整,是在青浦農村,一邊務虛一邊務實,參加農業勞動——挖人家祖墳,這種缺德事本地人不幹,就讓我們干。      那是冬天,挖墳挖出的蛇都凍僵了,很大,很肥。一個廣東佬抓了幾條剝了皮洗乾淨,用塘瓷臉盆燒,就加點鹽。很多人不敢吃而我是任何新鮮事都搶著干,我吃了兩大碗,真是肉嫩湯鮮。直到今天,我在飯店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蛇。      ◇ 戰高溫!        為了向工人階級學習,老九們要到工廠當一陣子工人老老實實向工人學習。我們一幫人去了唱片廠。因為是夏天,所以叫戰高溫。      干這事研究所的老九沒什麼問題,我分配給車工師傅當下手。      有一天,這位工人不大舒服,我就頂上去干。才開始他不放心,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在大學大辦工廠我當工段長就是開車床。當時考題是:單用遊標卡尺測量,車一個軸再車一個孔;軸孔一插,就能「滑配合」。我是基本合格。有這個功底,車工師傅就對我刮目相看,放手讓我幹活。車的另件很簡單,我幹起來毫不費力。      女同志乾的活是兩個手指壓個塑料片在砂紙上打磨。我認為這是照顧女同志的輕活,有一次我試著幹了兩個鐘頭才發現,這是最吃力最難乾的活。      我所的一位「反動學術權威」是我的鄰居,他在煉銅廠戰高溫。他出了點事,衣服燒了幾百個洞,還好有驚無險人沒受傷。      在工廠向工人階級學到什麼,我不知道。我的「一對紅」的對子有個總結:工人下班快,鈴聲一響,關機床、打掃、換衣服一氣呵成,三分鐘之內搞定走人。而留下一大幫臭老九拖拖拉拉二十分鐘出不了車間門。他說:真該向工人階級學習。      ◇ 向貧下中農學習,去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        我們輪流去五七幹校,我是去奉賢,幹了八個月農活。這倒不是一定要批鬥過的人才有資格去,只不過這些人有優先權,全所上千老九個個要分期分批去。只不過我優先,是第二期學員。      干農活我又是不在話下,農村出身的根底,挑糞、挖土、鋤草、插秧、揚場樣樣不含糊。更絕的是我不怕贓,光腳站在糞池裡挖糞便也不怕臭。一個工宣隊員站在旁邊「表揚」我,說什麼過去對我的批判起作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是好云云。我大揪一掄一堆糞便差點扣到他鞋上,然後拉他一塊干,他急急忙忙逃走了。      我還有一點就是不怕熱,我對熱的態度是索性讓它熱。那時年輕,明知哪裡熱偏向熱處行。      我們班是個混合班,是和上海市的好幾個研究所混編而成的。十幾個人一個班,三個班一個排,三個排一個連,完全是部隊軍事編製,還集合、出操。連長也和大家同勞動,只不過他事多,一會開會一會找人談話,一周難得兩天幹活。指導員更是動嘴多於動手。      人真是本性難改,我被當作「走資本主義的實權派」斗過,到了幹校,還處處當出頭鳥。給班排連長出主意,如何組織勞動合理,誰適合幹啥活,整天忙東忙西,好像是個人物似的。      連以上就不是營部團部而是校領導了。我們研究所的政委解放了就到這裡當了政委,只是他的威望就今非昔比了。      幹校也不是世外桃園,也有階級鬥爭,也貼大字報,勞動只不過是改造思想的一種手段。晚上讀報學毛選,而我則是我行我素學馬克思、啃資本論之類。這時也沒人管我了,只是指導員常來唱唱高調。      我們不知是兩個還是三個星期放一天假,所里有專車接送大家。這時指導員總要講一通,人放假了思想不能放鬆,回家後還要堅持學毛選,要幹些有意義的事情。      一次從上海回幹校,有位老兄抽煙,把煙頭扔到車窗外,誰知煙頭在車外拐個彎又回來落到一位老兄的褲襠上。這位仁兄正在打迷糊,忽然開始冒煙,開著的車風大,一會工夫煙冒大了。有人叫了一聲,大家都醒了。當然煙未變成明火,但這位仁兄棉褲襠中燒了一個洞。有人笑道,就在你「消防水籠頭」上冒煙,你水籠一開不就滅了。一陣鬨笑之後大家再無睡意。      這次回來後,指導員好幾天沒我們見面,更沒參加勞動,說是腰傷了。在幹校勞動沒事怎麼回家傷了腰呢?誰也說不清,於是我這個「好事之徒」到醫務室了解。原來他回家第二天到肇家濱馬路上看人打撲克,看著看著有位打撲克的老兄突發「羊角瘋」,突然之間向後便倒。而我們的指導員正在這位仁兄後面成了墊背的,而他身後正堆放著鐵管鋼筋,於是他腰部摔傷。      消息傳出全連嘩然,討厭他唱高調者十之八九。讓我們回家學毛選干正事,你小子倒出去看打牌?!幸災樂禍者有之,冷嘲熱諷者有之。