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中]
第三十二回 神龙摆尾陆乘风父子与完颜康却不知郭靖的用意,都跟在他的身后,走向后厅。家丁们掌上烛火,郭靖道:“烦借纸笔一用。”家丁应了取来,郭靖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先父郭义士啸天之灵位”十个大字,把纸供在桌子正中。段天德初时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及见郭啸天的名字,只吓得魂飞天外,一转头,见到韩宝驹矮矮胖胖的身材,又是一惊,把一泡尿全撒在裤裆之中。当日他带了郭靖的母亲一路逃向北方,江南六怪在后追赶,在旅店的门缝之中,他曾偷偷见到过韩宝驹几眼,这人矮胖怪异的身材最是难忘。适才在大厅上相见,一来相隔已久,二来惊魂不定,未曾留意别人,这时烛光下瞧得明白,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瑟瑟发抖。郭靖手掌一起,啪的一声,将一张紫檀木的方桌打得粉碎,喝道:“你要痛痛快快的死呢,还是喜欢零碎碎、先受点折磨?”段天德听到了这个地步,那里还存活命的指望,说道:“你父亲郭啸天是我杀死的,不过我是受上命差遣,概不由己。”郭靖双眼如要射出火来,说道:“谁差你了?谁派你来害我爹爹,快说,快说。”段天德道:“那是大金国的六太子完颜烈六王爷。”完颜康惊道:“你说什么?”段天德只盼多拉一个人落水,把自己的罪名减轻些,于是原原本本的将当日完颜烈怎样看中了杨铁心的妻子包氏,怎样与宋朝官府串通、命官兵到牛家村去杀害杨郭二人,怎样假装见义勇为、杀出来将包氏救去,自己怎样到北京去求见六王爷、被他派到漠北,怎样在乱军中与郭靖之母失散,怎样逃回临安,慢慢升官等情由,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说罢双膝跪地,向郭靖道:“郭英雄、郭大人,小人是受人差遣,罪不在我。”又在郭啸天灵前连连叩头,叫道:“郭老爷,你在天之灵要明白,害你的仇人是人家六太子完颜烈,可不是我这个蝼蚁也不如的畜生。你公子爷今日长得这么英俊,你在天之灵也必欢喜,你老人家保佑,让他饶小人一条狗命吧……”他还在唠唠叨叨的说下去,完颜康倏地跃起,双手下击,噗的一声,将他打得头骨碎裂而死。郭靖伏在桌前,放声大哭。陆乘风父子与江南六怪一一在郭啸天的灵前行礼致祭。完颜康也拜在地下,磕了几个头,说道:“郭兄,我今日才知我那义……那完颜烈原来是你我的大仇人。小弟先前不知,事事倒行逆施,真是罪该万死。”他想起母亲的苦楚,也痛哭起来。郭靖抬起头来,说道:“你待怎样?”完颜康道:“小弟今日才知确是姓杨,从今而后,我是叫杨康的了。”郭靖道:“好,这才是不忘本的好汉子。我明日去北京杀完颜烈,你去也不去?”杨康想起完颜烈养育之恩,一时不即答应,见郭靖眼中露出不满之色,忙道:“小弟随大哥同去报仇。”郭靖大喜,说道:“好。兄弟,你过世的爹爹和我母亲都曾对我说过,当年先父与你爹爹有约,你我要义结兄弟,你意下如何?”杨康道:“我是求之不得。”两人当下在郭啸天灵前对拜了八拜,结为兄弟。当晚各人在归云庄上歇了,次晨六怪及郭杨二人向陆庄主父子作别,陆庄主每人送了一份厚厚的程仪。走出庄来,郭靖向众师父道:“弟子和杨兄弟北上去杀完颜烈,要请师父指点教诲。”柯镇恶道:“中秋之约为时尚早,我们左右无事,带领你们去干这件大事吧。”朱聪等人均各赞同。郭靖道:“师父待弟子恩重如山,只是那完颜烈武艺平庸,又有杨兄弟相助,杀了他谅来也非难事。师父们为了弟子十多年未归江南,现下数日之间就可回到故乡,弟子不敢再劳师父们大驾。”六怪一想也是实情,当下细细叮嘱了一番,郭靖一一答应。韩小莹最后道:“桃花岛之约,不必去了。”她知郭靖忠厚老实,言出必践,瞧那黄药师性子古怪残忍,如到桃花岛上会他势必凶多吉少。郭靖道:“弟子如若不去,岂不失信于他。”杨康插口笑道:“跟这种妖邪魔道,有什么信不信好说。大哥是太过拘泥古板了。”柯镇恶“哼”了一声,说道:“靖儿,咱们侠义道岂能说话不算数?今日是六月初五,七月初一我们在嘉兴醉仙楼相会,同赴桃花岛之约。现下你骑小红马赶赴北京报仇,得遂心愿,那是最好,否则咱们把杀奸之事托了全真派的诸位道长,他们义重如山,必不负咱们之托。”郭靖听大师父说要陪他同死,感激无已,拜倒在地。南希仁道:“你这义弟出身富贵之家,你要小心了。”郭靖不解。朱聪笑道:“黄药师的女儿跟她老子不同,咱们以后再犯不着生她的气,三弟,是么?”韩宝驹一捋胡髭,说道:“这臭女娃骂我是矮冬瓜,她自己挺美么?”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笑了出来。郭靖见师父们对黄蓉不再存什么芥蒂,甚为喜慰,但随即想到她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又感难受。全金发道:“靖儿,你快去快回,我们在嘉兴静候好音。”江南六怪扬鞭南去,郭靖手中牵了红马,站在路旁,等六怪走得背影不见,方才上马,向杨康道:“贤弟,我这马脚程极快,到北京去十多天就能来回。我先陪贤弟走几天。”两人扣辔向北,缓缓而行。杨康心中感慨无已,一月前命驾南来时左拥右卫,上国钦差何等威风,这时悄然北往,荣华富贵,顿成一场春梦。郭靖却道他思忆亡故父母,不住相劝。中午时分,到了溧阳,两人正要找店打尖,忽见一名店伴迎了上来,笑道:“两位可是郭爷杨爷么?酒饭早就备好了,请两位来用吧。”郭靖和杨康同感奇怪。杨康问道:“你怎么认识我们?”那店伙笑道:“今儿早有一位爷嘱咐来着,说了郭爷杨爷的相貌,叫小店里预备了酒饭。”他一面说,一面牵了两人坐骑去上料。杨康道:“归云庄的陆庄主好客气。”两人进店坐下,店伴送上酒饭,竟是上好的花雕和精细面点,菜肴也是十分雅致,更有一碗郭靖最爱吃的口蘑煨鸡。两人吃得甚是畅快,起身会帐,掌柜的笑道:“两位爷请自稳便,账已会过了。”郭靖一笑,给了二钱银子赏钱,那店伴谢了又谢,直送到店门之外。郭靖在路上说起陆庄主慷慨好客,杨康对被擒之辱犹有余恨,说道:“原来他用这种手段笼络天下豪杰,才做了太湖群雄之主。”郭靖奇道:“贤弟,陆庄主不是你师叔么?”杨康道:“梅超风虽教我武功,也算不得是什么师父。他们这种邪门外道,要是我早知道了,当日不学,或许还不至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郭靖更奇说道:“贤弟,怎么啊?”杨康自知失言,脸上一红,强笑道:“小弟总觉九阴白骨爪之类不是正派武功。”郭靖点头道:“贤弟说得不错。你师父长春真人武功精湛,又是玄门正宗,你向师父好好悔过,他必能原宥你已往之事。”杨康默然不语。傍晚时分,到了金坛,那边客店仍是预备好了酒饭。话休絮烦,一连三日,都是如此,这日两人已过江到了高邮,客店中有人来接,杨康冷笑道:“瞧归云庄送客送到那里?”郭靖心中却早已起疑,原来每处客店所预备的饭菜之中,必有一二样是他特别爱吃之物,如是陆冠英命人预备,怎能如此深知他的心意?用过饭后,郭靖道:“贤弟,我先走一步,赶上去探探。”催动小红马,倏忽之间已赶过三个站头,到了宝应,果然无人来接。郭靖投了当地最大的一所客店,拣了一间靠近账房的上房,守到傍晚,听得店外鸾铃响处,一骑马奔到店外,戛然而止,一个人走进店来,吩咐账房明日预备酒饭迎接郭杨二人。郭靖虽早疑心是黄蓉,但这时听到她的声音,仍是又惊又喜,心中突突乱跳,听她要了店房,心想,蓉儿爱闹着玩,我且不认她,晚上作弄她一下。睡到二更时分,悄悄起来,想到黄蓉房里去吓她一跳,只见屋顶上人影一闪,正是黄蓉。郭靖大奇:“这半夜里她到那里去?”当下展开轻功提纵术,跟在她的后面。只见她专心致意的奔向郊外,并未察觉身后有人跟随。黄蓉跑了一阵,到了一条小溪旁边,坐在垂柳之下,从怀里摸出些不知什么东西,弯了腰玩弄。这时月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黄蓉衣衫的带子也是微微飘动,小溪流水,夹着四野的虫声,清幽无比,只听她说道:“这是靖哥哥的,这是蓉儿的。”郭靖蹑着脚步,悄悄走到她的身后,月光之下看得明白,她面前放着两个无锡制的泥娃娃,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是肥肥胖胖,憨态可掬。无锡泥人天下驰誉,是太湖的一绝,郭靖童心犹存,觉得有趣,又再走近几步。见泥人面前放了许多小碗小盏,想来都是黄蓉自制的了,碗盏中盛着花草之类,她口中轻轻说着:“这碗靖哥哥吃,这碗蓉儿吃。这是蓉儿煮的啊,好不好吃啊?”郭靖接口道:“好吃,好吃极啦!”黄蓉一惊,回过头来,笑生双靥,纵体入怀,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良久,这才分开,并肩坐在柳溪之旁,互道别来情景。虽只数日小别,倒像是几年几月没见一般,黄蓉咭咭咯咯的又笑又说,郭靖怔怔的听着,不由得痴了,心想:“蓉儿对我如此情深爱重,日后要是咱俩不能长相厮守,这日子如何得过?”原来那夜黄蓉见情势危急,父亲非杀郭靖不可,任谁也劝阻不住,情急之下,说出永不相见的话来。黄药师爱女情深,果然手下留情,饶了郭靖。黄蓉在水中耽了半夜,料想父亲已去,挂着郭靖,又到归云庄来窥探,见他安然无恙,心中大慰,回想适才对父亲说话太重,又自懊悔不已。次晨躲在归云庄外树丛之中,眼见郭靖与杨康并辔北去,于是抢在前面替他们安排酒饭。两人直谈到月上中天,黄蓉心中欢畅,渐渐眼困神惓,言语模糊,又过一会,竟在郭靖怀中沉沉睡去,此时正是六月天时,玉肤莹莹,冰肌无汗,郭靖怕惊醒了她,倚在柳树之上动也不动,过了一会,竟也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只听得柳梢莺啭,郭靖睁开眼来,但见朝曦初上,鼻中闻着阵阵幽香,黄蓉兀自未醒,蛾眉敛黛,嫩脸匀红,口角间浅笑盈盈,想是正做好梦。郭靖心想:“让她多睡一会,且莫吵醒她。”正在一根根数她长长的睫毛,忽听身子左侧两丈外一个声音说道:“我已探明程家大小姐的楼房所在,同仁当铺后面那座花园中的楼房就是。”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好,咱们今晚去干事。”两人说得很轻,但郭靖耳朵灵敏,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必是江湖上下五门的采花淫贼,倒要瞧瞧是何等样人,突然黄蓉一跃而起,叫道:“靖哥哥,来捉我。”奔向一株大树后面。郭靖立时醒悟,心想究竟是蓉儿机警,当下装作少年人嬉戏模样,与她嘻嘻哈哈的追逐,脚步沉滞,丝毫不露身有武功。说话两人本来不意这大清早旷野之中就有人在,不免一惊,但见是一对少年男女,也就不在意下,但话却住口不说了,径向前行。黄蓉与郭靖瞧瞧这两人背影,衣衫褴褛,都是乞儿打扮,待两人走远,黄蓉站定说道:“靖哥哥,你说他们今晚去找那程家大小姐干什么?”郭靖道:“多半不是好事。咱们出手救人,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当然。但不知道这两个叫化子是不是七公公的手下。”郭靖道:“那一定不是。”两人回店用了早饭,到大街闲逛,走到城西,只见好一座大当铺,“同仁老当”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人还高。当铺后面果有一座花园,园中一座楼房,垂着绿幽幽的细竹帘。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自到别处玩耍。等到用过晚饭,各自在房中养神,一更过后,两人径往城西奔去,跃过花园围墙,只见小姐的楼房中隐隐透出灯火,两人攀到楼房顶下,以足钩住屋檐,倒挂下来。这时天气炎热,楼上并未关窗,从竹帘缝中向里一望,不禁大出意料之外。房中共有七人,都是女子,一个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正在灯下阅书,想必就是那位程大小姐了,其余六人都是丫鬟打扮,手中却各执兵刃,一人拿吴钩剑,一个拿日月双轮,还有一个捧着一对沉重的怀杖,其余三人各执单刀,日月轮、吴钩剑等兵刃,若非武功有相当根底,决不能使,丫鬟已是如此,难道那小姐是精通武艺的了?郭靖与黄蓉原本要来救人,这时料想中间只怕另有跷蹊,两个都是少年心性,见了这副情形,精神为之一振,存心要瞧瞧热闹。突然间围墙外喀的一声微响,黄蓉知道有人来了,一拉郭靖衣袖,缩身在屋檐之后,只见围墙外跃进两条黑影,瞧那身形,正是日间所见的乞丐。这两人走到楼下,口中轻轻吹哨,一名丫鬟揭开竹帘,说道:“是丐帮的英雄到了么?请上来吧。”两个乞丐提气跃上楼房,程大小姐站起身来相迎,道个万福,说道:“请教两位高姓大名。”那声音苍老的人道:“在下姓黎,这是我的师侄,名叫余兆兴。”程大小姐见了他脸上伤疤累累,忽然想起,说道:“老英雄可是人称降龙手的黎生黎前辈么?”那老丐笑道:“姑娘好眼力,在下与尊师清净散人曾有一面之缘,虽无深交,却是向来十分仰慕的。”郭靖听了“清净散人”四字,心中一凛:“清净散人孙不二孙仙姑是全真七子之一啊,这位程大小姐原来不是外人。”只听程大小姐道:“承老英雄仗义援手,晚辈感激无已,一切全凭老英雄吩咐。”黎生道:“姑娘是千金之体,就被这种狂徒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程大小姐脸上一红,黎生又道:“姑娘请到令堂房中歇宿,只把这几位尊使留在这里,在下自有对付那狂徒的法子。”程大小姐道:“晚辈虽然武艺低微,却也不怕那个恶棍。这事要老英雄一力承当,晚辈那里过意得去?”黎生道:“我们洪帮主与贵派全真教主王重阳王真人素来交好,大家是一家人,姑娘何必分什么彼此?”那程大小姐学了一身武艺,从未用过,甚是跃跃欲试,但见黎生一双眸子精光灿然,神完气足,排起辈份来既是长辈,这次他又是仗义相助,不敢违拗,行了个礼,说道:“那么一切全仗黎老前辈和余大哥了。”说罢盈盈下楼而去。黎生走到小姐床边,揭开绣被,鞋也不脱,满身肮脏的就躺在香喷喷的被褥之上,对余兆兴道:“你下楼去,和大伙儿四下守着,不得我号令,不要动手。”余兆兴应着去了。黎生盖上一条薄薄的绸被,命丫鬟放下纱帐,朝里而卧,熄灭了灯烛。黄蓉暗暗好笑:“他们丐帮的人想来都学帮主的脾气,喜欢滑稽胡闹,却不知在这里等谁?”她知道外面有人守着,与郭靖俩藏身屋檐之下,不作一声。约莫过了一个更次,听得前面当铺中的打更人“的笃、的笃、当当当”的打过三更,接着“拍”的一声,花园中投进一颗石子来。黄蓉一扯郭靖衣袖,知道有夜行人来了,只过了片刻,果见围墙外窜进七八个人来,迳跃上楼,火折子一晃,走向小姐的卧床。就在这火光一闪之中,郭黄二人已看清楚来人的面目,为首两人却是欧阳公子的手下、拿了长杆赶蛇的白衣男子,后面跟着的正是欧阳公子的女弟子。两个男人往两旁一站,四名女弟子走上前去,取出一张大被,兜头罩在黎生身上,牢牢搂住,又有两名女弟子张开一只大布袋,抬起黎生,放入袋中,绳子一抽,已把袋口收紧。罩被、张袋、装人等等手段,各人做得熟练异常,想是习练有素,黑暗之中顷刻而就,毫不发出声响,两名女子弟抬起布袋,跃下楼去。郭靖待要跟踪,黄蓉低声道:“让丐帮的人先走。”郭靖一想不错,探头外望,只见前面八人抬着装载黎生的布袋,后面或先或后的跟着十余人,一律的手中拿着竹杖,想来都是丐帮的高手了。郭黄二人待众人走出数丈,这才跃出花园,随着走在最后的一个乞丐。走了一阵,已到郊外,只见前面八人抬着布袋走进一座大屋,众乞丐四下分散,把大屋团团围住。黄蓉一扯郭靖的手,急步抢到后墙,飞身入内,原来那是刘氏的一所祠堂,大厅上供着无数神主牌位,梁间挂满了大匾,写着这一族中做过官的人的官衔。厅上四五枝红烛点得明晃晃地,居中坐着一人,折扇轻挥,郭黄二人早料到必是欧阳公子了。二人知他功夫了得,微一响动,必致被他发觉,当下缩身在窗外向里偷看,心想:“不知那黎生是否他的敌手?”只见那八人抬了布袋走进大厅,说道:“公子爷,程家大小姐已接来了。”欧阳公子冷笑一声,抬头向厅外道:“朋友,既蒙枉顾,何不进来喝一杯茶?”郭靖心道:“这欧阳公子好眼力。”隐在墙头屋角的丐帮诸人已知被他看到,但未得黎生号令,均是默不作声。欧阳公子侧了头向地下的布袋看了一眼,笑道:“想不到美人的大驾这样容易请到。”缓步上前去,手中折扇一挥,已摺成一条铁笔模样,黄蓉、郭靖见了他的手势,都吃了一惊,知他已看破布袋中藏着敌人,立时就要痛下毒手。黄蓉手中扣了三枚钢针,只得他折扇下落,就要发针相救黎生,只听得飕飕两声,窗格中打进两枝袖箭,直向欧阳公子背心飞去,原来丐帮中人也已看出情势凶险,先动上了手。欧阳公子翻过左手,食指与中指挟住一箭,无名指与小指挟住一箭,喀的一响,两枝短箭折成了四截。群丐见他如此功夫,不禁相顾骇然,余兆兴叫道:“黎师叔,出来吧。”猛听得嗤的一声急响,布袋裂开,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刀光之中,黎生着地滚出,扯着布袋一抖,以防敌人加害,随即起身来。他早知欧阳公子十分了得,与他以真功夫拼斗未必能胜,本想藏在布袋中,出其不意的袭击,那知还是被他识穿。欧阳公子笑道:“美人儿变了老叫化,这布袋戏法高明得紧啊!”黎生叫道:“地方上三天之中接连失了四个姑娘,都是阁下干的好事了?”欧阳公子笑道:“宝应县并不穷啊,怎么捕快公人变成了要饭的?”黎生也不生气,说道:“我本来也不在这里要饭,昨儿听几个小叫化说,这里忽然有几位美貌姑娘影踪不见,老叫化一时兴起,过来瞧瞧。”欧阳公子懒懒的道:“那几个姑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要,冲着你面子还给你吧。”他手一挥,几名女弟子入内去领了四个姑娘出来,个个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眼睛哭得红肿。黎生见了她们的模样,怒从心起,唱道:“阁下高姓大名,是那一位门下?”欧阳公子仍是一脸漫不在乎的神气,说道:“我复姓欧阳,你老兄有何见教?”黎生喝道:“你我比划比划。”欧阳公子道:“那再好没有,进招吧。”黎生道:“好!”右手一抬,正要发招,突然眼前白影一晃,背后风声响动,疾忙向前一跃,颈后已被敌人手指拂中,幸喜纵跃得快,否则颈后要穴已被他一把拿住。黎生在丐帮中辈份既尊,武功又强,两湖两浙的群丐都归他率领,是丐帮中响当当的高手,那知甫一出手就险险着了敌人的道儿,脸上一热,不待回身,反手还劈一掌。黄蓉在郭靖耳边低声道:“他也会降龙十八掌!”郭靖点了点头。欧阳公子见他这招来势凶狠,不敢硬接,纵身避开。黎生这才回过身来,踏步进击,双手当胸,虚捧一物,呼的转了个圈子。郭靖在黄蓉耳畔轻声道:“这是破玉拳的"相如护璧’吧?”黄蓉也点了点头。欧阳公子见他气稳手沉,招术精奇,倒也不敢轻忽,将折扇在腰间一插,闪开对方的圈击,拳似电闪,打向黎生右肩。黎生用了一招“破玉拳”中的“和氏献璞”格开。欧阳公子左拳一钩,待得对方竖臂相挡,倏忽间已窜到他的背后,双手五指抓成尖锥,两锥齐至,打向他背心要穴。黄蓉和郭靖都吃了一惊:“这一招难挡。”这时守在外面墙上的群丐见黎生和敌人动上了手,先先后后走进厅来,灯影下见黎生遇险,要待抢上相助,眼见已是不及。黎生听得背后风响,衣上也已微有所感,就在这一瞬之间,反手横劈一掌,仍是刚才使过的“降龙十八掌”中的“神龙摆尾”,欧阳公子不敢接他这掌,身子向后一仰,躲了开去。黎生心中叫声:“好险!”转身拒敌。他武功远不及欧阳公子精妙,拆了三四十招,已连遇五六次凶险,每次均仗这招“神龙摆尾”救了性命。黄蓉低声对郭靖道:“七公只传了他一掌。”郭靖点点头,想起自己当日以一招“亢龙有悔”与梁子翁对敌之事,又想到洪七公对他丐帮的首要人物,都只传了一掌,自己竟在一月之间连得他十五掌,心中好生感激,只见欧阳公子踏步进迫,把黎生一步步逼向厅角之中。原来欧阳公子也已瞧出他只一招厉害,而这一招必是反身从背后发出,当下将他逼入屋角,叫他无法反身发掌。黎生久经大敌,立知敌人用意,移步转身,要从屋角抢到厅中,刚只迈出一步,欧阳公子一声长笑,抡拳直进,蓬的一拳,击在他下颏之上。黎生一惊,伸臂待格,敌人左拳又已击到,片刻之间,头上胸前连中了五六拳,登时头晕身软,晃了几晃,跌倒在地。丐帮诸人抢上前来救援,欧阳公子一转身,抓起奔在最前的两个乞丐,头对头一撞,两人同时晕倒,余人一时不敢过来。欧阳公子笑道:“我是什么人,能着了你们这批臭叫化的道儿?我叫你们瞧一个人!”双手一拍,两名弟子从内堂推出一个女子来,她双手被反缚在背后,神情委顿,正是程大小姐。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黄蓉与郭靖也是大惑不解。欧阳公子手一挥,女弟子又把程大小姐带回内堂,他得意洋洋的说道:“老叫化在楼上钻布袋,却不知区区在下守在楼梯之上,当即请了程大小姐,先回来等你们驾到。”群丐面面相觑,心想这一下真是一败涂地。欧阳公子摇了摇折扇,说道:“丐帮的名气倒大得紧,却真叫人笑掉了牙,什么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都拿出现世。以后还敢不敢来碍公子爷的事?现在暂且饶了这老叫化的性命,只是要借他两个招子,作个记认。”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向黎生眼中插下,只听得一声叫道:“且慢!”一人跃进厅来,一掌向欧阳公子推去。欧阳公子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掌风,扑向自己前胸,疾忙身子一侧,但已被掌风带到,身子晃了一晃,退开一步,不禁一惊:“自出西域以来,竟接连遭逢高手,此是何人,有如此功力?”定睛一看,更是奇诧,只见挡在自己与黎生之间的,却是那个在赵王府中同过席的少年郭靖,此人武功平平,怎么刚才这一掌若斯沉猛?只听他说道:“你行止邪恶,不自悔改,还想伤害好人,真把天下好汉不放在眼里了么?”欧阳公子侧目斜睨,笑道:“你也算得是天下好汉?”郭靖道:“晚辈那敢称得上“好汉”二字,只是斗胆要奉劝公子爷一句,请把程大小姐放回,自己早日回西域去。”欧阳公子笑道:“要是我不听你这位小朋友的劝呢?”郭靖还未答话,黄蓉已在窗外叫了起来:“靖哥哥,揍这坏蛋!”欧阳公子听到黄蓉声音,心里一荡,笑道:“黄姑娘,你要我放程大小姐,那也不难,只要你跟随我去,不但程大小姐,连我身边所有的女子,也全都放了,而且我答应你以后不再找别的女子,好不好?”黄蓉跃进厅来,笑道:“那很好啊,我们到西域去玩玩,倒也不错。靖哥哥,你说好么?”欧阳公子摇头笑道:“我要你跟我去,要这臭小子同去干么?”黄蓉大怒,反手一掌,喝道:“你骂他?你才臭!”欧阳公子原本见黄蓉盈盈走近,又笑又说,真是肌肤胜雪,玉容如花,娇媚异常,心中早已神魂飘荡,哪知她竟会突然反脸?一来毫不提防,二来她这掌又是“落英掌”中的精妙家数,拍的一下,左颊早着,总算黄蓉功力不深,并未击伤,但也已打得他半脸热辣辣的甚是疼痛。欧阳公子“呸”的一声,左手忽地伸出,往她胸口抓去。黄蓉不退不让,双拳猛往他头顶击落,欧阳公子是好色之徒,见她不避,心中大喜,拼着头上受她两拳,也要在她胸前一碰,岂知手指尖刚触到她的衣服,忽觉微微刺痛,这才惊觉:“啊!她穿着软猬甲。”亏得他只是存心轻薄,并非要想伤她,所以这一抓未用劲力,怎忙抬臂格开她的双拳。黄蓉笑道:“你跟我打没便宜,只有我打你的份儿,你却不能打我。”欧阳公子心痒难搔,忽然迁怒郭靖,心想:“我先把你这小子毙了,叫她死了这个心。”眼睛望着黄蓉,突然一脚向后踢出,足跟猛向郭靖胸口撞去。这一脚又快又狠,阴毒异常,正是“西毒”欧阳锋的家传绝技,对方难闪难挡,只要踢中了,立时骨折肺碎。郭靖避让不及,急忙转身,同时反手猛力横劈,只听得蓬的一声,郭靖臂上中了一脚,欧阳公子腿上中了一掌,两人都痛到了骨里,各自转身,斗在一起。丐帮中的高手均感惊讶:“这一掌明明是黎生的救命绝技"神龙摆尾’,怎么他也会了?而且出手又快又准,尚在黎生之上?”这时丐帮中已有人将黎生扶在一旁,他见郭靖掌力沉雄,招数精妙,生平从未见过。他只识得一招“神龙摆尾”,见郭靖其余掌法与这一招拳理极相近,心中不禁骇然:“降龙十八掌是洪帮主不传之秘,我为本帮舍生立了一件大功,他才传我一掌,难道这个少年竟把十八掌都学全了?”欧阳公子一面与郭靖对招,一面也是暗暗称奇:“怎么两个月之间,他武功精进至斯?”转眼之间两人拆了四十余招,郭靖已把十五掌招数反覆用了几遍,足然自保,但因欧阳公子武功高出他极多,要想取胜,却也不能。再打十余招,欧阳公子拳法一变,前纵后跃,声东击西,身法迅捷无伦,郭靖一个招架不及,左胯上被他踢中了一脚,登时举步蹒跚,幸好他主要武功是在掌上,当下把十五掌从尾打到头,倒转来用,欧阳公子见他掌法颠倒,一时却不敢逼近,准拟再拆数十招,摸熟了他掌法变化的大致路子,再乘隙攻击。郭靖从尾打到头一遍打完,再从头打到尾。第十五掌“鱼跃于渊”打过,如接第一掌,那是“亢龙有悔”;若从尾倒打,那么是再发一掌“鱼跃于渊”。就在这稍一迟之际,欧阳公子立时看出破绽,一把向他肩上拿来。郭靖见形格势禁,不论用十五掌中那一掌都无法解救,顺势翻过手掌,扑地往敌人手背上拍下。这一招是他在危急之中自行创出,那知因顺着掌势,竟是巧妙异常,啪的一声,正击在敌人手腕之上。欧阳公子大吃一惊,向后纵出数步,把手一挥,幸好虽然疼痛,腕骨未被击断。郭靖在无意中创出一掌,精神大振,斗然间福至心灵:“这反手一掌,运力之功几与七公传我的十五掌相若,只可惜未曾加劲。想来学全十八掌之后,必可循环往复,全身再无破绽,我现下肩后、左跨、右腰尚有空隙,且再杜撰两掌,把这三处都补满了。”心念甫毕,欧阳公子又已打来,激战之中,那里容他思索钻研,只得依着降龙掌的掌理,老老实实的加多两掌,守住左胯右腰。欧阳公子暗暗叫苦:“他掌法本来不全,时间一久,必能胜他,怎么忽然又多了三招出来?”郭靖越打越顺,数遍之后,已渐将自创的三掌溶入师传的十五掌之中。欧阳公子抢攻数次不能得手,渐把拳法放慢,要以游斗耗他气力,突然间见郭靖十七掌的打法第二次与第一次略有不同,心念一转:“是了,这一掌他还未学得到家,所以初时不用。”斗然飞身而起,左手作势擒拿郭靖顶心,一脚飞出,直踢他的左胯。郭靖自创三掌虽然走对了路子,但一来未曾习练,威力不足,二来究竟只是粗具雏型,未臻精微之境,突见敌人全力攻其弱点,心中一寒,不知自己这一掌是否使得,一掌打到半路,重行收回,侧身要避开他这一脚。临敌犹豫,最是武学大忌。郭靖这一掌打出倒也罢了,纵然不能伤得敌人,却也足以自守,现下他收掌回身,破绽更大,欧阳公子这一脚用了十成力,眼见郭靖胯上要受重伤。黄蓉暗叫不妙,手一扬,七八枚钢针猛向欧阳公子飞去。欧阳公子折扇一挥,全数挡开,突觉足踝上一阵酸麻,被一件什么东西在穴道上一撞,这一脚虽然踢中了郭靖,却是全无劲力。欧阳公子一惊之下,先行跃开,喝道:“鼠辈暗算公子爷,有种的光明正大出来……”语音未毕,突听风声微响,要想闪避,但那物来势好快,不知怎样,自己口中忽然多了一物,舌头上觉得有些鲜味,又惊又怒,急忙吐出,原来是一块鸡骨。欧阳公子一抬头,突见梁上一把灰尘当头罩来,撒向自己眼中,忙向旁跃出数步,噗的一声,口中又多了一块鸡骨。这次却是一条腿骨,撞得牙齿隐隐生疼。欧阳公子武功卓绝,生平那里受过人这种戏弄?只见梁上人影一闪,当即飞身而起,一掌凌空向那人影击去。斗然间只觉掌中多了一些物事,一把抓住,落地一瞧,更是恼怒,原来又是两只嚼啐了的鸡爪,只听得梁上一人哈哈大笑,说道:“叫化子的偷鸡摸狗拳怎样?”黄蓉与郭靖听到这声音心中大喜,齐叫:“七公!”众人都抬头来,只见洪七公舒舒服服的坐在梁上,手中拿了半只鸡,正吃得起劲。欧阳公子一见是他,心中凉了半截,唱了一喏,说道:“是洪世伯,侄子向您老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双膝却不跪下。洪七公口中嚼着鸡肉,含含糊糊的说道:“嗯,你认得老叫化啦。”欧阳公子道:“上次遇到世伯,小侄有眼不识泰山,甚是该死。后来飞鸽传书,到西域请示家叔,才知端的。家叔嘱咐小侄,如再见到世伯,代他向您老人家问安。”洪七公道:“老毒物虚假得紧,啰里啰唆一大套,老叫化吃得偷得,就差个没抢人家闺女,有什么安不安的?你叔叔没生病没长疔疮吧?”欧阳公子含糊答应。洪七公道:“刚才听你言中之意,对我的偷鸡摸狗拳、要饭捉蛇掌小觑得紧,是也不是?”欧阳公子暗道:“原来他早就躲在这里了。”忙道:“小侄不知贵帮这位老英雄是世伯门下,狂妄放肆之言,要请世伯与这位老英雄恕罪。”洪七公哈哈大笑,长笑声中,落下梁来,说道:“你称他做英雄,但是他打不过你,那么你更是英雄了,哈哈,不怕羞么?”欧阳公子好生着恼,只是知道不是他的敌手,不敢出言冲撞,只得含嗔不语。洪七公道:“你仗着得了老毒物的真传,想到中原东南来横行,哼哼,放着老叫化不死,只怕容你不得。”欧阳公子道:“世伯与家叔齐名,晚辈只好一切全凭世伯吩咐。”洪七公道:“好哇,你说我倚大压小,欺侮你后辈了?”第三十三回 富贵无极欧阳公子不语,给他来了个默认。洪七公道:“老叫化手下虽然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一大帮,但并非我的徒弟。这个姓黎的学了我一点粗浅功夫,那里算得了是我传人?你轻视我的偷鸡摸狗拳,老叫化不是夸口,真的要是我传了一人,未必就不及你。”欧阳公子道:“这个自然。”洪七公道:“你口中这样说,心中定在骂我。”欧阳公子道:“小侄不敢。”黄蓉插口道:“七公,您别听他撒谎,他心里在骂您,而且骂得甚是恶毒。”洪七公怒道:“好哇,这小子胆敢骂我。”手一伸,快如闪电的把欧阳公子手中的折扇抢了过来,一挥手之下打开折扇,见一面画着几朵牡丹,是北宋大家徐熙的手笔,另一面写着几行字,下款署着“白驼山主”四字,那么是欧阳公子自己写的了。洪七公哼了一声,问黄蓉道:“这几个字写得怎样?”黄蓉眉毛一扬,道:“俗气得紧,好像是银钱铺里掌柜的字。”欧阳公子素来风流自诩,自负文才武学,两臻佳妙,听黄蓉这么一说,甚是恼怒,向她望了一眼,烛光下见她眉间眼角,似笑非笑,娇痴无邪,不禁一呆。洪七公把折扇摊在掌上,在口上擦了几擦。他刚才吃鸡,嘴旁全是油腻,这一擦之下,那柄折扇还有用么?他顺手一捏,就像常人抛弃没用的纸张一般,把折扇捏成一团,丢在地下。旁人还不怎么在意,欧阳公子却知自己这柄折扇是件克敌争胜的兵刃,扇骨全用纯钢铸成,他这样一捏,扇骨弯成了一团,那手上的力道,实是非同小可。洪七公道:“我亲自跟你动手,谅你死了也不心服,我马上收个徒弟跟你打打。”欧阳公子向郭靖一指道:“这位世兄适才与与小侄拆过数招,若非世伯出手,小侄侥幸已占上风。”洪七公仰天一笑,道:“靖儿,你是我徒弟么?”郭靖想起当日向七公磕头而他定要磕还之事,忙道:“晚辈没福做您老人家的徒弟。”洪七公向欧阳公子道:“是么?”欧阳公子甚是奇怪:“这老叫化说话当然不会骗人,那么这小子的精妙掌法从何处学来?”洪七公向郭靖道:“现在我收你做徒弟,你嫌不嫌做老叫化的徒弟不好听?”郭靖大喜,忙扑翻在地,拜了八拜。洪七公道:“傻小子,怎么不叫我师父啊?”郭靖道:“弟子原有六位师父,弟子想……想先问过六位恩师……”洪七公道:“对对,我君子不忘其本,我先传你三掌。”当下把降龙十八掌中余下的三掌,当着欧阳公子的面教了他,比之郭靖自创的那三掌,其奥妙神奇之处,果然不可同日而语。洪七公等他练了三遍,说道:“好,乖徒儿,给我揍这为非作歹的淫贼。”郭靖对欧阳公子的行径本极痛恨,踏上一步,呼的一掌向他打去,欧阳公子斜身绕步,回了一掌,两人又打在一起。“降龙十八掌”的精要之处,全在运劲发力,讲到掌法变化,却极简易,否则以梁子翁、梅超风、欧阳公子三人武功之高,何以让郭靖将一招掌法连使数遍,仍是无法破解?所以欧阳公子眼睁睁的瞧着洪七公把三记掌法传给郭靖,一到与郭靖对敌,对他新学的这三掌竟是应付为难。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欧阳公子连变四种拳法,始终只与打了一个平手,又拆数十招,欧阳公子心下焦躁:“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料想难以取胜。我自幼得叔父教导,却胜不了这老叫化一个新收的弟子,岂不是把叔父的威名折在老叫化手里?”斗然间一拳打出,郭靖举手一格,哪知欧阳公子的手臂犹似忽然没了骨头,顺势一弯,啪的一声,郭靖颈上被他打中一拳。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一掌,欧阳公子斜步让开,还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避,哪知他手臂就如一根软鞭,打出之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左方,忽然间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拳。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就算输这一阵。”郭靖跃出丈余,只觉身上被他击中甚是疼痛,抱拳道:“你拳法高明,我果然不是你的敌手。”欧阳公子甚是得意,向黄蓉望了几眼。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的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了。老叫化还未想好破你这套拳法的功夫,算你运气,你乖乖的走吧。”欧阳公子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金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不可任意使用,今日一用就被这老叫化看破,如让叔叔知道,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就要走出祠去。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公子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黄蓉却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弟吧。你厚他薄我,我可不依。”洪七公摇头笑道:“我破例收了一个徒儿,一天之中可不能破两次例。何况你爹爹这样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什么?就收你做徒儿,难道黄老邪就能把我吃了?”黄蓉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样捉的,教我一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的意思,但知道这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含意,说道:“捉蛇捉七寸,两指这样一钳,只要刚在蛇的七寸之上,凭它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是很粗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洪七公遇到厉害的毒蛇,也只是一杖打死,身边那里会有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连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红葫芦里倒出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黄蓉在手上一闻,作了个古怪神色,转身对欧阳公子道:“喂,我是洪七公的徒儿,现在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我这双手上搽上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可要小心了。”欧阳公子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怎样装神弄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当下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的手下,我也甘愿。”黄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只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一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公子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着,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倒好说话。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破玉拳”。欧阳公子一侧身,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是洪七公传给她的另一路武功“飞絮掌”。欧阳公子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一伸,忽地弯转,打向她的肩头。他这“金蛇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心中猛地省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公子袍袖一拂,倒卷上来,挡开他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处,这样一来,欧阳公子变成处在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金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千变万化的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头发,更是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一面躲闪,一面将袖子缠在双掌之上,翻掌钩抓,迳用擒拿手来拿黄蓉的手腕。黄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公子道:“啊,我倒忘了。”黄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得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有什么出奇。在赵王府中,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时我懒得费力,认输了事。咱们各赢一场,未分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赢。”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什么?”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着自己在旁,要设法戏弄敌人,当下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舐着。欧阳公子笑道:“咱俩何必认真,你输我输都是一样,姑娘既有兴致,在下就再陪姑娘玩玩。”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要是打赢了你,他们必定救你。所以我也懒得动手。现在这里有你的朋友。”说着向欧阳公子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朋友的人数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吧,你再在地下画一个圈子,谁先出圈子谁输。”欧阳公子听她句句强辞夺理,可是说得句句大方无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方砖上画了一个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虽然恨他为人,但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心中也不禁暗暗叫好。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呢还是武打?”欧阳公子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怪。”口中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发三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输。”欧阳公子道:“咱们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那倒还有点指望,好吧,就让你便宜一些,咱们文打。你先发招呢还是我先?”欧阳公子那能占她的光,只得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亏,就让我先动手。好吧,今日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公子正想说:“那么让我先发招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一掌打来,眼前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是挟有暗器。欧阳公子见暗器众多,一来平时挡击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捏坏,二来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自己撕下,眼见她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向旁一跃,立可避开,但那就是出了圈子,百忙之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黄蓉一把钢针发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欧阳公子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一无着力之处,心想:“我命休矣!这丫头好毒!”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颈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响,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公子刚知有人救他性命,身子已被那人一掷,这一掷用力不大,但掷得部位十分刁钻,饶是他武功高强,还是左臂先着了地,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欧阳公子知道除洪七公外,再无旁人有此功力救他,心中又是惊又是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着一拥而出。黄蓉道:“师父,你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此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的徒儿手里,须于他叔父脸上不好看。”他拍拍黄蓉的肩膀道:“乖徒儿,你今日替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什么好呢?”黄蓉伸伸舌头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杖。”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你呢。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只是这几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您老人家做几个菜提提精神。”洪七公道:“现在我没空吃。”向黎生等一指道:“咱们丐帮里有许多要事要商议呢。”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称谢相救之德。程大小姐挣断了束缚出来,脸上甚是腼腆,拉着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着郭靖道:“你的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的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人。”黎生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素来不收徒弟,帮中的乞丐们再得他的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样与他有如此有缘,心中都感羡慕。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替帮主贺喜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一来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二来又听他说得谦逊,心中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着实结纳。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着各人出门,黎生说好明日晚间就在这祠堂中设宴。郭靖怕黄蓉在途中又遇上欧阳公子,陪他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她名叫程瑶迦,虽然跟着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是她生长于大富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无一不是忸忸怩怩,与黄蓉那种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有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忽地戛然而止。黄蓉是小孩心性,展开轻功提纵术过去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着身后,一看之下,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手中牵了一匹马,正站在路旁和欧阳公子说话。两人知道欧阳公子十分机敏,不敢再走近去。黄蓉想听他说些什么,只因相隔得远,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公子说了什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了“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欧阳公子一拱手,与他众女弟子投东而去了。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听见郭靖叫他,不由得一惊,忙奔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与那欧阳公子打了一架,所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只是在黑夜之中,郭靖却未发觉。杨康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同上北京去吗?”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到天亮了赶路。”三人走回祠堂,点亮了欧阳公子遗下的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的捡了起来。此时天气甚热,三人各自卸下一块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三人坐起身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十六人,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都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黄蓉拉着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忽然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人的马臀。那马一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骑术极精,一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被称四王爷的道:“那怎么成?”这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郭靖听着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杰的口音,心中一惊:“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了上来。那三个蒙古人箭术犀利,追兵倒也不敢十分逼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捷似猿猴的爬了上去,居高临下,更占形势。追兵一齐下马,四面围住。黄蓉低声叫道:“靖哥哥,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被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个人左足嵌在马镫中,被马在地下一路拖着,一枝长箭插在那人当胸。郭靖伏在地下爬了过去,拔出长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着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只豹子,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平常的箭要重四两。郭靖再无怀疑,大声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吗?”旗斗中三人欢声叫道:“是啊,你是郭靖吗?”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团白色的东西向郭靖直扑下来。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一抬头,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公主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这头白雕长得神骏异常,一见黄蓉的手摸近,头一低,一口啄将下来,若非她手缩得快,手背上早已啄得鲜血长流。郭靖急忙喝止,黄蓉笑道:“你这扁毛畜生好坏!”但心中究竟喜欢,侧了头观看。忽听郭靖叫道:“蓉儿,留神!”两枝箭又劲又急,当胸射来。黄蓉毫不理会,伸手去搜那被箭射死的金兵身边,那两枝箭射在她身披的甲上,那里透得入去,软软的都跌在脚旁。黄蓉在那金兵身边摸出几块干肉,去喂那雕。郭靖道:“蓉儿,你玩雕吧,我去把金兵杀散!”纵身出去,接住向他射来的一箭,左掌一翻,喀喇一声,已将身旁一名金兵的胳膊打折。黑暗中一人叫道:“那里来的狗贼在这里撒野?”说的竟是汉语。郭靖一呆:“这声音好熟悉。”金刀劈风,双斧已砍到面前。郭靖见来势凶狠,不是普通军士,身子一矮,反手一掌,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神龙摆尾”,这一掌打在那人肩上,肩胛骨立时碎成数块,身子向后直飞出去,只听他一声惨叫,郭靖登时想起:“这是黄河四鬼中的丧门斧钱青健。”他虽自知近数月来功力大进,与从前在蒙古对战黄河四鬼已大不相同,但想不到这一掌出去,竟将他击得飞去数丈之外,不知生死如何,只怕伤了他的性命,心中倒甚是后悔,刚自沉吟,左右金刃之声齐作,一刀一枪,砍将过来。郭靖原料断魂刀沈青刚、追命枪吴青烈必在左近,右手一钩,抓住了刺向下胁的枪头,用力一扯,吴青烈立足不定,向前直跌过去。郭靖向后一缩,沈青刚这一刀正好要砍在师弟的脑门。郭靖飞起一腿,踢中在沈青刚右腕,黑夜中青光一闪,一柄长刀直飞起来。郭靖救了吴青烈一命,顺手在他背上轻轻一托一送。吴青烈本就站立不稳,被他借劲一送,咚的一声,师兄俩头对头一撞,晕了过去。黄河四鬼中的夺魄鞭马青雄混入太湖盗帮,已被陆冠英用重手震死,余下这三鬼,正是追赶拖雷的金兵中的高手。只是黑暗之中,众金兵看不清楚三个首领一齐倒地,尚在与拖雷、哲别、博尔杰箭战。郭靖喝道:“还不快走,都想死在这里么?”跑上去拳打脚踢,双手提起金兵向外丢掷,片刻之间,把众金兵打得个个魂飞魄散,四下里落荒乱逃。沈青刚与吴青烈先后醒来,也没看清对头是谁,只觉眼前金星飞舞,撒腿就跑。哲别与博尔杰箭法厉害,从旗斗之中飕飕射将下来,虽在黑夜,难以看清,但又射死了三名金兵。拖雷俯身下望,见义兄郭靖丢掷了金兵回过身子,心中十分欢喜,叫道:“安答(蒙古语“结义兄弟”之意),你好!”双手抱住旗杆,滑下地来,两人手执相视,一时高兴得说不话来。接着哲别与博尔杰也从旗斗中溜下,哲别道:“那三个汉人以盾相挡,用箭伤他们不得,若非靖儿相救,我们再喝不到斡难河里的清水了。”郭靖拉着黄蓉的手过来与拖雷等相见,道:“这是我的义妹。”黄蓉笑道:“这对白雕送给我,行一行?”拖雷不懂汉语,他们带来的通译又在奔逃之中被金兵杀了,听了黄蓉的话,只觉她声音清脆,说得好听,却不知她说些什么。郭靖道:“安答,你怎么带了白雕来?”拖雷道:“爹爹命我去见宋朝的皇帝,相约南北出兵,夹攻金国。妹子说许或我能和你遇上,要我带来给你。”郭靖听他提到华筝公主,不禁一呆,随即心想:“一月之内,我有桃花岛之约,蓉儿的父亲非杀我不可,这一切都顾不得了。”当下向黄蓉道:“这对白雕是我的,你拿去玩吧!”黄蓉大喜,转身又去用肉喂雕。拖雷把父王成吉思汗怎样攻打金国获胜,怎样派他去联合宋朝出兵夹攻,怎样途中遇到金兵阻拦,怎样从人卫兵都被杀尽、只剩下三人逃到这里的情由,约略对郭靖说了一遍。郭靖想起当日在归云庄之中,杨康曾叫穆念慈到临安去见史弥远丞相,请他杀害蒙古使者,当时听了不知其中缘由,这时才知原来金国已得到了讯息,杨康做大金钦使南来,定是为了阻止宋朝与蒙古结盟联兵了。