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哥斯拉》里憋了多少個日本政治寓言
如果要選2016年的日本流行文化大事,相信新海誠的《你的名字》及庵野秀明的《真哥斯拉》,均屬必然上榜且名列前茅的時代代表。兩者不僅勾連出輿論的波瀾壯闊,更重要是同樣成為超賣座作品,《真哥斯拉》自8月1日上映後,短短一個月已創出61億日元的票房紀錄,入場人次已超逾420萬,可見席捲日本全國的勢頭,堪稱銳不可當。
《真哥斯拉》(新哥斯拉)劇照《哥斯拉》的真身
自1954年推出第一集《哥斯拉》後,系列足足已有六十年以上的歷史。不少人都聽聞《哥斯拉》與反核的關係源由,是的,連導演本多豬四郎也明言當年真的天真地以為,《哥斯拉》的終結將會與核試的結束同步止息,後來自然令人明白到現實中的糾結複雜。
《哥斯拉》的構思,除了直接和日本曾受到美國兩枚原子彈襲擊外,同時也包含了第五福龍丸事件的影響在內。第五福龍丸是日本一艘漁船,1954年3月1日美國在比基尼環礁試爆氫彈,造成一名船員死亡,受害人久保山愛吉在九個月後死於急性放射能症,因此被認為是死於氫彈的受害者。事件讓日本國內對核爆的不信任度,上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峰。
宇野常寬在《LITTLE PEOPLE的時代》中,曾分析《哥斯拉》的源頭寓意。他指出《哥斯拉》早已成為東寶怪獸電影的代表作,而其中的核心支柱正是圓谷英二,他早已憑獨創的特技攝影技術,成為日本業界的大師,而他的本領也受到日本政府的高度評價。所以在二戰時期,日本政府時常交託給東寶去製作一些震奮人心士氣的戰時高揚電影,在宣揚愛國主義的同時,必須要有特技攝影技術配合,才可以複製出扣人心弦的戰爭場面來吸引人入場觀賞。而由戰爭電影復歸東寶,《哥斯拉》從一開始已屬與政治難以割裂的怪獸構想,也成為奠定怪獸類型的宗師代表。
1954年的初代哥斯拉造型
大江健三郎也曾指出日本電影中的怪獸,往往與核子放射能扣上關聯,那其實是把廣島及長崎的原爆受害人,乃至被爆後的第二代的情意結投射進去。他們面對由上而下的巨大權力,根本上是完全沒有反抗之力,迫不得已成為受害人,於是不同的怪獸正是他們異化後的形象。透過怪獸化,從而把他們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以及當中悲慘細節的情狀刻畫出來。
我認為大江健三郎所言甚是,更為甚者,是以「哥斯拉」為首的一眾怪獸,其實他們在銀幕上被塑造成與人類溝通不來的異者,而同時及對人類的存在構成一定的威脅。一旦把原爆乃至原爆二代的身份代入怪獸,就會登時明白他們有口難言的無奈苦況,而他們對四周的破壞,也即成為對自身長期及大量承受不公平對待的咆哮控訴。當然,從現實層面去思考,他們當然不可以對社會構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一旦仔細參詳,受害人的存在就等同慰安婦問題般,已成為眼前日本與其他國家關係的歷史裂縫。日本在戰後長期依仗於美國的保護下,原爆者的苦難正是日本自身一度不可磨滅的瘡疤,與此同時也阻礙了歷屆政府與美國無縫結合的進程,因為說到底美國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角色,這一種愛恨交纏的心態,恰好透過《哥斯拉》系列得以反覆呈現出來。
當然《哥斯拉》的有趣之處,自然在於它有多重的象徵意涵,供大家從不同角度解讀。四方田犬彥在《哥斯拉及其後裔》一文中,更直指當中最深層的寓意,乃是給南海「玉碎」的戰時陣亡日軍招魂曲。因為哥斯拉登陸的路線中,由品川登陸後向新橋及銀座進發,且破壞了象徵國家權力中樞的國會議事堂及電視塔,然後再出現時回到民居的上野、淺草一帶,再於隅田川消失,當中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對皇居的破壞。而從現實上去考察剛才的路線圖,皇居根本就是必經之路,所以背後帶出戰時陣亡士兵對政權的控訴,以及保留對天皇陛下的崇德之複雜情意結,便得到清楚明晰的對照。
《真哥斯拉》劇照2016的《真哥斯拉》
由《新世紀福音戰士》頭領庵野秀明掌舵《真哥斯拉》,當然又是另一個世代的新變詮釋。電影中大量的官員開會場面,不明就裡的觀眾往往認為節奏拖沓,其實那正是精華所在之處──簡言之,那不啻是《新世紀福音戰士》中NERV的具體真人版演繹,只不過權力範圍僅限於日本國內而已。
當中新舊世代的對立截然分明,舊世代的官僚的無知,乃至一切的議而不決,正好在前半段中不斷呈現,而中間的高潮轉折點正好是日本內閣總理大臣大河內清次(大杉漣)的直升機,被哥斯拉的火焰摧毀身亡的場面,也正面形象化地宣示了舊世代的壽終正寢。往後由內閣官房副長官矢口蘭堂(長谷川博己)領導的哥斯拉對策組,當中來自三山五嶽的各式民間高手,正好是向新世代宅族人等顯好的明晰表示,從而暗示一場世代交接的儀式,已經在幕後完成。
庵野秀明提出的不僅屬日夜世代之間的交替,他也沒有從天真樂觀的角度,單方面去褒揚後者,從而成為廉價的二元對立黑白分明電影。反過來說,他一直強調矢田蘭堂的角色從不易為,既要與舊世代的餘孽上司內閣大臣輔佐官赤坂秀樹(竹野內豐)角力,在明在暗均要明爭暗鬥,同時亦要與國外力量持平溝通。
《真哥斯拉》劇照
而在《哥斯拉》的系譜上,不得不嚴正對待的正是與美國──作為核能施虐者的角色關係。在這一點上,我認為庵野秀明採用的是一種迴避的態度,強行設計一個日裔參議員之女加代子(石原聰美)的角色,讓她成為美國總統特使,從而帶出歷史上的核戰糾結(以哥斯拉為喻)將由彼此的下一代共同合作去化解危難,甚至以日裔身份來強化背後的自決意味。這一點當然可以在文本中存在,但顯然卻難以回應目前仍屬僵持難解的美日關係的美好想像。
核爆始終仍是日美之間的瘡疤縫隙,《真哥斯拉》的美好想像,或多或少都反映出日本人心目中的集體潛意識──明知不可能擺脫美國的操控及影響,卻又難以直面過去因美國而生的核災歷史,唯有借《哥斯拉》把歷史重塑一次又一次,以切合此時此刻的集體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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