從此,他高調再也難唱了。      這算是中層領導的醜聞。      全校在食堂開大會請貧下中農作報告是常事。      食堂是學員們自已搭建的,是「竹、席結構」,木凳也是自已做的。      這天又是請貧下中農來做報告,來了兩位。校政委來了一段歡迎詞開場白之後正主上場,正主剛講不一會,政委就開始迷糊了。      「同志們哪!」,貧下中農接著說:「那個時候啊,最壞的是漢奸,頂壞頂壞的是偽保長。東洋先生倒還好,講話滿和氣的……」      主持會議者急忙打斷了他的講話,把他拉到後邊,對他導演編詞去了。換一位老太太接著對我們進行「再教育」。      這位老太太很會講,先開始是東拉西扯講了一些不著邊的學毛著的體會,表示今天如何如何幸福。      突然之間,老太太臉上晴轉多云:「阿拉農民苦啊農民苦,遠的阿拉不講,就從大躍進講起吧。」她的聲音帶有哭腔,也拉出了長音:「那個辰光啊,……」      主持者又急忙把她請到後面,換上原來講偽保長壞的接著講。      一陣掌聲,再教育告一段落,政委也被掌聲驚醒,他從容不迫的拿起話筒。      「同志們,今天聽了兩位貧下中農的報告,我是深受教育,深深感動,深受啟發呀。貧下中農用他們親身的感受、深厚的感情、樸素的語言給我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呀!……」      他上面講,大家在台下笑、議,亂轟轟沒人聽。不過他上台講話從來是這樣,他也未在意。      下午吃過飯後,大字報就來了。農活不行寫大字報老九拿手,一連幾天,可把政委給批慘了。      ◇ 住農民家去        為了更好的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住進了農民家中。我和一位姓顏的學友住在一戶人家,好像住了一、兩個禮拜。      在這個村裡聽到兩件希奇事。      一是有一個農民被斗後態度不好被抓了,原因是他用針刺老人家的臉(當然是畫像)。像掛牆上,她做完針線活就順便把針插到老人家臉上,把偉大領袖刺的臉無完膚。這種人要不是反革命那天理就沒了。      第二件就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奸」了一位七十來歲的老太太,據說鬥了一下大家就原諒他了。      大家聽了之後對這老頭只有佩服的份,一位四十多歲的反動學術權威在班務會上說:我才四十多就不行了,他八十多怎麼還那麼厲害?      我妻搭便車把兒子送來住幾天,他見了房東大娘顯得很親,開口就叫阿婆。大娘大爺高興的直誇他,接著又向我妻著實把我誇了一頓:會幹活,不嫌他們贓,不怕苦不怕累什麼都能吃什麼都能喝。當著小顏的面就講:「張同志好唉!顏同志不行唉!」      小顏瘦弱,一挑擔就被壓得不成人形。特別困難是再不能喝河水,在農村河水挑回家就喝,而他一喝就拉稀。所以喝水必配藥,不知吃的是黃連素還是痢特靈,反正讓房東看見了得出的結論就是顏同志「不行」。      兒子在幹校是出盡風頭。五歲多的孩子,皮膚雪白,嘴又甜,又會大大方方表演節目,樣板戲語錄歌會唱不少,又不祛場。可以說從農民到學員人見人愛,從幹校到農民家天晴也罷下雨也好來往好幾里的田埂小道兒子基本沒大走,都是叔叔伯伯背過來的。      最出風頭的是全排學習「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外交路線的又一偉大勝利」,講的是我們和一個從沒聽說過的小國建交。大家七嘴八舌議論這個小國,「在哪啊」,「有幾個毛人啊」,可三十多個知識人無人知曉。這時一個童聲響起:「我知道,在××海邊上,這個國家有多少多少人。」大家驚奇無比。排長也和孩子叫了真,到連部借來地圖,打開之後,兒子指著一個彈丸之地「在這」,於是又講了一些這個國家的一些情況。這下把大家鎮住了,大家又問他地圖上的這個國家那個國家,這小子竟然有問必答無所不知。      最後大家都說:不得了,真是天才!全才!全局之才!      TMD,林禿子剛摔死,用他講林立果的話講我兒子太不吉利了,呸呸呸!      在幹校什麼活都累,但最累的是幫食堂洗碗,三個鐘頭下來,腰像斷了似的。      才開始勞動大家都很賣力,自從指導員傷腰之後大家就開始耍滑頭。勞動時我一馬當先,耍滑頭也不甘落後,回上海就跑醫院,說些醫生也難以確診的病,騙了幾張病假條逃避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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