拖雷又道:“金国对我是志在必得,竟是皇弟六王爷亲自领人阻拦。”郭靖忙问:“是完颜烈?”拖雷道:“是啊,他头戴金盔,我瞧得甚是清楚,可惜射了三箭,都被他的卫士用盾牌挡开了。”郭靖大喜,叫道:“蓉儿,康弟,完颜烈到了这里,快找他去。”黄蓉应声过来,却不见杨康的影踪。郭靖心急,叫道:“蓉儿,你向东,我向西去。”两人展开轻功,如飞赶将下去。郭靖追出数里,赶上了几名败逃的金兵,抓住一问,果然是六王爷完颜烈亲自率队,却不知他到了那里。一名金兵道:“咱们丢了王爷私逃,回去也是杀头的份儿,只得脱下军装为民了。”郭靖回头再寻,天色渐明,那里有完颜烈的影子?眼见杀父仇人到了跟前,却是找寻不到,心中好不焦急,一路急奔,突见前面林子中白衣一闪,正是黄蓉。两人见了面,一瞧对方神色,都知无功,只得同回祠堂。拖雷道:“那完颜烈必是回去再领人马,安答,我有父王将令在身,不能延留,咱们就此别过。”郭靖心想这番别过,只怕日后难再相见,不禁神色凄然,与拖雷、哲别、博尔杰三人逐一拥抱作别,眼看着他们上马而去,蹄声渐远,人马的背影终于在黄土尘中隐没。黄蓉道:“郭靖哥哥,咱们躲将起来,等完颜烈领了人马赶到,那就可找到他了。要是他人马众多,咱俩悄悄蹑在他们背后,到得晚上,再去结果他的性命。岂不是好。”郭靖大喜,连称妙策。黄蓉甚是得意,笑道:“这是个"移岸就船’之计,也只寻常。”郭靖道:“我去将马匹牵到那边的林子之中。”他走到祠堂后院,忽见青草中有一件金光灿然之物,在朝阳照射下闪闪发光。俯身一看,却是一顶金盔,盔上还镶着三粒龙眼般大的宝石。郭靖伸手拾起,飞步回来,悄声对黄蓉道:“蓉,你瞧这是什么?”黄蓉一惊道:“完颜烈的金盔?”郭靖道:“正是!多半他还躲在这祠堂之中,咱们快搜。”黄蓉回身反手,在短墙上一按,身子已腾空而起,叫道:“我上面瞧着,你在底下搜。”郭靖应声入内,黄蓉在屋顶上叫道:“靖哥哥,刚才我这一下轻功好不好?”郭靖一呆,停步道:“好得很!怎样?”黄蓉嫣然一笑道:“怎么你不称赞?”郭靖跺脚道:“唉,你这顽皮孩子,这当口还闹着玩。”黄蓉咭的一声笑,手一扬,奔向后院。且说杨康当郭靖与众金兵相斗之际,黑暗中已看出了完颜烈的身形,虽知自己非他亲生,但受他养育十余载,一直当他父亲,眼见郭靖将众金兵杀散,完颜烈只要迟逃一步,被他瞧见,那里还有性命?形势紧急,不暇多想,纵身出去,就要相救,正在此时,郭靖提起一名金兵掷了过来。完颜烈一勒马缰闪避,却未让开,被金兵撞下马来。杨康跃过去一把抱起,在他耳边轻声道:“父王,是康儿,别作声。”郭靖正斗得性起,黄蓉又在调弄白雕,黑夜之中竟无人看到他抱着完颜烈走向祠堂后院。杨康推开西厢房的门板,两人悄悄躲在房里,耳听得杀声渐隐,众金兵四下逃散,又听得三个蒙古人叽哩咕噜的与郭靖说话。完颜烈如在梦中,低声道:“康儿,你怎么在这里?那凶神恶煞的人是谁?”杨康道:“他姓郭,是临安牛家村郭啸天的遗腹子。”完颜烈背上一凉,想起十九年前的往事,不禁一阵心酸,一阵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听得郭靖与黄蓉分头去找寻自己,刚才他见到郭靖空手击打黄河三鬼与众金兵的神威,心中不寒而栗。杨康道:“父王,这时出去,只怕被他们撞见,咱们躲在这里,这几人必然料想不着。待他们走远,再慢慢出去不迟。”完颜烈道:“不错……康儿,你怎么叫我"父王’,不叫"爹’了?”杨康默然不语,想起故世的母亲,心中思潮起伏。完颜烈缓缓的道:“你在想你妈,是不是?”伸手去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上冰凉,全是冷汗。杨康轻轻挣脱了,道:“那姓郭的名叫郭靖,武功十分了得,为了要报父仇,必是千方百计的来害您。他结识的人多,你是防不胜防。在这半年之内,您别回北京吧。”完颜烈道:“不错,避他一避也好。你到临安去过了么?史丞相怎么说?”杨康冷冷的道:“我还没去过。”完颜烈听了他的语气,料他必是已知自己的身世,可是这次又是他出手相救,不知他有何打算。两人十八年来父慈子孝,亲爱无比,这时同处斗室之中,忽然想到相互间却有深恨血仇,杨康更是又爱又恨,心想:“我只要反手几拳,立时就报了我父母之仇,但怎么下得了手?再说,难道我真的永远不做王子,和郭靖一般的流落草莽么?”完颜烈道:“康儿,你我父子一场,你永是我的爱儿。大金国不出十年,必可灭了南朝。那时我大权在手,富贵不可限量,这锦绣江山,花花世界,尽都是你的了。”杨康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存心要篡位,想到“富贵不可限量”这六个字,心中怦怦乱跳,心想:“以大金国兵威之盛,灭宋大是易事;以父王之精明强干,当今金主那能及他?只要大事可成,我岂不成了天下的共主?”想到此处,不禁热血沸腾,伸手握住了完颜烈的手,叫道:“爹、孩儿必当辅你以成大业。”完颜烈觉得他手上发热,心中大喜,道:“我做李渊,你做李世民吧。”杨康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喀的一响。两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时天色已明,窗格中透进亮光来,只见身后一具具的摆了七八具棺木,原来这是祠堂中停厝族人未曾下葬的棺木之所。完颜烈惊道:“什么声音?”杨康道:“准是老鼠。”只听得郭靖与黄蓉一面笑语,一路搜寻进来。杨康暗叫:“不妙!怎么我不知父王金盔落在外面?这一下可要糟。”低声道:“我去引开他们。”轻轻推开了门,纵身上屋。黄蓉一路搜来,见到屋角边人影一闪,喜道:“好啊,在这里了!”扑将下去。那人身法好快,在墙角边一钻,已不见了踪影。郭靖闻声赶来,黄蓉道:“他逃不了,必定躲在这树丛之中。”两人正要赶入树丛中搜寻,突然忽喇一声,小树分开,窜出一人来,却是杨康。郭靖又惊又喜道:“贤弟,你到那里去了?见到完颜烈么?”杨康奇道:“完颜烈怎么在这里?”郭靖道:“是他领兵来的,这顶金盔就是他的。”杨康道:“啊,原来如此。”黄蓉见他神色有异,起了疑心,问道:“咱们找你不见,你到那里去了啊?”杨康道:“昨天我吃坏了东西,忽然肚子痛,内急起来。”说着向那小树丛一指。黄蓉虽然疑心未消,但也不便再问。郭靖道:“康弟,快搜。”杨康心中着急,不知完颜烈已否逃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说道:“他自己来送死,那真是再好没有。你和黄姑娘搜东边,我搜西边。”郭靖道:“好!”当即去推东边“节孝堂”的门。黄蓉道:“杨大哥,我瞧那人必定躲在西边,我跟着你去搜吧。”杨康心中暗暗叫苦,假装欣然说道:“快来,别让他逃了。”当下两人一间间挨房搜去。宝应刘氏在宋代原是大家族,这所祠堂起得规模甚是宏大,自金兵数次渡江,战火横烧,铁蹄践踏,刘氏式微,祠堂也就破败了。黄蓉冷眼相观,见杨康专拣门口尘封蛛结的房间。进去细细的慢慢搜检,心中更是明白了几分,待到西厢房前,只见地下灰尘中有许多足迹,门上原本灰尘甚厚,也看得出好几个人推门关门的手指印,立时叫道:“在这里了!”这四个字一叫出去,郭靖与杨康同时听见,一个大喜,一个大惊,一齐奔到。黄蓉飞起一脚,将门踢开,不禁呆了一呆,只见里面一具具的都是棺材,那里有完颜烈的影子?杨康见完颜烈已经逃走,心中大慰,抢在前面,大声喝道:“完颜烈你这奸贼躲在那里,快快给我滚出来。”黄蓉笑道:“杨大哥,他早听见咱们啦,您不用好心给他报讯。”杨康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红,怒道:“黄姑娘何必开这种玩笑?”郭靖笑道:“贤弟不必介意,蓉儿最爱闹着玩。”向地下一指,说道:“你瞧,这里有人坐过的痕迹,他果真来过。”黄蓉道:“快追!”刚自转身,忽然后面喀的一声响,三人吓了一跳,只见一具棺材在微微晃动。黄蓉虽然杀人不眨眼,可是向来最怕棺材,在这房中本已周身不自在,忽然见棺材晃动,“啊”的一声叫,紧紧拉住郭靖的手臂。郭靖一呆,立即醒悟,欢声叫道:“蓉儿别怕,奸贼躲在棺材里。”杨康急中生智,突然向外一指道:“啊,他在那边!”抢步出去。黄蓉反身一把抓住他的脉门,冷笑道:“你别弄鬼。”黄蓉武功比他高得多,这一把抓住,杨康只感半身酸麻,动弹不得,急道:“你……你干什么?”黄蓉道:“靖哥哥,你说棺材里是什么?”郭靖喜道:“当然是那奸贼!”大踏步上去要开棺揪他出来。杨康叫道:“大哥小心,莫要是僵尸作怪。”黄蓉重重把抓着他的手一摔,恨道:“你还要吓我!”她虽知棺中必是完颜烈躲着,但女孩儿家总是胆小,生怕万一真是僵尸,那么怎办?颤声说道:“靖哥哥,慢着。”郭靖停步回头,说道:“怎么?”黄蓉道:“你先把棺材盖掀住,别让里面的东西出来。”郭靖笑道:“那里会有什么僵尸!”他见黄蓉吓得玉容失色,一纵身跃上棺材,安慰她道:“他爬不出来了!”其时是宋代,世人皆信鬼神之说,黄蓉心中惴惴不安,当下微一沉吟,对郭靖道:“靖哥哥,我试一手没练成的劈空掌给你瞧瞧。是僵尸也好,完颜烈也好,我隔棺劈他几掌,且听他是人叫还是鬼哭!”她说着一运劲,踏上两步,一掌就要往棺上劈去。她这劈空掌尚未练成,论功夫还颇不及陆乘风,因此上这一掌迳击棺木,却非凌空虚劈。正在掌力将到未到之际,忽然听棺中“嘤”的一声,却是个女人声音。黄蓉毛骨悚然,惊叫:“是个女鬼!”怕不迭的收掌,一跃纵出房外。郭靖胆大,叫道:“杨贤弟,咱们掀开棺盖瞧瞧。”杨康本来手心中捏着一把冷汗,要想出手相救,却又自知不敌他们二人,正自为难,忽听棺中发出女人之声,不禁又惊又喜,抢上前去,只听格格两声,二人也未用力,那棺盖应声而起,竟未钉实。郭靖早已运劲于臂,只待僵尸暴起,当头就是一拳,打她个头骨碎裂,一低头,大吃一惊,棺中那里是僵尸,却是个一双点漆般眼珠睁得大大的美貌少女,再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却是穆念慈。杨康也是惊讶异常,急忙伸手将她扶起。郭靖叫道:“蓉儿,快来,你瞧这里是谁?”黄蓉叫道:“我才不来瞧呢!”郭靖叫道:“是穆家姊姊啊!”黄蓉探头向里一望,果见杨康手中抱着一个女子,身形正是穆念慈模样,急忙抢步进屋,只见穆念慈脸上神色憔悴,眼中泪水似线般滚了下来,却是动弹不得。黄蓉是点穴行家,忙给她解开穴道,问道:“姊姊,你怎么在这里?”穆念慈穴道闭久了,全身酸麻,慢慢调匀呼吸,黄蓉帮她在关节之处按摩。过了一盏茶时分,穆念慈才道:“我给坏人拿住了。”黄蓉见她被点中的主穴是足底心的“涌泉穴”,中土武林人物,极少出手点如此怪异的穴道,已自猜到了八九分,问道:“是那来自西域的坏蛋欧阳公子么?”穆念慈点了点头。原来那日她替杨康去向梅超风传讯,在骷髅骨旁被欧阳公子擒住,后来欧阳公子被黄药师用“天魔舞曲”的大法驱走,带了她逃走。欧阳公子数次相逼,她始终誓死不从。那欧阳公子自负才调,心想以自己之风流俊雅,绝世武功,时候一久,再贞烈的女子也会倾心,若是用武动蛮,未免有失白驼山主的身份了。幸而他这一自负,穆念慈得保清白。在宝应城中,欧阳公子派出弟子到各处大户人家探访美色,相准了程大小姐,却被丐帮识破,至有一番争斗。欧阳公子匆匆而去,不及将穆念慈从空棺中放出。若非郭靖等搜寻完颜烈,她是要活生生饿死在这空棺之中了。第三十四回 洞中奇人杨康乍见意中人在此,又惊又喜,上去着实亲热,说道:“妹妺,你歇歇,我去烧盆水给你洗脸。”黄蓉笑道:“你会烧什么水?我去。靖哥哥,跟我来。”她是要让两人私下一倾相思之苦。那知穆念慈扳起了一张俏脸,竟是毫无笑容,说道:“慢着。姓杨的,恭喜你将来富贵不可限量啊。”杨康脸上一热,背脊上却感到一阵凉意:“原来我和父王在这里说的话,都教她听见啦。”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穆念慈看到她一副狼狈失措的神态,心肠一软,不忍立时将他放走完颜烈之事说出,只怕郭黄一怒,他性命不保,当下冷冷的道:“你叫他"爹’不是挺好的么?这越发来得亲热,干么要叫"父王’?”杨康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不说话。黄蓉只道这对小情人闹别扭,一拉郭靖的衣襟,低声道:“咱们出去,保管他俩马上就好。”郭靖一笑,随即走出。黄蓉走到前院,悄声道:“靖哥哥,去听听他们说些什么。”郭靖笑道:“别胡闹啦,我才不去。”黄蓉道:“好,你不去别后悔,有好听的笑话儿,回头我可不对你说。”一跃上房,悄悄走到那间房子顶上,却听得穆念慈在厉声大骂:“你认贼作父,也还可算恋念旧情,一时心里转不过来。现下你竟存非分之想,欲要亡了自己的邦国,这……这……”说到这里,气愤填膺,再也说不下去。杨康柔声笑道:“妹子,我……”穆念慈喝道:“谁是你的妹子?别碰我!”啪的一声,想是杨康脸上吃了一记。黄蓉笑道:“啊哟,有话好说,别动蛮。”翻身破窗而入,只见穆念慈双颊胀得通红,杨康却是脸色苍白。黄蓉一愕:“这事闹得大了,不好,我来劝吧。”正要开口说话,杨康叫道:“好哇,你喜新厌旧,心中有了别人啦,所以对我这样。”穆念慈道:“你……你说什么?”杨康道:“你跟了那欧阳公子,人家文才武功,无不胜我十倍,你那里还把我放在心上。”穆念慈气得手足冰冷,险险晕去。黄蓉插口道:“杨大哥,你别胡言乱道,穆姊姊要是喜欢他,那坏蛋公子怎么将她放在棺材之中?”杨康道:“真情也好,假意也好,她被人擒去,失了贞节,我岂能再和她重圆?”穆念慈道:“我失了什么贞节?”杨康道:“你落入那人手中这许多天,给他抱也抱过了,搂也搂过了,还能玉洁冰清么?”穆念慈“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向后便倒。杨康心中柔情一动,要想上前出言相慰。但想起自己隐私被她得知,若是吵闹出来,难以下台,一转身走出房门,奔到后院,跃出围墙,径自去了。黄蓉在穆念慈胸口揉了好一阵子,她才悠悠醒来,定一定神,也不哭泣,竟是若无其事,道:“妹子,上次给你的那柄匕首,相烦借我一用。”黄蓉高声叫道:“靖哥哥,你来!”郭靖闻声奔进屋来。黄蓉道:“你把杨大哥那柄匕首给穆姊姊吧。”郭靖道:“正是。”从怀中掏出那柄朱聪从梅超风身上取来的匕首,见外面包着一张薄革,革上用针刺着一些字,他不知道是下半部九阴真经的秘要,随手放在怀里,将匕首交给了穆念慈。黄蓉也从怀中取出匕首,低声道:“靖哥哥的匕首在我这里,杨大哥的现在交给了你。姊姊,这是命中注定的缘份,一时吵闹算不了什么,你可别伤心,我和爹爹也常吵架呢。我和靖哥哥要上北京去找完颜烈,姊姊,你如闲着没事,跟咱们去散散心,杨大哥必会跟来。”郭靖奇道:“杨兄弟呢?”黄蓉伸了伸舌头道:“他惹得姐姐生气,姊姊一巴掌将他打跑了。”穆念慈道:“我不上北京,你们也不用去,半年之内,完颜烈那奸贼不会在北京,他害怕你们去报仇。郭大哥,你们俩人好,命也好……”说到后来声音哽住,掩面奔出房门,双足一顿,上屋而去。黄蓉低头见到穆念慈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沉吟片刻,终不放心,越过围墙,追了出去,只见穆念慈的背影正在远处一棵大柳树之下,日光在白刃上一闪,她已将那柄匕首举在头顶。黄蓉大急,大叫:“姊姊使不得!”只是相距甚远,阻止不得,但见她左手拉起头上青丝,右手持着匕首向后一挥,把一大丛头发割了下来,抛在地下,头也不回的去了。黄蓉叫了几声:“姊姊,姊姊!”穆念慈充耳不闻,愈走愈远。黄蓉怔怔的出了一回神,只见一丛柔发在风中飞舞,再过一阵,散入了田间溪心、路旁树梢,或委尘土、或随流水。黄蓉自小娇憨顽皮,高兴时大笑一场,不快活时哭哭闹闹,自来不知“愁”之为物,这时见到这副情景,不禁悲从中来,初次识得了一些人间的愁苦。她慢慢回去,把这事对郭靖说了。郭靖不知两人因何争闹,只道:“穆世姊何苦如此,她气性也忒大了些。”黄蓉心想:“难道一个女人被人搂了抱了,就是失了贞节?本来爱她敬她的意中人就要瞧她不起?不再理她?”她想不通其中缘由,只道世事该是如此,走到祠堂后院,倚在柱上,痴痴的想了一阵,合眼睡了。当晚黎生等丐帮群雄设宴向洪七公及郭黄二人道贺,等到深夜,洪七公仍是不来。黎生知道这位帮主脾气古怪,也不以为意,与郭靖、黄蓉二人欢呼畅饮。丐帮群雄对郭黄二人甚是敬重,言谈极为相投。程大小姐得知讯息,也亲自烧了菜肴,命丫鬟送来。宴会尽散后,郭靖与黄蓉商议,那完颜烈既然不回北京,一时必难找到,桃花岛约会之期转眼即届,只好先到嘉兴,与六位师父商量赴约之事。黄蓉点头称是,次晨两人并骑南去。时当六月上旬,天时极为炎热,江南谚云:“六月六,晒得鸭蛋熟。”火伞高张下赶道行路,尤为烦苦。不一日到了嘉兴,郭靖写了一封书函,交与醉仙楼掌柜,请他于七月初江南六侠时面交。信中称:弟子道中与黄蓉相遇,已偕赴桃花岛应约,有黄药师爱女相伴,必当无碍,请六位师父放心,不必同来桃花岛云云。郭靖信内虽然如此说,心中却不无惴惴,暗想那黄药师为人十分古怪,现下自己拜在洪七公门下,此去更是凶多吉少。他怕黄蓉担心,也不说起此事。两人转行向东,到了舟山后,雇了一艘海船。黄蓉知道海边之人畏桃花岛有如蛇蝎,相戒不敢近岛四十里以内,如说出桃花岛的名字,任凭出多少金钱,也无海船渔船敢去。她雇船时说是到虾峙岛,出畸头洋后,却逼着舟子向北。那舟子十分害怕,但见黄蓉将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指在胸前,不得不从。船将近岛,郭靖已闻到海风中夹着扑鼻花香,远远望去,那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端的是繁花似锦。黄蓉笑道:“这里的景致好么?”郭靖叹道:“我一生从未见过这样多好看的花。”黄蓉十分得意,笑道:“七公不肯说我爹爹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但他种花的本事,那一定是盖世无双,七公必是口服心服的。”两人待船离岛丈余,一跃上岸,那小红马跟着也跳上岛来。那舟子自小听到关于桃花岛的种种传说,说那岛主杀人不眨眼,最爱挖人心肝肺肠,一见两人上岸,疾忙把舵回船,连船钱也不要了。黄蓉从怀里拿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远远掷去,当的一声,落在船头。那舟子想不到有此重赏,遥遥抱拳相谢。黄蓉重来故地,心中说不出的喜欢,高声大叫:“爹爹,蓉儿回来啦!”一面向郭靖招手,一面向前飞奔,郭靖见她在花树丛中东一转西一晃,霎时不见了影踪,急忙追去,只奔出十余丈远,立时就迷失了方向,只见东南西北都有小径,却不知走向那一处好。郭靖走了一阵,似觉又回到了原地,忽地想起在归云庄之时,黄蓉曾说这庄子布置虽奇,那及桃花岛一阳复始、乾坤倒置之妙,看来凭自己硬闯是万万闯不出去的。于是坐在一株桃树之下,等候黄蓉来接,哪知等了一个多时辰,不但黄蓉始终不来,也不见到半点别人的影子。他焦急起来,跃上树颠,四下一望,南边是海,向西是光秃秃的岩石,东面北面都是花树,或红或黄,或青或紫,只看得头晕眼花。花树之间既无白墙屋角,亦无炊烟犬吠,静悄悄的情状怪异之极。郭靖忽感害怕,向前一阵狂奔,反而更深入了丛树之中,他一转念,暗叫:“不好!我胡闯乱走,不要连蓉儿也找我不到。”当下想觅路退回原地,那知起初是转来转去离不开原地,现下却似乎是越想回去,越加离原地更远了。那小红马本来紧紧跟在身后,但他上树一阵奔跑,落下地来,连那红马也已不知去向。眼见天色渐渐昏暗,郭靖无奈,只得坐在地下,静候黄蓉来救,好在遍地绿草似茵,就如软软的垫子一般,坐了一阵,甚感饥饿,想起黄蓉替七公所做的各种美味,更是饿得厉害,突然想起:“若是蓉儿被他爹爹关了起来,无法前来相救,我岂不是活活饿死在这丛花之中?”又想到父仇未复,师恩未报,母亲孤身一人在大漠苦寒之地,将来倚靠何人?想了一阵,竟自沉沉睡去了。睡到中夜,正梦到与黄蓉在北京游湖,共进美点,黄蓉低声唱曲,忽听得有人吹箫拍和,一惊醒来,箫声兀自萦绕耳际。郭靖定了定神,一抬头,只见皓月中天,花香草气,在黑夜中更加浓烈,那箫声远远传来,却非梦境。郭靖大喜,跟着箫声曲曲折折的走去,有时明明路径已断,但箫声仍是在前。他在归云庄中曾走过这种盘旋往复的怪路,当下不理道路是否通行,一味跟随箫声,遇着无路可走时,就上树而行,果然越走箫声越是明彻。他愈走愈快,一转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白色花丛,重重叠叠,月光下宛似一个白花组成的小湖,白花之中有一块东西高高隆起。这时那箫声忽高忽低,忽前忽后。郭靖听着声音奔向东时,箫声忽焉在西,循声往北时,箫声倏尔在南边发出,似乎有十多个人吹箫,伏在四周,此起彼伏的戏弄他一般。郭靖奔了几转,头也昏了,不再理会箫声,奔向那隆起的高处一看,原来是个石坟,坟前墓碑上写着“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十一个大字。郭靖想道:“这必是蓉儿的母亲了。蓉儿自幼丧母,真是可怜。”当下在坟前跪倒,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当他跪拜之时,箫声忽停,四下空无声息,待他一站起身,箫声又在前面响起。郭靖心想:“管他是吉是凶,我总是跟去。”当下又进了树丛之中,再行一会,箫声调子斗然一变,柔靡万端,只吹得缠绵宛转,勾魂引魄。郭靖心中一荡,呆了一呆:“这是什么调子,怎么如此好听?”只见那箫声渐转急促,催人起舞。郭靖不知端倪,但觉这声音极其淫邪,多听一阵,便感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当下坐在地上,依照马钰所授的玄门正宗内家功夫,用起功来。起初只感心旌摇动,数次想一跃而起,但用了一会功后,心神渐渐宁定,到后来意与神会,心中一片空明,不着片尘,任他箫声再荡,他听来只与海中波涛、树梢风响一般无异,只觉丹田中活泼泼地,全身舒泰,腹中也不再感到饥饿。他到了这个境界,已知外邪不侵,缓缓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忽见前面两丈远处一对眼睛碧莹莹的闪闪发光。郭靖微微一惊,心想:“不知是何猛兽?”向后跃开几步,忽然那对眼睛一闪就不见了。他心想:“这桃花岛上真是怪异,就算是再快捷的豹子狸猫,也决不会这样一霎之间就没了踪影。”正自沉吟,忽听得前面发出一阵急急喘气之声,听声音却是人的呼吸。郭靖恍然而悟:“这是人!闪闪发光的正是他的眼睛。他双眼一闭,我自然瞧不见他了,其实此人并未走开。”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但不知对方是友是敌,当下不敢作声,静观其变。这时那洞箫只吹得如怨如慕,犹如一个怀春少妇,心中热情似火,却是空闺独守,长夜中苦受熬煎一般。郭靖一来年纪尚小、二来自幼习武功,对男女之事不甚了了,听到箫声时心中感应甚淡,所以箫中曲调虽比适才所吹的更加勾人魂魄,他听了竟不以为意,但对面那人却是气喘愈急,不断呻吟,听他声音,直是痛苦难当,必是拼了全身之力来抵御箫声的诱惑。郭靖听了一阵,对那人的受苦登生相惜之意,慢慢走近。那地方花树繁密,天上虽有明月,但月光都被枝叶密密的挡住了。透不进来,一直走到相距那人数尺之地,才依稀看清他的面目。只见这人盘膝坐着,满头长发,直垂至地,长眉长须,鼻子嘴巴都被遮掩住了。他一手抚胸,一手放在背后。郭靖一看,心里一震,丹阳子马钰曾在蒙古悬崖之顶传过他这个修习内功的姿式,这是收敛心神的要诀,只要练到了家,任你雷轰电闪,水决山崩,全然不闻不见。这人既会玄门正宗的上乘内功,怎么反而不如自己,对箫声如此害怕?这时箫声愈来愈急,那人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上一跳一跳,数次身子已伸起尺许,终于还是以极大定力坐了下来。郭靖见他宁静与欢跃之间的间歇越来越短,知道事情要糟,暗暗代他着急,只听得箫声轻轻细细的耍了两个花腔,那人叫道:“算了,算了!”就要一跃而起。郭靖见情势危急,不及细想,当下抢上前去,左手一伸,在他肩上牢牢按住,右手已拍在他的颈后的“大椎穴”上。郭靖在蒙古悬崖上练功之时,每当胡思乱想,心神无法宁定,马钰常在他大椎穴上轻轻抚摸,以掌心一般热气,助他进境,而免走火入魔之危。郭靖内功尚浅,不能以掌心之力助他抵拒箫声,但因按拍的部位恰到好处,那长发老人心中一静,闭目用功。郭靖暗暗心喜,忽听身后有人骂了一声:“小畜生,坏我大事!”箫声突止。郭靖吓了一跳,回头过来,却是不见人影,听那语音,似是黄药师的说话。他转念一想,不禁大为忧急:“不知这长须老人是好是坏?我胡乱出手救他,必定更增加蓉儿她爹爹的怒气。倘若这老人是个妖邪魔头,岂非铸成了大错?”只听长须老人气喘渐缓,调匀呼吸,郭靖不便出言相询,只得坐在他的对面,闭目内视,也用起功来,直到晨星渐隐,清露沾衣,才睁开眼睛。日光从花树中照射下来,映得那老人满脸花影,这时他面容看得更加清楚了,须发苍然,并未全白,只是不知有多少年不剃,就像野人一般毛渗渗的吓人。突然间那老人眼睛一翻,两道锐利之极的目光在郭靖身上一扫,微微笑了笑,说道:“你是全真七子中那一人的门下?”郭靖见他脸色温和,先放了一点心,站起来躬身答道:“弟子郭靖参见前辈,弟子的恩师是江南七侠。”那老人似乎不信,说道:“江南七怪怎么能传你全真派的内功?”郭靖道:“丹阳真人马道长传过弟子两年内功,不过未曾令弟子列入全真派的门墙。”那老人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这就是了。你怎么到桃花岛来?”郭靖道:“桃花岛黄岛主命弟子来的。”那老人脸色一变道:“来干什么?”郭靖道:“弟子得罪了黄岛主,特来领死。”那老人道:“你不打诳么?”郭靖恭恭敬敬的道:“弟子不敢欺瞒。”那老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坐下吧。”郭靖依言坐在一块石上,这时看清楚那老人是坐在山壁的一个岩洞之中,洞前有几条丝线拦着,却不知那几条丝线有何有用处。那老人又问:“此外还有谁传过你功夫?”郭靖道:“九指神丐洪恩师……”那老人脸上神情特异,似笑非笑,抢着说道:“洪七公也传过你功夫?”郭靖道:“是的。洪恩师传过弟子一套降龙十八掌。”那老人道:“他没传过你内功?”郭靖道:“没有。”那老人仰头向天,自言自语:“瞧他小小年纪,就算在娘肚子里起始修练,也不过十八九年道行,怎么我抵挡不了箫声,他却能抵挡?”他一时想不透其中原由,双目从上至下、又自下至上的向郭靖望了两遍,右手自两根丝线之中伸了出来,道:“你在我掌上推一下,我试试你的功夫。”郭靖依言伸掌与那老人右掌相抵,那老人道:“气沉丹田,发劲吧。”郭靖凝力发劲,那老人手掌一缩,随即一股极大的力道反推了出去,叫道:“小心了!”郭靖抵挡不住,左掌向上一穿,要待格去他的手腕,哪知那老人转手一拨,食指已搭在他的腕背,只以一根手指之力,将他向外直挥出去。郭靖站立不住,跌出了七八步,背心在一棵树上一撞,这才站定。那老人喃喃自语:“他武功虽已不错,但也未臻上乘之境,怎么能挡得住天魔舞曲的威力?”郭靖吸了一口气,向那老人望了一眼,心中甚是惊异:“此人武功几与洪恩师、黄岛主相伯仲,怎么桃花岛上又有如此人物?难道是"西毒’或是"南帝’么?”他一想到“西毒”两字,不禁心头一寒:“莫要我着了他的道儿?”举起手掌在日光下一照,既未红肿,亦无黑痕,这才稍稍放心。那老人微笑问道:“你猜我是谁?”郭靖道:“弟子曾听人言道:天下武功登峰造极的共有五人。全真教主王道长已经仙游,九指神丐洪恩师与桃花岛黄岛主弟子都识得。难道前辈是欧阳前辈还是段皇爷么?”那老人笑道:“你觉得我的武功与东邪、北丐差不多,是不是?”郭靖道:“弟子未得武学门径,见识粗浅,不敢妄说。但适才前辈这样一推,弟子所拜见过的武学名家之中,除了洪恩师与黄岛主之外确无第三人及得。”那老人听他赞扬,心里极为高兴,一张毛发掩盖的脸上,显出孩童般的欢呼神色,笑道:“我既不是西毒欧阳锋,也不是什么皇爷,你再猜上一猜。”郭靖沉吟道:“弟子会过一个自称当年与全真教主齐名的裘千仞,但此人有名无实,武功甚是平常。弟子孤陋寡闻,实在想不起前辈的名字。”那老人呵呵笑道:“我姓周,你想得起了么?”郭靖冲口而出:“啊,你是周伯通!”这句话一说出口,才想起当面直呼他的名字,可算得大大的不敬,忙躬身下拜,说道:“弟子不敬,请周前辈恕罪。”那老人笑道:“不错,不错,我正是周伯通。我名叫周伯通,你叫我周伯通,有什么不敬?全真教主王重阳是我师兄,马钰、丘处机他们都是我的师侄。你既不是全真派门下,也不用啰里啰唆的叫我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就叫我伯通好啦。”郭靖道:“这个,弟子那里敢?”那周伯通年纪虽老,却是一副孩童脾性,一想到什么,也不理会是否通情达理,非办到不可,这时忽然起了一个怪念头,说道:“郭兄弟,你我结义为兄弟如何?”郭靖吓了一跳,说道:“弟子是马道长、丘道长的晚辈,应该尊您为师祖爷才是。”周伯通双手乱摆,道:“我的武艺全是师兄所传,马钰、丘处机他们见我没点长辈样子,也不大敬我是长辈……”正说到这里,忽听脚步声响,一名老仆提了一只食盒,走了过来。周伯通笑道:“有东西吃啦!”那老仆揭开食盒,取出热腾腾的四碟小菜,两壼酒,一木桶饭,放在周伯通面前的一块大石之上,给两人斟了酒,垂手在旁侍候。郭靖忙问:“黄姑娘呢?她怎么不来瞧我?”那仆人摇摇头,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口,表示又聋又哑。周伯通笑道:“这人的耳朵是黄药师刺聋的,你叫他张口来瞧瞧。”郭靖做了个手势,那人张开口来,郭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他口中舌头被割去了半截。周伯通道:“岛上的佣仆全都是如此,你既来了桃花岛,若是不死,日后也与他一般。”郭靖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心道:“蓉儿的爹爹怎么恁地残忍?”周伯通又道:“黄老邪晚晚折磨我,我偏不向他认输。昨晚差点儿就折在他的手里,若不是小兄弟你助我一臂,我十多年的要强好胜,可就废于一夕了,来来来,小兄弟,这里有酒菜,咱俩向天誓盟,结为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想当年我和王重阳结为兄弟之时,他也是推三阻四,怎么?你真的不愿么?”郭靖见他脸上变色,忙道:“弟子与前辈辈份差着两辈,若是依了前辈之言,必定被人笑骂。日后若是遇到马道长、丘道长,弟子岂不汗颜?”周伯通道:“偏你就有这许多顾虑,你不肯和我结拜,定是嫌我太老,呜呜呜,……”忽地掩面大哭,乱扯自己的胡子。郭靖慌了手脚,忙道:“弟子依前辈吩咐就是。”周伯通哭道:“你勉强被我逼迫,他日人家问起,你又推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你是不肯称我为义兄的了。”郭靖心中暗暗好笑,怎么此人如此为老不尊,他却不知周伯通在武林中人称“老顽童”,脾气甚是奇特,虽然年纪已高,辈份又尊,但说话行事,无不与孩童相似,只见他拿起菜碟,向外掷去,赌气不肯吃饭了。那老仆连忙捡起,不知为了何事,甚是惶恐。郭靖无奈,只得笑道:“兄长既然有此美意,小弟如何不遵,咱俩就在此处撮土为香,义结兄弟便是。”周伯通破涕为笑,道:“我洞口有这些丝线拦住,不能出来,我在洞里磕头,你在洞外磕头吧。”郭靖向那几根丝线望了几眼,外表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不知如何却能拦住这位身负绝世武功的奇侠,当下跪了下去。周伯通与他并肩而跪,朗然说道:“弟子周伯通,今日与郭靖义结金兰,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若是违此盟誓,天厌之,天厌之。”郭靖跟着也念了一遍,两人以酒沥地,郭靖再行拜见兄长。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罢了罢了。”斟酒自饮,说道:“黄老邪小气得紧,给人这样淡的酒喝。只有那一天一个小姑娘送来的美酒,那才是上品,可惜从此她又不来了。”郭靖想起黄蓉说过,她因偷送美酒给周伯通被黄药师知道了责骂,一怒而离桃花岛,看来周伯通尚不知此事呢。郭靖已饿了一天,不想饮酒,端起碗,一口气吃了五大碗白饭,肚中这才舒服。那老仆等两人吃完,收拾了残肴回去。周伯通道:“兄弟,你因何得罪了黄老邪,说给作哥哥的听听。”郭靖于是将自己年幼时怎样无意中刺死陈玄风,怎样在归云庄大战梅超风、怎样黄药师生气要和江南六怪为难,自己怎样答应在一月之中到桃花岛领死等情由,说了一遍。“老顽童”周伯通最爱听旁人述说故事,侧过了头,眯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只要郭靖说得稍为简略,他必寻根究底的追问不休。待得郭靖说完,周伯通还问:“以后怎样?”郭靖道:“以后就到了这里。”周伯通沉吟片刻道:“嗯,原来那个美貌小丫头和你好。怎么她回岛之后忽然影踪不见?其中必有缘由,定是被黄老邪关了起来。”郭靖忧形于色,说道:“弟子也这样想……”周伯通脸一板道:“你说什么?”郭靖知道说错了话,忙道:“做兄弟的言语不周,大哥不要介意。”周伯通笑道:“这称呼是万万弄错不得的。若是你我假扮戏文,那么你叫我娘子也好,妈妈也好,女儿也好,更是错不得一点。”郭靖连声称是。周伯通侧过了头,问道:“你猜我怎么会在这里?”郭靖道:“兄弟正要请问。”周伯通道:“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对你说,你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较艺的事吧?”郭靖点头道:“兄弟曾听人说过。”周伯通道:“那时是在寒冬岁尽,华山绝顶大雪封山,他们五人口中谈论,手上比剑,在大雪之中直比了七天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终于拜服我师兄王重阳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你可否知道五人因何在华山论剑?”郭靖道:“这个兄弟倒不曾听说过。”周伯通道:“那是为了一部经文……”郭靖接口道:“九阴真经。”周伯通道:“是啊!兄弟,你年纪虽小,武林中的掌故倒知道得不少。那九阴真经是武学中第一奇书,相传是达摩祖师东来,与中土武士较技,互有胜负,面壁九年,这才参透了武学的精奥,写下这部书来。那一来不知怎样,此书忽在世间出现,天下武学之士,无一不欲得之而甘心,纷争不已,据我师兄说,为了争夺这部经文而丧生的成名豪杰,前前后后已逾百人。凡是到了手的,都想依着经中所载习练武功,但练不到一年半载,总是被人发觉,追踪而来劫夺。循环往复,杀人无算,得书者千方百计的躲避,但搜寻者耳目众多,总是放不过他。那阴谋诡策,妙取豪夺的花招,也不知为这部经文使了多少。”郭靖叹道:“这样说来,这部经文倒是天下第一不祥之物了。陈玄风如不得经文,那么与梅超风在乡间隐姓埋名,快快乐乐的过一世,黄岛主也未必能找到他。梅超风若是不得经文,也不致弄到今日的地步。”周伯通道:“兄弟你怎么如此没出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一点半滴,那里还不为之神魂颠倒?纵然因此而招致杀身之祸,那又算得了什么?世界上有谁是不死的?”郭靖道:“大哥那你是习武入迷了。”周伯通哈哈笑道:“那当然。世上之人,愚蠢得紧,有的爱读书做官,有的爱黄金美玉,更有的爱绝色美女,但这其中的乐趣,那里及得上习武练功的万一?”郭靖道:“兄弟虽也练了一点粗浅功夫,却体会不到其中有无穷之乐。”周伯通叹道:“傻孩子,傻孩子,那你干么要练武?”郭靖道:“师父要我练,我就练了。”周伯通摇摇头道:“你真是笨得很。我对你说,一个人饭可以不吃,性命可以不要,功夫却不可不练。”郭靖答应了,心想:“原来我这位把兄是嗜武成癖,这样的人倒不曾听见过。”周伯通又道:“刚才咱们讲故事讲到了那里?”郭靖道:“你讲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要抢夺这部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连全真教教主、桃花岛主、丐帮的洪帮主这些大英雄也插手了。他们五人约定在华山论剑,谁的武功天下第一,这部经文就归谁所有。”郭靖道:“那经文终究是落在你师哥手里了。”周伯通眉飞色舞,说道:“是啊,我和王师哥交情大得很,他没出家时我们已经是好朋友,后来他传我武艺。他说我学武学得发了痴,过于执着,不是道家清静无为的道理,所以我虽是全真派的,却不做道士。我那七个师侄之中,丘处机功夫最高,我师兄却最不喜欢他,说他耽于钻研武学,荒废了道家的功夫。要知道学武的要猛进苦练,学道的却要淡泊率性,这两者是颇不兼容的。马钰得了我师哥的法统,但他武功却是不及丘处机和王处一了。”郭靖道:“那么重阳先师王真人为什么既是道家真人,又是武学大师?”周伯通道:“他生来天资颖悟,许多道理自然而然的就懂了,并非如我这般勤修苦练的。刚才咱俩讲故事讲到什么地方?怎么你又把话题岔了开去?”郭靖笑道:“你讲到你师兄得到九阴真经。”周伯通道:“不错。他得到经文之后,却不练其中的功夫,放在一只石匣之中,压在他道观后面的一块大石之下。我心中奇怪得很,问他干么,他微笑不答。我问得急了,他叫我自己想去。现在你倒猜猜看,那是为了什么?”郭靖道:“他是怕人来偷来抢?”周伯通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谁敢来偷来抢全真教主的东西?他是活得不耐烦了?”郭靖沉思了半晌,忽地跳起,叫道:“对啊!正该放在大石之下,其实烧毁了更好。”周伯通一惊,眼睛盯住了郭靖,说道:“我师兄当年也这么说,只是他说几次要想毁去,总是下不了手。兄弟,你傻头傻脑的,怎么居然猜得到?”郭靖被他问得红了脸,答道:“我想,王真人的武功既已天下第一,他再练得更好,也只是天下第一。我还想,他到华山论剑,倒不是为了争天下第一的名头,而是要得这部九阴真经。他要得到经文,也不是为了要练其中的功夫,却是相救普天下英雄豪杰,教他们免于互相斫杀之厄。”第三十五回 双手互搏周伯通抬头向天,出了一会神,半晌不语。郭靖颇为担心,只怕说错了话,得罪了这位脾气古怪的把兄。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能想到这番道理?”郭靖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想这部经文既然害死了这许多人,就算它再宝贵,也该毁去才是。”周伯通道:“这道理本来是明白不过的。可是我总想不通。师哥当年曾对我言道,说我学武的天资颖悟,又是乐此不疲,可是一来过于着迷,二来少了一副救世济人的大仁大勇胸怀,就算终生勤修苦练,终究达不到绝顶之境。当时我听了不信,心想学武自管学武,那是拳脚兵刃上的功夫,跟气度识见又有什么干系?这十多年来,却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现下你武功远不及我,可是你心地淳厚,胸襟博大,将来成就胜我十倍。只可惜我师哥已经逝世,否则他这一身绝世武功,必定可以尽数传给你了。师哥啊师哥,你的话毕竟不错。”他想起师兄对他的恩义,忽然伏在石上哀哀痛哭起来。郭靖对他的话不甚了了,见他哭得凄凉,也不禁惨然。周伯通哭了一阵,忽然抬头道:“啊,咱们故事没说完,说完了再哭不迟。咱们说到那里了啊?怎么你也不劝我别哭?”郭靖笑道:“你说到王真人把那部九阴真经放在大石之下。”周伯通一拍大腿道:“是啊。他把经文放在大石之下,我求他给我瞧瞧,却给他板起脸说了一顿,我从此也就不敢再提了。武林之中倒也真的安静了一阵子。后来师哥仙游,他临死之时却又起了一场风波。”郭靖听他语音忽急,知道这场风波不小,当下凝神倾听,只听周伯通道:“师哥自知寿限已到,安排了教中大事之后,命我将九阴真经取来,生了炉火,要待将经文焚毁,但抚摸良久,长叹一声道:"前辈毕生心血,岂能毁于我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看后人怎样善用此经了。只是凡我门下,决不可习练经中武功,以免旁人说我夺经是怀有私心。’他说了这几句话后,一瞑而逝。当晚停灵观中,不到三更,就出了事儿。”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那晚是我与全真教的七个大弟子守灵,半夜里突有敌人来攻,来的个个都是高手,全真七子立即分头迎敌。七子怕敌人伤了师父遗体,将对手都远远引到观外拼斗,只我独自守在师哥灵前,突然观外有人喝道:"快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你的全真道观。’我向外一张,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一个人站在竹树梢上,那一身轻功,显然是在我之上,到了这个地步,明知不敌,也只好和他们斗一斗了。我纵身出去,跟他在竹树顶上拆了三四十招,越打越是胆寒,敌人年纪比我还小着几岁,但出手狠辣之极,我硬接硬架,终于技逊一筹,肩头上被他打了一掌,跌下竹树。”郭靖奇道:“你这样功夫还打他不过,那是谁啊?”周伯通反问一句道:“你猜是谁?”郭靖微一沉吟,答道:“西毒!”周伯通奇道:“咦!你怎知道?”郭靖道:“兄弟心想,并世武功能比大哥高的,也只华山论剑的五人。洪恩师为人正派,那段皇爷既是皇爷,总当顾及身份;黄岛主其人兄弟虽不深知,但瞧他神情,必非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此言方出,花树外一人喝道:“小畜生还有眼光!”郭靖身子一晃,已跃到了说话之人的所在,但那人身法好快,早已影踪全无。周伯通叫道:“兄弟回来,那是黄老邪,他早已去得远了。”郭靖回到岩洞前面,周伯通道:“黄老邪精于奇门五行之术,他这些花树都是依着武侯当年八阵图的遗法种植的。”郭靖骇然道:“诸葛武侯?”周伯通叹道:“是啊,黄老邪为人聪明之极,琴棋书画、医卜星相,以及农田水利、经济兵略,无一不晓,无一不精,只可惜不走正途。他在这些花树之中东窜西钻,别人再也找他不到。”郭靖半晌不语,想着黄药师一身本事,不禁神往,隔了一会才道:“大哥,你被西毒打下竹树,以后怎样?”周伯通一拍大腿道:“对啊,这次你没忘了提醒我说故事。我中了欧阳锋一掌,痛入心肺,一时动弹不得,但见他奔入灵堂,也顾不得自己已经受伤,舍命跟进,只见他抢到师哥灵前,伸手就去拿那供在桌上的经书。我心中暗暗叫苦,自己既敌他不过,师侄们又都御敌未返,正在这紧急当口,突然间喀喇一声巨响,棺材盖上木屑纷飞,穿了一个大洞。”郭靖惊道:“他用掌力震破了王真人的灵柩?”周伯通道:“不是,不是!是我师哥自己用掌力震破了灵柩。”郭靖如听“山海经”中的荒唐奇谈,惊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周伯通道:“你道是我师哥死后显灵?还是还魂复生?都不是,他是假死。”郭靖“啊”了一声道:“假死?”周伯通道:“是啊。原来我师哥死前数日,已知西毒环伺在旁,要等他一死之后即来抢夺经书,所以用上乘内功先行闭气装死。但若示知弟子,众人悲戚不哀,那西毒狡猾无比,必定看出破绽,自将另生毒计,所以众人都不知情。那时我师哥身随掌起,飞出棺来,迎面"一阳指’向那西毒点去。欧阳锋明明在窗外见我师哥逝世,这时忽尔从棺中飞跃而出,只吓得魂不附体。他本就对我师哥十分忌惮,这时一惊之下,不及运功抵御。我师哥一击而中,"一阳指’正点中他的眉心,破了他多年苦练的"蛤蟆功’。欧阳锋逃赴西域,听说从此不履中土。我师哥一声长笑,盘膝坐在供桌之上。我知道用"一阳指’极耗精神,师哥必是在运气养神,当下不去惊动,径行奔出接应众师侄,杀退来袭的敌人。众师侄听说教主未死,无不大喜,一齐回到道观,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郭靖忙问:“怎样?”周伯通道:“只见我师哥身子歪在一边,神情大异。我抢上去一摸,师哥全身冰凉,这次是真的仙去了。师哥遗言,要将九阴真经的上半部与下半部分置两处,以免万一有什么失错,也不致同时落入奸人的手中。我将真经的上半部藏妥之后,身上带了下半部经文,要送到南方一处名山去收藏,途中却撞上了……黄老邪。”郭靖“啊”了一声。周伯通道:“黄老邪为人虽然古怪,但他与我曾有数面之缘,决不会如西毒那么觊觎经书,可是那一次糟在他的新婚夫人正好与他同在一起。”郭靖心想:“那是蓉儿的母亲了。她与这件事不知又有什么干连?”只听周伯通道:“我见他满面春风,为了贺他新婚,特地邀他喝酒。我说起师哥假死复活、击中欧阳锋的情由,黄老邪的妻子听了,求我借经书给她一观。她说她不懂半点武艺,只是心中好奇,想见见这部害死了许多武林高手的书到底是怎么样子。黄老邪对他这位少年夫人宠爱得很,什么事都不肯拂她之意,见我面有难色,就道:"伯通,内子当真全然不会武功,她年纪轻,爱新鲜玩意儿,你就给她瞧瞧,那有什么干系?我黄药师只要向你的经书瞟了一眼,我就挖出这对眼珠子给你。’黄老邪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他的话当然说一是一,但这部经书实在关系太大,我只是摇头。黄老邪不高兴了,说道:"我岂不知你有为难之处?你肯借给内人一观,我黄药师总有报答你全真派之日。若是一定不肯,那也由你,谁教我跟你有交情呢?我跟你全真派的弟子们可不相识。’我懂得他的意思,这人说得出做得出,他不好意思跟我动手,却会借故去和马钰、丘处机他们为难。这人武功太高,惹恼了他可真不好办。我道:"黄老邪,你要出气,尽管找我老顽童周伯通,找我的师侄们干么?’他夫人听到我"老顽童’这个诨号,忽地格格一笑,说道:"周大哥,你爱胡闹顽皮,大家可别说拧了淘气,咱们一起玩玩吧,你那宝贝经书我不瞧也罢。’她转头对黄老邪道:"看来九阴真经是给那姓欧阳的抢去了,周大哥拿不出来,你何必苦苦逼他,让他失了面子?’黄老邪一笑道:"是啊,伯通,还是我帮你去找老毒物算账吧。’”郭靖心想:“蓉儿的母亲和她这是一样的精灵古怪。”插口道:“他们是在激你啊!”周伯通道:“我当然知道,但这口气不肯输。我说:"经书是在我这里,借给嫂子看一看原也不妨。但你既瞧不起老顽童守不住经书,你我先比划比划。’黄老邪笑道:"比武伤了和气,你是老顽童,咱们就比比孩子们的玩意。’我还没答应,他夫人已拍手叫了起来:"好好,你们两人比赛打石弹儿。’”郭靖微微一笑。周伯通道:“打石弹儿我最拿手,当下接口就道:"比就比,难道我还能怕他?’黄夫人笑道:"周大哥,要是你输了,就把经书借给我瞧瞧。但若是你赢了,你要什么?’黄老邪道:"全真派有宝,难道桃花岛就没有?’他从包里里取出一件黑黝黝、满生倒刺的衣服来在桌上一放。你猜是什么?”郭靖道:“软猬甲。”周伯通道:“是啊,原来你也知道。黄老邪道:"伯通,你武功卓绝,自然用不着这副甲护身,但他日你娶了女顽童,生下小顽童,小孩儿穿了这副甲可是妙用无穷。你打石弹儿只要胜了我,桃花岛这件镇岛之宝就是你的。’我道:"小顽童是不生的,不过你这副软猬甲武林中久闻其名,我赢了来穿出去显扬显扬倒也不错,好让天下豪杰知道桃花岛主栽在老顽童手里。’那黄夫人接口道:"您先别说嘴,哥儿俩比了再说。’当下咱们三人说好,每人九粒石弹,共是十八个小洞,谁的九粒石弹先打进了洞就是谁胜。”郭靖听到这里,想起儿时与义弟拖雷在沙漠中玩石弹的情景,不禁脸露微笑。周伯通道:“石弹子我随身带着有的是,于是三人同到屋外空地上去比试。我留心瞧黄夫人的身形步法,果然是位没有学过武功的娇滴滴的女子。我在地上挖了小孔,让黄老邪先挑石弹,他随手拿了九颗,咱们就比了起来。他暗器的功夫自然是当世独步,他只道取准的本事远胜过我,玩起石弹来也必能占上风,哪知这种小孩儿的玩意与打暗器虽大同而却有小异,中间另有窍门,我挖的小孔又很特别,石弹儿打了进去会再跳出来。打弹时不但劲力必须用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而且劲力的结尾尚须一收,把反跳的力道对消了,那石弹儿才能留在洞内。黄老邪连打三颗石弹,都是不错毫厘的进了洞,但一进去又跳了出来,等到他悟到其中道理,我已有五颗弹子进了洞。他暗器的功夫果然厉害,一面把我余下的弹子撞在最不易使力的地位,一面也打了三颗进洞。但我既占了先,岂能让他赶上?你来我往的争了一阵,我又进了一颗。我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这次他是输定了,就是神仙来也帮他不了。唉,谁知道黄老邪忽然使用诡计。你猜是什么?”郭靖道:“他用武功伤你的手吗?”周伯通道:“不是,不是。黄老邪坏得很,决不用这种笨法子。打了一阵,他也知道决计胜我不了,忽然手指上暗运潜力,三颗弹子出去,把我余下的三颗弹子打成碎粉,他自己的弹子却是完好无缺。”郭靖叫道:“啊,那你没弹子用啦!”周伯通道:“是啊,我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把余下的弹子一一的打进了洞。这样,我就算输啦!”郭靖道:“那不能算数。”周伯通道:“我也这样说,但黄老邪道:"伯通,咱们可说得明明白白,谁的九颗弹子先进了洞,谁就算赢。你混赖那可不成!别说我用弹子打碎了你的弹子,就算是我硬抢了你的,只要是你少了一颗弹子入洞,总是你输了。’我想他虽然有点使奸,但总是怪我自己事先没料到这一着。再说,若是要我打碎他的弹子而自己弹子不伤,那时我也确是办不到,心中也不禁对他的功夫很是佩服,于是说道:"黄家嫂子,我就把经书借给你瞧,今日天黑之前可得还我。’我在后面补了这句,那是怕他们一借不还,胡赖道:"咱们又没说借多久,现在还没瞧完,你管得着么?’这样一来,经书到了他们手里,十年是借,一百年也是借。黄家嫂子微微一笑道:"周大哥,你号称老顽童,人可不糊涂啊,你怕我刘备借荆州是不是?我就在这里坐着瞧,看完了马上还你,也不用到天黑,你不放心,在旁边守着我就是。’“我听她这么说,就把经书由怀中取出来递给她,黄家嫂子接了,走到一株树下,坐在石上翻了起来。黄老邪见我神色之间总是惴惴不安,说道:"老顽童,当世之间有几个人的武功胜得过你我两人。’我道;"胜得过你的未必有,胜过我的,连你在内,总有四五人吧!’黄老邪笑道:"那你太捧我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个人,武功各有所长,谁也胜不了谁。欧阳锋既被你师哥破去了"蛤蟆功’,那么十年之内,他是比兄弟要逊一筹的了。江湖上听说还有个铁掌水上漂裘千仞,那次华山论剑他却没来,他功夫再好,也未必真能出神入化。老顽童,你武艺怎样,兄弟也略有所知,除了这几个人,武林中数到你是第一。咱俩联起手来,并世无人能敌。’我道:"那自然!’黄老邪道:"所以啊,你何必心神不定?有咱哥俩守在这里,天下还有谁能来抢得了你的经书去?’“我一想不错,稍稍放了一点心,只见黄夫人一页一页的从头细读,嘴唇微微而动,我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九阴真经中所录的,都是最秘奥精深的武功,她武学一窍不通,虽说书中之字个个识得,只怕半句的意思也未能领会。她从头至尾慢慢读了一遍,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眼见她读到最后一页,心想总算是瞧完了,哪知她从头又再瞧起。不过这次读得很快,只一盏茶时分,也就瞧完了。“她把书还给我,笑道:"周大哥,你上了西毒的当了啊,这部不是九阴真经!’我微微一惊,说道:"怎么不是?这明明是师哥遗下来的,模样儿一点也不错。’黄夫人道:"模样儿不错有什么用?欧阳锋把你经书掉包掉去啦,这是一部算命占卜用的杂书。’”郭靖惊道:“难道是欧阳锋在王真人从棺中出来之前,把真经掉了去?”周伯通道:“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是素知黄老邪专爱做鬼灵精怪的事,他夫人的话我也不甚相信。黄夫人见我呆在当地,做声不得,脸上半信半疑,又问:"周大哥,九阴真经真本的经文是怎样的,你可知道么?’我道:"自从经书归于先师兄之后,无人翻阅过。先师兄当年曾道:他以七日七夜之功夺得经书,是为武林中免除一大祸患,绝无自利之心,所以遗言全真派弟子,任谁不得习练经中所载武功。’黄夫人道:"王真人这番仁义之心,真是令人钦佩无已。可是也正如此,着了人家道儿。周大哥,你翻开书来瞧瞧。’我当时颇为迟疑,记着师哥的遗训,不敢动手。黄夫人道:"这是本江南到处流传的占卜之书,不值半文。再说,就算确是九阴真经,你只要不练其中武功,瞧瞧可妨?’我依言翻开一看,却见里面书写的正是各种武功的练法和秘诀,何尝是卜占星相之书?“黄夫人道:"这部书我从五岁时就读着玩,从头至尾背得出,咱们江南的孩童,十九都曾熟读。你若不信,我背给你听听。’她当真从头如流水般背将下来。我全身冰凉,如堕冰窖。黄夫人又道:"任你从那一页中间抽问,只要你提一个头,我谅来也还背得出。这是从小读熟了的书,到老也忘不了。’我依言从中间抽了几段问她,她果真背得滚瓜烂熟,再无半点窒滞。黄老邪哈哈大笑。我怒从心起,随手把那部书撕得粉碎,火摺一晃,给他烧个干干净净。“黄老邪忽道:"老顽童,你也不用发顽童脾气,我这副软猬甲送了给你吧。’我不知是受了他的愚弄,只道他瞧着过意不去,所以想送我一件重宝消消我的气,当时我一来烦恼异常,二来心想这是人家镇岛之宝,如何能够要他?只谢了他几句,回到自己家乡去闭门习武。那时我自知武功还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决心苦练五年,练成几种厉害功夫,再到西域去找西毒索书。”郭靖道:“你和马道长、丘道长他们一起去,不是声势大得多么?”周伯通道:“唉,也只怪我好胜心盛,以致受了愚弄一直不知道,当时只要和马钰他们商量一下,总有人瞧出这件事里中间的破绽来。过了几年,江湖上忽然有人传言,说桃花岛门下的黑风双煞得了九阴真经,练就了几种经中所载的精妙武功,到处为非作歹。起初我还不相信,但这事越传越盛,又过一年,丘处机忽然到我家来见我,说他访得实在,九阴真经确是被桃花岛的门人得去了。我听了很是生气,说道:"黄药师不够朋友!’丘处机问我:"师叔,你怎么说黄药师不够朋友?’我道:"他去向西毒索书,事先既不跟我说,要了书之后,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或本是想还给你的,那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件事恼怒得很,连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他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偷了黄老邪的经书,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这部经书不是从欧阳锋那里夺来的,却是从我手里偷去的。”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睛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的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二三十遍;难的,那么六七十遍、八九十遍不一定。”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学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你几十遍你才学会吧?”郭靖脸上现出惭色,说道:“正是。”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能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寿!那日黄夫人借我的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是一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用笔默了出来,给她丈夫。”