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紅樓人物:尤三姐與柳湘蓮
若要說凡事總有例外,那麼尤三姐的故事算是一個。但仔細解讀,卻又不難發現,這種戲劇化的情節,仍然是以寫實為基礎的。當尤三姐希圖在卑賤與污濁中追求熱烈與美好的人生時,不得不以毀滅自我為代價。最終,熱血從劍鋒迸射而出,一朵鮮麗的花於瞬間開放,而隨即凋零。
尤三姐與賈珍偷情,由雙方的地位所決定,不可能成為平等的風流遊戲。一旦意識到自己姐妹倆在賈氏兄弟眼中不過是玩物時,她就起了報復的念頭。
三姐的算計,是把玩弄和被玩弄的關係顛倒過來,把男人變成「嫖」的對象。因此付出的代價,是自我毀滅式的「淫浪」,是一種更為徹底的墮落姿態。由此她製造了一種戲劇化的場面,並從幻境中獲得某種心理滿足。
但最終被傷害的是誰呢?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取決於巨大的歷史與社會力量,絕非三姐那種表面的主動所能改變。說得冷酷一些,「鬧宴」的場面雖然令賈珍和賈璉感到尷尬,但他們同時也獲得了難得的享受;甚至,後世的評論者對這一情節表示熱烈的讚美時,其快感的來源亦不無曖昧。
這當然不是三姐可以留住的生活,她需要從墮落中找到一條自拔的路。誰也不知道放浪的尤三姐在內心中藏著一份愛情,那人是柳湘蓮,一個俊秀、冷漠、孤傲的伶人。她想像這份愛能夠帶著她逃離這污濁的世界。
這原本是一種幻想與虛構。
三姐僅僅是在五年前從戲台上看到過柳湘蓮,見到的是扮相,聽到的是唱詞,那不是一個生活中的人。如果永遠當作夢想的材料,讓他英姿勃發,且歌且舞,扮飾自己深夜的柔情,也沒有什麼不好。
危險的是尤三姐要把他變成自己的生活。當賈璉試圖給三姐找一戶人家嫁出去以求太平時,她把私藏的夢想拿出來做條件:「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這對她是純潔的事情。
她一個女孩家不可能自己去追逐那份愛情,只能將它交託給一個她原本鄙視的骯髒的中間人。她想只要走出去就好了,只要抓緊了就永遠不放:「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伏侍母親, 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
當愛情的希望燃起時,我們看這「老辣」的女子其實十分幼稚,這「淫浪」的女子其實十分純潔。
很多人指責柳湘蓮。他選擇妻子的條件非常簡單,就是「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他答應賈璉的提親非常輕率:「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當他感到後悔時則絲毫不再考慮對方的感受,緊逼著要收回作為聘禮的家傳鴛鴦寶劍。只要拿回劍,一切都與他無關了。
但這一場被毀棄的婚約對於男女雙方而言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
在尤三姐,它是生命中唯一和最後的希望,是黑暗的淵面上閃起的一道光。在柳湘蓮,它是一場可疑的騙局,在追問賈寶玉時所得到的閃爍其詞的回答已經證明了女子的不潔,他決不能無辜地成為「剩王八」。他有他的理由。
於是尤三姐走了出來。「還你的定禮」,她說,左手將鴛鴦劍的雄鋒並鞘送與柳湘蓮,右手舉起隱藏著的雌鋒只往項上一橫,鮮血如桃花隕落。
尤三姐說「妾痴情待君五年矣」。可這是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人。她其實愛的是自己的一個夢想,一個能夠把自己從卑賤和墮落中解脫出來的夢想。正是她自己將自己引入危險的境地,但這也是她所需要和等待的。在一個戲劇化的場景中,她沒有獲得熱烈的愛情卻獲得熱烈的死亡,而她的高貴得到了證明。
至於柳湘蓮,也不是什麼事情都沒做。在女人割斷了自己的頸項之後,作為男人他割斷了自己的頭髮。
駱玉明: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教授、博導,兼任《辭海》編委、古代文學分科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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