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含义,却能从头至尾的记住,天下怎能有如此聪明才智之人。”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处机的话后,约齐了全真派的七名大弟子会商这件事。大家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虽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倒也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那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岂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不去向。”郭靖点头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怕又有错失,我把真经的上半部带在身边,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我黄药师素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一眼,我几时瞧过了?我看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跟你不相干。’我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忽然冷笑道:"老顽童,你也不必假惺惺,若不是你炫夸什么真经假经,内人也不会离我而去。’我道:"什么?’他不答,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然眼中慢慢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原来黄夫人聪明过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经只有下半部,要设法得到上半部后才行习练,那知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想再把经文默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硬记,默了下来,现下历时已久,那里还记得起?兼之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婴。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了一笑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郭靖“啊哟”了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一翻道:“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有什么说不得的?可是黄老邪一听,忽然大怒,一掌向我劈来,咱俩就动上手。这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在这里了。他打折了我的双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拿出来,说要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只要他一用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这样一耗,咱们耗了十五年,他不敢饿我逼我,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出洞。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血,始终奈何我不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弟你忽来助来,这部经书已到了黄老邪的手中了。”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寿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郭靖心想这总不是办法,但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此处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休想入桃花岛来。”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语,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童心犹存,说话天真澜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两人甚是投缘。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里不离半步,心不旁骛,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和右手打架。”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我自己。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之后还了一拳,这样就打了起来。”他一面说,一面就当真双手你攻我守的打得十分猛恶。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三招,只觉他双手拳法奥妙之极,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的要害,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林下振衣’为什么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得出我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与他相抵。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林下振衣”这一招中的劲力已发,郭靖已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的功夫,还了一拳,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手臂酸麻。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在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一对掌,突感他掌力一发一收,自己脚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把额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摇头道:“不懂!”周伯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忽然参悟出来的。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前,才忽然在双方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会,不可言传。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次。”他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爱武胜于性命,在这里一十五年,只盼能有人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那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我一定不摔得你太重。”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心痒难搔,说道:“好,摔几交也算不了什么?”一伸掌两人拆了几招,斗然间觉到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被他左手一挥,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一个筋斗,左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周伯通脸现欢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来。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有几句话道:"挺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侧头想了片刻,只好笑笑摇头。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道:“用泥土做成了这只碗,只因为它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还能装什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开凿了门窗造房室,只因为有了门窗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的,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点了点头。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柔’两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郭靖听了心中似懂非懂,默默的思索。周伯通又道:“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今日想来还不是他的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初窥堂奥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非幸致,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一日之间,就能将他们折服了。”郭靖点头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而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却似是天下之至柔。”周伯通笑道:“对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七公那样,我又克你不了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将手法说给郭靖听了。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所以教得甚是周到。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自己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底,慢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我再摔你一交。”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记住。”当下心中默默用功。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催他,哪知一扰乱他的心神,郭靖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郭靖方把这一招功夫牢牢记着,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跤。话休絮烦,两人日夜不停的拆招过拳,郭靖全身摔得都是乌青瘀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给了他。第三十六回 九阴奇功周伯通与郭靖两人兴高采烈的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兄弟,我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啊,玩什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一乐,笑道:“玩是好玩,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在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当下他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做二人,每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无法抵御,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右手亦然。这样以二敌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覆争锋一般。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咱们三人玩六国大交兵,她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这种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自“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绘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等到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时,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全真派的内功,能一神游内,一神守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那能若是迅速练成?现在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韩小莹传授的武功,使起来时不用花半点心神,但要双手分使,却也极难。周伯通为了要和他玩“四人打架”之戏,极是心急,尽力的教他各种诀窍。又过数日,郭靖已粗会双手互搏的功夫。周伯通大喜,道:“来来,你的右手和我左手算是一党,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们的敌人,双方比试一下武艺。”郭靖正当少年,对这种玩意岂有不喜之理,当下从树上折下一根枝条,作为单剑,执在右手,与周伯通的左手联成一气,和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来。这番搏击,确是他一生之中不但从未见过,而且也是从未听过之事。两人搏击之中,周伯通又不断教他如何方能攻得凌厉,怎样才会守得稳健,郭靖一一牢记在心。周伯通是为了要玩得起劲,那知道这样一来,郭靖却学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又过数日,这天郭靖又与周伯通拆招,这次是分成四人,互相混战。周伯通高兴异常,一面哈哈大笑。郭靖究竟功力尚浅,两只手都招架不住,右手一遇险招,左手自然而然的过来援救。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极,郭靖竟是无法回复四手互战之局,又成为双手合力的三国交锋,只是他这时已通悉这套怪拳的拳路,双手合力,已可与周伯通的左手打个旗鼓相当。周伯通呵呵笑道:“你没守规矩!”郭靖忽地跳开,呆了半晌,叫道:“大哥,我想到了一件事。”周伯通道:“怎么?”郭靖道:“你双手的拳路招数全然不同,岂不是就如有两个人各自发招?临敌之际,要是使将这套功夫出来,那是以两敌一,天下无比的了。”周伯通只为了在洞中长年枯坐,十分无聊,才想出这套双手互搏的玩意来,从未想到这功夫竟有克敌制胜之效,这时经郭靖一提醒,对这套功夫从头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忽地跃起,窜出洞来,一纵上树,拆了两根粗枝,撑在臂窝之中,在洞口走来走去,笑声不绝。郭靖见他突然有如中疯着魔,心中大骇,连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了?”周伯通不答,只是大笑,过了一会,才道:“兄弟我出洞了!”郭靖道:“是啊!”他纵身守在洞口,说道:“我替你守一会儿,大哥可莫走远。”周伯通笑道:“我现下武功已经天下第一,还怕黄药师怎地?现下只等他来,我打他个落花流水。”郭靖惊道:“大哥,你拿得定能够胜他?”周伯通道:“我武功仍是逊他一筹,但无意之中练就了这套分身双击的功夫,以二敌一,天下无人再胜得了我。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他们武功再强,能打得过两个老顽童周伯通么?”郭靖一想不错,也很代他高兴。周伯通又道:“兄弟,这分身双击功夫的精要,你已全然领会,现下只差火候而已,数年之后,等到练成做哥哥那样的纯熟,你武功是斗然间增强一倍了。”两人谈谈讲讲,都是喜不自胜。以前周伯通只怕黄药师来跟自己为难,这时却盼他快些到来,好好打他一顿,出了胸中这腔恶气。他眼睁睁的向外望着,心中极不耐烦,若非知道黄药师精通奇门五行之术,岛上布置奥妙,早已前去寻他了。到得晚饭时分,那老仆送来饭菜。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快去叫黄药师来,我在这里等他,叫他来试试我的手段!”那老仆只是摇头,周伯通说完了话,才恍然而笑,道:“呸!我忘了你是个又聋又哑的可怜虫!”转头向郭靖道:“今晚咱俩要大吃一顿。”伸手揭开食盒,郭靖先闻到一阵扑鼻的香气,过来一看,见两碟小菜之外,有一大碗冬菰炖鸡,那正是自己最爱吃的菜肴。他心中一凛,拿起匙羹掏了一匙汤在口里一尝,鸡汤的咸淡香味,正与黄蓉所做的一模一样,知是黄蓉特地为他而做,不觉心里突突乱跳,向其他食物仔细一望,别无异状,只是食盒中有十多个馒头,其中一个的皮上用指甲刻了一个葫芦模样。这印痕刻得极淡,若不留心,决然瞧不出来。郭靖心知这馒头有异,捡了起来,双手一拍,分成两半,中间露出一个蜡丸。郭靖见周伯通和老仆都未在意,顺手放入怀中。这一顿饭,两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一个想到自己在无意之间练成了天下无敌的绝世武功,扒几口饭,伸手就打几拳,竟然是一面吃饭,一面打拳;另一个急着要把饭吃完,好瞧黄蓉在蜡丸之中,藏着什么消息。好容易周伯通把馒头吃完,骨都骨都的喝干了汤,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郭靖急忙掏出蜡丸,捏碎蜡皮,拿出丸中所藏的纸来,果是黄蓉所书,上面写道:“靖哥哥:你别心急,爹爹已经跟我和好,待我慢慢求他放你。”最后署着“蓉儿”两字。郭靖将纸条给周伯通看了。周伯通笑道:“有我在此,他不放你也不能了。”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郭靖盘膝坐下用功,只是心中想着黄蓉,久久不能宁定,隔了良久,才达静虚玄默、胸无杂虑之境,把丹田之气在周身运了几转,忽然心想:若要练成一人作二、左右分击的上乘武功,身体之内的运气,也得左右分别,各不相涉才是,当下用手指分别按住两个鼻孔,左呼右吸、右呼左吸的练了起来。练了约莫一个更次,自觉略有进境,只听得风声虎虎,一睁眼,但见黑暗中白须白发而舞,周伯通正在练拳。郭靖睁大了眼,凝神注视,见他所打的正是已授了自己的那套七十二路“空明拳”。他出掌发拳,势道极慢,但是一招出去,仍是带着虎虎的掌风,足见柔中蓄刚,劲力非同小可。郭靖瞧得异常钦佩。正在这一个打得忘形,一个瞧得出神之际,忽听周伯通“啊哟”的急叫一声,接着啪的一声,一条黑黝黝的长形之物,从周伯通的身旁飞起,撞在远处树干之上,似是被他用手指掷出似的。郭靖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吃了一惊,急忙抢上,叫道:“大哥,什么事?”周伯通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郭靖一惊,忙奔近身去,周伯通神色已变,扶住他的肩膀,走回岩洞,撕下一块衣襟,扎住大腿,让毒气一时不致行到心中。郭靖从怀中取出火摺,晃亮了一瞧,心中突的一跳,只见他一只小腿已肿得比平常粗壮倍余。周伯通道:“岛上向来没有这种奇毒无比的青蝮蛇,不知自何而来?”郭靖听他语音发颤,知他受毒甚深,若非以上乘内功强行抵御,早已昏迷而死,慌急之中,弯腰就在他伤口之上吮吸。周伯通急叫:“使不得,这蛇毒非比寻常,你一吸就死。”郭靖只求救他性命,这时那里还想得到自身安危,右臂牢牢按住他的下身,不住在他创口之上吮吸。周伯通待要挣扎阻止,那知全身已然酸软,动弹不得,再过一阵,竟自晕了过去。郭靖吸了一顿饭功夫,把毒液吸出了大半,都吐在地下。毒力一减,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晕了半个时辰,重又醒转,低声道:“兄弟,做哥哥的今日是要归天了,临死之前结交了你这位情义深重的兄弟,做哥哥的很是欢喜。”郭靖和他相交日子虽浅,但两人都是直肚肠的性子,肝胆相照,竟如同是数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这时见他神情就要逝去,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周伯通凄然一笑道:“那九阴真经的上半部,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内,本该传授于你,只是你吸了蝮蛇毒液,性命也不长久,咱俩在黄泉路上携手同行,倒是不怕没伴儿玩耍。”郭靖听他说自己也就要死,不禁吓了一跳,但自己神智清醒,全身一无异状,当下又点燃火摺,要去察看他的创口。那火摺烧了一阵,只剩下了半截,眼见就要熄灭,郭靖顺手摸出日间黄蓉夹在馒头中的那张字条,在火上烧着了,想在洞口找些枯枝败叶,但这时正当盛暑,草木方茂,在地下一摸,湿漉漉的尽是青草。他心中焦急,又到怀中掏摸,看有什么纸片木片,右手探入衣囊,一转一翻,触到了一张似布非布、似革非革的东西,原来是梅超风用以包里匕首之物。他这时也不及细想,取出来移在火上点着了,伸到周伯通脸前,要瞧瞧他面色如何。一照之下,只见他脸上灰扑扑的罩着一层黑气,原本一张白发童颜的孩儿面孔已全无光采。周伯通见到火光,向他微微一笑,却见郭靖神色如常,没丝毫中毒之象,大为不解,正自寻思,一瞥眼又见他手中点着了火的那张东西上写满了字,凝神一看,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练功的秘奥和口诀,只看了十多个字,已知这是九阴真经的经文,蓦地一惊,不及细问此物从何而来,一举手扑灭了火光,吸了一口气,问道:“兄弟,你服过什么灵丹妙药?为什么这蛇毒不能伤你?”郭靖一怔,想起当日与洪七公、黄蓉两人在松林练武,忽然遇上蛇群之事,那日青蛇虽多,却无一条敢来咬他,后来洪七公与他一琢磨,猜想必是因他喝了参仙老怪梁子翁的蝮蛇宝血之故,这时吮吸蛇毒而全然无碍,谅必也是由此了,于是说道:“我曾喝过一条大蝮蛇的血,或许不怕蛇毒。”周伯通指着地下那张写了经文的革片,道:“这是至宝,千万不可毁了……”话未说完,人又晕了过去。郭靖替他推宫过气,全然无效,一摸他的腿,竟是着手火烫,肿得更加粗了。郭靖心中大急,奔出洞去,跃上树顶,高声叫道:“蓉儿,蓉儿!黄岛主,黄岛主!救命啊,救命!”但桃花岛周围百余里,地方极大,黄药师等的住处离此甚远,郭靖喊得再响,别人也无法听见,过了片刻,山谷间传来:“……黄岛主,救命啊,救命!”的回声。郭靖跃下地来,束手无策,但也不能眼睁睁的让这位好友死去,危急之中,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一闪:“毒蛇既然不敢咬我,我血中许或有克制蛇毒之物。”这时也不及细想,伸手摸到周伯通日常饮茶的一只青瓷大碗,拔出匕首,就在左臂上割了一道口子,让血流在碗里。黑暗之中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后来血水凝结,再也流不出来。他扶起周伯通的头放在自己的膝上。左手撬开他的牙齿,右手将小半碗血水在他口中灌了下去。郭靖身上放去了这许多血,饶是体质健壮,也感酸软无力,一靠上石壁,竟自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觉有人在替他包扎臂上的伤口,一惊睁眼,眼前白须垂地,正是老顽童周伯通。郭靖大喜,叫道:“你……你……好啦!”周伯通道:“我好啦,兄弟,你舍命救活了我。”郭靖瞧他腿上伤势,见黑气已退,只是红肿,那是全然无碍的了。这一日早晨两人都是静坐运气,培养元神,用过中饭,周伯通才问起那张人皮的来历。郭靖想了一会,方始记起是二师父妙手书生朱聪从梅超风怀里连匕首一起盗来的,于是把那日在归云庄上朱聪盗剑的事对他说了。周伯通沉吟半晌,也不知何以梅超风要把下卷九阴真经的经文刺在这张人皮之上。郭靖问道:“大哥,你说这是至宝,那是什么?”周伯通道:“我要仔细瞧瞧,才能答你,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当日王重阳夺经绝无私心,只是要为武林中免除一个大患,所以遗训本门中人不许研习经中武功。师兄遗言,周伯通当然不敢违背,但他想:“我只瞧瞧而不练,却不算违了门规。”因此在洞中十五年,枯坐之际,把上半部经文翻阅个滚瓜烂熟。这上半部经中所载,都是拳经剑理,并非克敌制胜的真实功夫,若未学到下半部中的实用法门,徒知诀窍要旨,却是一无用处。周伯通这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揣测下卷经文中该载着些什么。他一来武功已臻上乘境界,二来对上卷经文中所载的武学精艺已全部了然于胸,所以那一晚一见人皮,就知必与九阴真经有关,这时再一反覆推敲,确知正是与他一生有关连至深至巨的下卷经文。他抬头向着十五年来朝夕与之相对的黑暗洞顶,心中好生难以委决。他爱武如狂,见到这部天下武学之人视为至宝的经书,实在极盼研习一下其中的武功,这既不是为了争名邀誉、报仇复嫌,也非好胜逞强,欲恃此以横行天下,纯是心中一股无法克制的好奇爱武之心,亟欲瞧瞧经中武功练成之后到底是怎样厉害,但想到师兄的遗训,又万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在怀中,闭眼睡了。用过中饭,他命郭靖相助,撬开洞中泥土,要将那张人皮与上半部经书埋在一起,刚用树枝挖得几下,周伯通突然大叫:“是了,是了,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大笑,高兴之极。郭靖抬头问道:“大哥,什么妙法?”周伯通笑而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他并非我全真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一一演给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正要与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之中,似对九阴真经怀有憎恶之意,说道那是阴毒邪派武功,其实那是由于黑风双煞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经中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源法门之故,这才把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与他说知,待他练成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再也甩不脱,挥不去,岂非滑稽之极?”他这人绰号叫做老顽童,最爱刁钻古怪,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恼,爱他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意,那是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功夫,咱们闲坐无聊,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大喜道:“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半部中所载要旨,细细说与他听。郭靖有好多地方不明白,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他传过根源法门,然后照着人皮上所记载的拳路剑术,一招招的说给郭靖知晓。他这次传授武功,却与普天下的教武大不相同,学的人所学的功夫,教的人竟是纯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自己出手示范试做,待郭靖学会了一些经上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武功与之拆招试拳。这样过了数日,眼见这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尚是蒙懂不觉,心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在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特地为郭靖做可口食品,只是并不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用十指手爪在石壁上撕抓拉击。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过这种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到活人的头盖骨中,残暴得紧。”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见到下卷经文中说道"遇敌时以手爪插入敌人头盖’,只道练功也是如此。他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此种功夫。”于是笑道:“她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比?好吧,咱们且不练这九阴神抓,我再教你一些内家的要诀。”他说这话时,心中又已打了主意:“我把上半部经文先教他练完,让真经中的根源法门与他身子合为一,那时他再见到下半部经文中所载武功,必觉那是顺理成章之事,决不致再行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部真经中的法门,扫数传给郭靖。那真经中所述道理,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在急切之间那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说一句,命他跟一句,反来覆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字句中的意义,却也能朗朗背诵了,再念数十遍,已自牢牢记在心头。又过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一面记诵,一面照着经中所述的习练。郭靖虽见他眉目之间,常常含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那会料到他是与自己在开一个大大的玩笑。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食盒一看,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号。他等不及吃完早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只在书信上一瞥,心中已自一惊,那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侄儿向爹爹求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封信并未写完,想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之中,看这信中语气,这“答”字下面必定是个“允”字。郭靖心中慌乱,一等那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书信拿给周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像一阳指、纯阳指这两种最厉害的本事,就必须是童子身才能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郭靖和他越谈越不对头,一个人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练不成一阳指,黄老邪怎能囚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这花朵般美貌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让他娶了黄老邪这个又刁又恶的女儿做媳妇,吃点苦头,岂不甚好?”郭靖叹了一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跃起身来,忽听得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在目光中一闪,急扑而下,正是拖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只见雄雕的脚上,缚着一个竹筒。郭靖解下一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那西毒不日就要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不但不准她走出居室半步,连替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真的无法脱难,只有死以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前去寻她云云。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八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但见双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郭靖心念一决,反而胸中泰然,坐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约莫过了十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被他瞧出破绽。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念了数十遍后,把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他日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怕功夫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郭靖听见过这种声音,叫道:“是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正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上变色,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天下无敌,但一听蛇声,却是头痛之极。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郭靖应了,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之下,果见千千万万条青蛇排成长队,向北疾进,数十名白衣男子,手持了长杆驱蛇,这股声势比之欧阳公子的蛇队,又自不同,郭靖心中一惊:“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在树干之后,随着蛇队向北。幸好驱蛇的男子武功平平,并未发觉。那蛇队前头,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的走了二十余里,转过一座山岗,前面突然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北却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不再奔进,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一行行的排得甚是整齐。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蹊跷,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只见竹林之内有一座用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一副对联,正是“绮罗堆里埋神剑,箫鼓声中老客星”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遍地竹影片片,端的是清幽无比。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一种怪蛇,金蛇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头晃动,火舌乱舞。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纱宫灯,姗姗而来,后面一人宽袍缓带,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公子。他恭恭敬敬的在前引路,走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样大的气派。”凝神瞧欧阳公子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缓步走出两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出来。欧阳锋抢上一步,向黄药师一揖,黄药师还了一揖。欧阳公子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扶他。欧阳公子知他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神,见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但终于还是身子一晃,刚叫得一声:“啊也!”头下脚上的猛然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将手中拐杖一横,靠在欧阳公子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公子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下。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得筋斗作见面礼么?”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药师道:“他欺侮我的瞎眼徒儿,我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欧阳锋哈哈一笑道:“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样美貌的小姑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各人眼前登时一亮,只见盒内放着四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放出柔和的光芒,真是罕见的珍物。欧阳锋笑着对黄蓉道:“你爹爹当年纵横天下,什么珍宝没有见过?我这点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郭靖瞧着心中怦怦而跳,心想:“不知她收是不收?”却听得黄蓉笑道:“多谢您啦!”伸手去接。欧阳公子见到黄蓉雪肤花貌,早已魂不守舍,这时见她一言一笑,更是心中荡然,心道:“她爹爹将她许给了我,果然她对我的神态与前大不相同。”正自得意,突然眼前金光闪动,叫声:“不好!”一个“铁板桥”,仰后便倒。黄药师喝骂:“你干什么?”左袖一拂,挥去了黄蓉满手掷出的金针,右手一掌便往她肩头打去。黄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爹爹你打死我最好,反正我不嫁他。”欧阳锋将明珠往黄蓉手中一塞,顺手挡开黄药师打下去的一掌,笑道:“令爱试试舍侄的功夫,你这老儿何必当真?”欧阳公子站直身子,只感左胸隐隐作痛,知道已中了金针,只是要强好胜,脸上装作没事人一般,但神色之间总是显得尴尬。欧阳锋笑道:“药兄,咱哥儿俩在华山一别,二十余年没会了。承你瞧得起,许了舍侄的婚事,今后你有什么差遣,做兄弟的决不说个不字。”黄药师道:“谁敢来招惹你这老毒物?你在西域二十年,练了些什么厉害功夫啊,显点出来瞧瞧。”黄蓉终是小孩心性,听父亲说要他显演功夫,大感兴趣,登时收泪止哭,靠在父亲身上,一双眼睛却盯住了欧阳锋。见他手中拿着一根白色的粗杖,弯弯曲曲的似是用藤制成,杖头雕着一个裂口而笑的人头,人头口中露出尖利雪白的牙齿,模样甚是诡异。更奇的是杖上盘着两条银鳞闪闪的长蛇,不住的蜿蜒上下。欧阳锋笑道:“我当年的功夫就不及你,现在抛荒了二十余年,和你差得更多啦。咱们现在一家至亲,我想在桃花岛多住几日,要好好跟你讨教讨教。”欧阳锋遣人来为侄儿求婚时,黄药师心想:“当世之间,武功可与自己比并的,只寥寥数人而已,其中之一,就是欧阳锋了。”自己女儿顽劣得紧,嫁给旁人,必致恃强欺压丈夫,他侄儿与梅超风动手时自己见过,才貌武功都是上选,远比女儿自己选中的那个姓郭的强得多。他心中又极憎厌郭靖,所以对欧阳锋的使者竟是一口答应。这时听欧阳锋满口谦逊,腹中不禁起疑,虽然素知他口蜜腹剑,言不由衷,生性狡猾得紧,但在武功上却是向来不肯服人,难道他的蛤蟆功被王重阳以一阳指破去后,竟是练不回来么?当下从袖中取出玉箫,说道:“嘉宾远来,待我吹奏一曲以娱故人。请坐了慢慢的听吧。”欧阳锋知他要以“天魔舞曲”试探自己功力,微微一笑,左手一挥,提着纱灯的三十二名白衣女子一齐走上前来,拜倒在地。欧阳锋笑道:“这三十二名处女,是兄弟派人到各地采购来的,当作一点微礼,送给老友。她们曾由名师指点,歌舞弹唱,也都还来得。只是西域鄙女,论颜色是远远不及江南佳丽的了。”第三十七回 箫筝斗胜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但见她们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一阵,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黄蓉想起欧阳公子所使的“金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黄蓉心中寻思,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害他的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公子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这时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紧了,鱼龙繁衍,极尽娇柔,那些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丧失心智。黄药师只是微笑,看到后来,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顿乱,那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公子吃过苦头,知道这一起舞,只要箫声不停,不但众女不死不休,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刚叫得一声:“叔父!”欧阳锋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公子已感心旌摇动,而驱蛇的众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的弹了几下,这金戈铁马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道:“来,来,咱哥儿俩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人狂乱之势登缓。欧阳锋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了。”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纷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公子这样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双耳。黄蓉笑道:“别人奏乐,但怕旁人不听,你们却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黄药师斥道:“你叔公的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截,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筝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示意领他们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允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纷纷远散。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铁筝,更是清厉。郭靖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渐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郭靖再听一阵,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盘膝坐下,宁神屏思,发动了内功,过不多时,筝声果然不能再带动他的心跳。只听得筝声越弹越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声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那铁筝声音虽响,但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齐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如巫峡猿啼、午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上下。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两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势,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所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那欧阳锋时,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心中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种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守住自己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一听之下,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凝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当即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相比拼。”他想到此处,当下闭目听斗。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那玉箫之声却是东闪西避,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声渐缓,箫声却是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脑中犹似电光一闪,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两句话:“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正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蓦地里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郭靖背诵那些口诀之时,固然不知道这是天下武术总诀的九阴真经,而其中含义,大半亦不了然。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无一不与他所读的口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被两种音乐一拼斗,立时豁然而悟,不禁大喜。但再听一会,忽觉两种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口诀颇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筝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许多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他听了一个多时辰,把箫声筝韵中攻伐解御的法门,与周伯通传授他的口诀相互参研,悟得了不少妙里,心中的欢喜,真是难以形容,再听一阵,忽然想起:“依照这口诀中的道理说来,他们双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他转念一想:“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就算桃花岛上布置奇妙,在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黄岛主,将他打倒,岂能被他长期困在这岩洞之中?”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听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一阵,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担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黄药师和欧阳锋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缓了。那啸声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围,他有时与啸声争一下,有时又与筝音斗一下,三种声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对这种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他潜心听那啸声,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张口高喝一声:“好啊!”他这一声喝出,立时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闪,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乐音齐歇,只听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之中。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彩,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欧阳公子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当头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郭靖此时武功大进,与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身子一侧,左手一招“神龙摆尾”,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欧阳公子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急忙向左一闪。郭靖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声,断了一根肋骨。欧阳公子内功精湛,当他掌力及于自己胸口之际,已知若是与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虑,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只见他身子直飞上青竹之巅,在青竹顶上弹了几弹,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郭靖这一出手,不但黄药师与欧阳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公子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厉害杀手反击,退后一步,凝神待敌。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叫声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欧阳锋这一声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黄药师一怔:“怎么我女儿叫老叫化做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黄蓉指着欧阳公子道:“这个坏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他转头向着欧阳公子道:“你先罚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话中有半句谎言,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公子均是脸色大变。原来欧阳锋杖头的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这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时,常使杖头这两条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转眼立毙,就算欧阳锋忽起善心要待饶他,却也是无药可救。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两条蛇形状怪异,所以顺口说了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心中最犯忌之事。欧阳公子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道,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刮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欧阳公子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但要强好胜,拼了命运内功抵住,不说话还可运气,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只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再问他,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联了手,打我一个人,是不是?”欧阳公子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一个孤身少女,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这些人都和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公子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阳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黄药师怜惜爱女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如斯,只好又点了点头。黄蓉牵住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欧阳锋为人是最机智狡猾,一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负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了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之后,这才倾倒不已,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黄药师笑道:“那也罢了。”欧阳锋向洪七公道:“七兄,咱们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与小辈们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公子,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公子谎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郭靖为人正直,听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恁地说话?”黄药师喝道:“咱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欧阳公子抢夺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道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心慕晋人的率性放诞,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诨号。她想:“欧阳公子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父亲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公子道:“我和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双手缚在背后,说不用手就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公子点头承认。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种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公子心想:“那是你规定下来的制约,并非我自己所定。”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一句:“那时是不是你和我这样说好了才比武?”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又向父亲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黄药师道:“小丫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问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黄药师心中对他向来钦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帮的人一起去办,从来不求他人,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己,心中很是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吧。”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是我徒儿,我答允过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在药兄已经答应了。”他此言一出,郭靖与黄蓉真是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下定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洪七公脸一沉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在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出来,愕然说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么要什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斗,但他为人阴沉,脸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盘算。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里配得上药兄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他们成亲,他们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又有什么味儿?”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望了女儿一眼,见她含情脉脉的凝视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对这愣小子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原来黄药师是绝顶聪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从小交游的师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郭靖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无论如何是难以答允,瞧他站在欧阳公子身旁,两人一比,欧阳公子之俊雅风流,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欧阳锋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了折断的肋骨。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诌诌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一取一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好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位老友瞧着好也不好?”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好等他伤好之后。”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若是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那里比得过他?口中说不偏袒,明明却是偏袒。这样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不伤,来来来,咱两代他们上考场吧。”不等欧阳锋回答,一掌向他肩头拍去。欧阳锋沉肩回臂,身子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吧。”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部让了开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砖,直挺挺的竖立,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彩,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来的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但见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舞来去。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总纲,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半部之内。郭靖背熟之后,功夫虽未练就,但不知不觉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斗,每一次攻合,都是与经中法门暗合,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暗暗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练就了这样可敬可畏的功夫!”欧阳公子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对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忽见自己身旁地下有一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乱动,抬头一看,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狂喜极乐之境,心中吃了一惊,低低的叫了一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拟他们的拳招。这时相斗的两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这那里象是比武斗拳,比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公子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十分的风流潇洒。郭靖看得忘形,大声的喝彩叫好。欧阳公子怒道:“你这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吵什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欧阳公子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战。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手脚愈加缓了,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间发出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郭靖大叫:“妙极!妙极!”两人又是分开再想,须知两人功夫到了这个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的招数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杀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讯,互相不知对方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竟然仍与二十年前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已拆近千余招,兀自不分上下。洪七公和欧阳锋各自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不分上下。这其间却便宜了郭靖,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拼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每当欧阳锋发出一招时,他必先代洪七公设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阵思索之后,所还的招术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赞赏了这招之后,又必推拟欧阳锋应付的法门,一看之下,亦是得益匪浅。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到:“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大进?我看得莫明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一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一掌,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却料不到他的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身子一带,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一掌推出,这才知觉,叫了一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跃起身来,左手在亭角的飞檐上一按,借势上了亭顶,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自一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时歇时作,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黄蓉见他形状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什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的事,点了点头道:“这是他一种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欧阳公子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一拼,却感觉胸伤仍痛,用不出气力,隐隐听得黄蓉说:“……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乘着众人全神观战,手一扬,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脑后飞去。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四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拼斗。这都是两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股慢吞吞的斗智炫巧、争胜赌狠,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拼,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里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黄蓉不知北丐与西毒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笑吟吟的指指点点,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想到那欧阳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斗然间纵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在她的背心。她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银梭都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吧。”欧阳公子防他还掷过来,待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去,伸出了手等他来接。欧阳公子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嶲美,宛如神仙。黄蓉喝一声彩,叫道:“你的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阳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掷下去。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来。他只怕伤了黄蓉,急运劲力,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当下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把黄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他的面前。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了姑娘么?”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么伤得了我?”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什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了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练武,要你这丫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小命还在么?你瞧瞧那竹亭!”黄蓉瞧那竹亭时,只见竹亭已塌去了半边,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这时只见几枝巨竹都是连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觉心中骇然,伸了伸舌头。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以极凶极猛之势反击,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岂非自趋绝地?待得欧阳锋知觉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了大祸,这个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上,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眼见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递出去,突然间一股强力与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势一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暗暗钦佩:“老叫化果然了得,连徒弟也调教得如此功夫!”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郭靖的武艺,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消了七八分,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我女儿虽是不能许他,我却要好好赏他一点什么。”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却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黄药师见两人又要动手,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不是来打架。”黄药师道:“兄弟原说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在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本事,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种功夫,兄弟必当好好传他。”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种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第三十八回 三道试题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接口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面子,就让他们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公子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快快活活的喝郭世兄一杯喜酒。要是你再有三心二意,旁生枝节,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你。”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们爷儿俩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的认输。”欧阳锋笑道:“你知道了就好。药兄,你快出题吧。”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配给欧阳公子,决意出三个欧阳公子必能取胜的题目,正自沉吟,洪七公道:“考试嘛,那也很好,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都是武功上的事儿,若是考什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爷儿俩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个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都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试,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这样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心存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洪七公笑道:“这法儿倒真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他一面说一面就向欧阳公子招手。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所以大家祇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竹枝梢上试招,谁先落地,就算输了。第三、谁伤了小辈,也是算输了。”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样高的功夫,若是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样。”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吧,就这么着。”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竹枝,分成两队。洪七公与欧阳公子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黄蓉知道欧阳公子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样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是比郭靖占了便宜,心中不禁甚是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一齐动手,欧阳世兄与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沉吟,筹思相助郭靖之法,心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黄药师叫道:“一、二、三!”竹枝梢上人影飞舞,四个人已动上了手。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称奇:“怎么他武功精进如此,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是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伤了他的身体,忽然间灵机一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竹枝。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身子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一望,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公子使出轻功,在竹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公子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他真刀真枪的动手,当然是他先落地。”鼻中哼了一声,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公子头顶扑将下来。欧阳公子吃了一惊,急忙左足一借力,向右窜了过去,那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知他必会向右闪避,自己在半空中腰身一扭,已先落在右边竹枝梢上,双手往前一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欧阳公子见他竟能在空中转身,已自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一喝,那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落下地来,心中正想第一道考试我是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原来欧阳锋久战郭靖不下,心想:“若是让他与我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存?”忽地欺进一步,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头一低,也是伸出左手,反手向上一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一面运劲抵御,哪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究竟功力尚浅,那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武功之中,刚中有柔,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了。虽然如此,却也是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的撞下地来。欧阳公子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的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公子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检,忽然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脚上一按,自己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坠之势却更加快了。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声:“啊哟!”斗然间只见郭靖身子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公子横跌在地,郭靖却又站在一根竹枝之上,借着竹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脸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很杂,连蒙古人的摔交玩意儿也学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原来郭靖脚底被欧阳公子一按,直向下坠,只见欧阳公子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双手一合,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一摔,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用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之法。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生长大漠,在未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这次无意之中竟演了一场空中摔交以此取胜,实是人之始料所不及。黄药师道:“这第一场是郭世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教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末就请药兄赐第二道题。”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小嘴一撅道:“爹,你明明是偏心,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什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的么?我这第二道题,是要请两位世兄品题品题老夫吹奏的一首乐曲。”欧阳公子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什么管弦丝竹,那自然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黄药师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锋兄放心。”他向欧阳公子和郭靖道:“两位世兄各折一根竹枝,听我箫声一起,就打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作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么?”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公子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黄药师笑道:“七兄锋兄在此,小弟贻笑方家了。”玉箫就唇,幽幽咽咽的吹了起来。欧阳公子辨音审律,按宫引商,一拍一击,打得丝毫无误。郭靖初时茫然无绪,把竹杖举在空中,始终不敢下击,黄药师吹了一盏茶时分,他竟然未打一记节拍。欧阳锋叔侄甚是得意,心想这一场,赢定了,第三场既是文考,想来也是十拿九稳。黄蓉好不焦急,将右手手指在左手腕上一拍一拍的轻扣,盼郭靖依样葫芦的跟着击打,哪知他抬头望天,呆呆出神,竟未瞧见她的手势。黄药师又吹了一阵,郭靖忽地举起手来,一竹杖打了下去,刚巧打在两拍之间。欧阳公子噗哧一笑,心想这浑小子一动便错。郭靖打了一记,第二记仍是打在两拍之间,他连击四下,记记都打错了。黄蓉摇了摇头,心道:“我这傻哥哥本就不懂音律,爹爹不该硬要考他。”一望父亲,却见他脸色有诧异之色,只听得郭靖又是连击数下,箫声忽地微微一乱,但随即回归原来的曲调。郭靖竹枝连打,记记都打在节拍前后,时而快时而慢,或抢先或坠后,黄药师的箫声数次几乎被他打得走腔乱板。这一来,不但黄药师留上了神,洪七公与欧阳锋也是甚感惊诧。原来郭靖适才听过三人以箫声、筝声、啸声相斗,领悟了在乐音之中攻合拒战的法门,这时听到黄药师的箫声,就以竹枝的击打扰乱他的曲调。他用竹枝打在枯竹之上,发出“空、空”之声,饶是黄药师的定力已臻炉火纯青的境界,竟有数次险些儿把箫声随着这阵极难听极嘈杂的“空、空”声所打的节拍。黄药师精神一振,心想你这小子居然还有这一手,曲调突转,缓缓的变得柔靡万端。欧阳公子只听了片刻,不由自主的击起手中竹枝婆娑起舞。欧阳锋叹了一口气,抢过去扣住他腕上脉门,取出丝巾塞住了他的双耳,待他心神宁定,方始放手。黄蓉自幼听父亲习练这天魔舞曲的调子,父女俩心神如一,自是不受危害,但知父亲的箫声具有极大魔力,担心郭靖抵挡不住。郭靖盘坐在地下,一面以全真教的内功摒虑宁神,抵御箫声的引诱,一面以竹枝相击,扰乱箫声。黄药师、洪七公、欧阳锋三人以音律较艺之时,互相有攻有守,不仅使自己不受别人之诱,尚乘隙攻击对方心神,郭靖功力远逊三人,只守不攻,竟然防护得周密异常,虽不能寻隙反击,但黄药师连变量调,却也不能将他降服。又过了一阵,箫声愈来愈细,几乎难以听闻。郭靖停竹凝听,哪知这正是黄药师的厉害之处,箫声愈轻,诱力却是愈大,郭靖凝神一听,心中的音韵节拍即行与箫声合而为一。若是换作旁人,此时已陷入绝境,再也无法脱身,但郭靖练过双手互搏之术,心有二用,一知不妙,硬生生把心神分开,左手抢了一根竹枝,也“空、空、空”的敲了起来。黄药师吃了一惊,心想:“此人身怀异术,实在不可小觑。”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行边吹。郭靖双手分打节拍,记记都是与箫声的韵律格格不入,他这一双手分打,就如两人合力与黄药师攻拒一般,力道登时强了一倍,但桃花岛主具何等神通,敌人越强,他精神越振,那箫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郭靖再支持了一阵,忽听那箫声之中,飞出阵阵寒意,似有玄冰里身,不禁簌簌发抖。洞箫本以柔和宛转见长,这时的音调却峻肃峭杀之极,郭靖渐感冷气侵骨,知道不妙,急忙分心思念那炎日临空、盛暑锻铁、手执巨炭、身入洪炉种种苦热的情状,果然寒气大减。黄药师见他左边身体凛有寒意,右边的身体却在腾腾冒汗,不免暗暗称奇,曲声一转,恰如严冬方逝,盛夏立至。郭靖刚待分心去抵挡,手中节拍却已打乱。黄药师心想:“此人若要勉强抵挡,还可支撑一阵,只是忽冷忽热,日后必当害一场大病。”一音袅袅,散入林间,忽地曲终音歇。郭靖知他故意容让,上前称谢,说道:“多谢黄岛主眷顾,弟子极感大德。”黄药师忽然想起:“这小子年纪幼小,武功却练得如此之纯,难道他面子上装傻作呆,其实却是个绝顶听明之人?若真如此,我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且试他一试。”于是微微一笑,说道:“你很好呀,你还叫我黄岛主么?”这句话明明是说三场比试你已胜了两场,已可改称“岳父大人”了,那知郭靖为人甚是淳朴,不懂别人话中双关含蓄之意,只道:“我……我……”却说不下去,双眼望着黄蓉求助。黄蓉芳心暗喜,右手大拇指不住弯曲,示意要他磕头。郭靖懂得这是磕头,当下爬翻在地,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口中却不说话。黄药师笑道:“你向我磕头干么啊?”郭靖道:“蓉儿叫我磕的。”黄药师心想:“傻小子终究是傻小子。”伸手拉开了欧阳公子耳上蒙着的丝巾,说道:“论内功是郭世兄强些,但我刚才考的是音律,那却是欧阳世兄高明得多了,这样吧,这一场两人算是平手,我再出一个题目,让两位世兄一决胜负。”欧阳锋眼见侄儿已经输了,知他心存偏袒,忙道:“对,对,再比一场。”洪七公微笑不语,心道:“女儿是你的,你爱许给那风流浪子,别人也管不着。老叫化有心跟你打一架,只是双掌难敌四手,待我去邀段皇爷助拳,再来打个明白。”只见黄药师从怀中取出一本红绫面的册子来,说道:“我与拙荆就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拙荆不幸在生她的时候去世,现下承蒙锋兄七兄瞧得起,同来求亲,拙荆若是在世,心中也必欢喜……”黄蓉听父亲说到这里,眼圈早已红了。黄药师接着道:“这一本书是拙荆当年所书的,乃她心血所寄,现在请两位世兄同时阅读一遍,然后背诵出来,谁背得又多又不错,我就把女儿许配于他。”他顿了一顿,见洪七公在旁微微冷笑,又道:“照说,郭世兄已多胜了一场,但这一本书与兄弟一生大有关连,拙荆又因此书而死,现下我默祝她在天之灵亲自挑选女婿,庇佑那一位世兄获胜。”洪七公再也忍耐不住,喝道:“黄老邪,谁听你鬼话连篇?你明知我徒儿傻气,不通诗书,却来考他背书,还把死的婆娘搬出来吓人,好不识害臊!”大袖一拂,转身便走。黄药师冷笑一声,说道:“七兄,你要到桃花岛来逞威,还得再学几年功夫。”洪七公停步转身,双眉一扬,道:“怎么?”黄药师道:“你不通奇门五行之术,若不得我允可,休想出得岛去。”洪七公道:“我一把火烧光你的臭花臭树。”黄药师道:“你有本事就烧着瞧瞧。”郭靖眼见说僵了两人就要动手,忙抢上一步,说道:“黄岛主、洪老前辈,弟子与欧阳大哥比试一下背书就是。弟子资质鲁钝,输了也是应该的。”黄药师横了他一眼,问道:“你叫你师父什么?”郭靖道:“弟子新近拜师,因未禀明六位恩师,所以未曾改口。”黄药师道:“那里有这许多婆婆妈妈的迂执啰唆。”他生性旷达,行事大违俗道,见郭靖淳厚守礼,甚是不喜。洪七公道:“好哇!我还算不得是你师父,你爱丢丑,只管现眼就是,请啊,请啊!”黄药师向女儿道:“你给我乖乖的坐着,可别弄鬼。”黄蓉微笑不语,心知郭靖必输,暗暗盘算和他一同逃出桃花岛之策。黄药师命欧阳公子和郭靖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将那本册子自己拿着,放在两人眼前。那册面上用篆文书着“九阴真经下卷”六字。欧阳公子一见,心中大喜,心想:“我千方百计逼迫梅超风献书,那知岳父大人有心眷顾,让我得阅奇书。”郭靖见了六个篆字,一字不识,心想:“他故意难我,这种弯弯曲的蝌蚪字我那里识得?反正我认输就是了。”黄药师揭开首页,册内文字却是用楷书缮写,只见字迹甚是娟秀,果是女子手笔,郭靖只望了一行,心中一跳,只见第一行写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那正是周伯通教他背诵的句子,再看下去,句句都是心中熟极而流的。黄药师隔了片刻,算来该读完了,给他们揭过一页。到得第二页上,辞句已颇有脱漏,愈到后面,文句愈是散乱颠倒,笔致也愈是软弱无力。郭靖心中斗然一凛,想起周伯通所说黄夫人硬默九阴真经,因而心智虚耗、小产逝世之事,那么这一本册子正是她临终时所默写的了。“难道周大哥教我背诵的,就是九阴真经么?不对,不对,那真经下卷已被梅超风失落,怎会在他手中?”黄药师见他呆呆出神,只道他早已瞧得头昏脑胀,也不理他,仍是一页页的揭过。欧阳公子起初几行尚记得住,到后来看到练功的实在法门之际,见那字句七颠八倒,无一句可解。再看到后来,满页都是跳行脱字,不禁废然叹了一口气,心想:“原来他还是不肯以真经示人。”但转念一想:“我虽不得目睹真经全文,但总比这傻小子记得多些。这一场考试,我是胜定了。这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终归是我的人了。”郭靖再看册页,但见每句都是周伯通曾教自己背过的,只是册页上所书,脱漏跳文极多,远远不及自己心中所记的完全。他抬头望着树梢,始终想不通其中原由。过了一会,黄药师把册页揭完,问道:“那一位先背?”欧阳公子心想:“册中文字颠三倒四,难记之极。我乘着记忆犹新,必可多背一些。”当下抢着道:“我先背吧。”黄药师点了点头,向郭靖道:“你到竹林边上去,别听他背书。”郭靖依言走出数十步。黄蓉见此良机,心想咱俩正好溜之大吉,待要悄悄走到郭靖身边,黄药师叫道:“蓉儿,过来。你也来听他们背书,莫要说我偏心。”黄蓉道:“你本就偏心,用不着人家说。”黄药师笑骂道:“没点规矩。过来!”黄蓉口中说:“我偏不过来。”但素知父亲为人精明之极,他既已留心,那就难以脱身,必当另想别策,于是慢慢走了过来,向欧阳公子嫣然一笑,道:“欧阳大哥,我有什么好,你干么这样喜欢我?”欧阳公子只感一阵迷糊,笑嘻嘻的道:“妹子,你……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黄蓉又道:“你且别忙回西域,在桃花岛多住几天。西域很冷,是不是?”欧阳公子道:“西域地方大得紧,冷的处所固然很多,但有些处所风和日暖,就如江南一般。”黄蓉笑道:“我不信!你就爱骗人。”欧阳公子待要辩说,欧阳锋已看出了她的狡计,知道她要引得侄儿胡思乱想,把所记的书上文字,忘记个一干二净,当即冷冷的插嘴道:“孩子,不紧要的话慢慢再说不迟,快背书吧!”欧阳公子心中一惊,被黄蓉这样一打岔,适才强记硬背的杂乱文字,果然忘记了好些,当下定一定神,慢慢的背了起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溢,不足胜有余……”他果真聪颖过人,前面几句开场的总纲,背得一字不错,但后面实用的练功法门,黄夫人不懂武功,本来就只记得一鳞半爪,只因文字杂乱无序,欧阳公子十成中只背出一成。黄药师笑道:“背出了这许多,那可真难为你了。”他提高嗓子叫道:“郭世兄,你过来背吧!”郭靖走了过来,见欧阳公子面有得色,心想:“这人真有本事,只读一遍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句子都记得了,我可不成,只好照周大哥教我的背。”洪七公笑道:“傻小子,他们存心要咱们好看,咱们认栽了吧。”郭靖道:“我本来及不上欧阳大哥。”黄蓉忽地一顿足,跃上塌了半边的竹亭,腕底一翻,已把匕首抵在自己胸膛之上,叫道:“爹,你若是硬要叫我跟那个臭小子上西域去,女儿今日就死给你看吧。”黄药师知道这个宝贝女儿说得出做得出,叫道:“把匕首放下,有话慢慢好说。”欧阳锋将拐杖在地下一顿,呜的一声怪响,杖头中飞出一件奇形暗器,笔直往黄蓉射去。那暗器去得好快,黄蓉尚未看清来路,只听当的一声,手中匕首已被打落在地。黄药师身子一晃,跃上竹亭,伸手搂住女儿纤腰,柔声道:“你当真不嫁人,那也好,在桃花岛上一辈子陪着爹爹就是。”黄蓉双足乱顿,哭道:“爹,你不疼蓉儿,你不疼蓉儿。”洪七公见黄药师这个当年纵横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被一个小女儿缠得没做手脚处,不禁哈哈大笑。欧阳锋心道:“待先定下名份,打发了老叫化和那姓郭的小子,以后的事,就容易办了。女孩儿家撒娇撒痴,理她怎地?”于是说道:“郭世兄武艺高强,真乃年少英雄,记诵之学,也必是好的,药兄就请他背诵一遍吧。”黄药师道:“正是。蓉儿你再瞎吵,郭世兄的心思都被你搅乱啦。”黄蓉果然住口。欧阳锋一心要郭靖出丑,道:“郭世兄请背吧,我们大伙儿在这儿恭听。”郭靖羞得满脸通红,心道:“说不得,只好把周大哥教的胡乱背背。”于是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这部九阴真经,反来覆去无虑已念了数百遍,这时背将出来,那真是滚瓜烂熟,没半点窒滞。他只背了一页,众人已都惊得呆了,心中都道:“此人大智若愚,原来聪明至斯。”转眼之间,郭靖一口气已背到第四页上。黄药师听他所背经文,比之册页上所写,几乎多了十倍,而且句句顺理成章,确似原来经文,心中一凛,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那故世的娘子当真显灵,在阴世间把经文想了出来,都传了这少年?”只听郭靖犹在如流水般背将下去,心想此事千真万确,抬头望天,喃喃说道:“阿衡,阿衡,你对我如此情重,借这少年之口来把真经授我,怎么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我晚晚吹箫给你听,你可听见么!”那“阿衡”是黄夫人的小字,连黄蓉也不知道。众人见他脸色有异,眼含泪光,口中不知说些什么,都感奇怪。黄药师出了一会神,忽地一挥手,脸上犹似罩了一层严霜,厉声问郭靖道:“梅超风失落的九阴真经,可是到了你的手中?”郭靖见他眼露杀气,心中甚是惊惧,说道:“弟子不知梅……梅前辈的经文落在何处,若是知晓,自当相助找来,归还岛主。”黄药师看他脸色之中,没丝毫狡诈作伪神态,又知他言而有信,更信这是黄夫人在冥冥中所授,朗声说道:“好!七兄锋兄,这是先室选中了的女婿,兄弟再无话说。孩子,我将蓉儿许配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蓉儿被我娇纵坏了,你须得容让三分。”黄蓉喜得心花怒放,笑道:“爹,我可不是好好地,谁说我被你娇纵坏了?”郭靖就算再傻,这时也不待黄蓉指点,当即跪下地来拜了四拜,叫了一声:“岳父大人!”他身子尚未站起。欧阳公子忽然喝道:“且慢!”洪七公万料不到郭靖有如此高明的背书本事,只喜得咧开了一张大嘴,合不拢来,听欧阳公子一声喝,忙道:“怎么?你不服气么?”欧阳公子道:“郭兄所背诵的,远比这册页上所载为多,必是他得了九阴真经,晚辈斗胆,可要放肆在他身上搜一搜。”洪七公道:“黄岛主都已许了婚,却又另生枝节作甚?适才你叔叔说了什么来着!”欧阳锋怪眼一翻道:“我欧阳锋岂能任人欺蒙?”他听了侄儿之话,料定郭靖身上必然怀有九阴真经,此时一心要想夺取经文,相较之下,黄药师许婚与否,倒是次等之事了。郭靖将衣带一解道:“欧阳前辈请搜便是。”一面将怀中之物一件件的拿了出来。放在青石之上。欧阳锋见那些物件都是银两、汗巾、火石之类,伸手到他身上来摸。黄药师素知欧阳锋为人极是歹毒,莫要恼怒之中,暗施毒手,他功力深湛,下手之后,可是解救不得,当下咳嗽一声,伸出左手放在欧阳公子颈后脊骨之上。那是人身要穴,只要他手劲一发,立时震断脊骨,欧阳公子休想活命。洪七公知道他的用意,暗自好笑:“黄老邪偏心得紧,这时爱女及婿,反过来一心维謢我这傻徒儿了。”欧阳锋原想以蛤蟆功在郭靖小腹上偷按一掌,叫他三年之后,伤发而死,但见黄药师预有提防,也就不敢下手,一摸郭靖身上果然无别物,沉吟了半晌。他可不信黄夫人死后选婿这等说话,忽地想起,此人傻里傻气,看来不会说谎,若是问他,许或能套出真情,当下蛇杖一抖,杖上金环当啷啷一阵乱响,两条怪蛇从杖底直盘上来。黄蓉和郭靖见了这等怪状,都退后了一步。欧阳锋尖着嗓子问道:“郭世兄,这九阴真经的经文你是从何处学来的?”郭靖道:“我知道有一部九阴真经,可是从未见过,上卷是在周伯通大哥那里……”洪七公奇道:“你怎么叫周伯通作大哥?”郭靖道:“周大哥和弟子结义为把兄弟的。”洪七公笑骂:“一老一小,荒唐荒唐!”欧阳锋道:“那下卷呢?”郭靖道:“那被梅超风梅师姊在太湖边上失落了,现下她正奉了岳父之命,四下寻访。弟子禀明岳父之后,想去助她一臂之力。”欧阳锋和侄儿对望一眼,厉声道:“你既未见过九阴真经,怎能背得如是纯熟?”郭靖奇道:“我背的是九阴真经?不对,不对!那是周大哥教我背的。”黄药师暗暗叹了口气,好生失望,心道:“看来神鬼之说,终属渺茫。想来我女与他确有姻缘之分,是以如此凑巧。”黄药师暗自叹息,欧阳锋却紧问一句:“那周伯通今在何处?”郭靖正待回答,黄药师喝道:“靖儿,不必多言。”转头向欧阳锋道:“此等俗事,理他作甚?锋兄,七兄你我二十年不见,且在桃花岛痛饮三日!”黄蓉道:“七公公,我去给你做几样菜,这儿岛上的荷花真好,荷花瓣儿蒸鸡、鲜菱荷叶羹,您一定喜欢。”洪七公笑道:“今儿遂了你的心意,瞧小娘们乐成这个样子!”黄蓉嫣然一笑,说道:“七公公,欧阳伯伯,欧阳世兄,请吧。”欧阳锋向黄药师一揖道:“药兄,你的盛情兄弟心领了,今日就此别过。”黄药师道:“锋兄远道来此,兄弟一点地主之谊也没尽,那如何过意得去?”欧阳锋万里迢迢的赶来,除了替侄儿联姻之外,原本另有重大图谋,要想与黄药师结成姻亲之后,两人合力,把天下奇书九阴真经弄到手中,否则以他一派宗主之尊,岂肯轻易涉足东土?现下姻事不就,落得一场失意,心情甚是沮丧,一再坚持要走。欧阳公子忽道:“叔叔,做侄儿的没用,丢了你老人家的脸。但黄伯父有言在先,他要传授一样功夫给侄儿。”欧阳锋哼了一声,他知侄儿对黄家这小妮子尚未死心,要想借口学艺,与黄蓉多所亲近,然后施展风流解数,将她弄到手中。黄药师本以为欧阳公子必定选中,这功夫是传给郭靖的,现下见欧阳公子落选,心中也甚歉然,说道:“欧阳世兄,令叔的武功妙绝天下,旁人望尘莫及,你是家传的武学,不必求诸外人的了。只是左道旁门之学,老朽差幸尚有一日之长。世兄若是不嫌鄙陋,任那一门功夫,但教老朽会的,定必倾囊相授。”欧阳公子心道:“我要选一样学起来有费时日的本事。久闻桃花岛主五行奇门之术,天下无双,这个必非朝夕可以学会。”于是躬身下拜,说道:“小侄素来心仪伯父的五行奇门之术,求伯父恩赐教导。”黄药师沉吟不答,心中好生为难,这是他生平最得意的学问,连亲生女儿也尚未传授,岂能传于外人?但言出于口,不能反悔,只得说道:“奇门之术,包罗甚广,你要学那一门?”欧阳公子一心要留在桃花岛上,道:“小侄见桃花岛上道路盘旋,花树繁复,心中欣慕之极。求伯父许小侄在岛上居留数月,细细研习这中间的生克变化之道。”黄药师脸色突变,向欧阳锋望了一眼,心想:“你们要查究桃花岛上的机巧,到底有何用意?”欧阳锋何等机伶,早知他心中起疑,向侄儿斥道:“你太也不知天高地厚!桃花岛上花了黄伯父半生心血,岛上布置何等奥妙,外敌不敢入侵,全仗于此,怎能对你说知?”黄药师一声冷笑,说道:“桃花岛就算是光秃秃一座石山,天下也未必就有人能来伤了我黄药师去。”欧阳锋陪笑道:“小弟鲁莽失言,药兄万勿见怪。”洪七公笑道:“毒兄,毒兄!你这激将之计,使得可不高明呀!”黄药师将玉箫在衣领中一插道:“各位请跟我来。”欧阳公子见黄药师脸有怒色,向叔父望了一眼。欧阳锋点点头,跟在黄药师后面,众人随后跟去。曲曲折折的转出竹林,眼前现出一大片荷塘,塘中白莲盛放,清香阵阵,莲叶田田,一条小堤从荷塘中央直穿过去,将荷塘分隔左右。黄药师迳从小堤上行去,将众人领到一座精舍之中。那屋子全是用不刨皮的松树搭成,屋外攀满了青藤,此时虽是炎夏,但众人一见这所屋子,心中顿感一阵清凉。黄药师将四人让入书房,哑仆送上茶来。那茶颜色碧绿,入口如饮雪水,一直凉到心脾中去,洪七公笑道:“世人言道:做了三年叫化,连官也不愿做。药兄,我若是在你这清凉世界住中住上三年,连叫化也不愿做啦!”黄药师道:“七兄若肯在这里盘桓一时,咱哥儿俩饮饮酒,谈谈心,那小弟真是求之不得。”洪七公听他说得诚恳,心中为之一动。欧阳锋道:“你们俩位在一起,只要不打架,不到两个月,必定有几套新奇拳法剑术创了出来。”洪七公笑道:“你眼热么?”欧阳锋道:“这是光大武学之举,那是再妙也没有。”洪七公笑道:“哈哈,又来口是心非那一套了。”欧阳锋与洪七公两人之间虽无深仇大怨,却素来心存嫌隙,只是欧阳锋城府极深,未到一鼓而能将洪七公致于死地之时,始终不与他破脸,这时听他如此说,笑笑不语。黄药师在桌上一按,西边壁上挂着一幅淡墨山水忽地徐徐升起,露出一道暗门,他走过去揭开了门,取出一卷卷轴,捧在手中轻轻抚摸了几下,对欧阳公子道:“这是桃花岛的总图,岛上所有的五行生克、阴阳八卦的变化,全记在内,你拿去好好研习吧。”欧阳公子好生失望,原盼在桃花岛多住一时,哪知他拿出一张图来,心中所谋,眼见是难成的了,但只得躬身去接。黄药师却不将图就递给他,朗声说道:“且慢!”欧阳公子一怔,将手缩了回去。黄药师道:“你拿了这图,到临安府找一家客店或是寺观住下,三月之后,我派人前来取回。图中一切,只许心记,不得另行抄录印摹。”欧阳公子想道:“你既不许我在桃花岛居住,这种邪门儿的功夫我也懒得理会。这三月之中,还得给你守着这个图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有什么损坏失落,尚须担当干系。这种事不干也罢!”正待婉言谢却,忽然转念一想:“他说派人前来取回,那必是派他女儿的了,这可是一个亲近之机。”于是伸手接过,藏在怀内。欧阳锋举手告辞,黄药师也不再留,相率送了出来,走到门口,洪七公道:“毒兄,明年岁尽,又是华山论剑之期,你好好养养气力,咱们打一场大架。”欧阳锋淡淡一笑道:“我瞧都不必争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早已有了主儿。”
第三十九回 墓中密室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我欧阳锋何德何能,岂敢觊觎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过这位郭世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那位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欧阳锋道:“传授过郭世兄功夫的人之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说老顽童周伯通?”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临别之时重提这个话题,见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的对手,更不必说咱们这些乡下佬了。”黄药师道:“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是深知的。”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武功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做兄弟的向来钦服得紧,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黄药师被他一激再激,忍耐不住,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欧阳锋哈哈大笑道:“药兄好会说笑话!”黄药师不再答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一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一手携着郭靖,一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霎眼间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见洞口拦着的丝线已经根根寸断,低呼一声:“咦!”双足一登,跃到了洞口,洞内静悄悄的那有周伯通的人影?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软,踏到了空处。黄药师的轻功已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哪知此处仍是一个空洞。好黄药师,此时脚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巾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电般倒射出来。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美,齐声喝彩,只听得“波”的一声,黄药师双足已陷在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都已走到跟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只闻到一股臭气冲鼻,低头一看,双脚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黄药师气恼之极,拆了一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孔中,又料到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他定会向里一跃,于是又在洞内挖了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再在退跃出来之处挖了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几泡尿、疴了一堆粪。黄药师走进洞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之外,再无别物,洞壁之上,依稀写着几行字。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能跟取得九阴真经与否的大事有关,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壁之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被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囚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乌气,后来仔细想想,饶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黏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黄药师伸手将树叶一揭,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头顶忽喇一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喨,头顶掷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直缀给欧阳锋换了。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见写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人一碰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缓而行。黄药师足下一加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快捷异常,威猛无伦,那知周伯通一侧身就避了开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一瞧,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郭靖抢上一步,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的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手一扬,已将她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向旁一让,啪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在地下,散了开来,臭气直往上冲。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折磨了我一十五年,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休,总算对得起你罢?”黄药师道:“你绷断了洞口的丝线,怎么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原来当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山洞来与黄药师拼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自行用数十条丝线在洞门口拦住,就如蜘蛛结网一般,约束自己万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误了大事。这日得郭靖提醒,自己无意之中已练就了分心合击的绝顶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盘膝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恩怨怨,情爱嫌憎,一幕一幕的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种声音互斗,一时间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由,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知道了他的性情,这时再想,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报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的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只是他天性顽皮,心道:“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挖孔疴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若是黄老邪发觉得早,我必被他追上,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你可打我不过啦!”他想到得意之处,顺手一挥,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心中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住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身子一震,吃了一惊:“这可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几时练过了?”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的武功,但为了教导郭靖,不知不觉已把经文深印于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一一暗合。周伯通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他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口中牙齿之助,将左右双手缚在一起,口里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黄药师那里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种顽皮怪想,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说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各人转了一个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两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功夫却已在你我之上,还是不要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当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烧了祭一祭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那里去?”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给了他,不就是传给了你?”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当真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位贤婿亲手交与我的。”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时还在拼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也夹在其中,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挟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之间,东飘西散,不知去向。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在这片刻之间,把一部经书用掌力压成了碎片。喝道:“老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右摇摆,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与双手缚住之人过招。”斗然间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是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绷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绷断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连滚几转。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劝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仔细一看,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身法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拿足踢,那里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这时已悟到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与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相同,当下凝神观看,心中默默暗记,看到精妙之处,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黄药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见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的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身上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他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绷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只虱子,放在口中毕剥一咬,说道:“啊哟,痒得我受不了啦。”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可招架不了,得双手齐上。”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却去抢黄药师的帽子。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一架,被黄药师使劲一送,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但左手却也已把他头上的帽子抢了过来。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一送,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闭上了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无意中学了九阴真经,已违背了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然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一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从怀里拿出一只玉匣,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周伯通道:“伯通,天下伤药,无出我桃花岛小还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伤可以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郭靖蹲下地来,背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边,只见一个港湾之中,大大小小,停泊着六七艘船只。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吧。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他向欧阳锋那艘大船一瞧,见船头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绣着一条两头蛇,心中甚是不喜。欧阳锋双手一击,取出一管木笛嘘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的两名哑仆,领了那些白衣男子,驱赶蛇群出来,顺着几条狭长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旁边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了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艘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众人瞧那船船尾高高耸起,形状甚是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那里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是小孩脾气说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所以停泊在那里向来不用。我那里是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毁了给你看。”做了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周伯通忽地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起来。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不禁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地在地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去,阻住四名哑仆。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我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霉气重些呢,还是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几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大聚会,听老叫化分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若是老叫化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领?所以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离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欧阳公子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颜如春花,丽如朝霞,不由得看得痴了。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么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岳父若是把新船给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黄药师身子一晃,抢在两人面前,双手一拦,说道:“我黄药师素不打诳,坐这艘船可是凶多吉少。”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心里佩服你药兄够朋友。”洪七公虽然行事说话十分滑稽,但内心却颇为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中必有蹊跷,周伯通既然坚持要坐,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所以一意陪他同坐,这是洪七公为人的侠义之处。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我黄药师倒是多虑了。郭世兄你也去吧。”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做“靖儿”,这时忽又改口,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再踏桃花岛一步,休怪我黄药师无情。”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那哑仆哑舌头早被割去,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震碎,飞堕海心,没入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桃花岛上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访查确实,才将他们擒拿至岛上,割哑刺聋,命他们服侍自己。他曾言道:“我黄药师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能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一掌打入海心,众人心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双膝一曲,跪在地下。洪七公道:“他什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黄药师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交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不知道这就是经文,若是知道……”周伯通不明事情的轻重缓急,越是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开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子不知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那就是九阴真经,本就不易使人入信,这时经周伯通那样一说,黄药师盛怒之下,那里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将真情说了出来。他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一揖,说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之外,剎时之间,没入了林中。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一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老儿却当了真。”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真经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捧腹狂笑,一面忍痛,一面要笑,脸上神情甚是尴尬。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只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到了何处。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路,只得颓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公子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世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公子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许,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洪七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一名哑仆领了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眼睛向她们望也不望,摆摆手,命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的船中,只怕真有什么机关,两位宽心,兄弟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若是你跟在后面,无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味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咱们后会有期。”一拱手,径自上船。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心中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怪船去,瞧瞧他一条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奈何得了?”一手牵着洪七公,一手牵着郭靖,奔上那艘船,只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在那里侍候,都是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那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这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头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只见那艘船前前后后,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备得甚是充足,却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洪七公心中疑惑,飞身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船上三张帆吃饱了风,直向北行,他回头一望,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船上白帆正中,绘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舵夫打个手势,命他驶船偏向西北,再向船尾遥遥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公心中嘀咕:“他紧紧跟来干么?难道他真安着好心?老毒物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命舵夫转向正东直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洪七公心道:“咱们在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在那里。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不给?”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样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是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那你就在晚上偷他出来。”郭靖听了,也不禁笑了出来。他见周伯通在船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那里去?”周伯通道:“那没准儿,到处逛逛散散心。”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那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到太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趟。”周伯通眼睛一翻道:“那干什么?”郭靖道:“归云庄的庄主陆乘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易。”郭靖甚喜,正要道谢,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只见他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且说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心中十分恼怒,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轻轻啜泣。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意,想去对她安慰几句,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在地下摔得片片粉碎。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出,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日后爹爹也必不肯饶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这岛上,岂不寂寞难过?”她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中暗暗难过,发誓以后决不再令老父伤心,哪知这时又遇上这等为难之事。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替我作主,那里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母亲,伤痛愈甚,开了房门,走到厅上,黄药师在桃花岛上的居屋,门户有如虚设,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轻轻走出门去,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她傍花拂叶,来到母亲的墓前。佳木茏葱,异卉烂漫,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妙品,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了三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扳,那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括,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摺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这时墓碑石门,都已自行闭上,她独处地下斗室之中,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不禁思潮起伏,心想:“我从来没见过妈,等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会像画上那么年青那么美?她现在在那里?是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圹室中的壁上案头,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天下,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宧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出名的珍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珍物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陪伴着她。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被灯光一照,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是历千百年不朽不坏。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的身子化为尘土,珍珠白玉却仍旧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妈绝世聪明,所以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她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之后母亲的玉棺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依偎在母亲身上,过了一会,竟自沉沉睡去。睡梦之中,只觉已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自己要极力看她的面容,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间,母亲向天空飞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十分惶急,突然父亲的声音竟响了起来,是在叫她母亲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黄蓉从睡梦中醒来,只听见父亲的声音还在喃喃说话,虽然隔了一条毡帐,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她定了一定神,才知道并非作梦,父亲也来到了这圹室之中。她自小之时,父亲就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黄蓉听到父亲的声音,却也不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他,要等父亲走了方才出去。却听父亲说道:“我向你许过愿!要把九阴真经找来,焚烧给你瞧瞧,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什么。十五年来始终未能如愿,到今日,这才成就了这番心愿。”黄蓉心中大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杀你女婿,这是他们自行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样?”当下竖耳细听,黄药师却反来覆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怎样的孤寂难受。黄蓉听父亲如此吐露真情,不禁为之恻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将来何患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那老顽童把真经的上下卷都用掌力毁了,当时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法得偿之日,那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和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花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来和妈妈相会的?”原来黄药师为人虽然怪僻,但对妻子却情深义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能即死,于是到陆地上去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平常的船只一般无异,但船底的木板,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用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巨浪一打,支持不到半日,必致沉没。黄药师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自己驾船出海,两人一起葬身于万仞碧波之中,但每次要出海时,总是既不忍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携之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道,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黄蓉不明其中原由,所以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那老顽童把九阴真经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送了性命,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般,你在天之灵,想来也可以心安了。只是老叫化无端端的陪死,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杀死三个天下的一流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践了,哈哈!”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确信那艘花船之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当下又惊又痛,立即就要抢出去恳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哈哈长笑,走出了墓道。黄蓉定了定神,心中再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我就陪他死了。”她知父亲对妻子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拍醒船中哑船夫,命他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来,同时黄药师的玉箫之声,也已隐隐响起。黄蓉向岸上一望,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所以夜中出来驰驱。黄蓉斗然想起:“这茫茫大海之中,那里找靖哥哥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第四十回 鲨群蛇阵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抢出船舱,脚下一软,水已没胫,不由得大吃一惊。三人都是一等一的武功,立时足下用劲,一跃上了船桅,洪七公手中还提着两名哑子船夫,俯身一望,甲板上波涛汹涌,海水滚滚灌入船来。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黄老邪真有几下子,这船他是怎么弄的?”洪七公道:“我也不知道啊!靖儿,抱住桅杆,别放手……”郭靖还没有答应,只听得喀喇喇几声响喨,船身从中裂为两半。那两名船夫一惊,抱住帆桁上的手一松,直跌入海中去了。洪七公叫道:“老顽童,你会水性不会?”周伯通笑道:“勉强对付着试试……”他后面几句话被海风迎面一吹,已听不清楚。此时桅杆渐渐倾侧,不久就要横堕入海。洪七公叫道:“靖儿,桅杆与船身相连,咱们合力震断它。来!”两人掌力忽发,同时击在主桅的腰心。这桅杆虽然坚牢,那里禁得起洪七公与郭靖两人合力齐施,轰的一声,拦腰折断,两人抱住了桅杆,跌入海中。当地离桃花岛已远,四下里波涛山立,没半点陆地的影子,洪七公暗暗叫苦,心想在这大海之中飘流,若是无人救援,武功再高,无饮无食,也只支持得十天半月而已。远远听见海上一人在哈哈大笑,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洪七公道:“靖儿,咱们过去接他。”两人一手扶着断桅,一手划水,循声而去,海中浪头极高,划了数丈,又被波浪打了回来。洪七公气存丹田,朗声叫道:“老顽童,咱们在这里。”他果然内功深湛,虽在大海之上,海风呼啸,浪声澎湃,但他的叫声还是远远的传了出去。过了片刻,只听周伯通叫道:“老顽童变了落水狗啦,这是咸汤泡老狗啊!”郭靖噗嗤一笑,心想在这危急当中,他还有心情说笑,“老顽童”果然是名不虚传。三人同时从船桅跌下,但被波浪一送,片刻间已相隔数里之遥,这时拨水靠拢,过了半个时辰,才好容易凑在一起。洪七公与郭靖一见周伯通,都不禁失笑,只见他双足底下都用帆索缚着一块船板,正以上乘轻功,在海面踏波而行。只是海浪之力太强,虽然身子随波起伏,甚是轻松自在,但要前进后退,却也不易控制,他玩得正在起劲,丝毫没想到眼前的危险。郭靖放眼四望,坐船早已被海波吞没,众船夫也已尽数葬身海底,忽听周伯通大声惊呼:“啊哟,乖乖不得了!”洪七公与郭靖听得叫声惶急,齐问:“怎么?”周伯通手指远处,说道:“鲨鱼,大队鲨鱼。”郭靖生长沙漠,不知鲨鱼的厉害,一回头,见洪七公神色有异,心想不知那鲨鱼是何等样的怪物,连师父和周大哥平素那样泰然自若的人,竟也不能镇定。洪七公运起掌力,在桅杆尽头处横劈一掌,直削一掌,把桅杆劈下了半截,执在手中。刚要抛给郭靖,海面的白雾中忽喇一声,一个巴斗大的鱼头钻出水面,两排尖利如刀的白牙在阳光中一闪,鱼头又没入了水中。洪七公将木棍掷给郭靖,叫道:“照准鱼头打!”郭靖探手入怀,摸出匕首,叫道:“弟子有匕首。”将木棍远远掷去,周伯通伸手接住,这时已有四五条虎鲨围住了他,只是还没看清楚情势,不敢攻击。周伯通一弯腰,通的一声,一棒将一条虎鲨打得脑浆迸裂,鲨群闻到血腥,一齐都涌上来。郭靖见海面上翻翻滚滚,不知有几千条鲨鱼,又见它们一口就把死鲨身上的肉扯下一大块来,牙齿尖利之极,心中不禁凛然,突觉脚上一物微微一撞,他疾忙缩脚,身底水波晃动,一条大鲨鱼猛窜上来。郭靖左手在桅杆上借力一推,身子向右,顺手一匕首从那条鲨鱼头顶刺了下去。那匕首砍金断玉,锋锐无比,嗤的一声轻响,已在鲨鱼头上刺了一个窟窿,鲜血从海水中翻滚而上。群鲨围上,乱抢乱夺的咬啮。三人武功卓绝,在群鲨围攻之中,东闪西避,身上竟未有丝毫破损,每一出手,总有一条鲨鱼或死或伤。那鲨鱼只要身上出血,转瞬间就被同伴扯食得剩下一堆白骨。饶是三人艺高人胆大,见了这情景也不禁心中悚然。四周鲨鱼难计其数,杀之不尽,在这情势下斗到后来,总归无幸,但在酣战之中,也不暇想及其他,三人掌劈剑刺,拳打棒击,一个时辰之中,已打死二百余条鲨鱼,但见海上烟雾四起,太阳慢慢沉入西方海面。周伯通叫道:“老叫化,郭兄弟,天一黑,咱们三个人就一块一块的钻到鱼肚皮里去啦。咱们来个赌赛,瞧谁先给鲨鱼吃了。”洪七公道:“先给鱼吃了算输还是算赢?”周伯通道:“那当然算赢。”洪七公道:“啊哟,这个我宁可认输。”反手一掌“神龙在尾”,打在一条大鲨鱼侧边,那大鲨总有二百余斤,被他掌力一带,飞出海面,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这才落下,只震得海面水花高溅,那鱼肚子向天,早已毙命。周伯通赞道:“好掌法!你到底比是不比?”洪七公笑道:“恕不奉陪。”周伯通哈哈一笑,问郭靖道:“兄弟,你怕不怕?”郭靖心中实在极为害怕,但见两人越打越是宁定,生死大事,却也拿来说笑,精神为之一震,说道:“先前怕,现在好些啦。”忽见一条巨鲨张鳍鼓尾,猛然间冲了过来。郭靖见那巨鲨来势凶恶,身子一侧,左手向上一引,那是个诱敌的虚招,那巨鲨果然上当,半身跃出水面,疾似飞梭般向他左手咬来。郭靖右手一匕首刺去,插中巨鲨口下的咽喉之处。那巨鲨正向上跃,这一跃之势,刚好使匕首在它腹上划了一条长缝,登时血如泉涌,脏腑都翻了出来。这时周伯通和洪七公也各杀了一条鲨鱼。周伯通中了黄药师的掌力,原本未痊,酣斗良久,胸口又剧痛起来,他大笑叫道:“老叫化,郭兄弟,我失陪了,要先走一步到鲨鱼肚里去啦!”猛一转头,忽见远处白帆高张,暮霭苍茫中一艘大船破浪而来,洪七公侧身避开一条鲨鱼的进袭,也已见到来船,正是欧阳锋所乘,一路跟来那艘。三人见有救援,斗得更加起劲。郭靖靠近周伯通身边,助他抵挡冲来袭击的鲨鱼。只一顿饭功夫,大船驶近,放下两艘小舢舨,把三人救上船去。周伯通口中吐血,但还是不断说笑,指着海中鲨群咒骂。欧阳锋和欧阳公子站在大船头上迎接,极目远望,见海中鼓鳍来去的尽是鲨鱼,心中也不禁骇然。欧阳公子命手下驱蛇的汉子用大块牛肉作饵,挂在铁钩上垂钓,片刻之间,钓起了七八条大鲨。洪七公指着鲨鱼笑道:“好,你吃不到咱们,这可得让咱们吃了。”欧阳公子笑道:“小侄有个妙法,给洪伯父报仇。”命人削了几根两端尖利的粗木棍,用铁枪撬开鲨鱼嘴唇,将木棍撑在上下两唇之间,然后将一条条活鲨重又抛在海里。欧阳公子笑道:“这叫它永远吃不得东西,可是十天八天却又死不了。”郭靖心道:“如此毒计,亏他想得出来。这饕餮异常的鲨鱼在海中活活饿死,那滋味可真够受的。”周伯通笑道:“兄弟,这恶毒的法子你瞧着不顺眼,是不是?这叫做有毒叔自有毒侄啊!”西毒欧阳锋听别人说他手腕毒辣,向来不以为忤,心中反有沾沾自喜之感,听周伯通如此说,微微一笑,说道:“老顽童,这一点小小玩意儿,和老毒物的真本事比起来,可还差得远啦。你们三位被这些小小鲨鱼困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区区看来,那也算不了什么。”周伯通道:“啊,老毒物吹得好大的气,你若是大显神通,真能把海中这些鲨鱼尽数杀了,我老顽童向你磕头,叫你三百声亲爷爷。”欧阳锋笑道:“那可不敢当,你若不信,咱哥儿俩就打个赌。”周伯通大叫:“好好,赌人头也敢。”洪七公心中起疑:“凭他有天大本事,也不能把这成千成万条鲨杀了,只怕他另有异谋。”只听欧阳锋笑道:“赌人头却也不必。倘若我胜了,我要请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能推辞。要是我输,也听凭你差遣做一件难事,你瞧好也不好?”周伯通大叫:“任你爱赌什么就赌什么!”欧阳锋向洪七公道:“这就相烦七兄做个中证。”洪七公点了点头道:“好!但若胜方说出来的事,输了的人或是做不到,或是不愿做,却又怎生?”周伯通道:“那就跳在这大海里喂鲨鱼。”欧阳锋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命手下人拿过一只小酒杯。他右手伸出两指,嵌住他杖头那条怪蛇的头颈,蛇口张开,牙齿尖端毒液登时如泉涌出。欧阳锋将酒杯伸过去接住,片刻之间,浓如漆,黑如墨的毒液流了半杯。他放下怪蛇,又掀起另一条蛇如法炮制,盛满了一杯毒液。那两条蛇放出毒液后盘在杖头,不再游动,似已筋疲力尽。欧阳锋欧命人钓起一条鲨鱼,放在甲板之上,左手揪住鱼吻向上一提,右手踏在鲨下唇,两下一分。那条鲨鱼几有两丈来长,被他这样一分,一张巨口不由得张了开来,露出两排匕首般的牙齿。欧阳锋将那杯毒液倒在鲨鱼口里,左手倏地变掌,在鱼腹下一托一挥。一条数百斤的巨鲨忽地飞起,噗通一声,落在海中。周伯通笑道:“嗯,我懂啦,这是老和尚治臭虫的妙法。”郭靖道:“大哥,什么老和尚治臭虫。”周伯通道:“从前有个老和尚,在汴梁街上叫卖杀臭虫的灵药,他道若是不把臭虫杀得干干净净,那就赔买主十倍的钱。这样一叫,可就生意兴隆啦。买了灵药的主儿回去往床上一撒,啊哈!半夜里臭虫还是成群结队的出来,咬了他个半死。那人可就急了,第二天一早找到了老和尚,要他赔钱。那老和尚道:"我的药非灵不可,若是不灵,准是你的用法不对。’那人问道:"该怎么用?’老和尚道:"你把臭虫捉来,撬开嘴巴,把这药喂它这么几分几钱,若是不死,你再来问老和尚。’那人恼了,说道:"要是我把臭虫捉到,这一掏不就死了,干么再喂你的什么毒药?’老和尚道:"本来嘛,我又没说不许掏。’”郭靖、洪七公和欧阳锋都哈哈大笑。欧阳锋笑道:“我的臭虫药和老和尚的可略略有些儿不同。”周伯通道:“愿闻其详。”欧阳锋向海中一指道:“你瞧着吧。”那条喝过蛇毒的巨鲨一跌入海中,肚腹向天,早已毙命,七八条鲨鱼围上来一阵咬囓,片刻之间,那巨鲨变成一堆白骨,沉入海底。说也奇怪,吃了那巨鲨之肉的七八条鲨鱼,不到半盏茶时分,也都肚皮翻转,从海心浮了上来。群鲨一阵抢食,又是尽都中毒而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只一个时辰功夫,海面上尽都浮着鲨鱼的尸体,余下未死的鲨鱼为数已是不多,可是仍在争食尸身,转瞬之间,眼见要尽数中毒。洪七公叹道:“老毒物,老毒物,你这毒计固然毒极,这两条怪蛇的毒汁,可也忒厉害了些。”欧阳锋望着周伯通嬉嬉而笑,心中得意已极。周伯通搓手顿足,乱拉胡子,众人放眼望去,随着波浪起伏上下的,尽是死鲨翻转了的肚皮。洪七公道:“锋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欧阳锋道:“那可不敢当。”洪七公道:“你这小小一杯毒汁,凭它毒性厉害无比,怎能毒得死这成千成万条巨鲨。”欧阳锋笑道:“这毒汁的毒性甚是奇特,任何鲜血一碰上它,那血就化成毒药,毒液虽是小小一杯,但一条鲨鱼喝了之后,这鱼身上成百斤的鲜血就都化成了毒汁,愈传愈广,永无止歇。”说话之间,大队鲨群已尽数死灭,其余的小鱼,在鲨鱼群来时不是葬身鲨腹,就是早已逃得干干净净,海中一时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洪七公道:“快走,快走!这里毒气太重。”欧阳锋传下令去,船上前帆、主帆、三角帆一齐升起,乘着南风,向西北而行。周伯通道:“老毒物,果然下的好毒手,你要我做什么事,说出来吧。”欧阳锋笑道:“三位请到舱中换了干衣,用食休息。赌赛之事,咱们慢慢再说不迟。”周伯通十分性急,叫道:“不成,不成!你得马上说出来。”欧阳锋笑道:“既是如此,伯通兄请随我来。”洪七公与郭靖见欧阳锋叔侄领了周伯通到后舱去,径行到前舱换衣。四名白衣少女过来服侍。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可从来没享过这个福。”把上下衣服脱个精光,一名少女替他用干布揩拭。郭靖胀红了脸,不敢脱衣。洪七公笑道:“怕什么?还能吃了你么?”两名少女走上来要替他脱靴解带,郭靖急忙除下靴袜外衫,钻入被窝之中,方才换了小衣。洪七公哈哈大笑,那四名少女也是格格直笑。换衣方毕,又是两名少女走进舱来,每人手中托了一个盘子,盛着酒菜白饭。说道:“我们老爷请两位爷胡乱用些。”郭靖累了一日,腹中甚饿,拉开板凳,请师父坐下用饭。洪七公向几名少女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老叫化见了美貌的娘儿们吃不下饭。”那些少女笑着走出,轻轻带上舱门。洪七公拿起菜肴和酒在鼻边嗅了几嗅,轻声道:“别吃的好,那老毒物鬼计多端,只吃白饭无碍。”拔开背上葫芦的塞子,骨都骨都喝了两口酒,和郭靖各自扒了三大碗饭,把几碗菜都倒在船板之下。郭靖低声道:“不知他要周大哥做什么事。”洪七公道:“决不会能好事。”忽地舱门缓缓推开,一名白衣少女走到门口,说道:“周老爷子请郭爷到后舱说话。”郭靖向师父望了一眼,随着那少女走出舱门,从左舷走到后梢。这时风浪渐大,那大船左右摇摆。郭靖见那少女在船舷上稳步而行,显然武功颇有根底,只见她在后舱门上轻击三下,待了片刻,然后把舱门推开,柔声道:“郭爷到。”郭靖走到船舱,那舱门就在他身后关了,四下一看,舱内竟然无人。郭靖正感奇怪,左边一扇小门忽地推开,欧阳锋叔侄走了进来。郭靖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反手将小门关上,斗然间抢上一步,一伸手,抓住了郭靖左手手腕的脉门。郭靖万料不到他会在这时动武,未曾提防,欧阳锋这一抓又是来如闪电,快捷无伦,一抓之下,郭靖腕上就如上了一道铁箍,登时动弹不得。欧阳公子身手也是迅速之极,一见叔父得手,立时从壁上取下一柄长剑,剑尖抵住郭靖后心。郭靖一阵迷惘,呆在当地,不知他叔侄二人是何用意。欧阳锋冷笑道:“老顽童和我打赌输了,我叫他作事,他却不肯。”郭靖道:“嗯?”欧阳锋道:“我叫他把九阴真经默写出来给我瞧瞧,那老顽童竟然说话不算数。”郭靖心想:“周大哥那里肯把真经传你?”问道:“周大哥呢?”欧阳锋冷笑一声道:“他曾言道,若是不愿依我的话做事,那就跳在大海里喂鲨鱼,这句话他倒没赖。”郭靖大吃一惊,叫道:“他……他……”拔足要待奔向舱门。欧阳锋手上一紧,向里一拉,欧阳公子手上微微用劲,剑尖已刺破衣服,触到他背心的肌肉。欧阳锋向桌上的纸墨笔砚一指,说道:“当今之世,已只有你一人知道真经全文,快写下来吧。”郭靖摇了摇头。欧阳公子笑道:“你和老叫化刚才吃的酒菜之中,都已下了毒药,若不服我们的独门解药,十二个时辰后毒性发作,就像海里的那些鲨鱼般死了。只要你好好写将出来,自然饶了你师徒二人性命。”郭靖暗暗心惊,心道:“若非师父机警,已自着了他的道儿。”欧阳锋见他仍是沉吟不语,冷笑道:“你已把经文牢牢记在心中,写将出来,于你丝毫无损,尚有什么迟疑?”郭靖凛然道:“你害了我义兄的性命,我和你仇深似海!你要杀便杀,想要我屈服于你,那叫做痴心妄想!”欧阳锋“哼”了一声道:“好小子,倒有骨气,你不怕死,连你师父的性命也不救么?”郭靖尚未答话,忽听得身后舱门喀喇一声巨响,木板碎片纷飞,一股水浪猛泼进来,直向欧阳锋脸上射去。欧阳锋听到舱门破裂声音,即知是被洪七公用掌力震碎,只见他双手各提一只木桶,把两桶海水猛泼过来。他知洪七公武功高强,这两桶海水劲力非同小可,若是被他泼中,纵然没有大碍,却也必遭损伤。眼见两条碧绿透明水注笔直的飞来,双足一登,提了郭靖向左跃开四步,一只手仍是紧紧握住他手腕上的脉门。只听得“劈劈”两声,舱中水花四溅,欧阳公子一声惊呼,已被洪七公一把抓住后领,提了过去。洪七公哈哈一声长笑,说道:“老毒物,你千方百计要占我上风,老天爷总是不许!”欧阳锋一见侄儿落入他的手中,立时放下笑脸,说道:“七兄,又要来伸量兄弟的功夫么?咱们到了岸上再打不迟。”洪七公笑道:“你跟我徒儿这样亲热干什么?拉着他的手不放。”欧阳锋道:“我和老顽童赌赛,是我赢了不是?你是中证不是?老顽童不守约言,我只好唯你是问,可不是?”洪七公连连点头,道:“那不错。老顽童呢?”郭靖心中甚是难受,抢着说道:“周大哥被他逼着跳海死了。”洪七公一惊,提着欧阳公子跃出船舱,四下里一望,海中波涛起伏,不见有周伯通的踪影。欧阳锋牵着郭靖的手,也一起走上甲板,将手一松,说道:“郭世兄,你功夫还没练到家呢!人家随便一伸手,你就听人摆布,去跟师父练十年,再来闯江湖吧。”郭靖心中记挂着周伯通的安危,也不理会他的讥嘲,爬上桅杆,四面了望。洪七公提着欧阳公子的后领,将他向欧阳锋掷来,喝道:“老毒物,你逼死老顽童,自有全真教的人跟你算账,你叔侄俩武功再强,也未必抵挡得了全真七子的围攻。”欧阳公子不等身子落地,用手一撑,站了起来,心中暗骂:“臭叫化,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就要在我跟前爬着叫啦。”欧阳锋微微一笑,道:“那时你这中证可也脱不了关系。”洪七公笑道:“好啊,到时候我打落水狗,再跟你较量较量。”欧阳锋把手一拱,进了船舱。郭靖看了大半个时辰,一无所见,只得落到甲板,把欧阳锋逼他写经的事对师父说了。洪七公点了点头,并不言语,心中却有一阵隐忧:“老毒物做事向来锲而不舍,不把真经得到手中,那是决计不肯罢休的,我这徒儿可要给他缠上了。”眼见坐船向着正西疾驶,再过两天,就可望得到陆地。他怕欧阳锋又在饮食中下毒,亲到房中抢夺了一大批饭菜,与郭靖俩饱餐一顿,倒头呼呼大睡。欧阳锋叔侄守到次日下午,眼见已过了十四五个时辰,但洪七公师徒仍是没有动静。欧阳锋倒担心起来,只怕他们毒发之后要强不肯声张,毒死了郭靖,那可糟了,到门缝中偷偷一张,只见两人好好地坐着闲谈,心中甚是奇怪,暗道:“若非老叫化机警,没有服到毒药,那必是他另有解药。”心念一转,立时又生毒计。这时洪七公正在兴高采烈的向郭靖谈论选立丐帮帮主继承人的规矩,说道:“可惜你不爱做叫化,否则像你这样的人品,我帮中倒还没人及得上。只要我这打狗棒一传给你,除了老叫化,丐帮中就数你为大了。”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船壁上铮铮铮铮,传来一阵斧凿之声。洪七公跳起来,叫道:“不好,贼厮鸟要把船凿沉。”抢到舱口,向郭靖叫道:“快抢船后的小舢舨。”一言甫毕,通的一声,板壁已被一柄铁椎锤破,只听得嗤嗤嗤一阵响,涌进来不是海水,却是数十条蝮蛇。洪七公笑骂:“老毒物用蛇攻!”手一扬,一把钢针掷了出去,数十条蝮蛇都被钉在船板之上,痛得吱吱乱叫,身子左扭右曲,却已游动不得。郭靖心想:“蓉儿虽然也会这满天花雨掷金针之技,可是比起师父他老人家来,却是差得远了。”他心念甫动,那缺口中涌了数十条蝮蛇进来。洪七公钢针连掷,转眼之间,进来的蝮蛇又悉数被针钉死在地。但听得驱蛇的木笛声嘘嘘不绝,蛇头晃动,从缺口中进来的愈涌愈多。洪七公杀得性起,大叫:“老毒物给我这许多练功的靶子,那真是再好也没有。”探手入囊,又抓了一把钢针,触手之处,剩下的钢针已不过七八十枚。心中蓦地一惊,眼见蛇群源源不绝,正自思索抵御之法,忽听喀喇声响,两扇门板直跌进舱,一股掌风,袭向自己后心。郭靖站在师父身侧,一觉掌风凌厉,不及回身,先自双掌并拢,回了一招,只觉来势猛恶,竭尽平生之力,这才抵住。欧阳锋见这一招居然推不倒他,“咦”了一声,踏进一步,反掌横劈。郭靖心知若是一味硬架,必然挡不开对方这一招,当下左掌一带,右手欺进敌侧,迳攻欧阳锋的左胁。欧阳锋的一掌不敢用老了,沉肩回掌,往他手腕上斩下。郭靖眼见处境危急,只要给欧阳锋守住舱门,那么毒蛇不断涌进,自己与师父两人必致无幸,于是左手奋力抵挡欧阳锋的招术,右手反而着着抢攻。左挡右进,左虚右实,郭靖这路拳术奇妙已极,欧阳锋全未见过这种左右分心搏击的拳路,不禁呆了一呆,竟被郭靖连抢数招。若要讲到真实功夫,郭靖就是双手各使一路拳法,以二敌一,也不是欧阳锋的对手,只是他这套武功太奇,以致出敌不意,斗然间占了上风。西毒欧阳锋享大名数十年,究是武学的大师,微微一怔之下,立时想到应付郭靖分心合击这路功夫的法门,口中“咕”的一声叫,双掌齐推出去。郭靖单凭左手,万万抵挡不住,眼见要被他逼得向后倒退,而身后蛇群已嘶嘶大至。洪七公大叫:“妙极,妙极!老毒物,你连我的小徒儿也打不过,还逞什么英雄豪强!”呼的一招“飞龙在天”,从两人头顶飞跃而过,一脚把挡在前面的欧阳公子踢了一个筋斗,一个肘槌,撞向欧阳锋的后心。欧阳锋身体一侧,还了一招,他逼迫郭靖的掌力却因而消解。郭靖心想:“师父与他功力悉敌,他侄儿现下已非我的敌手,兼之他身上伤势未愈,以二敌一,我方可操胜算。”精神一振,拳脚如狂风暴雨般往欧阳锋身上攻去。洪七公一面出招,一面游目四顾,见十余条蝮蛇已游至郭靖身后,转瞬间就要跃上咬人,急叫:“靖儿,快出来!”手上加紧,把欧阳锋的招术尽数接了过去。欧阳锋腹背受敌,颇感吃力,身子一偏,放了郭靖出舱,与洪七公再拆数招,成百条蝮蛇已游上甲板。洪七公骂道:“打架要畜生做帮手,不要脸。”可是见蝮蛇愈涌愈多,心中也是发毛,右手执了绿竹杖,飞舞来去,打死了十余条蝮蛇,一拉郭靖,奔向主桅。欧阳锋暗叫:“不好!只要被这两人跃上了桅杆,一时就奈何他们不得。”飞奔过去,要拦在两人面前。洪七公猛劈两掌,风声虎虎,欧阳锋横拳接过,郭靖又待上前相助。洪七公叫道:“快上桅杆。”郭靖道:“我打死他侄儿,给周大哥报仇。”洪七公急道:“蛇!蛇!”郭靖见前后左右都已有毒蛇游动,不敢恋战,反手接住欧阳公子掷来的一枚飞燕银梭,一纵丈余,左手已抱住了桅杆,只听得身后暗器风响,顺手将接来的银梭掷出。当的一声,两枚银梭在空中一碰,飞出船舷,一左一右,都落入海中去了。郭靖双手交互,顷刻间已爬到了桅杆中段。欧阳锋知道洪七公也要上桅,掌法越打越紧。洪七公虽然仍是稳持平手,但要抽空上桅,却也不能。郭靖见蛇群已逼至师父脚下,情势已急,大叫一声,双足抱住桅杆,身子直溜下来。洪七公左足一点,人已跃飞,右足踢向欧阳锋面门。郭靖抓住师父手中竹杖,向上用力一甩,洪七公的身子如一只大鸟般直飞起来,长笑声中,一手已抓住了帆桁,挂在半空,反而在郭靖之上。这一来,两人居高临下,极占优势。欧阳锋知道如爬上去施展攻击,必定吃亏,大声叫道:“好呀,咱们耗上啦。转舵向东!”只见风帆侧过,那艘船又向东边汪洋大海中直驶出去。主桅脚下,密密麻麻的都是毒蛇。洪七公坐在帆桁之上,口里大声唱着乞儿讨钱的“莲花落”,神态甚是得意,心中却大为发愁:“在这桅杆之上躲得几时?纵使老毒物不把桅杆砍下,只要蛇阵不撤,咱们就不能下去。他爷儿俩在下面饮酒睡觉,咱爷儿俩却在这里喝风撒尿!不错!”他一想到撒尿,立时拉开裤子,往下直撒下去,口中还叫:“靖儿,淋尿给直娘贼喝个饱。”郭靖是小孩性子,正合心意,跟着师父大叫:“请啊,请啊!”师徒二人同时向下射尿。欧阳锋急叫:“快将蛇群撒开。”同时向后跃开数步。他身法快捷,洪郭两人的尿当然淋不到他。欧阳公子听叔父语声甚急,怔了一怔,脸上颈中却已溅着了数点。他最是爱洁,不觉大怒,猛地想到:“咱们的蛇儿怕人尿。”只听得木笛声响,群蛇缓缓后撤,但桅杆下已有数十条蝮蛇被尿淋到。欧阳锋这些毒蛇都是在西域白驼山蛇谷中杂交培养而得,毒性猛烈,可就是害怕人兽的粪尿。那数十条毒蛇一淋到热尿,痛得乱翻乱滚,张口互咬,驱蛇人一时间那里约束得住。洪七公和郭靖见下面诸人一阵忙乱,乐得哈哈大笑。郭靖心想:“若是周大哥在此,他必定更加高兴。唉!他跃入这茫茫大海之中,那是凶多吉少的了。”过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黑。欧阳锋命船上众人都坐在甲板上欢呼畅饮,酒气肉香,一阵阵冲了上来。洪七公是个极馋之人,如何抵受得了?片刻之间,就把背上葫芦里还盛的酒都喝干了。当晚两人轮流守夜,但见甲板上数十人手执灯笼火把,押着蛇群将桅杆团团围住,实是无隙可乘。洪七公把欧阳锋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还凭空捏造无数丑事,加油添酱,骂得恶毒异常。欧阳锋却在舱中始终不出。洪七公骂到后来,唇疲舌倦,也就合眼睡了。次日清晨,欧阳锋派人在桅杆下大叫:“洪帮主、郭小爷,欧阳老爷整治了上等酒席,请你们下来用饭。”郭靖叫道:“你叫欧阳锋来,咱们请他吃尿。”过不多时,桅杆下开了一桌酒席,饭菜热腾腾的直冒热气。席边放了两张坐椅,似是专等洪郭二人下来食用。洪七公又是“直娘贼,狗厮鸟”的胡骂一通。到得第三日上,两人已饿得头中微微发晕。洪七公道:“但教我那个女徒儿在此,她聪明伶俐,必定有对付老毒物的法子。咱爷儿俩可只有干瞪眼、流纔涎的份儿。”郭靖叹了口气,向着西边望去,突见远处有两点白影。他初时当是白云,也不以为意,那知白影移近甚速,越来越大,啾啾啼鸣,却是两头白雕。郭靖大喜,曲了左手食指放在口中,吹了一声长哨。两头白雕飞到船顶,打了两个盘旋,俯冲下来,停在郭靖肩上,正是他在大漠中养伏了那两头猛禽。郭靖喜道:“师父,莫非蓉儿也乘了船出来?”洪七公道:“那妙极了。咱们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快叫她来作个计较。”郭靖拔出匕首,割了两块五寸见方的船帆,用匕首在布上划了“有难”两字,下角划了一个葫芦的图形,每只白雕脚上缚了一块,对白雕说道:“快快飞回,领蓉姑娘来此。”两只白雕似有灵性,在郭靖手上挨挤了一阵,齐声长鸣,振翼高飞,在空中盘旋一转,向西没入云中。
第四十一回 海上拼斗一对白雕飞走之后不到一个时辰,欧阳锋又在桅杆之下布列酒菜,劝诱洪七公与郭靖下来享用。洪七公笑道:“酒色财气四个字中,老叫化只好了一个"酒’字,他偏生瞧准了来试我。我叫化一生只练外功,定力可就差了一点,靖儿,咱们下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再上来,好不好?”郭靖道:“白雕既已带了信去,情势必致有变。您老人家且再等一等。”洪七公一笑,过了一会道:“靖儿,天下味道最不好吃的东西,你道是什么?”郭靖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洪七公道:“有一次我到北方,大雪之中饿了八天,松鼠固然找不到,到后来连树皮也寻不着了。我在雪地泥中乱挖乱掘,忽然掘到了五只活的东西,老叫化幸亏这五只东西救了我一命,多挨了一天。第二日就打到了一只黄狼,饱啖了一顿。”郭靖道:“那五只东西是什么?”洪七公道:“是蟑螂,肥得很。”郭靖一阵恶心,不禁想起了蟑螂的臭味。洪七公哈哈大笑,尽拣天下最脏最臭的东西来说,要抵御桅杆脚底喷上来的酒肉香气,他说一阵,笑一阵,最后道:“靖儿,现下若有蟑螂,我也吃了,但有一件最脏最臭之物,老叫化宁可吃自己的脚趾头,却也不肯吃它,你道是什么?”郭靖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笑道:“我知道啦,是臭屎!”洪七公摇头道:“还要脏。”他听郭靖猜了几样,都未猜中,于是大声说道:“我对你说,天下最脏的东西,是西毒欧阳锋。”郭靖大笑,连说:“对,对!”这时天气甚是郁闷,四下里微风不动,那艘大船本就行驶极慢,到后来风帆平平软垂,吃不到一丝风息,那船竟在海中停了,船上诸人个个汗出如浆,海面上时时有鱼跃起,想是海水之中也甚郁热。洪七公极目四望,但见万里无云,晴空一碧,摇头道:“这模样有点儿古怪。”过了一顿饭时分,洪七公忽见东南角天上有一抹黑云,迅捷异常的飞来,不禁“啊哟”一声。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道:“有怪风!这桅杆上是安身不得了,底下又有这许多臭蛇,那如何是好?”一时沉吟无计,喃喃自语:“就算同舟共济,也就未必能逃过这个劫难,若再互相争斗,那只有同归于尽了。”一言甫毕,忽地一缕凉风,掠过面颊,身上顿感清快,帆上绳索,也微微晃了几晃,洪七公道:“靖儿,若是桅杆折断,就往下溜。小心别堕入海中。”郭靖心想天色如是佳美,难道转瞬间就有不测风云?但他对师父甚是崇信,当下点头答应,一抬头,猛见黑云已如一堵极厚的高墙,自东南角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只听得一声忽喇巨响,前桅已从中断为两截,那船忽地抛起,郭靖登觉犹似腾云驾雾一般,一股极大风力,压向身子,口鼻俱闭,喘不过气来。他双手双脚牢牢抱住桅杆,一睁开,只见四周俱是碧绿透明的水墙,原来浪头已高了桅杆。洪七公运足中气,高声叫道:“靖儿,往下溜些!”郭靖手脚一松,往下滑了约莫二丈,只见一堵水墙从头顶掠过,狂风挟水,一下子把三角帆卷得不知去向。这时甲板上的蛇群早已被风浪扫入海中,掌舵的舵夫被倒下来的桅杆打得脑浆迸裂。那船在海中团团乱转,各帆吃饱了风,船身东一倒,西一侧,眼见就要倾覆。洪七公叫道:“靖儿,去把舵掌稳了。”乌云压顶,狂风怒吼,满船都是木头、铁器、船帆折裂之声,横档木与帆索在空中乱舞。郭靖跃到船尾,低头避过被疾风卷来的一根断木,一伸手又抓住横里扫过中的半条铁链,弯腰扶着舵柄,劲力一发,将船舵把得稳稳。他生长北地,从未驾过船只,只是使出武功,拿定舵柄,纵然波涛怒摇,却不让那舵左右晃动,耳旁风声虎虎,那船如箭般向前飞驰。洪七公跃上主帆的横桁,要把主帆收将下来,他早已用手扯断帆索,但那帆吃饱了巨风,宛有数千斤之重,洪七公劲力虽强,却始终拉不下来,只听得嗤的一响,帆布被他手力扯脱一块,主帆微微一沉,迅即被风力推了上去。忽听身旁一个声音笑道:“七兄,咱们北丐西毒一齐来显一下神通。”欧阳锋双手抓住主帆右角,洪七公抓住左角,齐声喝道:“下来!”这两人的功夫果然非同小可,一张巨帆登时被他们四只手硬生生的扯了下来。主帆一落,船上所受风力大减,虽然波涛汹涌,但危难已过。洪七公与欧阳锋分头将各帆落下。暴雨雨点大如黄豆,打得人脸上微微生疼,各人身上里外全湿,直到天黑,风势方才渐渐减弱。欧阳锋笑道:“七兄,若非你贤师徒出手,咱们已是身葬鱼鳖,来来来,大家共饮一杯,解解寒气。若是我在饮食之中下毒害你,欧阳锋是你十八代灰孙子。”洪七公哈哈大笑,他知欧阳锋虽然心地歹毒,无恶不作,可是自诩为一代宗主,说了话却从不食言,他说不下毒就是不下毒,于是命水手替下郭靖,回到舱中换衣饮酒。洪七公酒醉饭饱,心中大快,回到舱中倒头便睡,睡到中夜,忽听得蛇群悉悉爬动之声,叫声:“不好!”郭靖也已惊醒,两人一各碌跃起,打开舱门一望,只见舱前舱后蛇阵已然布好,欧阳公子手持折扇,站在蛇群之中,微微笑道:“洪伯父,郭世兄,家叔但求相借九阴真经一观,别无他意。”洪七公低声怒骂:“直娘贼,就是不安好心。”忽然心念一动,生了一计,脸上不动声色,朗声骂道:“小贼种,老子中了你狗叔父的诡计,认输便了,快拿酒肉来吃了明天再说。”欧阳公子大喜,忙命人整治精美菜肴,送进船舱。洪七公关上舱门,骨都骨都喝了半壼酒,撕了半只鸡便咬。郭靖低声笑道:“这次酒菜里仍是没毒么?”洪七公道:“傻小子,那厮鸟要你写经与他,怎能害你性命?快吃得饱饱地,咱们另有计较。”郭靖心想不错,一口气扒了四大碗饭。洪七公将嘴上油腻在袖口上一抹,凑到郭靖耳边,轻声说道:“老毒物要九阴真经,你写一部九阴假经与他。”郭靖不解,低声问道:“九阴假经?”洪七公笑道:“是啊。当今之世,只有你一人熟知真经,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不知真假。你把经中文句故意颠倒窜改,教他照着练功,那就练一百年也练不成个屁!”郭靖心中一乐,暗道:“这一着真损,老毒物要上大当。”但转念一想,又道:“那欧阳锋武学深湛,弟子胡书乱写,必致被他识破,这便如何?”洪七公道:“你可要写得似是而非,三句真话,夹一句假话,逢到练功的秘诀,却给他增增减减,经上说击十八下,你改成击十二下或是二十四下,老毒物再机灵,也决不能瞧出来,我宁可七日七夜不饮酒不吃饭,也要瞧瞧老毒物练九阴假经的模样。”说到这里,不觉吃吃的笑了出来。郭靖笑道:“他若是照着假经练功,不但虚耗时日,劳而无功,只怕反而身子受害。”洪七公笑道:“你快好好想一下如何窜改,若是他有了一丝一毫疑心,那就大事不成了。”郭靖默想真经的经文,思忖何处可以颠倒黑白、乱朱成碧,何处又可以改静成动、求增反减,想到得意之处,不禁叹了一口长气,心道:“这种捉弄旁人之事,蓉儿和周大哥都最所喜爱,只可惜一则生离,一则死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聚,好让我源源本本的把这捉狭之事说给他们听。”洪七公清晨醒来,大声对欧阳公子道:“老叫化武功自成一家,九阴真经就是放在面前,也不屑瞧它一眼。只有不成材的厮鸟,自己功夫不成,才巴巴的想偷什么真经真银。对你狗叔父说,真经就写与他,叫他去闭门苦练,十年之后,再和老叫化打一架。真经自然是好东西,可是老叫化就偏偏不放在眼里。瞧他得了真经,能不能奈何得了老叫化。”欧阳锋站在舱门之侧,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大喜,心道:“原来老叫化如此自负,才这样乖乖的答允把经给我,否则以他宁死不屈的性儿,蛇阵虽毒,却也难以逼他就范。”欧阳公子道:“洪伯父此言错矣!家叔武功已至化境,洪伯父如此本领,却也赢不了家叔一招半式,他何必再学九阴真经?家叔常对小侄言道,他深信九阴真经浪得虚名,哗众欺人,是以发愿要指出经中虚妄浮夸之处,好教天下武学之士尽皆知晓,这真经有名无实,谬误极多。这岂非造福武林的一件盛举么?”洪七公哈哈大笑,道:“你瞎吹什么牛皮!靖儿,你把经文默写给他瞧。若是老毒物真能指得出九阴真经中漏洞,我老叫化给他磕头。”郭靖应声而出,欧阳公子将他带到大舱之中,取出纸笔,自己在旁研墨,供他默写。郭靖没读过几年书,书法甚是拙劣,又须思索如何窜改经中文字,所以写得极为缓慢,有时不知一个字如何写法,要请欧阳公子指点,写到中午时分,上卷经书只写了一半。欧阳锋始终没有出来,郭靖写一张,欧阳公子就拿一张去交给叔父。欧阳锋看了,每一段文义都难以索解,但见经文言辞古朴,料知含意深远,日后回到西域去慢慢参研,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必能推详透彻,数十年心愿,一旦得偿,不由得心花怒放。他但见郭靖傻头傻脑,写出来的字又是弯来扭去,那里想得到他受了师父之嘱,把每一句经文默得不是颠倒脱漏,就是胡乱增删?郭靖笔不停挥的写到天黑,下卷经文已写了大半。欧阳锋不敢放他回舱,生怕洪七公忽尔改了主意,突起留难,纵然大半经文已然到手,但总是残缺不全,于是安排了丰盛酒饭,留郭靖继续书写。洪七公等到戍末亥初,未见郭靖回来,颇不放心,心想若是伪造经文被欧阳锋发觉,傻徒弟可要吃亏,这时甲板上的蛇阵早已撤去,他悄悄溜出舱门,见两名白衣汉子站在门旁守望。洪七公向左一掌,呼的一响,掌风带动帆索。两名汉子齐向有声处张望,洪七公早已在右边窜出。他身法何等快捷,真是人不知,鬼不觉,早已扑向右舷。但见大舱窗中,隐隐透出灯光,洪七公到窗缝中一张,见郭靖正伏案书写,两名白衣少女在旁煮茶添香,研墨拂纸,服侍得甚是周至。洪七公放下了心,突觉酒香扑鼻,定睛一看,见郭靖面前放着一杯琥珀色的陈酒,艳若姻脂,芳香袭人。洪七公暗骂:“老毒物好不势利,我徒儿写经与他,他便拿出极佳美酒来款待,给老叫化喝的却是平常水酒。”他是天下第一馋人,世间无双酒徒,既见有此美酒,不饮岂肯罢休?心道:“老毒物的美酒必是藏在舱底,我且去喝他个痛快,再在酒桶里撒一泡尿,叫他尝尝老叫化的臊味。”想到此处,不禁脸露得意微笑,偷酒窃食,原是他最拿手的本领,当年在临安皇宫御厨梁上一住三月,皇帝吃的酒馔每一件都被他先行尝过。皇宫中警卫何等森严,他都来去自如,旁若无人,到船底偷些酒吃,那真是毫不足道的小事。他蹑步走到后甲板,一望身旁无人,轻轻揭开下舱的盖板,溜了下去,又把舱盖板盖上,鼻子嗅了几嗅,已知贮藏食物的所在。船舱之中,漆黑无光,他凭着菜香肉气,摸进粮舱,一晃火摺,果见壁角里立着六七只大木桶。洪七公大喜,找到一只缺口破碗,吹灭火摺,放回怀里,这才走到桶前,伸手摇了摇,那桶竟是空的,第二桶却甚沉重,装得满满地。他左手拿住桶上木塞,右手伸碗去接,待要拔去塞子,忽听得脚步声响,有两人来到了粮舱之外。那两人脚步轻捷,洪七公知道若非欧阳锋叔侄,别人无此功夫,心想他俩深夜到粮舱中来,必有鬼计,定是设法在食物之中下毒害人,当下在木桶后面一缩,蜷成一团。只听得舱门轻轻开了,火光一闪,那两人走了进来。洪七公听两人走到木桶之前站定,心道:“难道他们要喝酒?那干么不命下人来取?”只听欧阳锋道:“各处舱里的油柴硫磺都安排齐备了?”欧阳公子笑道:“都齐备了,只要火摺一引,这艘大船转眼就化灰尘,这次可要把臭叫化烤焦啦。”洪七公大吃一惊:“他们想要烧船?”只听欧阳锋又道:“你去把最心爱的姬妾聚齐在舱里,再等片刻,待那姓郭的小子睡熟了,你就率领大伙儿下小船去,我到这里来点火。”欧阳公子道:“咱们的蛇和养蛇人怎么安排?”欧阳锋冷冷的道:“臭叫化算是一代的武学大师,也得有些人殉葬。”两人说着即行动手,拔去桶上木塞,洪七公只觉油气冲鼻,原来桶里放的都是桐油菜油。欧阳叔侄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包包硫磺,将木柴架在上面,大袋的木屑刨花,也都倒了出来。过不多时,舱中油已没胫,两人转身走出,只听欧阳公子笑道:“叔叔,再过一个时辰,那姓郭的小子葬身海底,世上知晓九阴真经的,就只你老人家一个啦。”欧阳锋道:“不,有两个。难道我不传你么?”欧阳公子大喜,反手带上了舱门。洪七公又惊又怒,心想若不是鬼使神差的来偷酒,怎能知晓这二人的毒计?烈火一发,那里能逃劫难?听得二人走远,于是悄悄摸出,回到自己舱中,见郭靖已经睡着,正想叫醒他共想应付之策,忽听门外微微一响,知道欧阳锋来察看自己有否睡熟,于是大声叫道:“好酒啊好酒!再来十壼!”欧阳锋微微一怔,心想这老叫化还在饮酒,只听洪七公又叫道:“老毒物,你我再拆一千招,分个高下。唔,唔,好小子,行行!”欧阳锋站了一阵,听他胡言乱语,前后不贯,才知是说梦话,心道:“臭叫化死到临头,不知在做什么梦。”洪七公一面瞎说八道,一面细听舱外的动静,欧阳锋轻功虽高,但离去时的脚步声仍被他听了出来。他一听欧阳锋走向左舷,立时凑到郭靖耳边,轻轻推了他的肩膀,叫道:“靖儿!”郭靖惊醒,“嗯”了一声。洪七公道:“你跟着我行事,别问原因。现下悄悄出去,别让人瞧见。”郭靖一骨碌爬起,洪七公缓缓推开舱门,一拉他的衣袖,走到了右舷。他知欧阳锋甚是了得,稍有动静,定致被他发觉,不敢径行走向后稍,左手攀住船边,身子挂到了船外。郭靖心中奇怪,不敢出声相询,也如他一般挂了出去。洪七公展开“壁虎游墙功”贴住船边,慢慢往下游动,眼睛注视郭靖,只怕船边被水浸湿之后,滑溜异常,一个失手跌入海中,可就会发出声响。那“壁虎游墙功”愈是在粗糙的墙面上,愈易施展,但那船边本就油漆得甚是光滑,兼之一来濡湿,二来向内倾侧,三来正在波涛之中起伏晃动,欲在这上面游动,实是大非易事。幸好郭靖在大漠之中曾跟马钰日夜上落悬崖,近来功力又已大进,竟然溜了下来。洪七公半身入水,一路摸向后梢,郭靖紧跟在他的后面,手指不是抓住船边的铁钉木材,就是硬生嵌入船身上填塞裂缝的油灰丝筋之中,以防波涛将人冲开。洪七公到了船稍,向后一望,果见船后用绳索缚着一只小艇,心下大喜,对郭靖道:“咱们上小艇去!”手一松,身子已与大船分离。那船行得甚快,向前一冲,洪七公已抓住小艇的船边,翻身入艇,悄无声息,等到郭靖也入艇来,说道:“割断绳索。”郭靖拔出匕首,一划将艇头的系索割断了,那小艇登时在海中乱兜圈子。洪七公扳桨稳住,只见那大船渐渐没入前面黑暗之中。突然间大船船尾一亮,欧阳锋手中提灯,大叫了一声,发现小船已自不见,喊声中又是愤怒,又是惊惧。洪七公气存丹田,一声长笑,只笑得斗摇星沉,海惊波骇。忽然间右舷处一艘轻舟冲浪而至,迅速异常的靠向大船,洪七公奇道:“咦,那是什么船?”语声未毕,只见半空中两头白雕扑将下来,在大船的主帆边盘旋来去。轻舟中一个白衣人影一晃,已跃上大船,星光熹微中只见那人头顶心的束发金环闪了两闪,郭靖低声惊呼:“蓉儿!”这轻舟中来的正是黄蓉。她将离桃花岛时见到小红马在林中奔驰来去,忽地想起:“海中马匹无用,那对白雕却可助我找寻靖哥哥。”于是吹唇作声,召来了白雕。雕眼最是锐敏,飞行又极迅捷,在这茫茫大海之中,居然发现了郭靖的坐船。黄蓉在雕足上见到郭靖写的“有难”二字,心中有惊又喜,鼓足了风帆赶来,那知迟了一步,洪七公与郭靖已经离船。她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有难”二字,只怕迟了相救不及,一见白雕在大船顶上盘旋,等不及两船靠拢,但见相距不远,手扣一把金针,提了蛾眉钢刺,跃上了大船,正见欧阳公子如热锅上蚂蚁般团团乱转。黄蓉喝道:“郭世兄呢?你把他怎么了?”欧阳锋将舱底的火引着,待得发见船尾小艇失却,不禁连珠价的叫起苦来,只听得洪七公的笑声从海面上传来,心想这回害人不成反而害己,正自惶急无计,忽然见到黄蓉的轻舟,急忙抢出,叫道:“快上那船!”岂知那轻舟上的哑巴船夫个个是奸恶之徒,当黄蓉乘在船上之时,受她威慑,不敢不听她差遣,一见她离船,正是天赐良机,转舵扬帆,远远逃了开去。洪七公与郭靖见黄蓉跃上大船,就在此时,大船后稍的火头已然冒起。郭靖尚未明白,惊叫:“火,火!”洪七公道:“不错,老毒物放火烧船,要烧死咱爷儿俩!”郭靖一呆,忙道:“快去相救蓉儿。”洪七公道:“划近去!”郭靖猛力扳桨。那大船转过舵来追赶轻舟,与小艇也是近了,甲板上男女乱窜乱闯,一片喧扰之声。洪七公大声叫道:“蓉儿,我和靖儿都在这儿,游水过来!游过来!”这大海之中,波涛汹涌,又在黑夜,游水本极危险,但洪七公知道黄蓉水性甚好,兼之事在紧急,不得不冒此险。黄蓉听到师父声音,心中大喜,不再理会欧阳锋叔侄,一转身走到船舷,纵身往海中跃去。突觉手腕上一紧,身子本已跃出,却又被生生的拉了回来,黄蓉一惊回头,只见自己右腕被欧阳锋抓住。她叫道:“放开我!”左手跟着一拳。欧阳锋出手如电,又是一把抓住。他眼见那轻舟驶得远了,再也追赶不上,坐船大火冲天,桅杆都已烧断,船面上帆飞樯舞,乱成一团,转眼就要沉没,眼下唯一救星是那艘在洪七公掌握之中的小艇,于是高声叫道:“臭叫化,黄姑娘在我这里,你瞧见了么?”双手一挺,将黄蓉的身子举在半空。这时船上大火照得海面通红,洪七公与郭靖看得清清楚楚,洪七公怒道:“他以此要挟,想上咱们的艇,哼!我去夺蓉儿回来。”郭靖见大船上火盛,道:“我和你老人家同去。”洪七公道:“不,你守着小艇,莫被老毒物夺去了。”郭靖应道:“是!”用力扳桨,此时大船已自不动,不多时小艇划近。洪七公双足在艇首一登,身子飞起,左手一探,在船边上插了五个指孔,手指受力,翻身一跃,已上了船面。欧阳锋抓着黄蓉双腕,狞笑道:“臭叫化,你待怎地?”洪七公骂道:“来来,再拆一千招。”飕飕飕三掌,往欧阳锋劈来。欧阳锋将黄蓉的身子一挡,洪七公只得收招。欧阳锋顺手在黄蓉胁下的穴道中一点,她登时身子软垂,动弹不得。洪七公道:“把她放下艇去,我和你在这里决个胜负。”欧阳锋怎肯轻易放她,一转眼见侄儿被火逼得不住退避,心念一动,将黄蓉向他抛去,叫道:“你们先下小艇!”欧阳公子接住了,见郭靖驾着小艇已守在下面,心想自己虽然轻功了得,但这小艇实在太小,手里又抱着一个人,这一跃下去,小艇非翻不可,于是扯了一根粗索,在桅杆脚上缚住了,左手抱着黄蓉,右手拉着绳索,溜入小艇。郭靖见黄蓉落艇,心中大慰,却不知她已被点了穴道,但见火光中师父与欧阳锋打得激烈异常,挂念着师父安危,也不及与黄蓉说话,只是抬起了头,凝神观斗。猛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大船龙骨烧断,折为两截,船尾被浪涛一卷,慢慢没入海底,激起了老大一个旋涡。火舌向洪七公与欧阳锋两人狂舞,二人各自施展上乘武功,一面闪避头顶落下来着了火的木杆绳索,一面又要拆解对方的招术。这中间洪七公却占了便宜,他曾入海游往小艇,全身湿透,遇上烈火时不如欧阳锋那么衣发易于燃着。二人武功本是难分轩轾,一方既占便宜,立处上风,欧阳锋被他逼他得一步步退向洪焰猛冲的船舱。欧阳锋要待跃入海中,但被洪七公着着进迫,缓不出一步手脚,若是硬要入海,身上必至受招,洪七公的拳势掌风何等厉害,若是中了他的一招,受伤必然不轻,欧阳锋一面奋力拆解,一面筹思脱身之策。洪七公愈打愈是得意,忽然想起:“我若将他打入火窟,送了他的性命,却也无甚意味。他得了靖儿的九阴假经,若不修练一番,纵死也不甘心,这个大当岂可不让他上?”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老毒物,今日我就饶了你,上艇吧。”欧阳锋怪眼一翻,飞身跃入海中。洪七公跟着正要跃下,忽听欧阳锋叫道:“慢着,现下我身上也湿了,咱俩公公平平的决个胜败。”一条人影飞起,只见他又到了船面之上。洪七公道:“妙极,妙极,老叫化生平以今日这一战打得最是痛快。”拳来掌往,两人越打越是猛烈。郭靖道:“蓉儿,你瞧那西毒好狠。”黄蓉被点中了穴道,做声不得。郭靖又道:“我去请师父下来好不好?那船整个儿要沉啦。”黄蓉仍是不答。郭靖一转头,见欧阳公子抓住她的双臂,心中大怒,喝道:“放手!”欧阳公子好容易得以握一握黄蓉的手腕,岂肯放下,笑道:“你动一动,我就一掌劈碎她的脑袋。”郭靖不假思索,横桨直挥过去。欧阳公子头一低,避开了这桨,郭靖双掌齐发,呼呼两响,齐往他面门劈来。欧阳公子只得放下黄蓉,长身抵御。郭靖双拳直上直下,没头没脑的打了过去。欧阳公子见在小艇之上施展不开手脚,敌人又是一味猛攻,第一拳就是一招“金蛇拳”,横臂扫来。郭靖一挡,欧阳公子手臂一弯,腾的一拳,正打在郭靖面颊之上。这一拳打得甚是沉重,郭靖眼前金星乱冒,心想这当口刻刻都是危机,必当疾下杀手,眼见他第二拳又打将过来,仍是举左臂一挡。欧阳公子依样葫芦,手臂又弯击过来,郭靖将头向后一仰,右臂猛向前一推。依照拳理,他既向后避让,就不能同时施展攻手,但他曾得周伯通之授,双手能分别搏击,左架右推,同时施力。欧阳公子的右臂恰好夹在他双臂之中,被他一收一推,喀的一声,臂骨登时折断。要知欧阳公子的武艺,原本不在马钰、王处一、沙通天等人之下,不论功力招数,都高出郭靖甚多,只是郭靖的双手分击功夫,是武学中从所未见的异术,所以两次出手,欧阳公子都伤在这奇异的招术之下。他一跤跌在艇首,郭靖也顾不得他的死活,忙去扶起了黄蓉,见她身体软软的动弹不得,急忙解开她的穴道,幸好欧阳锋用的只是普通点穴法,所以郭靖能够解得。黄蓉叫道:“快去帮师父!”郭靖一抬头,只见师父与欧阳锋正在火焰中飞舞来去,肉搏而斗,木材焚烧的噼啪之声,挟着二人的拳风掌声,更是显得声势惊人,眼见那半截船就要沉没,郭靖拿起木桨,使力将小艇摇近,要待上去相助。洪七公落水在先,衣服已大半被火烤干,欧阳锋身上却尚是湿淋淋地,这一来,西毒却又占了北丐的上风。洪七公奋力拒战,丝毫不肯退让,斗然间一根着了火的桅杆蓬的一响从半空中堕将下来,二人急忙向后一跃。那桅杆隔在二人中间,熊熊燃烧。欧阳锋蛇杖一摆,在桅杆上递了过来,洪七公也从腰间拔出竹杖,还了一杖。二人初时空手相斗,这时各用器械,攻拒之间,更是猛恶。郭靖用力扳桨,心中挂怀师父的安危,但见到二人器械上神妙的家数,又不禁为之神往,赞叹不已。武学中有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可见剑法最是难精。凡是武学之士,功夫一至登峰造极,必然精研剑术,那是各有各的绝招,甚是难分轩轾。二十年前华山论剑之后,洪七公与欧阳锋对余人的武功都甚钦佩,知道若凭剑术,难以胜过旁人,此后即舍剑不用。洪七公改用随身携带的竹杖,这是丐帮中的历代帮主相传之物,一来比单剑长了一尺,二来质地柔韧,洪七公是外家高手,武功纯走刚猛的路子,一用这兵器,刚中有柔,实是威力大增。那蛇杖更是奇异,欧阳锋使开来时含有棒法、棍法、杖法的路子,自是当然之理,杖头却还雕着个裂嘴而笑的人头,口中两排利齿,上沾剧毒,舞动时宛如个见人即噬的厉鬼,只要在杖上机括一按,人头的口中立时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更厉害的是缠杖盘旋的两条毒蛇,一伸一缩,令人防不胜防。二人双杖一交,实时各各展开怪异招术。欧阳锋在兵刃上虽占了便宜,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自然是打蛇的好手,他竹杖使将开来,不但攻敌,还乘隙击打杖上毒蛇的七寸要害。欧阳锋心中暗骂老叫化果然厉害,蛇杖或伸或缩,舞得更急,叫他无法取得准头。郭靖站在小艇艇首,要想跃上相助师父,但见二人越打越紧,自己功力不及,那里插得下手去?心中空自焦急,却是无法可施。欧阳锋只感身上炙热,脚下船板大动,知道这半截船转眼就要沉没,但洪七公兀自苦战,心想若不再施展看家本事,只怕今日要把性命送在老叫化的手上,右手蛇杖一缩,左手横臂扫了出去。洪七公以竹杖追击蛇杖,左手挥出去格开他扫打过来的手臂。欧阳锋手臂随势而弯,一拳打向他的右太阳穴。这“金蛇拳”是欧阳锋生平得意之作,原拟在二次华山比武时压倒余子。这路拳法最首要的是手臂能在无法弯曲处弯曲,敌人以为已将来拳架开,那知突然在离敌最近之处,忽有一拳从万难料想的方位打将过来。欧阳锋在这紧急关头,猝然使用绝招,洪七公原难抵挡,纵然不致受伤,也必大感窘迫,哪知欧阳公子在宝应与郭靖动手时使用了这路怪拳,虽然获胜,却给洪七公觑到了关键秘要。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就是去苦思破解之法,这时见欧阳锋突然使出,精神一凛,勾腕伸爪,疾以擒拿手拿他拳头,这一拿部位恰到好处,真是又快又准,欧阳锋大吃一惊,不由得倒退数步,突然间空中一片火云落将下来,将他全身罩住。洪七公也是一惊,向后倒跃,看清楚落下的原来是一张着了火的大帆。以欧阳锋的武功,那帆落下时纵然再迅捷数倍,也必定罩不住他,只是他斗然见到自己十年苦思十年勤练的“金蛇拳”,竟然被洪七公不加思索的随手破解了,一时间茫然若失,以致被帆罩住。那张帆又大又坚,连着桅杆横桁,无异数百斤之重,欧阳锋跃了两次,都未能将帆掀开。那西毒究是武学的大师,危急之中,心神不乱,竖起蛇杖,要将帆布撑开,岂知那杖却被桅杆压住了竖不起来。他心中叹道:“罢了罢了,老儿今日归天!”突然眼前一亮,船帆从头顶揭起,只见洪七公举起竹杖,正在将帆挑开。原来洪七公心地仁善,侠义为怀,虽恨欧阳锋心地歹毒,却不忍见他就此活活烧死,于是出手相救。这时欧阳锋全身衣服以及须眉毛发,都已着火,他一跃而起,在船板上一滚,要想滚灭身上火焰,正是祸不单行,那半截船忽地一侧,一只巨锚带着铁链,一齐打向他的身上。洪七公叫声:“啊哟!”纵身过去抢住巨锚。那铁锚已被火烧得通红,只烫得他双手嗤嗤生响,肉为之焦。他双手一振,将锚投入海中,正要跟着跃下,突然间背上颈上,同时一麻。他呆了一呆,一个念头如电光般在脑海中一闪:“我救了西毒性命,难道他竟用蛇杖伤我?”一回头,果见蛇杖刚从眼前掠过,那两条毒蛇满口鲜血,举头而舞。洪七公怒极,呼呼两掌,猛向欧阳锋劈来。欧阳锋阴沉着脸向旁一退,喀喇一声巨响,洪七公这两掌把船上唯一剩下的桅杆震为两截。但见他狂扫乱打,声势骇人,欧阳锋看得暗暗心惊,却不接他招术,一味闪躲退让。郭靖大叫:“师父,师父!”爬上船来,就在此时,洪七公忽感一阵昏迷,身子摇摇欲堕,欧阳锋抢上一步,啪的一声,在他背上猛力一掌,这一掌的力道碎碑裂石,正好打在洪七公背心正中,他中了蛇毒,神智昏糊,并未运功抵御,口中鲜血喷出,一交俯跌在船面之上。九指神丐洪七公威名远震,武功非同小可,欧阳锋知道这一掌还未能送他性命,若是日后被他养好伤势,那可是遗患无穷,正是:“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飞身过去,一脚往他后心踏下。郭靖刚从小艇艇首爬上船面,一见师父跌倒,欧阳锋又下毒手,过去相救已自不及,双掌一并,一招“双龙取水”,猛击他的后腰。欧阳锋虽知郭靖武功不弱,却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左手一带,既架来掌,又攻敌肩,右脚仍是踏下。郭靖大惊,救师心切,顾不得自身安危,忽地纵身而起,去抱欧阳锋的头颈,这一来自己门户洞开,波的一声,胁下被西毒反手扫中。这一扫力道虽不甚大,但欧阳锋劲随意到,每一出手都足致敌死命,若非郭靖内功已颇具根底,这一下受伤已自不轻,饶是如此,也感胁下剧痛,半身几乎麻痹。他奋力向前一扑,抱住了欧阳锋的头颈。欧阳锋万料不到他竟会用这种不顾性命的打法,只道自己这样一扫,他必然退避,岂知他对来招毫不理会,拼着自身受伤,牢牢扼住了对方咽喉。这一来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脚落到一半,只得收回,他未及伤敌,先救自身,弯腰反手,来打郭靖。到了这近身肉搏的境地,他蛤蟆功、金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须知武功高强之人临敌出手,决不容他人近身,不待对方发拳出腿,早已克敌制胜,至于高手比武,更是点到即止,那有蛮扭纠缠之理?所以任何上乘拳法之中,都无扭打互殴的招数,这时被郭靖扼住咽喉要害,反手打去,被他向左一闪,没被打中。欧阳锋感到吸呼急促,喉中双手越收越紧,疾忙又以左肘向后撞去。郭靖身子向右一避,这一来左手却不得不放开了,忽地用出蒙古的摔交之技,那手抢着从敌左腋下穿出,往他后颈一扳。欧阳锋武功虽强,被他这样一扳,却也突感颈骨一痛。这一扳在摔交之术中称为“攀云扳”,若非摔交高手,极难解救。欧阳锋识得这是摔交手法中的高招,但苦于自己不懂此术,只得右手又是向后一拳。郭靖大喜,右手也从他前咽放下,一退一穿,又从他右胁之下穿了出去,扳在后颈,猛喝一声,双手互叉,同时用劲。这在摔交术中称为“断山绞”,被绞着已是陷于死地,不论膂力多强,摔术多巧,只要后颈被对方如此绞住,只好叫饶投降,否则对方劲一使出,颈骨立被折断。但西毒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处境虽已不利之极,仍能设法败中求胜,郭靖双手扳下,他却以上乘轻功顺势将头向下一钻,一个筋斗,从郭靖跨下钻了出去,左手一拳,反守为攻,击向郭靖的后背,拳未打到,左手下臂却又被郭靖扭住。郭靖知道武功远非他的对手,幸好贴身肉搏,一来自己擅于摔交,二来勇猛舍身,只要不让他走出三步之外,一时不致落败,他就伤不得师父。这时候可急坏了黄蓉,她见洪七公半身挂在船外,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郭靖却与欧阳锋滚来滚去的扭打不休,两人身上都已着火,情势紧迫之极,当下举桨猛往欧阳公子头上砸去。欧阳公子右臂虽断,武功仍强,身子一侧,左手倏地欺近,来拿她手腕。黄蓉双足猛力一顿,小艇倾侧。欧阳公子不识水性,身子晃了几晃,攻出去的手也收了回来。黄蓉乘那小艇侧回,借着船舷上升之势一跃入海。他精通水性,双臂划了数下,身子就如一条剑鱼般冲向大船。那船早只剩下半截,泰半沉入水中,船面离水不高,黄蓉爬到船上,取出蛾眉钢刺,上前相助郭靖,只见他与欧阳锋扭成一团,翻来滚去,究竟欧阳锋武功强出甚多,把郭靖按在底下,但郭靖牢牢揪住他的双臂,叫他无法伸手相击,黄蓉穿火突烟,纵上去一刺向欧阳锋背心插下。欧阳锋虽与郭靖扭打甚急,但他数十年的功夫,黄蓉的钢刺刚要碰到他的背心,已然惊觉,用力一转,反把郭靖举在上面。黄蓉跟着上前,仍用钢刺去刺他脑袋,但欧阳锋左闪右避,灵动之极,她连刺三刺,都没刺中,最后一刺托的一下,插在船板之上。一阵黑烟被风吹送过来,烟得她双眼泪如雨下,刚伸出手去揉眼,忽地腿上一痛,一交摔倒,原来被欧阳锋反脚用脚跟踢了一下。黄蓉打了一个滚,跃起身来,头发也已着火,正要上前再斗,郭靖大叫:“先救师父,先救师父!”黄蓉一想不错,奔到洪七公身旁,抱着他的身子,跃入海中。海水浸身,只感清凉之极,身上火焰立时熄灭,黄蓉将洪七公负在背上,双足踏水,游向小艇,欧阳公子站在艇边,高举木桨,叫道:“把老叫化放下,只许你一个人上来!”黄蓉将钢刺一扬,叫道:“好,咱们在水中见个输赢!”攀住艇边,猛力摇晃。那小舢舨左右摆动,眼见就要艇底向天。欧阳锋大惊,牢牢抓住船舷,叫道:“别……别摇,小船要给你搞翻啦!”黄蓉一笑,说道:“快拉我师父上去,小心了,你弄一点儿鬼,我将你在水里浸三个时辰。”欧阳公子无奈,只得抓住洪七公的后心,提上艇去,黄蓉嫣然微笑,赞道:“是啊,这才是乖孩子呢!”欧阳公子心中一荡,要待说话,却说不出来。黄蓉正要转过身子,再游往大船助战,猛听得山崩般一声巨响,一大片海水从空中飞过来罩向头顶。黄蓉大吃一惊,转过身来,伸手将湿淋淋的头发往后一掠,这一下登时呆了。只见海面上一个大旋涡团团急转,那冒烟着火的半截大船却已不见,船上扭打斗殴的郭靖与欧阳锋也已无影无踪。在这一瞬之间,黄蓉脑中空空洞洞的宛如一张白纸,既不想什么,也不感到什么,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突然消失,变得不知去向。突然之间,只感一股咸水灌向口中,自己正在不断往下沉去,她这才惊觉,双手向下掀了数下,身子窜上来冒出海面,四顾茫茫,除了一艘小艇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已被大海吞没。第四十二回 打狗棒法黄蓉头一低,又钻入了海中,急往旋涡中游去。她水性极高,旋涡力道虽强,却卷不动她。她来往回游,找寻郭靖的所在,但四周打了十多个圈,不但郭靖不见踪影,连欧阳锋也不知到了何处,看来两人是被沉船带到了海底深处了。再游一阵,黄蓉已是筋疲力尽,但仍不死心,在大海中乱游乱闯,只盼天可怜见,竟能撞到郭靖,又游了大半个时辰,实在支持不住了,心想只好上船休息片刻,再下海找寻,当下游近舢舨,欧阳公子伸手拉她上去。他见叔父失踪,心中也是十分惶急,连问:“见到我叔叔么?见到我叔叔么?”黄蓉心力交瘁,突感眼前一黑。晕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缓缓回复了知觉,但觉身子虚浮,似在云端上下飘荡,耳畔风卷浪涛,澎湃作响。她定一定神,坐起身来,只见小舢舨顺着海流,正向前疾走。欧阳公子不会掌舵驾船,在这茫茫大海之中,也已不辨方向,只好任它飘流。这地方离沉船之处已不知多远,看来与郭靖是终生再无相见之日。她心中一阵伤痛,又是晕了过去。欧阳公子双手牢牢抓住船舷,只怕舢舨起伏之际将自己抛了出去,在船中那敢移动一步。又过了一顿饭时分,黄蓉重又醒转,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自己活着有何意味,眼前见到欧阳公子那一副害怕神态,大感厌憎,心想:“我岂能与这畜生死在一起?”站起身来,喝道:“快给我跳下海去!”欧阳公子惊道:“什么?”黄蓉道:“你不跳么?好,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说。”纵身往右舷一跳,那舢舨登时侧了过去,她接住又往右舷一跳,船只向左侧得更是厉害。只听欧阳公子吓得高声大叫,黄蓉甚是得意,又往右舷跃去。欧阳公子虽因不识水性,在大海之上没做手脚处,但究是武功高强之人,知道只要再被她东跳西跃的来回几次,小舢舨非翻不可,一见她跃向右舷,急忙纵身跃向左舷,身子落下的时刻拿得恰到好处,两人同时落下,舢舨只向下一沉,却不倾侧。黄蓉连试几次,都被他用这法子挡住。黄蓉叫道:“好,我在船底凿几个洞,瞧你有什么法子。”拔出钢刺,跃向船心,一瞥眼,只见洪七公俯伏在船底,因他一动不动,初时没加留心。黄蓉一惊,忙俯身一探他的鼻息,缓缓尚有呼吸。她心中略慰,扶起他的身子,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再抚摸他的心口,虽在跳动,却是极为微弱。黄蓉救师心切,不再去理会欧阳公子,解开洪七公的上衣,察看他的伤势。突然舢舨猛烈一震,欧阳公子欢声大叫:“靠岸啦,靠岸啦!”黄蓉一抬头,只见远处郁郁葱葱,尽是树木,舢舨却已不动,原来是在一堆沙上搁了浅。这处所离岸尚远,但水清见底,其深不过到胸腹之间。欧阳公子一跃下水,跨出几步,回头一望黄蓉,重又回来。黄蓉见洪七公背上右胛骨处有一黑色的掌印,深深陷入肌肤之中,似乎是用烙铁烙出来一般,掌印周围犹有焦痕,不禁骇然,心想:“那西毒一掌之力,怎会如此厉害?”又见他右边背上与颈各有两个极细的小孔,若非用心检视,几乎瞧不来,伸手到小孔边上轻轻一按,却是触手生疼,灸热异常,急忙缩手,问道:“师父,您怎么?”洪七公“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黄蓉向欧阳公子道:“喂,拿解药出来。”欧阳公子双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说道:“解药都在我叔叔那里。”黄蓉道:“我不信。”欧阳公子道:“你搜便是。”解开衣带,将身上各物尽数抖了出来。黄蓉望了一眼,道:“帮我扶师父上岸!”两人各自将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黄蓉伸出右手,握住欧阳公子的左手,让洪七公坐在两人的手臂之上,走向岸去。黄蓉感到师父身子微微颤抖,心中甚是焦急。欧阳公子却大为快慰,只觉一只柔腻温软的小手拉着自己的手,正是近日来梦寐以求的奇遇,只可惜走了一阵,就到了岸上。黄蓉蹲下身来,将洪七公放在地下,道:“快去将舢舨拉上岸来,莫被潮水冲走。”欧阳公子将左手放在唇边,兀自出神,听黄蓉一叫,怔了一怔,却没听清她说些什么,幸好黄蓉不知他心中正在想这种种坏事,只横了他一眼,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欧阳公子将舢舨拖上岸来,见黄蓉将洪七公的身子翻转了放在地下一些软草之上,正在替他治伤,心想:“这里不知是何处所。”当下奔向一个小山峰的顶上,四下一望,不禁惊喜交集,只见东南西北,尽是茫茫海水,自身所处的原来是一个小岛。岛上树木茂密,却不知有无人烟。他惊的是:这若是个荒岛,一无衣食,二无住所,如何活命?喜的是:天缘巧合,竟与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了此处,那老叫化眼见难以痊愈,自己心愿岂有不偿之理?他想:“得与佳人同住于斯,荒岛即是天堂乐土,纵然旦夕之间就要丧命,也是心所甘愿的了。”想到得意之处,不禁手为之舞,足为之蹈,突然右臂一阵剧痛,这才想起臂骨已被郭靖折断,于是左手折下两树枝,撕下衣襟,将右臂牢牢的与树枝绑在一起,挂在颈中。黄蓉替师父背上毒蛇所咬之处挤出许多毒液,不知如何再行施救,只好将他移到两块大石之下,让他躺着休息,高声对欧阳公子道:“你去瞧瞧这是什么所在,邻近可有人家客店。”欧阳公子笑道:“这是个海岛,客店是准定没有的,有人没有,那得瞧咱们运气。”黄蓉微微一惊,道:“你瞧瞧去。”欧阳公子受他差遣,极是乐意,展开轻功,向东奔去,只见遍地都是野树荆棘,绝无人迹曾到的景象。他折而向北,兜了一个大圈子回来,路上用石子打死了两头野兔,对黄蓉道:“这是一个荒岛。”黄蓉见他嘴角间含着笑意,心中有气,喝道:“荒岛?那有什么好笑?”欧阳公子伸伸舌头,不敢多话,将野兔剥了皮递给她。黄蓉探手入怀,取出火摺,幸好那火摺用油纸包住,未曾浸湿,当下生起火来,将两只野兔烤了,掷了一只给欧阳公子,撕了一块后腿肉喂给师父吃。洪七公受伤极重,但他是天生的馋人。虽已神智迷胡,一闻到肉香,精神斗然一振,兔肉放到嘴边,立时张口大嚼,吃了一只兔腿,示意还要,黄蓉大喜,又撕了一只腿喂他,洪七公吃到一半,渐感不支,咬着一块肉沉沉睡去。黄蓉见天色渐黑,找了一个岩洞,将师父扶进洞去,欧阳公子过来相助,帮着除秽铺草,抱着洪七公轻轻卧下,又用干草排铺了两人的睡卧之处。黄蓉冷眼旁观,只是不理,见他整理就绪,伸了个懒腰,贼忒嘻嘻的要待睡倒,霍地拔出钢刺,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我睡在这又不碍你事,干么这样凶?”黄蓉秀眉一竖,叫道:“你滚不滚?”欧阳公子笑道:“我安安静静的睡着就是,你放心。”黄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过去将他铺着的干草点燃了,火头冒起,将他的床烧成一片灰烬。欧阳公子苦笑一声,只得走出洞去,他怕岛上有毒虫猛兽,跃上一株高树安身。这一晚,他上树下树,不知有数十次,但见岩洞口烧着一堆柴火,隐约见到黄蓉睡得甚是安稳,数十次想闯进洞去,总是下不了这个心。他不住咒骂自己胆小无用,自忖一生之中,偷香窃玉之事不知做了多少,何以对这小小女子却如此忌惮。他虽伤臂折骨,然单凭一手之力,对付她尚可裕如,洪七公命在垂危,更可不加理会,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总是悚然回头。这一晚上黄蓉却也不敢睡熟,既怕欧阳公子来犯,又担心洪七公的伤势有何变化,直到次日清晨,才安心睡了一个时辰,睡梦中听洪七公呻吟了数声,一各碌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样?”洪七公指指口,牙齿动了几动,黄蓉一笑,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几块喂他。洪七公肉一下肚,元气大增,坐起身来调匀呼吸。黄蓉不敢多言,注视他的脸色,只见他脸上一阵红潮涌上,但随即退去,又成灰白,这样红变白,白变红的转了数次,突然间头顶冒出热气,额上汗如雨水,全身颤抖不已。忽然洞口人影一闪,欧阳公子探头探脑的要想进来。黄蓉知道师父这时正以上乘内功疗伤,那是生死悬于一线之际,若被他闯进洞来一阵啰嗦,必然无可挽救,于是低声喝道:“滚出去!”欧阳公子笑道:“咱们商量商量,在这荒岛之上如何渡日。”一面说一面踱进洞来。洪七公眼睛睁开一线,问道:“这是个荒岛?”黄蓉道:“师父您用功吧,别理他。”转头向欧阳公子道:“跟我来,咱们外面说去。”欧阳公子大喜。随她走出岩洞。这一日天色晴朗,黄蓉极目望去,但见蓝天与海水相接,远处闲闲的挂着几朵白云,四下里确无陆地的影子。她走到昨日上陆的地方,忽然一惊,问道:“那舢舨呢?”欧阳公子道:“咦,那里去了?一定是被潮水冲走啦!”黄蓉瞧他脸色,知道定是他在半夜之中将舢舨推下海去,好教自己不得泛海而去,其居心之卑鄙龌龊,不问可知。自己本已不存生还之想,大海中风浪险恶,这一艘小舢舨原亦不足以载人远涉波涛,但这样一来,师父只怕永远不能回归中土了。黄蓉向欧阳公子凝视了一眼,自己脸上丝毫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打量如何杀他而相救师父。欧阳公子被她瞧得低下头去,不敢正视,黄蓉纵身跃上海边一块大岩,抱膝远望。欧阳公子心想:“此时不乘机亲近,更待何时?”双足一登,也跃上岩来,挨着黄蓉坐下,过了片刻,见黄蓉既不恼怒,也不移开身子,于是又挨近一些,低声说道:“妹子,你我两人终老于此,过神仙一般的日子。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黄蓉格格一笑,说道:“这岛上连师父也只三人,那岂不寂寞?”欧阳公子见她语意和顺,心中大喜,道:“有我陪着你,有什么寂寞?再说,将来生下孩儿,那更不寂寞了。”黄蓉笑道:“谁生孩儿啊?我可不会。”欧阳公子笑道:“我会教你。”说着伸出左臂去搂她。只觉左掌上一暖,原来黄蓉已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欧阳公子一颗心突突乱跳,神不守舍。黄蓉将身子倚在他的怀里,左手缓缓上移,按在他手腕上的脉门之处,低声问道:“有人说,穆念慈穆姊姊的贞节被你毁了,可有这回事?”欧阳公子哈哈一笑,道:“那姓穆的女子不识好歹,不肯从我。我欧阳公子是何等样人,岂能强人所难?”黄蓉叹道:“这样说,旁人是冤屈她啦。”欧阳公子笑道:“这孩子空自担了虚名儿,可惜可惜!”黄蓉忽向海中一指道:“咦,那是什么?”欧阳公子顺她手指往海心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异状,正要相询,突觉左腕一紧,脉门被她紧紧扣住,半身酸软,登时动弹不得。黄蓉右手握住钢刺,反手向后,金刃带风,疾往他小腹刺去。两人相距极近,欧阳公子又正是神魂颠倒之际,兼之右臂折骨未愈,如何招架得了?总算他得过高人传授,白驼山二十余载寒暑的苦练没有白费,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突然长身往前一扑,胸口在黄蓉背心上猛力一撞。黄蓉身子一晃,跌下岩去,那一刺却刺中了他的右腿,划了一条半寸多深、尺来长的口子。欧阳公子一跃下岩,只见黄蓉倒握蛾眉钢刺,笑吟吟的站着,但觉满胸疼痛,知道适才这一撞虽然逃得性命,但她软猬甲上千百条尖刺已刺入了自己胸口。黄蓉嗔道:“咱们正好好的说话儿,你怎么平白地撞我一下?我不理你啦。”说着转身便走。欧阳公子心中又爱又恨,又惊又喜,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黄蓉回向岩洞,一路暗恨自己学艺不精,得遇如此良机仍是被他逃脱。走进洞内,见洪七公已经睡倒,地下吐了一滩黑血。不禁吃了一惊,忙俯身问道:“师父,怎样?觉得好些么?”洪七公微微喘息,道:“我要喝酒。”黄蓉大感为难,心想在这荒岛之上那里找酒去,口中只得答应,安慰他道:“我这就想法子去。师父,你的伤不碍事么?”说着流下眼泪来。她身遭大变,一直没有哭泣,这时泪水一流下,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洪七公的怀里,放声大哭。洪七公一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心,柔声安慰。老叫化纵横江湖,数十年来做的只是风高放火、月黑杀人的勾当,从来没和妇人孩子打过交道,这时被她一哭,登时慌了手脚,只是翻来覆去的道:“好孩子别哭,师父疼你。乖孩子不哭。师父不要喝酒啦。”黄蓉哭了一阵,心情大感舒畅,抬起头来,见洪七公胸口衣襟上被自己泪水湿了一大块,嫣然一笑,掠了掠头发,说道:“刚才一刺没刺死那恶贼,真是可惜!”于是把岩上反手出刺之事说了一遍。洪七公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师父是不中用的了。这恶贼武功远胜于你,只好跟他斗智不斗力。”黄蓉急道:“师父,等您休息几天,养好了伤,一掌送他的终,不就完了?”洪七公惨然道:“我被毒蛇咬中两口,又中了西毒蛤蟆功的掌力,我拼着全身功力,将毒气逼出,纵然可以茍延数年之命,但数十年的武功已废于一旦,你师父只是个衰败老人,再也没半点功夫了。”黄蓉急道:“不,不,师父,您不会的,不会的。”洪七公笑道:“老叫化心肠虽热,事到临头,不达观也不成了。”他顿了一顿,脸色忽然转郑重,说道:“孩子,师父不得已要恳求你做一件极艰难、大违你本性之事,你能不能担当?”黄蓉忙道:“能,能!师父您说吧。”洪七公叹了口气道:“你我师徒一场,只可惜日子太浅,没能传你什么功夫,现下又是强人所难,要将一副千斤重担给你挑上,做师父的心中实不自安。”黄蓉见洪七公平素豪迈自若,这时说话却如此迟疑,心知托付给自己的事必然极其重大艰巨,忙接口道:“师父,您快请说,您今日身受重伤,都是为了弟子的事赴桃花岛而起,弟子粉身碎骨,也难报师父大恩。就只怕弟子年幼,有负师父的嘱咐。”洪七公脸现喜色,问道:“那么你是答允了?”黄蓉道:“请师父吩咐便是。”洪七公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双手交胸,北向躬身,说道:“祖师爷,您手创丐帮,传到弟子手里,弟子无德无能,不能光大我帮。今日事急,弟子不得不卸重担。祖师爷在天之灵,要庇佑这孩子逢凶化吉,履险如夷,为普天下我帮受苦受难的众兄弟造福。”说罢又躬身行礼。黄蓉初时怔怔的听着,听到后来,不由得呆了。洪七公道:“孩子,你跪下。”黄蓉依言跪下,洪七公拿过身边的绿竹杖,高举过顶,拱了一拱,交在她的手中。黄蓉惊疑不已,问道:“师父,您叫我做丐帮的……丐帮的……”洪七公道:“正是,我是丐帮的第十八代帮主,传到你手里,你是第十九代帮主。现下咱们谢过祖师爷。”黄蓉心神不定,只得学着洪七公的模样,交手于胸,向北躬身。洪七公舒了一口长气,脸现疲色,但神情甚是喜欢。黄蓉扶着他躺下,洪七公道:“现下你是帮主,我成了帮中的长老。长老虽受帮主崇敬,但若是遇到大事,须得听帮主号令,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万万违拗不得。只要绿竹杖在手,传下令来,普天下的乞丐须得凛遵。”黄蓉又愁又急,心想:“在这荒岛之上,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归中土。况且靖哥哥既死,我也不想活了,师父忽然叫我做什么帮主,统率天下的乞丐,这真是从何说起?”但眼见师父伤重,不能更增他的烦忧,他嘱咐什么,只好答应什么。洪七公又道:“今年七月十五,天下各路群丐首领,大会洞庭湖畔的岳阳楼城,原本是来听我指定帮主的继承人,现下你持绿竹杖去,诸兄弟自知道了我的意思。帮内一切事务,自有四大长老襄助于你,我也不必多嘱。只是无端端把你好好一个女娃娃送入叫化群里,却是委屈了你。”说着哈哈大笑。哪知这一笑带动了身上创伤,不住大咳起来。黄蓉在他背上轻轻按摩,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止咳。洪七公叹道:“老叫化真的是不中用了,也不知何时何刻归位,得赶紧把打狗棒法传你。”黄蓉曾跟洪七公学过数十种功夫,却从未听见过打狗棒法的名称,心想这名字怎地这般难听?又想任他多凶猛的狗子,也必是一掌击毙,何必学什么打狗棒法,但见师父说得郑重,只得唯唯答应。洪七公微笑道:“你虽做了帮主,也不必变换本性,你爱顽皮胡闹,仍是只管顽皮胡闹便是。咱们做叫化,就贪图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若是这个也不成,那个也不行,干么不去做官做财主?你心中瞧不起打狗棒法,爽爽快快说出来啊!”黄蓉微微一笑,道:“弟子心想那狗子有多大能耐,何必另创一套棒法?”洪七公道:“现下你做了叫化儿的头子,就得像叫化一般想事。你衣服光鲜,一副富家小姐的模样,那狗子朝着你摇头摆尾还来不及,那里用得着你去打它?那穷叫化撞着狗子可就惨啦,自古道:"穷人无棒被犬欺’。你没做过穷人,不知道穷人的苦处。”黄蓉拍手笑道:“这一次师父您可说错啦!”洪七公愕然道:“怎么不对?”黄蓉道:“今年三月间我逃出桃花岛到北方去玩,就扮个小叫化儿。一路上那恶狗要来咬我,被我兜屁股一脚,就夹着尾巴逃啦。”洪七公道:“是啊,要是狗子太凶,踢它不得,那就须得用棒来打。”黄蓉寻思:“有什么狗子这样凶?”突然领悟,叫道:“啊,是了,坏人也是恶狗。”洪七公微笑道:“你真是聪明。若是……”他本想说郭靖必然不懂,但心中一酸,住口不语了。黄蓉何等乖觉,只作不知,心中却甚是伤痛。洪七公道:“这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我帮祖师爷所创,历来是帮主传授帮主,决不传给第二个人。相传丐帮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力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就是用的这打狗棒法。”黄蓉不禁神往,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师父,您在船上与那西毒比武,干么不用出来?”洪七公道:“用这棒法是我帮的大事,况且即使不用,西毒也未必能胜得了我。谁料得他如此卑鄙无耻,我救他性命,他却反在背后伤我。”黄蓉见师父神色黯然,要分他之心,忙道:“师父,你将棒法教会蓉儿,蓉儿去杀了西毒,给您报仇。”洪七公淡淡一笑,捡起地下一根枯柴,口中传诀,手上比划,他身子躺在地下,却将三十六路棒法一路路的都授了她。他知黄蓉聪敏异常,又怕自己命不久长,所以一口气的传授完毕。那打狗棒法名字虽是陋俗,但变化精微、招术玄奥,若非如此,焉能作为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镇帮之宝?黄蓉纵然绝顶聪明,也只能记个大要,其中神妙之处,一时之间,哪能领会得完。等到传毕,洪七公叹了一口气,汗水涔涔而下,说道:“我教得太过简略,到底不好,可是我再也不能了。”“啊哟”了一声,往后便倒。黄蓉大惊,连叫“师父”,抢上去扶时,只觉他手足冰冷,气若游丝,眼看是不中用的了。黄蓉在数日之间迭遭变故,伏在师父胸口一时却哭不出来,耳听得他一颗心还在微微跳动,忙在他两胁用力一掀一放,助他呼吸,忽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一只手伸过来拿她手腕。她全神贯注于相救师父,欧阳公子何时进来,竟是全不知晓,这时她忘了身后站着的是一头豺狼,却回头道:“师父不成啦,快想法子救他。”欧阳公子见她回眸求恳,一双大眼中含着眼泪,神情楚楚可怜,心肠为之一软,俯身看洪七公时,见他脸如白纸,两眼上翻,心中大喜。他与黄蓉相距不到半尺,只感到她吹气如兰,闻到的尽是她肌肤的香气,几缕柔发在她脸上掠过,心中痒痒的不由得又惊又喜,伸左臂就去搂她纤腰。黄蓉一惊,沉肘反手,呼的一掌,乘他转头闪避,已自跃起身来。欧阳公子原本忌惮洪七公了得,不敢对黄蓉用强,这时见他神危力尽,十成中倒已死了九成,再无顾忌,身子一晃,拦在洞口,笑道:“好妹子,我对旁人决不动蛮,但你如此美貌,我实在熬不得了,你让我亲一亲。”说着张开左臂,一步步的逼了过来。黄蓉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今日之险,远过赵王府十倍,只是我不手刃此獠,自求了断,却是总不甘心。”一翻手,将钢刺与钢针都拿在手中。欧阳公子微微一笑,脱下长衣当作兵器,又逼近了两步。黄蓉站着不动,待他又跨出一步,足底尚未着地之际,身子倏地向左一横。欧阳公子跟着过来,黄蓉左手一扬,见他挥起长衣,抵挡自己的钢针,身子已是如箭离弦,急向洞外奔去。哪知她身法快,欧阳公子更快。黄蓉只感身后风声劲急,敌人掌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她心下一喜,一来身穿猬甲,不怕敌人伤害,二来早存必死之心,但求伤敌,不救自身,当下不挡不架,反手一刺,直插他的胸膛。欧阳公子本就不欲伤她,这一掌原是虚招,存心要戏弄她一番,累她个筋疲力尽,见她钢刺戮来,手臂在她腕上一格,已将她这一刺化解了,同时身随步转,抢在外门,又将黄蓉逼在洞内。这岩洞甚是狭隘,退身不开,黄蓉的出手又是招招狠辣的舍命之着,她只攻不守,武功犹如强了一倍,欧阳公子功夫虽然高出她甚多,只因存了个舍不得伤害之心,动上手就感处处掣肘。转眼间两人拆了五六十招,酣斗中黄蓉向前一扑,一把钢针掷出,欧阳公子挥衣一挡,黄蓉猛然窜上,疾刺他的右肩。欧阳公子右臂折断,用不出力,左臂穿上待要招架,黄蓉的钢刺在手中亮光闪闪的转了一个圈,方向忽变,噗的一声,已插进他的伤臂。就在这一瞬之间,黄蓉忽感手腕一麻,当啷一声,一柄钢刺掉在地下,原来腕上穴道已被点中。欧阳公子出手迅捷之极,见她转身要走,俯身向前一探,左臂伸了两伸,已将她左足踝上三寸的“悬锺穴”,右足内踝上七寸的“中都穴”先后点中。黄蓉又跨出两步,俯面摔下。欧阳公子纵身而上,抢先将长衣垫在地下,笑道:“啊哟,别摔痛了。”要知黄蓉的功夫得自父亲的亲传,欧阳公子得自叔父亲传,黄药师与欧阳锋的武功不相伯仲,何以两个传人却大分高下?原来黄蓉还只盈盈十五,欧阳公子却已年过三旬,两人学艺的时日相差几达二十年,功力自然不同。黄蓉后来虽得洪七公指授了数十套功夫,但究竟为日无多,是以欧阳公子虽然身上负伤,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黄蓉这一跌下去,心神不乱,左手一把钢针掷出,以防敌人扑来,随即跃起,那知双腿麻木,竟自不听使唤,身只离地尺许,复又跌下。欧阳公子伸手过来相扶,黄蓉只剩了左手还能动弹,随手一拳,她在慌乱之中,这一拳打得软弱无力,欧阳公子一笑,又点中了她左腕的穴道。这一来黄蓉四肢酸麻,就如被绳索绑住了一般,心中自悔:“刚才我不举刺自戕,现下可是求死不得了”。一急之下,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欧阳公子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伸手要去抱她。忽听得头顶有人冷冷的道:“你要死还是要活?”欧阳公子一惊,猛然抬头,只见洪七公拄杖站在洞口,冷眼斜睨,这一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叔父从前所说王重阳假死伤人的事,如电光般在脑中一闪,暗叫:“老叫化原来假死,今日我命休矣!”洪七公的本事自己曾领教过,可万万不是他的对手,惊慌之下,双膝跪地,说道:“侄儿跟黄家妹子闹着玩,绝无歹意。”洪七公“哼”了一声,骂道:“臭贼,还不把她穴道解开,难道要老叫化动手么?”欧阳公子连声答应,忙将黄蓉四肢的穴道解开。洪七公沉着嗓子道:“你再踏进洞门一步,休怪我老叫化无情。快给我滚出去?”说着身子一侧,欧阳公子如遇大赦,一溜烟的奔了出去。黄蓉悠悠醒来,如在梦寐。洪七公再也支持不住,一交直摔下去。黄蓉又惊又喜,也顾不得腿上仍是酸麻,抢上去扶起,只见他满口鲜血,吐出三颗门牙。黄蓉暗自伤神:“师父本来是绝世的武功,这时却摔一跤把牙齿也撞落了。”洪七公将三颗牙齿放在掌中,笑着说道:“牙齿啊牙齿,你不负我,给老叫化咬过天下的珍馐美味。看来老叫化天年已尽,你先要离我而去了!”洪七公这次受伤,实在是沉重之极,背上筋脉被欧阳锋一掌震得支离破碎,幸而他武功深湛,这才不致当场毙命,但全身劲力全失,比之不会武的常人尚且不如。黄蓉的穴道被欧阳公子点中,洪七公其实已是无力给她解开,仗着昔时的威风,才逼着欧阳公子相救。他见黄蓉脸上有哀戚之色,劝慰道:“老叫化余威尚在,那臭贼再也不敢来惹你了。”黄蓉暗自寻思:“我在洞内,那贼子确是不敢过来,但饮水食物从那儿来?”洪七公劳顿了半日,肚子早已饿极,见黄蓉低头沉吟,问道:“你在想寻食的法门,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你扶我到海滩上去晒晒太阳。”黄蓉千伶百俐,立时顿悟,拍手笑道:“好啊,咱们捉鱼吃。”当下让洪七公伏在的她的肩上,慢慢走到海边。这日天气晴朗,海面有如一块极大极大的缎子,在清风下微微颤动,阳光在身上照着,洪七公精神为之一爽。欧阳公子站在远处一块岩边,看到两人出来,忙又逃远十余丈,见他们不追,这才站定,目不转瞬的望着两人,洪七公和黄蓉心中都暗自发愁:“这贼子十分乖巧,时刻一久,必致被他瞧出跛绽。”但这时也顾不得许多,洪七公倚在一块岩石上坐下,黄蓉折了一根树枝作为钓竿,剥了一长条树皮当钓丝,囊中钢针有的是,弯了一枚作钩,在海滩边检些小虾小蟹作饵,钓了一个多时辰,钓到三尾斤来重的花鱼。黄蓉用烧叫化鸡之法,煮熟了与师父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阵,洪七公叫黄蓉把打狗棒法一路路的使将出来,自己斜倚在岩旁指点。这棒法的精微变化,攻合之道,黄蓉又领悟了不少。傍晚时分,黄蓉练得熟了,除去外衣,跃到海中去洗了个澡,在碧波中上下来去,忽发痴想:“唐人小说中说道海底有个龙宫,海龙王的女儿甚是漂亮,靖哥哥可是到了这龙宫去么?”她不住向下潜水,忽然脚上一痛,急忙缩脚,但人在水中,行动大为迟缓,半只脚已被什么东西挟住。黄蓉自幼在海中嬉戏,知道必是大蚌,也不惊慌,弯腰一摸,却吓了一跳,那蚌竟有小圆桌面大小,当下双手伸入蚌壳,运劲两下一分。那大蚌的力道奇强,这一分竟然奈何它不得,蚌壳一紧,脚上反而更加痛了。黄蓉双手压水,想把那蚌带出海面,再作计较,岂知那蚌重达二三百斤,在海底年深月久,蚌壳已与礁石胶结在一起,那里拖它得动?黄蓉几下挣扎,脚上愈痛,心中一慌,不禁喝了两口咸水,心想:“我本就不想活了,只是让师父孤零零的在这荒岛之上,受那贼子相欺,纵死也不瞑目。”危急中双手捧起一块大石,往那蚌壳上撞去,但一来蚌壳坚厚,二来在水中使力不出,击了数下,那蚌壳竟然纹丝不动。那蚌受击,肌带更是收得紧了,黄蓉又吃了一口水,双手一放,抛下大石,左手抓起一把海沙,随手投入蚌壳的缝中。这原是她病急乱投医之策,那知海蚌最怕细沙小石,觉有海沙进来,急忙张开甲壳,要把海沙吐出壳去。黄蓉感到脚上一松。立即伸出,手足齐施,升上海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洪七公见她潜水后久不上来,焦急异常,知道必已在海底遇险,要待入海援救,苦在自己步履艰难,只慌得连连搓手,突见黄蓉的头从海面钻起,不由得喜极而呼。黄蓉向师父挥了挥手,又复潜至海底。这次她有了提防,落足在大蚌旁两尺之处,左右摇晃,震松蚌壳与礁石间的胶结,将巨蚌托了上来。她足下踏水,将巨蚌推到海滩浅水之处。蚌身半出海面,失了浮力,重量大增,黄蓉举之不动,上岸来搬了一块大石,将蚌壳打得稀烂,这才出了一口恶气,只见小腿上被蚌挟起了一条深深血痕,想到适才之险,不觉打了一个寒噤。这晚上师徒二人就以蚌肉为食,滋味却甚鲜美。次日清晨,洪七公一觉醒来,只觉身上疼痛大为减轻,微微运几口气,胸腹之间甚感受用,不禁“咦”了一声。黄蓉翻身坐起,问道:“师父,怎地?”洪七公奇道:“睡了一晚,我伤势竟是大有起色。”黄蓉大喜,叫道:“必是那大蚌肉吃了能治伤。”一冲出洞,奔到海滩去割昨日剩下的蚌肉。惊喜交集之中,却忘了提防欧阳公子,她刚割下两大块蚌肉,忽见一个人影投在地下,正自缓缓行近。黄蓉一弯腰,抓起一把蚌壳碎片向后掷出,双足一登,跃出丈余,站在海边。欧阳公子冷眼旁观了一日,瞧着洪七公的动静,越来越是起疑,料定他必是受伤极重,行走不得,但要闯进洞去,却也无此胆量,这时见黄蓉独自出洞,真是天赐良机,当下逼上前去。黄蓉一掷蚌壳,欧阳公子斜身避过,笑道:“好妹子,别走,我有话跟你说。”黄蓉道:“人家不理你,偏要来缠着人家,也不怕丑。”说着伸手刮脸羞他。欧阳公子见她一副女儿情态,毫无惧意,心中爱极,走近两步,笑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教你生得这么俊,引得人家非缠着你不可。”黄蓉笑道:“我说不理你就不理,你赞我讨好我也没用。”欧阳公子又走近一步,笑道:“我不信,偏要试试。”黄蓉脸一沉,说道:“你再走过来一步,我要叫师父来揍你啦。”欧阳公子笑道:“算了吧,老叫化还能走路?我去背他出来,好不好?”黄蓉暗吃一惊,退了两步。欧阳公子笑道:“你爱跳到海里就跳,我只在岸上等着。瞧你在海里浸得多久呢,还是我在岸上待得久。”黄蓉叫道:“好,你欺侮我,我永远不跟你好。”转身就跑,只奔出三步,忽然左足在一块石子上一拌,“啊哟”叫了一声,摔倒在地。欧阳公子怕她使奸,除下长衣拿在手中,以挡她突放钢针,然后一步步的走近。黄蓉叫道:“别过来。”挣扎着站起,只走了半步,又摔倒了下去,这一次摔得极重,上半身倒在海中,似乎晕了过去,半晌不动。欧阳公子心道:“你这小丫头诡计多端,我偏不上你当。”站定了观看动静。过了一盏茶功夫,但见她仍是动也不动,自头至胸,全都浸在水中。欧阳公子耽起心来:“她可真是晕倒了,我再不救,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要生生溺死啦。”抢上前去伸手拉她的脚。这一拉,心中吓了一大跳,只感到她全身僵硬,急忙俯身水面,去抱她起来,刚将她身子抱起,黄蓉双手一拢,搂住他的双腿,喝道:“下去!”欧阳公子站立不稳,被她一拖一摔,两人同时跌在海里。一到水中,欧阳公子武功再高,却也施展不出,心道:“我虽步步提防,还是着了小丫头的道儿,这番我命休矣!”黄蓉计谋得售,心花怒放,只是把欧阳公子往深水处推去,将他的头掀在水中。欧阳公子但觉咸水从口中骨都骨都的直灌进来,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伸手乱拉乱抓,要想拉住黄蓉。但她早已留神,尽在他身周游动,那能被他抓住。慌乱之中,欧阳公子又吃了几口水,身往下沉,双足踏到了海底。他是武功卓绝之人,数逢大变,临危不乱,只因不识水性,身子飘在水中时一筹莫展,一踏到土地,神智顿清,只感飘飘荡荡的又要浮上去,忙弯腰抓住海底岩石,运起内功,闭住呼吸,睁眼找寻回归岛上的方向,但四周碧绿沉沉,不辨东西南北。他前后左右各走数步,心想往高处走总是不错,于手中捧了一块大石,遇开大步,往高处走去。海底礁石嶙峋,极是难行,但他仗着轻功深湛,一口气向前直奔。黄蓉见他沉下之后不再上来,忙潜下察看,见他正在海底行走,不觉一惊,悄悄游到他的身后,饿眉钢刺顺着水势刺了过去。欧阳公子身子一偏,回肘一撞,足下却是不停,全速而行。这时他已感气闷异常,再也支持不住,一放手抛去大石,要浮上水面吸一口气再到海底行走,一探头,只见海岸已近在身旁。黄蓉知道已奈何他不得,叹了一口长气,重又潜入水中。欧阳公子大难不死,湿淋淋的爬上岸来,耳晕目眩,伏在沙滩之上,把腹中海水吐了个清光,连酸水也呕了出来,只感全身疲软,恍如生了一场大病,喘息良久,正是怒从心起,恶向胆边生,心一横,说道:“我先杀了老叫化,瞧那小丫头从不从我!”第四十三回 万钧巨岩欧阳公子虽如是想,但对洪七公究是十分忌惮,当下调匀呼吸,养了半日神,这才疲累尽去,于是折了一根坚实树枝,代替平时用惯的点穴铁扇,放轻脚步,向岩洞走去。他避开洞口正面,从旁悄悄走近,侧耳听了一会,洞中并无声息,又过半晌,这才探头向洞内望去,只见洪七公盘膝坐在地下,迎着日光,正自用功,脸上气色甚好,不似身受重伤模样。欧阳公子心道:“我且试他一试,瞧他能否走动。”当下高声叫道:“洪伯父,不好啦,不好啦。”洪七公睁眼问道:“怎么?”欧阳公子装出惊惶神色,说道:“黄家妹子追捕野兔,摔在一个深谷之中,身受重伤,爬不上来啦!”洪七公吃了一惊,忙道:“快救她上来。”欧阳公子闻言大喜,心道:若非他行走不得,早已飞奔出去相救了,长身走到洞口,笑道:“她千方百计的要伤我性命,我岂能救她?你去救吧。”洪七公一见他的神色,已知他是伪言相欺,心道:“贼子看破我武功已失,老叫化大限到了!”眼下之计,只有与他拼个同归于尽,暗暗将全身劲力运于一臂,待他走近时出其不意的舍命一击,那知微一运劲,背心创口忽尔剧痛,全身骨节犹如要纷纷散开一般,但见他脸现狞笑,一步步的逼近,不禁长叹一声,闭目待死。且说黄蓉见欧阳公子逃上沙滩,心中暗自发愁,寻思:“经此一役,那贼必是防得更加严谨,再要算计于他,却是难上加难了。”她向外潜出数十丈,出水吸了口气,折而向左,潜了一阵水,探头看时,那岛旁树木茂盛,与先前下水处又自不同。黄蓉想起桃花岛的景象,不觉暗自神伤,忽然想起:“如能找个隐蔽险要的所在,与师父俩躲将起来,那贼子一时也必能够找到。”她不敢深入内陆,深怕遇上欧阳公子时逃避不及,只在沿海处信步而行,心想:“我若是从前不贪玩,学会了爹爹的奇门五行之术,也必有法子对付这贼子。唉,不成,爹爹将桃花岛的总图传给了他,这贼子心思灵敏,必能参悟领会。”正想得出神,一脚踏在一根藤枝之上,脚下一绊,头顶簌簌一阵响,落下无数泥石。她急忙向旁一跃,四周都是大树,背心在一株树上一撞,肩头已被几块石子打中,幸好穿着软猬甲,也未受损,抬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头顶是一座极其险峻的悬崖,崖边之顶另有一座小山般的巨岩。那岩石恰好一半搁在崖上,一半伸山崖外,左右微晃动,眼见时时都能掉下。岸上有无数粗藤蜿蜒盘缠,她刚才脚上所绊的藤枝,就与巨岩旁的沙石相连,倘若踏中的是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这块不知有几万斤重的巨岩掉将下来,那真是粉身碎骨,当场就被压成一团肉浆了。那巨岩左右摆动,可是总不跌落。黄蓉拣着无藤枝之处落足,退后数丈,惊魂稍定,再抬头瞧那悬崖与巨岩,大大惊叹造物之奇,心想只要以一指之力,就能将巨岩拉下,可是此处人迹不到,兽踪罕至,那巨岩在悬崖上晃动了不知几千百年,今日仍在摇摆起伏。悬崖旁群峰壁立,将四下里海风都挡住了,看来今后千百年中,这巨岩仍将在微风中摇晃不休。黄蓉出了一会神,不敢再向前行,转身退回,要去服侍师父,走出半里多路,忽然心念一动:“上天要杀此贼子,故尔生就了这巧机关,我怎么如此糊涂?”想到此处,喜得在路上翻了两个筋斗。她忙回到悬崖之下,细细察看地势,见崖旁都是参天古木,若要退避,一纵之下最多只能跃出四五尺地,那巨岩压将下来,纵然是飞鸟松鼠,只怕也难以躲闪得开。她从怀中摸出金柄小摺刀,那刀只四寸来长,可是极为锋利,是她在路上杀鸡切肉之用,当下在右手拿了,小心翼翼地走到崖下。他看准了与巨岩相连的七八条藤枝,不去触动,伸刀去割余下的数十条藤枝。她下刀时屏住呼吸,又快又稳,一刀之后,这才呼吸数口,再去割第二根藤枝,只怕用力稍大,牵动与巨岩相连的藤枝,自己立即变成一团肉饼了。等到数十根藤枝尽数割断,已累得满身是汗,似觉比一场剧战尤为辛苦。她将断枝仍旧连在一起,不露丝毫痕迹,又把来去的通道牢牢记在心里,这才回去,一路上哼着小歌,甚是得意。将近岩洞时仍是不见欧阳公子的人影,忽听洞中传出一声长笑,欧阳公子大声笑道:“你自负武技盖世,今日栽在公子爷手里,心里服气么?好吧,我怜你老迈,让你三招不还手如何?”黄蓉叫声:“不好!”看来局面紧迫之极,情急智生,高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来啦!啊,欧阳伯父,你也来啦!”欧阳公子在洞中将洪七公尽情嘲弄了一番,正要下手,忽听黄蓉叫了起来,大吃一惊,心想:“怎么叔叔和黄老邪都来啦。”转念一想:“必是那丫头要救老叫化,胡说八道的想骗我出去。好,反正老叫化逃不出我的手掌,先出去瞧瞧何妨?”袍袖一挥,转身出洞。只见黄蓉向着海滩扬手而呼,大叫:“爹爹,爹爹!”欧阳公子注目而望,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笑道:“妹子,你要骗我出来陪你,我可不是出来了么?”黄蓉回眸一笑,说道:“谁爱骗你?”说着沿海滩而奔。欧阳公子笑道:“这次我有了提防,你想再拉我入海,咱们就来试试。”一面说,一面发足追去。他轻身功夫甚是了得,转眼之间已距黄蓉不远。黄蓉暗叫:“不妙,到不了悬崖之下,就得被他捉住。”又奔数十丈,欧阳公子离她更加近了。黄蓉折而向左,离开海边已只数尺。欧阳公子这次学了乖,不敢逼近,笑道:“好,咱们来玩捉迷藏。”一面追赶,一面提防她再使什么诡计。黄蓉住足笑道:“前面有一只大老虎,你再追我,它一口吃了你。”欧阳公子笑道:“我也是大老虎,我也要一口吃了你。”说着纵身一扑。黄蓉格格一声笑,又向前奔。两人一前一后,不多时离崖已近,黄蓉越跑越快,一转弯,高声叫道:“来吧!”人已窜到了悬崖之前,倏然眼前一闪,海滩上似有两个人影。在这处所,在这当口,她虽心中大疑,但哪敢有丝毫停留,看准了断藤之处落足,三起三落,已纵到了崖底。欧阳公子笑道:“大老虎呢?”足下加快,如箭离弦般奔到崖前。轻轻的喀喀两声过去,欧阳公子只觉头顶一股疾风压压将下来,抬头一望,只吓得魂飞天外,但见半空中一座小山般的巨岩正对准了自己落下。那巨岩离头顶尚远,但一股风已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危急之中,疾忙向后一跃,岂知身后都是树木,后背在一株树上一撞,喀喇一声,那树立断,碎裂的木片纷纷刺入背心。他这时只求逃命,那里还知疼痛,奋力跃起,巨岩离顶心已只三尺。在这一瞬之间,已自吓得木然昏迷,忽觉领口被人抓住,向外一拖,这一拉力道奇大,发劲又快,竟将他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但终究为时已晚,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夹着他长声惨呼,眼前烟雾弥漫,砂石横飞。黄蓉见妙计已售,又惊又喜,不提防那巨岩落下时带一股急风,力道强劲之极,将她向外一推,一交跌坐在地下,头顶砂子小石,纷纷落下。她双手抱住了头,过了一阵,听砂石落下之声已歇,睁开眼来,烟雾中只见巨岩之侧站着两人。这一下宛在梦境,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望,一点也不错,站在身前的一个正是西毒欧阳锋,另一个却是自己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郭靖。黄蓉大叫一声,跃起身来。郭靖也万料不到竟在此处与她相遇,纵身向前,抱在一起,两人惊喜之下,竟忘了大敌在旁。原来那日欧阳锋与郭靖在半截着了火的船上打得难解难分,那船忽地沉没,将二人带入了海底。深海中水力奇大,与浅海处迥不相同,两人只觉海水从鼻中、耳中、口中急灌进来,疼痛难当,原本互相紧缠扭打的两双手不由得都松开来去按住鼻孔耳窍。那海底却有一股急速异常的潜流,二人身不由主,转瞬间被那潜流带出数里之外,待得郭靖手脚齐施,竭力挣上海面来喘气时,黑夜之中,那小舢舨已成了隐隐约约的一个黑点。郭靖高声呼叫,其时黄蓉正潜在海中寻他,海上风涛极大,相距一远,那里还能相遇?郭靖又叫了几声,忽觉左脚一紧,接着一个人头从水中钻出,正是欧阳锋。他虽稍通水性,但到了大海之中,却也全然慌张失措,乱划乱抓,居然抓到了郭靖的脚,这一来自然是牢牢抓住,死命不肯放手。郭靖用力挣扎,接着右脚也被他抓住了。两人在水中一挣一夺,都沉入水底。二次冒上来时郭靖叫道:“放开我脚,我不离你就是。”欧阳锋那肯放手,但也知两人如这样扭成一团,势必同归于尽,一手放开了他的一只脚。郭靖伸手托在他的胁下,这才浮在海面。就在这时,一根巨木被浪涛打了过来,在郭靖肩上一撞,郭靖反手扶住,心中大喜,叫道:“快抱住了,别放手。”待到天明,看清楚那巨木原是一根断桅。四顾茫茫,并无片帆的影子。欧阳锋甚是发闷,蛇杖早已不知去向,心想:若是遇上大群鲨鱼,那只有如周伯通那样乱打乱杀一番,当时有我救他,此时更有何人前来救我?两人在海中飘流,遇有海鱼游过身旁,郭靖举匕首刺杀,欧阳锋则用掌力将之击晕,两人分食生鱼渡日,古人言道:“同舟共济”,这两个本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人,在大海之上竟然扶住半截断桅,同桅共济起来。飘流了数日,幸喜并未遇上若何凶险。海中这股水流原是流向洪七公与黄蓉所到的那座小岛,所以将舢舨送到岛上之后,过了两日,又将郭靖和欧阳锋漂送过来。两人上岸后躺在地下喘息良久,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笑语之声,欧阳锋一跃而起,随声寻去,正遇上欧阳公子踏中机关,悬崖上那巨岩压将下来。欧阳锋横里飞身过去相救,虽将他拉后数尺,但他两腿还是被巨岩压住了。一个是痛得晕死过去,另一个上下四周环视一遍,见再无危险,这才察看侄儿,摸了摸他的鼻息,并未毙命,运劲在巨岩上推了两下,却是纹丝不动。他双足蹲下,运起蛤蟆功的上乘功夫,双手平推,吐气扬声,阁阁阁三声叫喊。论这三推之力,实是非同小可,但那巨岩重达数万斤,岂是一人之力所能移动?他俯身下去,欧阳公子睁开眼来,叫了声:“叔叔!”声音极为细弱。欧阳锋道:“你忍着点儿。”抱起他的上身,微微用力后拉,欧阳公子大叫一声,又晕了过去。那巨岩压住他的双腿,这一拉只有使他疼痛更加难当,身子却拉不出半分。地下又是坚逾金铁的厚岩,无法将之挖掘。欧阳锋只是发怔。郭靖拉着黄蓉的手,问道:“师父呢?”黄蓉伸手一指道:“在那边。”郭靖闻道师父无恙,心中大喜,正要她领去拜见,听见欧阳公子这一声惨叫,甚是不忍,对欧阳锋道:“我来助你。”黄蓉拉住他的衣袖,说道:“咱们见师父去,别理恶人!”欧阳锋不知巨岩压下是她巧布的机关,因那岩石如是之重,她一个小小女子,岂能将之推上悬崖?但见她阻止郭靖相助,不觉怒从心起,又听洪七公在此,心念一动,已有计谋,见她拉着郭靖而去,于是蹲下身来,装作出力推那巨岩,待两人转过弯角,低声对侄儿道:“你忍一忽儿,我想法救你。”一纵身,人已跃上树梢。遥遥跟在二人后面。只见二人携手而行,耳鬓厮磨,神态甚是亲热,心中愈怒。暗道:“我若不将你这两个小贼折磨得死不成活不了,那是我枉称为西毒的了。”三人两前一后的走了一阵,来到岩洞之前,郭靖扑进洞去,大叫:“师父。”只见洪七公闭目倚着石壁,脸色惨白,原来他被欧阳公子一逼,伤势复又转恶。郭黄二人俯身看视,一个替他解开胸口衣服,另一个给他按摩手足。洪七公睁眼瞧见郭靖,心中一喜,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靖儿,你也来啦!”郭靖正要答言,忽听背后一声喝道:“老叫化,我也来啦。”声音犹似金铁相击,甚是刺耳。郭靖疾忙转身,回掌一招“神龙摆尾”护住洞门,黄蓉抢起倚在师父身畔的竹杖,站在郭靖身旁。欧阳锋笑道:“老叫化,出来吧,你不出来我要进来啦。”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就是豁出性命,也得阻他进洞伤害师父。欧阳锋一声长笑,猱身而上。郭靖一招发出,欧阳锋早已料到他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家数,侧身避过他锋锐凌厉的掌风,抢到了他的右侧,斗然间迎面一杖刺来,杖身晃动,似是刺向上盘,却又似向下三路缠打,一时竟尔难以断定。欧阳锋微微一凛,左手向上一格,右足横扫,不论对方如何变招,都可格开。岂知黄蓉手中竹杖一抖,疾打中盘腰眼,欧阳锋大惊,托地向后跳出,侧目斜睨。黄蓉首用打狗棒法,一出手就将强敌逼开,甚是得意。欧阳锋从未见过这种棒法,“哼”了一声,纵身又上,伸手来夺她手中竹杖,黄蓉将新学到的棒法使开了。刺打盘挑,杖影飞舞,虽然不能伤他,但欧阳锋连变七八种掌法,却也始终抓不到杖头。郭靖又惊又喜,左掌右拳,从旁夹击。欧阳锋阁阁两声怒吼,蹲下身来,呼的双掌齐出。掌力未到,掌风已将地下尘土激起,郭靖见来势猛恶,黄蓉若是硬接,必受内伤,忙在她肩上一推,让开了这一招蛤蟆功之力。欧阳锋踏上两步,又是双掌推出。他这蛤蟆功厉害无比,以洪七公如此功夫,当日在桃花岛上也只与他打个平手,郭黄二人招术虽精,究竟功力远为不及,当下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欧阳锋一冲进洞,左手反手一掌,把石壁打得碎石簌簌而落,右手举起,口中阁的一声叫喊,猛往洪七公头顶击下。洪七公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头顶掌风,睁开眼微微一笑,赞道:“好功夫,好掌法!”欧阳锋脸上一红,手掌举起了不即落下。黄蓉叫道:“我师父救你性命,你反伤他,你要不要脸?”欧阳锋伸手在洪七公胸口轻轻一推,只觉他胸口肌肉陷了进去,洪七公身负绝世武功,本来周身筋肉,一遇外力,立有反弹之力,这时应手而陷,知他武功已失,弯腰将他身子举起,喝道:“你们助我去救出我的侄儿,那就饶了老叫化的性命。”黄蓉道:“老天爷放下大石来将他压住,你是亲眼瞧见的,谁又能救得了他?你再作孽,留神老天爷也丢块大石来压死你。”欧阳锋将洪七公高高举起,作势要往地下猛掷。郭靖心地忠厚,不知他正以此要挟,决不致就此加害,忙道:“快放下师父,我们助你救人便是。”欧阳锋担心着侄儿,恨不得立时就去,但脸上却是神色如恒,慢慢将洪七公放下。黄蓉道:“助你救他不难,咱们可得约法三章。”欧阳锋道:“你这小丫头又有什么刁难?”黄蓉道:“救了你侄儿之后,咱们同住在这荒岛之上,你可不再得生坏心,加害我们师徒三人。”欧阳锋心想:“我们叔侄不通水性,若要回归陆地,非得藉这两个小贼相助不可。”于是点头道:“好,在这岛上我决不向你们三人动手,离了此岛,那可难说。”黄蓉道:“那时候你不动手,我们可要向你动手了。第二件,我爹爹已将我许给了他,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日后你那侄儿若是再向我啰唆,你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欧阳锋“呸”了一声道:“好,那也只限于在岛上,一离此岛,咱们走着瞧。”黄蓉微微一笑道:“那第三件呢,我们出力助你,倘若老天爷送你侄子性命,非人力能救,你不得再生枝节。”欧阳锋怪目乱转,叫道:“若是我侄儿死了,老叫化也休想活命,小丫头别再胡言乱语,快救我侄儿去。”窜出岩洞,往悬崖急奔而去。郭靖正要发足跟随,黄蓉道:“靖哥哥,待会西毒用力推那巨岩,你冷不防在他背后一掌,结果了他。”郭靖道:“背后伤人,太不光明。”黄蓉嗔道:“他伤害师父,难道光明正大么?”郭靖道:“咱们言而有信,先救出他的侄儿,再想法给师父报仇。”黄蓉一笑,说道:“好,你是圣人,我听你话。”两人奔到悬崖之下,只听得欧阳公子在大声呻吟,声音之中极为痛楚。欧阳锋喝道:“还不快来。”两人纵身过去与他并肩而立,六只手一齐按在岩上。欧阳锋喝声:“起!”三人掌力一齐发出,那巨岩微微一晃,立即重又压回,欧阳公子大叫一声,两眼上翻,不知人事。欧阳锋大惊,急忙俯身,但见侄儿呼吸微弱,为了忍痛,牙齿把上下唇咬得全是鲜血。饶是欧阳锋绝世的武功,到了这地步却也是束手无策,那巨岩再也推不得的了,若不是一举而将岩石掀开,那么巨岩一起一落,只有把侄儿压得更惨,正自彷徨,一脚忽然踏在湿沙之中,向上一提,却把鞋子陷在沙中了。欧阳锋低头去拾鞋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潮水渐涨,海水已淹至巨岩外五六丈之处。欧阳锋急道:“小丫头,要救你师父,快想法子救我侄儿。”黄蓉早在寻思,但那巨岩如此沉重,荒岛之上又无别人可资援手,如何能将岩石搬开?她片刻之间想了十余种法子,没一条顶事,听欧阳锋如此说,瞪瞪眼道:“若是师父身上没伤,他外家功夫登峰造极,加上他的掌力,咱们四人必能把这巨岩推开。现下……”双手一摊,意思说实是没法。他这几句话虽是激恼之言,但欧阳锋听了却也真是做声不得,心想:“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倘若老叫化并未受伤,他侠义心肠,必肯出手相救。”一回头,海水又淹近了数尺。欧阳公子叫道:“叔叔,你一掌打死我吧。我……我实是受不住啦。”欧阳锋从怀里拔出一柄切肉的匕首,咬牙道:“你忍着点儿,没了双腿也能活。”上前要将他被巨岩压住的一双腿割断。欧阳公子骂道:“不,不,叔叔,你一刀杀了我的好。”欧阳锋怒道:“枉为我教诲了这许多年,怎地如此没骨气?”欧阳公子伸手抓胸,竭力忍痛,不敢再说。黄蓉见他眼光之中神色惨楚,不禁心肠一软,想起父亲在桃花岛上运石搬木之法,叫道:“且慢!你割他双腿,岂不送了他的性命?我有一个法子在此,管不管事,却是难说。”欧阳锋道:“快说,快说,好姑娘,你的法子一定管事。”黄蓉心想:“你救侄儿心切,不再骂我小丫头啦,居然叫起"好姑娘’来!”微微一笑,说道:“好,那就依我吩咐,咱们快割树皮,打一条拉得起这岩石的绳索。”欧阳锋道:“谁来拉啊?”黄蓉道:“像船上收锚那样……”欧阳锋立时顿悟,叫道:“对,对,用绞盘绞!”郭靖一听黄蓉说及削树皮打索,不问如何使用,已拔出匕首,纵身上树切割树皮。欧阳锋与黄蓉也一齐动手,片刻之间,三人已割了数十条长条树皮下来。欧阳锋一面割树,一面望着侄儿,忽然长叹一声,叫说:“不用割啦!”黄蓉奇道:“怎么?不成么?”欧阳锋向侄儿一指,黄蓉与郭靖低头望时,只见潮水涨得甚是迅捷,已自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且别说打绳索、做绞盘,树皮尚未割够,海水早已将他浸没了。但见欧阳公子沉在水里,动也不动,黄蓉叫道:“别丧气,快割!”欧阳锋这一个横行一世的大魔头,给她如此一喝,竟然又动刀切割树皮。黄蓉跃下树去,奔到欧阳公子身旁,捧起几块大石,将他上半身扶起,把大石放在背后。这样一来,他口鼻高了数尺,一时海水就不致淹到。欧阳公子低声道:“好妹子,多谢你相救。我是活不成的了,但见到你出力救我,我是死也欢喜。”黄蓉心中忽感歉仄,说道:“你不用谢我。这是我布的机关,你知道么?”欧阳公子急道:“别这么高声,若是给叔叔听到,他要放你不过。我早知道啦,死在你的手里,我一点也不怨。”黄蓉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个人虽然讨厌,对我可真不坏。”回到树下,捡起树皮条子,编结起来。她先结成三股一条的绳索,将三根绳索结作一条粗索,然后又将四根粗索绞成一根碗口粗细的巨缆。欧阳锋与郭靖不停手的割切树皮,黄蓉不停手的搓索绞缆。三人手脚虽快,潮水却涨得更快,那巨缆还结不到一丈,潮水已涨到欧阳公子口边,再结了尺许,海水已浸没他的嘴唇,只露出两个鼻孔透气了。欧阳锋跃下地来,叫道:“你们走吧,我有话对我侄儿说。你们已经尽力而为,我心领了。”郭靖见情势无望,只得下树与黄蓉并肩行开。走出十余丈,黄蓉悄声道:“到那巨岩后面去,且听他说些什么。”郭靖道:“这不关咱们事。再说,欧阳老儿必然察觉。”黄蓉道:“他侄儿一死,只怕要来加害师父,倘能得知他的心意,先可有个防备。咱们若给老毒物知觉,就说是回来和他侄儿诀别。”郭靖一想有理,点了点头,两人转过弯角,绕到树后,悄悄又走回来,隐在巨岩之后,只听欧阳锋哽咽着声音道:“你好好去吧,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一心要娶黄老邪的闺女为妻,必能如你所愿。”黄蓉和郭靖不禁大奇,心道:“他片刻之间就死,"必能如你所愿’此话怎生说?”再听欧阳锋说了几句,两人又惊又怒,一阵寒意流过背脊。原来欧阳锋说道:“我就去杀了黄老邪的闺女,将她身子和你同穴而葬。人都有死,你和她生不得同室,死能同穴,也可瞑目了。”欧阳公子口在水下,已自不能说话。黄蓉捏了郭靖的手,两人悄悄转身,欧阳锋伤痛之际,竟未觉得,走过转角,郭靖怒道:“蓉儿,咱们去和老毒物拼个你死我活。”黄蓉道:“和他斗智不斗力。”郭靖道:“怎生斗智?”黄蓉道:“我正在想呢?”一转弯,忽见山脚下生着一丛芦苇。黄蓉心念一动,说道:“他若不是恁地歹毒,我倒有个救他侄儿之法在此。”郭靖忙问:“怎生?”黄蓉拔出小刀,割了一根芦管,高高竖起,一端放在口中,吸了几下。郭靖拍手笑道:“啊,真是妙法,好蓉儿,你怎么想得出来?你说救他呢不救?”黄蓉小嘴一扁道:“自然不救。老毒物要杀我,就让他来杀,哼,我才不怕他呢。”郭靖不语,呆呆出神。黄蓉伸手拉住他的手掌。柔声道:“靖哥哥,难道你要去救那歹人?你是为我担心是不是?咱们救了他,这两个歹人未必就能对咱们好呢。”郭靖道:“话是不错,可是我念着你,也念着师父。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师,说话总得有三分准儿。”黄蓉叫道:“好,咱们先救了他再说,行一步算一步。”两人回过身来,绕过巨岩,只见欧阳锋站在水中,扶着侄儿。他见郭黄二人走近,眼中露出凶光,显见就要动手杀人,喝道:“我叫你们走开,又回来干么?”黄蓉扶着一块岩石坐下,笑吟吟的道:“我来瞧瞧他死了没有?”欧阳锋厉声道:“死便怎地,活又怎地?”黄蓉叹道:“要是死了,那可就没法子啦!”欧阳锋从水中跃起,急道:“好……好姑娘,他没死,你有法子救他,快说啊。”黄蓉将手中芦管递了过去,道:“你把这管子插在他口中,那就死不了。”欧阳锋大喜,抢过芦管,跃到水中,急忙插在侄儿嘴里。这时海水已淹没欧阳公子的鼻孔,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后的几口气,耳朵却尚在水面,听得叔叔与黄蓉的对答,芦管伸到口边,急忙衔住,猛力吸了几口,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一来死里逃生,连腿上的痛楚也忘怀了。欧阳锋叫道:“快,快,咱们再来结绳。”黄蓉道:“欧阳伯伯,你要将我杀了殉葬,是不是?”欧阳锋一惊,心道:“怎么我适才的话给她听去啦?”黄蓉笑道:“你将我杀了,若是老天爷恨你歹毒,降点什么灾祸在你身上,谁来想法子救你?”欧阳锋这时有求于她,只好任她奚落,只当没有听见,又纵上树去切割树皮。三人忙了一个多时辰,已结成一根三十余丈长的巨缆,潮水也已涨到悬崖脚下,将巨岩浸没了大半,欧阳公子的头顶淹在水面之下数尺,只露出一根芦管透气。欧阳锋不放心,不时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脉搏。又过一顿饭时分,海水渐退,欧阳公子顶上头发慢慢从水面现出。黄蓉比了比巨缆的长度,叫道:“够啦,现下我要三根大木做绞盘。”欧阳锋甚是踌躇,心想在这荒岛之上,别说斧凿锤刨,连一把大刀也没有,如何能做绞盘?只得问道:“怎生做法?”黄蓉道:“你别管,把木材找来就是。”欧阳锋生怕她使起性来,撒手不管,当下不敢再问,奔到三棵海碗口粗细的树旁,蹲下身子,使出蛤蟆功来,每棵树被他推了几推,登时齐腰折断。郭靖与黄蓉见他如此功夫,不觉相顾伸了伸舌头。欧阳锋找了一块长长扁扁的岩石,运劲将树干上枝叶削去,拖来交给黄蓉。这时黄蓉与郭靖已将大缆的一端牢牢缚在巨岩左首的三株参天大树根上,将大缆绕过巨岩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树边上。那是株数百岁的古松,五六个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黄蓉道:“这棵老松树对付得了那块大岩石吧?”欧阳锋点了点头。黄蓉命他再结一条九股树皮索,将两根树干缚成十字,再将大缆绕在上面。欧阳锋赞道:“好姑娘,你真聪明,那才叫做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黄蓉笑道:“那怎么及得上你家侄少爷?动手绞吧!”三人一齐出手,把古松当作支柱,推动那交叉树干,大缆盘在上面,慢慢缩短,那巨岩就一分一分的抬了起来。此时太阳已沉到西边海面,半天红霞,海上道道金光,极为壮观。潮水早已退落,欧阳公子陷身在泥浆之中,眼睁睁望着身上的巨岩,只见它微微晃动,压得大缆格格作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欢喜。第四十四回 真功假功那三根树干所作的绞盘转一个圈,巨岩只抬起半寸。那古松簌簌而抖,受力极重,大缆直嵌入树身之中。欧阳锋素来不信天道,不信鬼神,此时心中却暗暗祷祝,岂知一个心愿尚未许完,突然间彭的一声巨响,那大缆从中断为两截,巨岩重又压回。三人若不是均有上乘武功,早已个个摔跌在地。到了这个地步,欧阳锋固然沮丧已极,黄蓉也是脸上难有欢容了。郭靖道:“咱们把这条缆续起,再结一条大缆,两条缆一起来绞。”欧阳锋摇头道:“那更难绞动,咱们三个人干不了。”郭靖自言自语:“有人相帮就好啦!”黄蓉出了一会神,忽地跳起来拍手笑道:“对,对,有人相帮。”郭靖喜道:“蓉儿,有人来帮咱们?”黄蓉道:“嗯,只可惜欧阳大哥要多吃一天苦,须得明儿潮水涨时才能脱身?”欧阳锋与郭靖望着她,茫然不解,各自寻思:“岂道明儿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黄蓉笑道:“累了一天,我早饿啦,咱们找些吃的再说。”欧阳锋道:“姑娘,你道明儿有人前来相助,此话怎生说?”黄蓉道:“明日此时,欧阳大哥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此刻天机不可泄露。”欧阳锋见她说得着实,心下将信将疑,但若不信,此时也无别法,只得守在侄儿身旁。郭靖和黄蓉打了几只野兔,烤熟了分一只给欧阳叔侄,与洪七公在岩洞中吃着兔肉,互道别来之情。郭靖听黄蓉说那巨岩机关原来是她所布,不禁又惊又喜。三人知道欧阳锋为了相救侄儿,这时必定不敢过来侵犯,只在洞口烧一堆枯柴阻挡野兽,当晚睡得甚是酣畅。次日天刚黎明,郭靖一睁眼即见一个人影在洞口一闪,急忙跃起,只见欧阳锋站在洞外,低声道:“黄姑娘醒了么?”黄蓉在郭靖跃起时已经醒来,听见欧阳锋询问,却又闭上双眼,呼吸沉重,装作睡得正香。郭靖低声道:“还没呢。有什么事?”欧阳锋道:“等她醒了,就请她过来救人。”郭靖道:“是了。”洪七公接口道:“我给她喝了"百日醉’的美酒,三月之内,只怕不醒。”欧阳锋一怔,洪七公哈哈大笑起来。欧阳锋知是说笑,含怒走开。黄蓉坐起身来,笑道:“此时不气气老毒物,更待何时?”慢条斯理的梳头洗脸,整理衣衫,又去钓鱼打兔,烧烤早餐。欧阳锋来回走了七八趟,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郭靖道:“蓉儿,潮水涨时,当真有人前来相助么?”黄蓉笑道:“你相信会有人来么?”郭靖摇头道:“我不大信。”黄蓉笑道:“我也不信。”郭靖惊道:“那你是欺骗老毒物的了?”黄蓉道:“那倒也不是骗他,潮水涨时,我自有法子救人。”郭靖知她智计极多,也不再问。两人在海滩旁检拾花纹斑斓的贝壳玩儿。黄蓉自幼无伴,只好独自一人玩各种孩子的玩意,现下有郭靖相陪,自然是兴高采烈。两人比赛拣贝壳,瞧谁拣得又多又美。约莫一顿饭功夫,每人衣兜里都拣了一大堆,海滩上笑声不绝。若是有船只经过,必道这是个世外桃源,那里知道他们却是流落荒岛之人。玩了一阵,黄蓉道:“靖哥哥,你头发乱成这个样子啦,来,我给你梳梳。”两人并肩坐在一块岩石之上,黄蓉从怀里取出一柄小小的镶金玉梳,将郭靖的头发打散,细细梳顺,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道:“怎生想个法儿,将西毒叔侄赶走,咱俩和师父三人就此住在这岛上不走了,岂不是好?”郭靖道:“我就是想妈,还有六位恩师。”黄蓉道:“嗯,还有我爹爹。”过了一阵,又道:“不知穆姊姊现下怎么了?师父叫我做丐帮的帮主,我倒有点儿想念那些小叫化了。”郭靖笑道:“看来还是想法儿回去的好。”黄蓉将他头发梳好,慢慢的挽了个髻子。郭靖道:“蓉儿,你这样给我梳头,真像我妈。”黄蓉笑道:“那你叫我妈。”郭靖笑着不语,黄蓉忽地伸手到他腋窝里呵痒,笑问:“你叫不叫?”郭靖笑着跳起,头发又弄乱了。黄蓉笑道:“不叫就不叫,谁希罕?你道将来没人叫我妈。快坐下。”郭靖依言坐下,黄蓉又给他挽髻,忽道:“靖哥哥,怎样才会生孩子,你知道么?”郭靖道:“我知道。”黄蓉道:“你倒说说看。”郭靖道:“人家结成夫妻,那就生孩子。”黄蓉道:“这个我也知道。为什么结了夫妻就生孩子?”郭靖道:“那我可不知道啦,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我也说不上。我问过爹爹,他说孩子是臂窝里钻出来的。”郭靖正待再问端详,忽听身后破钹似的声音喝道:“生孩子的事,你们将来大了自然知道。潮水就快涨啦!”黄蓉料不到欧阳锋一直紧紧跟在身后,她虽不明男女之事,但也知说这种话儿被人听去甚是羞耻,不禁脸蛋儿胀得飞红,向悬崖飞奔,两人随后跟去。欧阳公子被巨岩压了一日一夜,已是气若游丝。欧阳锋板着脸道:“黄姑娘,你说潮水涨时有人前来相助。这事关连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黄蓉道:“我爹爹精通阴阳五行之术,他女儿自然也会三分,这一点儿未卜先知的本事,又算得了什么。”欧阳锋素知黄药师之能,脱口叫道:“是你爹爹,要来么?那好极了。”黄蓉“哼”了一声道:“这点点小事,何必惊动爹爹?再说,爹爹见到你害我师父,岂肯饶你?你又欢喜什么?”欧阳锋被她抢白得无言可对,沉吟不语。黄蓉对郭靖道:“靖哥哥,你去弄些树干来,越多越好,要拣大的。”郭靖应声而去。黄蓉将昨日断了的大缆结起,又割树皮结索。欧阳锋问她到底是否黄药师会来,连问数次,她只是昂起了头哼着曲儿,毫不理会。欧阳锋老大没趣,只得也去折树。他见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只两下就把一株碗口粗细的柏树震断,心道:“这小子功夫实是了得,兼之又熟读九阴真经,留着终是祸胎。”心中暗暗盘算,不论侄儿能否得救,终须将他除去,当下在两株相距约莫三尺的柏树之间一蹲,双手弯曲,一手撑住一株树干,阁的一声大叫,双手一挺,两株柏树一齐断了。郭靖甚是惊佩,说道:“欧阳世伯,不知几时我才得练到您这样的功夫。”欧阳锋脸色阴鸷,颧骨上两块肉微微牵动,心道:“等你来世再练吧。”两人在半个时辰之中,拖了十多条木料到悬崖之下。眼见潮水已起始缓缓上涨,欧阳锋不住往海心张望,那里有片帆孤樯的影子。黄蓉忽道:“张望什么?没人来的。”欧阳锋又惊又怒,叫道:“你说没人来?”黄蓉道:“这是个荒岛,自然没人来。”欧阳锋气塞胸膛,一时说不出话。黄蓉道:“靖哥哥,你最多举得起几斤?”郭靖道:“没试过,总是四百斤上下吧。”黄蓉道:“嗯,六百斤的石头,你准是举不起的了?”郭靖道:“那一定不成。”黄蓉道:“若是水中一块六百斤的石头呢?”欧阳锋立时醒悟,大喜叫道:“对,对,一点儿也不错!”郭靖尚未领会,欧阳锋道:“潮水涨时,把这直娘贼的大岩浸没大半,那时岩石就轻了。咱们再来绞盘,准能成功。”黄蓉冷冷的道:“那时潮水将松树也浸没大半,你站在水底下干得了活么?”欧阳锋咬牙道:“那就拼命吧。”黄蓉道:“哼,也不用这么蛮干。你将这些树干都去缚在岩石旁边。”此言一出,郭靖也即领会,高声欢呼,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将十多条大木用绳索牢牢缚在岩石周围。欧阳锋只怕浮力不足,又去折了七八条大木来缚住上。黄蓉在一旁微笑不语,瞧着两人忙碌,不到半个时辰,一切全已就绪,只待潮水上涨,黄蓉与郭靖自去陪伴师父。又过半个时辰,眼见太阳略略偏西,潮水尚未涨到顶点,但欧阳锋等不耐烦,奔来邀了郭黄二人,同去盘绞救人。这一次一来巨岩上缚了大木,浮力大增,二来岩在水中,三份儿中倒轻了一份,三人将那大缆在松树上慢慢盘绞,也没费好大的劲,就将巨岩绞松动了。再绞了数转,欧阳锋凝住呼吸,钻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儿,轻轻一拉,就将他抱上了水面。郭靖见救人成功,情不自禁的喝起彩来,黄蓉一拉他的衣袖,一同回到岩洞,郭靖问道:“蓉儿,我不该喝彩么?你心里什么不舒服?”黄蓉道:“我是在想三件事,好生为难。”郭靖道:“你这样聪明,总有法子。”黄蓉轻轻一笑,过了一阵,又微微的凝起了眉头。洪七公道:“第一件事,也就罢了,那二、第三件事,却当真教人束手无策。”郭靖奇道:“咦,您老人家怎么也知道了?”洪七公道:“我是猜着蓉儿的心思。那第一件,必是怎生治好我的伤了,这里无医无药,老叫化听天由命,死活走着瞧吧。第二件,是怎样抵挡欧阳锋的毒手?此人反覆无常、言而无信,凶险之极,兼之武功又高,你们二人万万不是他的敌手。第三件,那是怎生回归中土了。蓉儿,你说是也不是?”黄蓉点头道:“是啊,眼下当务急,是要筹个制服老毒物的万全之策,至不济,也得让他不敢为恶。”洪七公道:“照说,自当是斗智不斗力,但老毒物狡诈狠毒,要他上当却是千难万难。”两人凝神思索。黄蓉虽然多智,但想到对手与爹爹尚且并驾齐驱、难分轩轾,纵令爹爹在此,也未必能够胜他,自己如何是他对手?洪七公心神一耗,忽然胸口作痛,大咳起来。黄蓉急忙扶他睡倒,忽然洞口一个阴影遮住了射进来的日光,一抬头,只见欧阳锋手中横抱着侄儿,嘶声喝道:“你们都出去,把洞让给我侄儿养伤。”郭靖大怒,跳了起来,道:“这里是我师父住的!”欧阳锋冷冷的道:“就是玉皇大帝住着,也得挪一挪。”郭靖气愤愤的欲待分说,黄蓉一拉他的衣角,俯身扶起洪七公,走出洞去。待走到欧阳锋身旁,洪七公睁眼笑道:“好威风,好杀气啊!”欧阳锋一愣,眼见一个回身就可将他立毙于掌下,但不知怎地,只感到他一股正义,凛然殊不可侮,不由自主的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说道:“回头就给咱们送吃的来!你们两个小东西若是在饮食里弄鬼,小心三条性命。”三人走向山后,郭靖不住咒骂,黄蓉却沉吟不语。郭靖道:“你们在这里歇一下,我去找安身之所。”黄蓉扶着洪七公在一株遮阳蔽日的大松树下坐定,只见两只小松鼠忽溜溜的上了树干,随即又奔了下来,在离她三尺之外,睁着圆圆的小眼,望着三人。黄蓉感到有趣,在地下捡起一个松果,伸出手去。一只松鼠走近在松果上嗅嗅,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开,另一只索兴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之上。黄蓉叹道:“这里准是从没人来,你膲小松鼠一点儿也不怕人。”小松鼠一听她说话,又溜上了树枝,黄蓉顺着眼向上望去,见那树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树上缠满了绿藤,心念一动,叫道:“靖哥哥,别找啦,咱们上树。”郭靖应声停步,朝那松树一望,果然好个安身所在。两人在另外的树上折下树枝,在那大松树的枝桠之间扎了一个平台,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胁下,喝一声:“起!”同时纵起,将洪七公安安稳稳的放上了平台。黄蓉笑道:“咱们在树上做鸟儿,让他们在山洞里做野兽。”郭靖道:“蓉儿,你说给不给他们送吃的?”黄蓉道:“眼下想不出妙策,又打不过老毒物,只好听话啦。”郭靖闷闷不已。两人在山后打了一头野羊,生火烤熟了,撕成两半。黄蓉将半片熟羊丢在地下道:“你撒泡尿在上面。”郭靖笑道:“他们会知道的。”黄蓉道:“你别管,撒吧!”郭靖红了脸道:“不成!”黄蓉道:“干么?”郭靖嗫嚅着道:“现下我没尿,撒不出。”黄蓉只笑得直打跌。忽听洪七公在树顶上叫道:“抛上来,我来撒!”郭靖笑着跃上平台,让洪七公在半片熟羊上撒了一泡尿,哈哈大笑,捧着朝山洞走去。黄蓉叫道:“不,你拿这半片去。”郭靖搔搔头,说道:“这是干净的啊。”黄蓉道:“不错,是要给他们干净的。”郭靖闹得糊涂了,但素来听黄蓉的话,转身换了干净的熟羊,黄蓉将那半片脏的野羊又放在火旁熏烤,自到灌木丛中去摘野果儿。洪七公对她这番举动也是不解,心中老大纳闷。那野羊肉味鲜嫩,被黄蓉施展手段,烤得好香,欧阳锋不等郭靖走近,已在洞中闻到香气,迎了出来,夹手夺过,脸露得色,突然一转念。问道:“还有半片呢?”郭靖向后指了指。欧阳锋大踏步奔到松树之下,抢过脏羊,将半片干净的熟羊投在地下,冷笑数声,转身去了。郭靖知道此时脸上决不可现出异状,但他天性淳朴,不会作伪,只得转过了头,一眼也不向欧阳锋瞧,待他走远,又惊又喜的奔到黄蓉身旁,笑问:“蓉儿,你怎知他一定来换?”黄蓉笑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老毒物知道咱们必在食物中弄鬼,不肯上当,我可偏偏让他上个当。”郭靖连声称是,将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三人吃了起来。正吃得高兴,郭靖忽道:“蓉儿,你刚才这一着确是妙计,但也好险。”黄蓉道:“怎么?”郭靖道:“若是老毒物不来掉换,咱们岂不是得吃师父的尿?”黄蓉坐在一根枝桠之上,听了此言,笑得一弯腰,跌下树来,随即跃上,正色道:“很是很是,真的好险。”洪七公叹道:“傻孩子,他若不来掉换,那脏羊肉你不吃不成么?”郭靖一怔,哈的一声大笑,一个倒栽葱,也跌到了树下。欧阳叔侄吃那羊肉,只道野羊自有腥味,竟然毫不知觉。不多时,天色渐黑,欧阳公子伤处痛楚,大声呻吟。欧阳锋走到松树之下,叫道:“小丫头,下来!”黄蓉吃了一惊,料不到他转眼之间就来下手,只得问道:“干什么?”欧阳锋道:“我侄儿要茶要水,快服侍他去!”树上三人听了此言,无不愤怒。欧阳锋喝道:“快来啊,还等什么?”郭靖悄声道:“咱们这就跟他拼。”洪七公道:“你们快逃到后山去,别管我。”这两条路黄蓉早就仔细算过,不论拼斗逃跑,师父必然丧命,为今之计,唯有委曲求全,当下跃下树来,说道:“好吧,我瞧瞧他的伤去。”欧阳锋“哼”了一声,又喝道:“姓郭的小子,你也给我下来,睡安稳大觉么?好适意。”郭靖忍气吞声,落下地来。欧阳锋道:“今儿晚上,去给我弄一百根大木料,少一根打折你一条腿,少两根打折你两条腿!”黄蓉道:“要木料干么?再说,这黑地里那里弄去?”欧阳锋骂道:“小丫头多嘴多舌!你快服侍我侄儿去,关你什么事?只要你有丝毫不到之处,零碎苦头少不了你的份儿!”黄蓉向郭靖打个手势,叫他勉力照办,不可卤莽坏事。眼见欧阳锋与黄蓉的身影在黑夜之中隐没,郭靖抱头坐地,气得眼泪几欲夺目而出。洪七公忽道:“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什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又岂足道哉?”他天性本就沉毅,当下取火点燃一扎松枝,走到后山,展开降龙十八掌手法,将碗口粗细的树干一根根的震倒。他深知黄蓉机变无双,当日在赵王府中遭群魔围困,尚且脱险,此日纵遇上灾厄,想来也必能自解,当下专心致志的伐起树来。岂知那降龙十八掌的功夫,最耗劲力,威势虽然极大,但使用一久,任是铁打的身体,也感不支。郭靖不到一个时辰,震倒了二十一棵松树,到第二十二颗上,一运气时已感手臂酸痛,一招“见龙在田”,双掌齐出,那树晃得枝叶直响,树干却只摆了一摆,并未震断,只感胸口一麻,原来劲力未透掌心,反回上来。郭靖一惊,急忙盘膝而坐,凝神调气,用了半个时辰的功,这才重使招术,将那松树震倒,要待再行动手时,只觉全身疲软,腿虚气喘。他知若是勉强而行,非但难竟事功,甚且必受内伤,这荒岛之上又无刀斧,此等树木如何砍伐?眼见一百根之数尚差七十八根,自己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转念一想:“他侄儿被压断了双腿,他必恨我手足完好。纵然我今夜凑足百根,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那又如何完工?斗既斗不过,荒岛上又必然无人援手。”言念及此,不觉叹了一口长气,寻思:“即令此间并非荒岛,世上又有谁救得了我?洪恩师武功已失,存亡难卜,蓉儿的爹爹恨透了我,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师均非西毒敌手,除非……除非我义兄周伯通,但他早已跳在大海里自尽了。”他一想到周伯通,对欧阳锋更增加愤慨,心想这位老义兄精通九阴真经,创了左右互搏的奇技,却被他生生逼死,“啊!九阴真经!左右互搏?”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一闪,宛如在沉沉长夜之中,斗然间在天边现出了一颗明星。“我武功是远远不及西毒,可是九阴真经乃天下武学的秘要,左右互搏之术又能使人功夫斗增一倍,待我与蓉儿日夜苦练,与西毒一拼便了,只是任那一门武功,均非一朝一夕可成,这便如何是好?”他站在树林之中苦苦思索,忽想:“何不问师父去?他武功虽失,心中所知的武学却失不了,必能指点我一条明路。”当即回到树上,将心中所思各节,一一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道:“你将九阴真经慢慢念给我听,瞧有什么可以速成的厉害功夫。”郭靖当下将真经一句句的背诵出来。洪七公听到“人徒知枯枝坐息思为进德之功,殊不知上达之士,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几句,身子忽然一跳,“啊”了一声。郭靖忙问:“怎么?”洪七公不答,把那几句话捉摸了半天,道:“你再念一遍。”郭靖甚是喜欢,心想:“师父必是在这句话中,揣摸到了制服西毒的法门。”当下将这几句话又一字一字的念了一遍。洪七公点点头道:“是了,一路背下去吧。”郭靖接着背诵,经文将完时,他背道:“摩罕斯各儿,品特,金切胡双斯,哥山泥……”洪七公奇道:“你说什么?”郭靖道:“那是周大哥教我读经的经文啊。”洪七公皱眉道:“却是些什么话?”郭靖道:“我不知道,周大哥也不懂。”洪七公道:“你背吧。”郭靖又念道:“别儿法斯,葛罗……”一路背完,都是这般拗舌赘牙的话。洪七公哼道:“原来真经中还有念咒捉鬼的本事。”他本来想再加一句:“臭道士就爱玩这套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但想到全部经文博大精奥,一时不能尽解,最后这句话说到口边,重又缩回去了。过了半晌,洪七公道:“靖儿,经中所载精妙厉害的功夫很多,但是均非旦夕之间所能练成。”郭靖好生失望。洪七公道:“你快去将那二十几根木料扎一个木筏,走为上策。我和蓉儿在这里随机应变跟老毒物周旋。”郭靖急道:“不,我怎能离您老人家而去。”洪七公叹道:“西毒忌惮黄老邪,不致伤害蓉儿,老叫化反正是不成的了,你快走吧!”郭靖悲愤交迸,举手用力在树干上“拍”的一声,拍了一掌。这一掌拍得极重,声音传到山谷之中,隐隐的又传了回来。洪七公一惊,忙问:“靖儿,你刚才打这一掌,用的是什么手法?”郭靖道:“怎样?”洪七公道:“怎么你打得如此重实,树干却没丝毫震动?”郭靖甚感惭愧,道:“我适才用力震树,手膀酸了,是以没使劲力。”洪七公摇头道:“不是,不是,你拍这一掌的功夫有点儿古怪,再拍一下。”手起掌落,郭靖依言拍树,声震林木,那松树仍是略不颤动,这次他自己也明白了,道:“那是周大哥传给弟子的七十二路空明拳手法。”洪七公道:“空明拳?没听说过。”郭靖道:“是啊,周大哥被囚在桃花岛上,他闲日无事,自行创出来的。他教了我十六字诀,那就是: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弟子演给您老瞧好不好?”洪七公道:“黑夜之中瞧不见,再说这种上乘武功,也不用演,你说给我听就是。”当下郭靖从第一路“空碗盛饭”、第二路“空屋住人”起,将拳路之变,劲力之用都说给洪七公听了。周伯通生性顽皮,将每一路拳法都起了个滑稽浅白的名称。洪七公的武学何等精深,只听到第十八路,说道:“不用再说了,咱们就跟西毒斗斗。”郭靖道:“用这空明拳么?只怕弟子火候还不够。”洪七公道:“我也知道不成,但死里求生,只好冒险,你身上带着丘处机送你的匕首是么?”黑夜中寒光一闪,郭靖将匕首拔了出来。洪七公道:“你有空明拳的功夫,可以用这匕首去伐树了。”郭靖拿着这柄尺来长刃薄锋短的匕首,犹豫不语。洪七公道:“我传你的降龙十八掌,是外家的顶峰功夫,那空明拳,却是内家武功的精要所聚。你这柄匕首本可断金削玉,割切树干,那又算得了什么?要紧的是,手劲上须得守着"空’字诀。”郭靖大悟,纵身下树,摸着一棵中等大小的杉树,运起空明拳的手劲,轻轻巧巧,若有若无的举刃一划,匕首刃锋果然深入树干。他随力所之,转了一圈,那杉树应手而倒。郭靖喜极,用这法子接连切断了十多颗树,看来不到天明,那一百颗之数就可凑满了。正切割间,忽听洪七公在树上叫道:“靖儿上来。”郭靖纵上平台,喜道:“果真使得,好在一点儿也不费劲。”洪七公道:“费了劲反而不成,是不是?”郭靖叫道:“是啊,是啊!”洪七公道:“你这功夫用来断树是绰绰有余了,若说与西毒拼斗,却尚远为不足,必得再练九阴真经,方有取胜之机。咱们怎样想个法子,跟他慢慢的拖。”讲到想心思,设计谋,郭靖是帮不了忙儿的,只好呆在一旁,让师父筹策。良久,洪七公摇头道:“我也想不出来,明儿叫蓉儿想。靖儿,我适才听你背诵九阴真经,却叫我想起了一件事,这时候我捉摸了半天,多半没错。你扶我下树,我要练功夫。”郭靖吓了一跳,道:“不,您伤势没好,怎么能练?”洪七公道:“真经上道: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动而静,虽撄而宁。这四句话使我茅塞顿开,咱们下去吧。”郭靖不懂这几句话的意思,不敢违拗,抱着他轻轻跃下树来。洪七公定了定神,拉开架子,发出一掌。黑暗之中,郭靖见他人影向前一撞,似要摔倒,抢上去要扶,洪七公却已站定,呼呼喘气,说道:“不碍事。”过了片刻,左手又发一掌。郭靖见他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显得辛苦异常,数次张口欲劝,岂知洪七公越练精神越是旺盛,初时发一掌喘息半晌,到后来身随掌转,足步沉稳,竟是大有进境。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完,又练了一套伏虎拳。郭靖待他抱拳收式,大喜叫道:“您伤好啦!”洪七公道:“抱我上去。”郭靖一手揽住他腰,跃上平台,心中喜不自胜,连说:“真好,真好!”洪七公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好,这些功夫是中看不中用的。”郭靖不解。洪七公道:“我受伤之后,只知运气调养,却不知我这门外家功夫,愈是动得厉害,愈是有益。只可惜活动得迟了一些,现下性命虽已无碍,功夫终是难得复原了。”郭靖欲待出言宽慰,却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半晌,道:“我再砍树去。”洪七公忽道:“靖儿,我想到了个吓吓老毒物的计策,你瞧能不能行?”说着将那计谋说了出来,郭靖喜道:“准成!准成!”当即跃下树去安排。次日一早,欧阳锋来到树下,一点郭靖堆着的木料,只有九十根,冷笑一声,高声喝道:“小杂种,快滚出来,还有十根呢?”黄蓉上晚整夜坐在欧阳公子身边,照料他的伤势,听他呻吟得甚是痛苦,心肠一软,不禁微感歉仄,天明后见欧阳锋出洞,也就跟着出来,听他如此呼喝,颇为郭靖担心,欧阳锋见松树上并无动静,一凝神,只听得山后呼呼风响,似有人在打拳练武,忙循声过去,一看之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洪七公使开招术,正与郭靖打在一起,两人拳来足往,斗得甚是紧凑。黄蓉见师父不但已能自行走动,甚且功力也似已经恢复,更是又惊又喜,只听他叫道:“靖儿,这一招小心了!”推出一掌。郭靖举掌一抵,尚未与他手掌相接,身已已斗然间往后飞出,砰的一声,撞在一株松树之上。那树虽不甚大,却也有碗口粗细,喀喇一响,竟被洪七公这一推之力撞得倒在地下。这一撞不打紧,却把西毒欧阳锋惊得目瞪口呆。黄蓉赞道:“师父,好劈空掌啊!”洪七公叫道:“靖儿,运气护住身子,莫要被我掌力伤了。”郭靖道:“弟子知道!”一言甫毕,洪七公掌力又发,喀喇一声,郭靖又撞倒了一株松树。话休絮烦,一个发招,一个接劲,片刻之间,洪七公以劈空掌法接连将郭靖推得撞断了十株大树。黄蓉一路计数,此时叫道:“已有十株啦。”郭靖气喘吁吁,叫道:“弟子转不过气了。”洪七公一笑收掌,笑道:“这九阴真经的功夫果然神妙,我身受如此重伤,今晨一练,也居然成功。”欧阳锋疑心大起,俯身察看树干折断之处,更是心惊,但见除了中心圆径寸许的树身之外,边上一圈都是断得光滑异常,比利锯所锯还要整齐,心道:“那真经所载,难道真是如斯神异?看来老叫化的功夫犹胜昔时,他们三人联手,我岂能抵敌?事不宜迟,我也快去练那经上的功夫。”他向三人横了一眼,飞奔回洞,从怀中取出那郭靖所书,用油纸油布层层包里的经文来,埋头研读。洪七公与郭靖一见欧阳锋走得没了踪影,相对哈哈大笑。黄蓉喜道:“师父,这真经真是妙极。”洪七公未答,郭靖抢着道:“蓉儿,咱们是假装的。”于是将情由一五一十的对她说了。原来郭靖事先用匕首在树干上划了深痕,只留出中间部分相连,洪七公的掌上其实没半分劲道,都是郭靖背上使力,将树撞断,欧阳锋万料不到空明拳的劲力能用匕首断树,自然瞧不破其中的机关。黄蓉本来笑逐颜开,听了郭靖这番话后,半晌不语,眉尖微蹙。洪七公笑道:“老叫化能再走动,已是徼天之幸,还管它什么真功夫假功夫呢。蓉儿,你怕西毒终究能瞧出破绽,是不是?”黄蓉点了点头。洪七公道:“那西毒何等眼力,岂能被咱们长此欺瞒?不过世事难料,眼下空担心也是白饶。我说,靖儿所念的经文之中,有一章叫什么"易筋锻骨篇’,听来倒很有点儿意思,左右无事,咱们这就练练。”这话是说得轻描淡写,黄蓉却知事态紧急,师父既指出这一篇,那必是大有道理,当下说道:“好,师父快教。”洪七公命郭靖将那“易筋锻骨篇”念了两遍,依着文中所述,教两人如法习练。他却去猎兽钓鱼,生火煮食,郭靖与黄蓉要来插手相助,每次均被他阻止。忽忽七日,郭黄二人练功固是勇猛精进,欧阳锋在洞中也是依着经文苦练。到第八日上午,洪七公笑道:“蓉儿,师父烤的野羊味儿怎么样?”黄蓉笑着扁扁嘴、摇摇头。洪七公笑道:“我也是食不下咽。你俩第一段功已练成啦,今儿该当散功,否则要闭气伤身。这样吧,蓉儿弄吃的,我与靖儿扎木筏。”郭靖与黄蓉齐声道:“扎木筏?”洪七公道:“是啊,难道咱们在这荒岛上一辈子陪着老毒物?”郭黄二人大喜,连声称好,当即动手。郭靖那日伐下的一百根木料好好堆在一旁,只要用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缚在一起,那就成了。捆缚之际,郭靖用力一抽,一根粗索啪的一声绷断了。他还道绳索结得不牢,换了一条索子,微一使劲,一条又粗又韧的树皮索又是断成两截。郭靖呆在当地,做声不得。那边厢黄蓉也是大叫着奔来,双手捧着一头野羊。原来她出去猎羊,手中拿了几块石头要打羊的脑袋,那知奔了几步,不知不觉间竟早已追在野羊前面,一回身,顺手就把羊抓住,身法之快,出手之狠,全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洪七公笑道:“这么说,那九阴真经当真不是骗人的玩意,这么多英雄好汉为它送了性命,也还不冤。”黄蓉喜道:“师父,咱们能去把老毒物打一顿了么?”洪七公摇头道:“那还差得远,总得再练三年五载的,须知他的蛤蟆功非同小可,除了王重阳当年的一阳指外,没别种功夫能够破他。”黄蓉嘟起了嘴道:“那么就算咱们再练三年五载,也未能胜他啦。”洪七公道:“这也难说,说不定真经上的功夫,比我所料的更要厉害呢。”郭靖道:“蓉儿,别性急,咱们练功夫总是不错。”又过七日,郭靖与黄蓉练完了易筋锻骨篇上的第二段功夫,那木筏也已扎成。三人用树皮编了一张便帆,清水食物都已搬到筏上。欧阳锋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冷眼瞧着他们三人忙忙碌碌。第四十五回 骑鲨遨游这一晚一切整理就绪,只待次日启航。临寝之时,黄蓉道:“明儿要不要跟他们道别?”郭靖道:“得跟他们订个十年之约,咱们受了这样的欺侮,岂能就此罢手?”黄蓉拍手道:“正是!求求老天爷,第一保佑这两个恶贼回归中土,第二保佑老毒物命长,活得到十年之后。”次日天尚未明,洪七公年老醒得早,隐隐约约间听到海滩上似有响动,坐起一听,海中并有水声,忙道:“靖儿,海滩上什么声音?”郭靖翻身下树,奔上一块岩石,向海边一望,不禁高声咒骂,追了下去。此时黄蓉也已醒了,一面跟着追去,一面问道:“靖哥哥,什么事?”郭靖遥遥答道:“这两个恶贼上了咱们的筏子。”黄蓉闻言吃了一惊。待得两人奔到海旁,欧阳锋已将侄儿抱上木筏,张起轻帆,离岸已有数丈。郭靖大怒,要待跃入海中追去,黄蓉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赶不上啦。”只听得欧阳锋哈哈大笑,叫道:“多谢你们的木筏啊!”郭靖暴跳如雷,发足向身旁一株紫檀树猛踢。黄蓉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捧起一块大石,靠在那紫檀树向海的一根桠枝上,说道:“你用力扳,咱们发炮。”郭靖大喜,双足顶住树根,两手握住树枝,向后急扳。那紫檀木又坚又韧,被他这一扳,登时向后弯转,当即双手一松,呼的一响,那大石向海中飞去,落在木筏旁边,激起了丈许水花。黄蓉叫了声:“可惜!”又装“炮弹”,这一次瞄得准,正好打在筏上。只是那木筏扎得极为坚牢,受石弹这么一击,并无大碍。两人接着连发三“炮”,倒有两“炮”落空,跌在水中。黄蓉见炮轰无效,忽然异想天开,叫道:“快,我来做炮弹!”郭靖一怔,随即领悟,知她水性既高,轻身功夫又极了得,并无危险,拔出身边匕首,塞在她的手中,道:“要小心了。”使力将树枝扳后。黄蓉跃上树枝坐稳,叫道:“发炮啊!”郭靖手一放,她身子向前一弹,在空中笔直飞去,一个筋斗,在离木筏三丈之处轻轻入水,端的是水花不起,美妙异常。欧阳叔侄不禁瞧得呆了。她入水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入水即向筏底潜去,只见头顶一黑,知已到了木筏之下。欧阳锋把木桨在水中四下乱打,那里打得着她,黄蓉举起匕首,正要往结扎木筏的绳索上割去,忽然心念一动,减小劲力,只在几条主索上轻轻划了几刀,将绳索三股中割断二股,叫那筏子到了汪洋大海之中,受巨浪一冲一撞,那时方才散开。她割索已毕,又复潜水,片刻间已游出十余丈外,这才钻出海面,大呼大叫,假装追赶不及。欧阳锋狂笑扬帆,过不多时,木筏已远远驶了出去。待得她走上海滩时,洪七公也已赶到,正与郭靖同声痛骂,却见黄蓉脸有得色,问知端的,不禁大声喝彩。黄蓉道:“虽然叫这两个恶贼葬身大海之中,咱们可又得从头干起。”三人饱餐一顿,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扎筏,不数日,又已扎成,眼见东南风急,张起用树皮编织的便帆,离岛西去。黄蓉望着那景色秀美的荒岛越来越小,喟然叹道:“咱们三个险些儿都丧生在这荒岛之上,可是今日离去,倒又有点教人舍它不得。”郭靖道:“他日无事,咱们再来重游可好?”黄蓉拍手道:“好,那时候你可不许赖。咱们先给这小岛起个名字。师父,你说什么好?”洪七公道:“你在岛上用巨岩压那小贼,就叫压鬼岛好啦。”黄蓉摇头道:“那多不雅。”洪七公笑道:“你要雅,那乘早别问老叫化。依我说,老毒物在岛上吃我的尿,不如叫作吃尿岛。”黄蓉笑着连连摇手,侧头而思,只见天边一片彩霞,璀灿华艳,正罩在小岛之上,当下叫道:“就叫作明霞岛吧。”洪七公摇头道:“不好,不好,那太雅了。”郭靖听着师徒二人争辩,只是含笑不语。顺风航了两日,风向仍是不变。第三日晚间,洪七公与黄蓉都已睡着,郭靖掌舵守夜,海上风声涛声之中,忽然传来“救人哪,救人哪!”两声叫喊。那声音有如破钹相击,虽混杂在风涛呼啸之中,仍是神完气足,听得清清楚楚。洪七公翻身坐起,低声道:“是老毒物。”只听得叫声又是一响。黄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颤声道:“是鬼,是鬼!”这时正当六月将尽,天上无月,但有疏星数点,照着黑漆漆的一片大海,深夜之中传来这几声呼叫,确是令人毛骨悚然。洪七公叫道:“是老毒物么?”他武功一失,声音传送不远,郭靖气运丹田,叫道:“是欧阳世伯么?”只听得欧阳锋在远处叫道:“是我欧阳锋,救人哪。”黄蓉惊惧未息,道:“不管他是人是鬼,咱们转舵快走。”洪七公忽道:“救他!”黄蓉急道:“不,不,我怕。”洪七公道:“不是鬼。”黄蓉道:“是人也不该救啊。”洪七公道:“济人之急,这是咱们丐帮的帮规,你我是两代帮主,不能坏了历代相传的规矩。”黄蓉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郭靖把着筏舵,循声过去。沉沉黑夜之中,依稀见到两个人头在水面随着波浪起伏,人头旁浮着一根大木,想是木筏散后,欧阳叔侄抢住一根筏木,这才支持至今。郭靖俯身出去,抓住在欧阳公子后领,提到筏上。洪七公侠义为怀,竟尔忘了自己武功已失,伸手相援。欧阳锋抓住他的手,一借力,人已跃到筏上,但这一甩之下,洪七公扑通一声,掉入了海中。郭靖与黄蓉大惊,同时跃入海中,将洪七公救了起来。黄蓉怒责欧阳锋道:“我师父好意救你,你怎地反而将他拉入海中?”欧阳锋已知洪七公身上并无功夫,否则适才这么一拉,岂能将一个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来?但他在海中浸了数日,已是筋疲力尽,此时不敢强项,低头说道:“我……我确然不是故意的,七兄,做兄弟的跟你陪不是了。”洪七公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只是老叫化的本事,可就泄了底啦。”各人身上全湿,均无衣服替换,只好硬挺。欧阳锋道:“好姑娘,你给些吃的,咱们饿了好几天啦。”黄蓉道:“这筏上只备三人的粮食清水,分给你们不打紧,咱们吃什么啊?”欧阳锋道:“好吧,那只请您分一点儿给我侄儿,他腿上伤得厉害,实是顶不住。”黄蓉道:“果真如此,咱们做个买卖,你的毒蛇伤了我师父,他至今未愈,你拿解药出来。”欧阳锋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瓶,递在她的手里,说道:“姑娘您瞧,瓶中进了水,解药都给水冲光啦!”黄蓉接过瓶子,摇了几摇,放在鼻端一嗅,果然瓶中全是海水,说道:“既是如此,你将解药的方子说出来,咱们一上岸就去配药。”欧阳锋道:“若是要骗你粮食清水济急,我胡乱说个单方,你也不知真假,但我欧阳锋岂是这等人?实对你说,我这怪蛇是天下一奇,厉害无比,一给咬中,纵然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不死,八八六十四日之后,也必落个半身不遂,终身残废。解药的单方说给你听本亦无妨,只是各种药料不但采集极难,更且得三载寒暑之功,方能泡制得成,这话说到此处为止,你要我给七兄抵命,那也由你吧。”黄蓉与郭靖听了这番话,倒也佩服,心想:“此人虽然歹毒,但在死生之际,始终不失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洪七公道:“蓉儿,他这话不假,一个人命数有定,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你给他吃的吧。”黄蓉暗自神伤,知道师父是终于好不了的了,拿出一只烤熟的野羊腿,掷给欧阳锋。欧阳锋先撕几块喂给侄儿吃了,自己才张口大嚼。黄蓉冷冷的道:“欧阳伯伯,你伤了我师父,二次华山论剑之时,恭喜你独冠群英啊。”欧阳锋道:“那未必尽然,天下还有一件物事治得了七兄的伤。”郭靖与黄蓉同时跳起,那木筏侧了一侧,两人齐声问道:“当真?”欧阳锋咬着羊腿,道:“只是此物难得而已,你们师父自然知晓。”两人眼望师父,洪七公笑道:“我自然知晓,可是说它作甚?”黄蓉拉住他的衣袖,求道:“师父,您说,咱们总要去想法子弄到。我求爹爹去,他一定肯帮助咱们去找。”欧阳锋轻轻“哼”了一声。黄蓉道:“你哼什么?”欧阳锋不答。洪七公道:“他是笑你以为自己爹爹无所不能,须知那人身上之物,就算是你爹爹,也万万拿他不到。”黄蓉奇道:“那人!是谁啊?”洪七公道:“且莫说那人武功盖世,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老叫化也决不做这种损人利己之事。”黄蓉沉吟道:“武功盖世?啊,我知道啦,是南帝段皇爷。师父,您说,那是什么物事?怎么又损人利己了。”洪七公道:“睡吧,别问啦,我不许你再提这回事,知不知道?”黄蓉不敢再问,她怕欧阳锋偷取食物,靠在水桶与食物堆上而睡。次晨醒来,黄蓉见到欧阳叔侄,不禁吓了一跳,只见两人面目黄肿,全身水胀,想是在海中连浸数日之故。木筏航到申牌时分,远处望见一条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郭靖首先叫了起来。再航了一顿饭时分,看得清清楚楚,果是陆地,此时风平浪静,只是日光灼人,热得难受。欧阳锋忽地站起,身形一晃,双手齐出,一手一个,将郭靖黄蓉抓住,脚尖起处,又将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郭黄二人出其不意,被他抓住脉门,登时半身酥麻,齐声惊问:“干什么?”欧阳锋一声狞笑,却不答话。洪七公穴道被点中后身子动弹不得,口中却尚能说话,叹道:“老毒物一生不肯受人恩惠,咱们救了他的性命,他岂能再容咱们在世上与他并存。唉,只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忘了这一节,倒累了两个孩子的性命。”欧阳锋道:“你知道就好啦。再说,九阴真经既到了我的手中,岂能再在这姓郭的小子心中另行留下一部,遗患无穷。”洪七公听他说到九阴真经,心念一动,忽道:“努尔七六,哈瓜儿,宁血契卡,平道儿……”欧阳锋一怔,听来正是郭靖所写的经书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听洪七公如此说,只道他懂得其中含义,心想:“经书中这一大篇怪文,或许是全经的关键,我若将这三人杀了,只怕世上再无人懂,那我纵得经书,也是枉然。”问道:“那是什么意思?”洪七公道:“混花察察,雪根许八吐,米尔米尔……”欧阳锋以为话中含有深意,正自思索,洪七公大喝一声:“靖儿动手。”郭靖左手一拉,右手呼的一掌拍出,同时左足也已飞起。他两人被欧阳锋倏施袭击,抓住了脉门,原本已无法抵挡,洪七公一番胡言乱语,瞎说八道,欧阳锋果然中计,分神之际手上微松,郭靖立施反击。他将真经中“易筋锻骨篇”练到了第二段,虽无新的招数拳法学到,但原来的功力斗然间增强了二成。他这一拉、一拍、一踢,招数是平平无奇,但劲力竟大得异常。欧阳锋一惊,筏上地位甚小,无可退避,只得举手格挡,抓住黄蓉的手却仍是未松。郭靖拳掌齐施,攻势犹似暴风骤雨,心知在这木筏之上,如让欧阳锋缓手运起蛤蟆功来,那三人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一轮急攻,倒也把欧阳锋逼得倒退了几步。黄蓉身子一侧,横肩向他撞去,欧阳锋暗暗好笑,心想:“你这小丫头向我身上撞来,不反弹你到海中才怪。”心念甫动,黄蓉肩头已然撞到,欧阳锋不避不挡,并不理会,岂知胸口突觉刺痛,这才惊觉她原来穿着桃花岛镇岛之宝的软猬甲,这时他站在筏边,已是半步都不能再退,她甲上又布满尖刺,无可着手之处,急忙左手放脱她的脉门,借势往外一甩,将她猛推出去。黄蓉站立不定,眼见要跌入海中,郭靖回手一把拉住,左手却仍向敌人进攻。黄蓉拔出匕首,猱身而上。欧阳锋站在筏边,浪花不住溅上他的足跟,不论郭靖黄蓉如何进攻,始终不能将他逼入海中。洪七公与欧阳公子都是动弹不得,眼睁睁瞧着这场恶斗,心中只是怦怦乱跳,见到双方势均力敌,生死间不容发,但恨不能插手相助。按说,欧阳锋的武艺原本远胜郭靖,却是一来他在海中浸了数日,性命倒已去了半条,二来黄蓉武功虽不甚高,但身披猬甲,手有匕首锋锐之极,这两件锋锐无比的利器,却也教他大为顾忌,三来郭靖的降龙十八掌、七十二路空明拳、蝮蛇宝血、左右互搏、全真派内功、以及最近练的九阴真经“易筋锻骨篇”等合成一起之后,却也是非同小可,是以三人在筏上打了难分难解。时候一长,欧阳锋掌法愈打愈是厉害,郭黄二人渐感不敌,洪七公暗暗着急。只见掌影飞舞中欧阳锋一脚踢起,声势惊人,黄蓉不敢拆解,一个筋斗翻入了海中。郭靖奋力抵挡,更感吃力,但黄蓉从左边跌入,立时从筏底钻过,却从右边跃起,一匕首向欧阳锋背心刺去。欧阳锋本已得势,这一来前后受敌,又打成了平手。黄蓉一面奋战,一面暗筹对策,心想:“如此斗下去,咱们功力远不及他,终须落败,不到海中,总是胜他不了。”心念一动,一匕首割断帆索,那便帆登时落下,木筏在波浪上一起一伏不再前行。她退开两步,扯着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绕了几转,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绕了几转,牢牢打了两个结。她这一退开,郭靖立感不支,勉力接了三招,第四招已是招架不住,只得向后退了一步。欧阳锋得理不饶人,第五,第六招连绵而上。郭靖一退再退,以“鱼跃于渊”一招接过了第七招,第八招却又招架不住,再退一步,左足踏空,好郭靖,临危不乱,右足飞起一脚,守住退路,叫敌人不能乘势相逼,然后扑通一声,跃入海中。那木筏猛晃两晃,黄蓉借势一跃,也跳入了海中,两人扳住木筏,一掀一抬,眼见就要将筏子翻过身来。这一翻不打紧,欧阳公子非立时毙命不可,欧阳锋到了水中,自然也已非郭黄二人之敌,洪七公却是身子缚在筏上,二人尽可结果了西毒,再救师父。欧阳锋识得此计,提足对准洪七公的脑袋,高声喝道:“两个小家伙听了,再晃一晃,我就是这么一脚!”黄蓉一计不成,二计早生,一吸气潜入筏底,伸匕首就割系筏的绳索,此时离陆地不远,算计了欧阳叔侄之后,再抱住大木筏浮上岸去也自无妨。祇听得喀喀数声,那木筏已分成两半。欧阳公子在左边一半,欧阳锋与洪七公却在右边一半。欧阳锋暗暗心惊,一伸手先将侄儿提了过来。弯腰俯身,望着水中,只等黄蓉再割,一把扭住她身子揪上筏来。他这副模样,黄蓉在水底瞧得清楚,知道他这一抓下来,既准且狠,也真不敢上来再割。僵持良久,黄蓉上来吸了一口气,又下去候机发难。双方凝神俟隙,顷刻间由极动转到了极静,海上阳光普照,一片宁定,但在这半块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间,却蕴藏着极大杀机。黄蓉心想:“这半块木筏只要再分成两截,在这波浪中非滚转倾覆不可。”欧阳锋心想:“只要她一探头,我隔浪一掌击去,那水力就能将她震死。小丫头一除,留下姓郭的小贼一人就不足为患。”就在这两人目不转瞬的跃跃试试之际,欧阳公子忽然指着左侧,叫道:“船,船!”洪七公与郭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一艘龙头大船扯足了帆,乘风破浪而至。过不多时,欧阳公子看到了船首站着一人,身材高大,披着大红袈裟,似是灵智上人,过了片刻,大船驶近,定睛一看,果然不错,忙对叔父说了。欧阳锋气运丹田,高声叫道:“这里是好朋友哪,快过来。”黄蓉在水底尚未知觉,郭靖却已知不妙,急忙也潜入水中,一拉黄蓉的手臂,示意又来了敌人。黄蓉打个手势,叫他接住欧阳锋的掌力,自己乘虚断绳。郭靖知道自己功力本就不及敌人,现在已在水中而敌在筏上,相差更远,这一掌接下来大有性命之忧,但事已急迫,舍此更无别法,力运双臂,忽地钻上。欧阳锋“阁”的一声大叫,双掌从水面上拍了下来,郭靖的双掌也从水底击了上去。海面上水花不起,但水中却两股大力一交,突然间那半截木筏向上一掀,翻起数尺,喀喀两声,黄蓉已将系筏的绳索割断。就在此时,那大船已驶到离木筏十余丈之处。黄蓉一割之后立即潜入水底,待要去刺欧阳锋,却见郭靖手足不动,身子慢慢下沉,不禁又惊又悔,急忙游过去拉住他的手臂,游远数丈,钻出海面,但见郭靖两目紧闭,脸青唇白,人已晕了过去。这时那大船已放下舢舨,划到木筏之旁,将欧阳锋叔侄与洪七公都接了上去。黄蓉连叫三声:“靖哥哥!”郭靖只是不醒。她想,来的虽是敌船,却也祇得上去,当下托住郭靖后脑,游向正在划来的舢舨。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伸手欲再拉她,黄蓉如飞鱼般忽地从水中跃入船心,几个水手不由得都猛地一惊。适才水中对掌,郭靖受水力一激,身子受到极大震荡,登时晕去,待得醒转,只见自己倚在黄蓉怀里,却已在一艘小艇之中。他呼吸了几口,察知未受内伤,展眉向黄蓉一笑。黄蓉回报一笑,消了惊惧之念,这才凝神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一望之下,心中不禁连珠价叫苦,祇见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个人,正是几月前在大金中都燕京赵王府里会见过的武林高手:身矮足短,目光如电的是千手人屠彭连虎,头顶油光晶亮的是鬼门龙王沙通天,额角上生了三个瘤子的是三头蛟侯通海,童颜白发的是参仙老怪梁子翁,身披大红袈裟的是藏僧大手印灵智上人,另有几个却并不相识,心想:“靖哥哥与我的武功因子得奇遇,和今年春间已大不相同,若与彭连虎等一对一的动手,自己纵或不敌,靖哥哥却是必操胜算,只是一来老毒物在旁,二来这许多人聚在一起,今日要想脱险,那可是难上加难了。”船上诸人听到欧阳锋在筏上那一声高呼,本已甚为惊奇,及至见到是郭靖等人,更是大感奇怪。欧阳锋抱着侄儿,郭靖与黄蓉抱了洪七公,五人分作两批,先后跃上大船。只见一人身穿绣花锦袍,从中舱抢着迎了出来,与郭靖一照面,两人都是一惊。只见那人额下微须,面目清秀,正是大金国的六王爷赵王完颜烈。他在宝应刘氏宗祠中逃脱之后,只怕郭靖追他寻仇,不敢回到北方,径行会合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南下盗取岳武穆的遗书。此时蒙古大举伐金,中都燕京已被围近月,燕云十六州尽皆归属蒙古。大金国国势日蹙。完颜烈心甚忧惧,眼见蒙古兵剽悍殊甚,金兵虽以十倍之众,接战时无不溃败,他苦思无策,当下将中兴复国的大志,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遗书之上,心想得了这部兵书,自然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就如当年的“岳爷爷”一般,那时蒙古兵纵然精锐,也得要望风披靡了。这次他率众南来,行踪甚是诡秘,只怕被南朝知觉有了提防,所以乘船改走海道,一心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浙江沿海登陆,悄悄进入临安府将书盗来。当日他遍寻欧阳公子不得,明知他是一把极得力的高手,但久无消息,只好撇了他而行,这时却见他与郭靖为伴,心下又惊又喜,不知他是何用意。郭靖见了杀父仇人,更是心头火起,怒目而视。黄蓉眼尖,却见一人从船舱中匆匆上来,只露了半面,立时又缩身回入,瞧他面容,依稀似是杨康模样。只听欧阳公子道:“叔叔,这位就是爱贤若渴的大金国六王爷。”完颜烈不知欧阳锋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瞧在欧阳公子面上,把手拱了拱。但彭连虎、沙通天等人,一听此言,一齐躬身唱喏:“久仰欧阳先生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有幸拜见。”欧阳锋微微躬身,还了半礼。大手印灵智上人素在藏边,却不知西毒的名头,只是双手合十,不再言语。完颜烈是何等伶俐之人,心知沙通天等个个极为自负,向不服人,但一见欧阳锋却如此恭敬,立知这个面目黄肿,满身病态的老儿来头不小,当下着实接纳,说了一番敬仰的话。大船上这些人中,参仙老怪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异,郭靖吃了他以毕生心血练成的蝮蛇宝血,这时相见,如何不恼?自己本生最怕的洪七公却又在旁边,只好心中恼怒,脸上陪笑,上前躬身拜倒,说道:“小的梁子翁参见洪帮主,您老人家好。”此言一出,众人更是一惊,西毒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闻的,但均未见过,想不到这两人竟然同时现身,正要上前拜见,洪七公哈哈一笑,说道:“老叫化倒了霉啦,给恶狗咬得半死不活的,还拜见什么?乘早拿些东西来吃是正经。”众人一怔,望着欧阳锋,要瞧他眼色行事。欧阳锋心中早已想好对付三人的毒计:洪七公必须先行除去,以免自己以怨报德的劣行被他张扬开来;郭靖则要先问出他经书上怪文的含义,再行处死;至于黄蓉,侄儿虽然爱她,留下了终是祸根,但若自己将她弄死,黄药师知道了岂肯罢休,必得想个借刀杀人之计,假手于旁人害她,眼下三人到了大船之上,不怕他们再飞上天去,当下向完颜烈道:“这三人狡猾得紧,武功也还过得去,请王爷派人好好看守。”梁子翁闻言大喜,踏上一步,就来拉郭靖的手腕。郭靖顺腕一翻,啪的一声,梁子翁肩头已吃了一掌,这一招“见龙在田”又快又重,梁子翁武功虽高,竟也被他一掌打得身子一矮,倒退了两步。彭连虎等和梁子翁都是面和心不和,见他受挫,均各暗自得意,立时散开,将洪七公等三人围在垓心,要待梁子翁被打倒之后,再上前逞武扬威。梁子翁适才上来时已防到郭靖那一招“亢龙有悔”,岂知一别经月,他已将降龙十八掌尽数学全,随手一招,自己竟自躲不开,这一下他脸上如何下得来?见郭靖并不追击,左足一点,忽地跃起,双拳连发,使出他生平绝学的“辽东野狐拳法”来,立心要取郭靖性命,一来挣回适才所失的颜面,二来以报昔日杀蛇之恨。那“辽东野狐拳”是辽东派武功的一绝。当年梁子翁在长白山采参,见到猎犬与野狐在雪中相搏。那野狐狡诈多端,窜东跃西,灵动异常,猎犬爪牙虽利,搏斗多时,仍是奈何它不得。梁子翁见了野狐的纵跃,心中有悟,当下参也不采,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庐之中,苦思一月,创了这套“野狐拳”。这拳法以“灵、闪、扑、跌”四字诀为主旨,以对付较己为强之劲敌时最为合用,首先是教敌人捉摸不着自己前进后退、左趋右避的方位,然后俟机进击,可说是一种有胜无败的武功。他一生除了吃过洪七公一个大亏之外,极少挫败,所以这套拳也甚少使用,这时受了郭靖一掌,不敢轻敌,当下未攻先闪,跌中藏扑的向郭靖打去。这套拳法来得怪异,郭靖从未见过,心想:“蓉儿的落英掌虚招虽多,终究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这老儿的拳招,却似全是虚招,不知他闹什么玄虚?”当下依着洪七公前时所指点的方略,不论敌人拳招如何变化多端,自己只是依降龙十八掌的掌法发将出去。两人三招一过,众高手都瞧得暗暗摇头,心道:“梁老怪总算是一派的掌门,与这后生小子动手,怎么尽是闪避,不敢发一招实招?”再拆数招,郭靖的掌力将他越迫越后,眼见就要退入海中。梁子翁见这套“野狐拳”不能取胜,要想另换拳法,但被郭靖掌力笼罩住了,那里缓得出手来?掌声呼呼之中,只听洪七公叫了一声:“下去吧!”郭靖一招“时乘六龙”,左臂横扫过来,梁子翁惊呼一声,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了出去。旁观众人中除了欧阳锋外,都没看清郭靖这一招是如何使法,一惊之下,齐向梁子翁跌下之处奔了过去,只听得海中一声长笑,梁子翁的身子忽尔飞起,哒的一声,直挺挺的跌在甲板之上,再也爬不起来。这一来众人惊讶更甚,难道海水能将他身子反弹上来?争着俯在船边向海中观看,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儿,在海面上东奔西突,迅捷异常,再凝神一看,原来他骑在一头大鲨鱼身上,就如陆地驰马一般纵横如自如。郭靖又惊又喜,大声叫道:“周大哥,我在这里啊!”那骑鲨的老儿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听见郭靖呼叫,也极欢喜,在鲨鱼右眼旁打了一拳,那鲨鱼即向左转,游近船边。周伯通叫道:“是郭贤弟么?你好啊。前面有一条大鲸鱼,我已追了一日一夜,现下就得再追,再见吧!”郭靖急叫:“大哥快上来,这里有好多坏人要欺侮你把弟啊。”周伯通怒道:“有这等事?”伸手拉住鲨鱼口中一根不知什么东西,连人带鲨,忽地从众人头顶飞过,落上甲板,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欺侮我的把弟?”甲板上诸人那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但周伯通这么奇诡万状的出现,却令人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周伯通见到黄蓉,也感奇怪,道:“小妹子,怎么你也在这里?”黄蓉笑道:“是啊,你快教我这骑鲨鱼的法儿。”周伯通道:“那不忙。”游目四顾,向甲板上众人一扫,对欧阳锋道:“我道别人也不敢这么猖狂,果然又是你这老儿。”欧阳锋冷冷的道:“一个人言而无信,纵在世上偷生,也教天下好汉笑话。”周伯通道:“是啊,我正要找你算账,你在这儿,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老叫化,你是公证,站起来说句公道话吧。”洪七公卧在甲板上,笑了一笑。黄蓉道:“老毒物遇难,我师父去救他,哪知他狼心狗肺,反过来伤他,点了他的穴道。”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曲池穴”与“涌泉穴”上揉了两揉。洪七公道:“老顽童,那没用。”原来欧阳锋这门点穴的手段甚是邪毒,除了他与黄药师两人之外,天下无人解得。欧阳锋甚是得意,说道:“老顽童,你有本事就将他穴道解了。”黄蓉虽不会解,却识得这门点穴功夫,小嘴一扁道:“那有什么希奇!我爹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透骨打穴法’解开。”欧阳锋听他说出这打穴法的名称,心想这小丫头果然是家学渊源,当下也不理她,对周伯通道:“你输了东道,怎么说话如同放屁?”周伯通掩鼻叫道:“放屁么?好臭好臭!我倒要问你,咱们赌了什么东道?”欧阳锋道:“这里除了姓郭的小子与这小丫头,都是成名的英雄豪杰,我说出来请大家评评理。”彭连虎道:“好极,好极。欧阳先生请说。”欧阳锋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江湖上人称老顽童,辈份不小,是丘处机、王处一他们全真七子的师叔。”周伯通十余年来一直耽在桃花岛,此前武艺未成,江湖上名头并不响亮,所以众人都不知晓,只是一听他是全真七子的师叔,才知此人果然非同小可,互相低声交谈了几句。彭连虎念到八月中秋嘉兴烟雨楼之约,心想全真七子若有这怪人相助,那是更加如虎添翼了。只听欧阳锋又道:“这位周兄在海中为鲨群所困,兄弟将他救了起来。我说鲨群何足道哉,只要一举手之劳,就能将群鲨尽数杀灭,周兄不信,我们两人就打了一赌。周兄,你说这话错了么?”周伯通连连点头,道:“半丝儿也没错,赌点什么,也得给大伙儿说说。”欧阳锋道:“对!我说若是我输了,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若是不肯干,那就跳到海中喂鱼。你输了也是一样。这话错了么?”周伯通又是连连点头,道:“半丝儿也没错。后来怎样啊?”欧阳锋道:“怎样?后来是你输了。”这一次却见周伯通连连摇头道:“错了,错了,输的是你,不是我。”欧阳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岂能颠倒是非,胡混奸赖?若是我输,你怎肯自行跳到海中自尽?”周伯通叹道:“是啊,原本我也道老顽童运气不好,输在你手,那知到了海中,老天爷教我遇上一件巧事,才知是你老毒物输了,我老顽童赢了。”欧阳锋、洪七公、黄蓉三人齐声问道:“什么巧事?”周伯通一弯腰,左手抓住直撑在鲨鱼口中的一根木棍,将鲨鱼提了起来,道:“就是遇见我这坐骑啊,你瞧瞧,这是你宝贝侄儿将木棍撑在它口中的,是不是?”当日欧阳公子行使毒计,用木棍撑在鲨鱼口中,要叫这饕餮的家伙在海中生生饿死,那是欧阳锋亲眼所见的。这时见了那头巨鲨的形状,以及它口边被钓钩钩破的伤痕,依稀记得果然是那天放还海中的鲨鱼,便道:“是又怎地?”周伯通拍手笑道:“那便是你输了啊,咱们赌的是将鲨群尽数杀灭,可是这头好家伙托了你侄儿的福,吃不得死鲨,中不了毒,既留下了一条,岂不是我老顽童赢了?”说罢哈哈大笑。欧阳锋脸上变色,做声不得。郭靖喜道:“大哥,这些日子你在那里?我想得你好苦。”周伯通笑道:“我才玩得欢喜呢。我跳到海里,不久就见到这家伙在海面上喘气,好似大为烦恼。我道:"鲨鱼啊鲨鱼,你我今日可是同病相怜了!’我一跳就跳到了它背上。它猛地就钻进了海底,我只好闭住气,双手牢牢抱住它的头颈,举足乱踢它的肚皮,好容易它才钻到水面上来,没等我透得两口气,这家伙又钻了到水下。咱哥儿俩斗了这么半天,它才算乖乖的听了话,我要它往东,它就往东,要它朝北,它可不敢向南。”说着轻轻拍着鲨鱼的脑袋,甚是得意。这些人中最感艳羡的自是黄蓉,她听得两眼发光,说道:“我在海中玩了这么些年,怎么没想到这玩意儿,真傻!”周伯通道:“你瞧它的牙齿,若不是口中撑了这根木棍,你敢骑它么?”黄蓉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骑在它背上么?”周伯通道:“可不是么?咱哥儿俩捉鱼的本事可大啦。咱们一见到鱼,它就追,我就来这么一拳一掌,将鱼打死,一条鱼十份中我只吃一份,这家伙可得吃九份。”黄蓉摸了摸鲨鱼的肚皮,又问:“你把死鱼塞到它肚子里么?它不用牙齿会吞么?”周伯通道:“会吞得紧呢。有一天……”这一老一小,谈得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欧阳锋心中却在盘算应付之策。周伯通忽道:“喂,老毒物,你认不认输?”欧阳锋先前把话说满了,在众人之前,怎能食言?只得道:“输了又怎地?难道我还赖不成?”周伯通道:“嗯,我得想想叫你做一件什么事。好!你适才骂我放屁!我就叫你马上放一个屁!”第四十六回 荒村野店黄蓉听周伯通叫欧阳锋放屁,平白无端的放一个屁,常人固然是极其为难,可是内功精湛之辈,一生习练的就是将气息在周身运转,这件事却是殊不足道,只怕欧阳锋老奸巨猾,打蛇随棍上,抓住这个机会,轻轻易易的放一个屁,就将这件事混朦过去,忙抢着道:“不好,不好,你要他先把我师父的穴道解开再说。”周伯通笑道:“你瞧,人家小姑娘怕你的臭屁,那你就免了吧。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为难之事,快把老叫化的伤治了。老叫化的本事决不在你之下,你若不是使什么奸计,也决伤他不了。待他伤好之后,你俩公公平平的再打一架,那时候老顽童来做个公证。”欧阳锋知道洪七公的伤已无法治愈,也不怕他将来报复,倒怕周伯通再说出些什么自己难以办到之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可是答应既不成,不答应又大伤颜面,当下也不打话,俯身运劲于掌,将洪七公的穴道解了。黄蓉与郭靖上前抢着扶起。周伯通向甲板上众人横扫了一眼,说道:“老顽童一生最怕闻金人吃羊肉的臊味。你把小艇放下,送咱们四人上岸。”欧阳锋见周伯通与黄药师动过手,知道这人武功极为怪异,若是当真与他说翻了脸,动起武来,自己纵不落败,取胜之机却也极为渺茫,目下只好暂且忍耐,待将“九阴真经”上的武功练成之后,再来跟他算账,好在今日尽可借口输了打赌,一切依他,早早将这瘟神送走为是,算计已定,说道:“好吧,谁教你运道好呢!这场打赌既是你赢了,你说怎么就怎么着。”转头向完颜烈道:“王爷,就放下舢舨,送这四人上岸吧。”完颜烈不即答允,心道:“送他们上岸不难,只是咱们这番南来的机密,可莫被他们泄漏了。”灵智上人一直冷旁观,见欧阳锋这番大剌剌的模样本就心中不忿。他自恃生平罕逢对手,心想你武功再好,未必就敌得过我们这里的许多高手,眼见完颜烈脸有踌躇之色,当即走上一步,道:“若是在木筏之上,欧阳先生爱怎生就怎生,咱们岂敢多口?既今上了大船,就得听王爷吩咐。”此言一出,众人俱是耸然动容,望着欧阳锋的脸色。欧阳锋双眼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灵智上人一番,随即抬头望天,轻描淡写的道:“这位大和尚敢是存心与老朽为难么?”灵智上人道:“不敢。小僧向在藏边,孤陋寡闻,今日倒是第一次听见欧阳先生的威名,与先生那有什么梁子过节?……”话犹未了,欧阳锋踏上一步,左手一晃,右手已抓起灵智上人魁梧雄伟的身躯,顺势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举了起来。这一下快得出奇,众人眼前只见灵智上人大红的袈裟一晃,一个肥肥的身体已被举在半空,却未看清欧阳锋使的是什么手法。灵智上人本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欧阳锋这一把是抓住他后颈隆起的一块肉上,若是向上提起,他双脚未必就能离地,但欧阳锋右手转了半个圈,将他身子倒了转来,头顶离地四尺,只见他双脚在空中乱踢,口中连连怒吼。那日灵智上人在赵王府与王处一过招,众人都见到他手上功夫极为了得,但说也奇怪,他被欧阳锋这么一提起,双臂软软的垂在两耳之旁,宛似断折了一般,半点也使不出劲来。欧阳锋仍是两眼向天,轻描淡写的道:“你今日第一次听见我的名字,就瞧不起老朽,是不是?”灵智上人又惊又怒,连运了几次气,用力挣扎,却总是挣不脱他的手掌。彭连虎等知道欧阳锋是借此慑服旁人,见了他如此功夫,哪敢上前。欧阳锋又道:“你瞧不起老朽,那也罢了,瞧在王爷的面上,我也不和你一般见识。你想留下老顽童周老爷子、九指神丐洪老爷子,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配?老顽童,接着了!”也不见他手臂后缩前挥,只是掌心劲力外吐,灵智上人就如一团红云般从甲板的左端飞向右端。他一离欧阳锋的掌力,立时自由,身子一挺,一个鲤鱼翻身,要待直立,突觉颈后肉一痛,暗叫不妙,左掌捏了个大手印忙要拍出,忽感手臂一麻,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身子又被倒提在空中,原来已被周伯通如法炮制的擒住了。完颜烈见他狼狈不堪,心知莫说欧阳锋有言在先,就是单凭周伯通一人的功夫,自己手下这些人就留他不住,忙道:“周老先生莫作耍了,小王派船送四位上岸就是。”周伯通道:“好呀,你也来试试。接着了。”也学着欧阳锋的样,掌心吐劲,将灵智上人一个肥大的身躯向他飞掷过去。完颜烈虽识武艺,但只会些刀枪弓马的功夫,周伯通这一下掷过来,他那里能接,撞上了非死必伤。沙通天见情势不妙,使出移步换形功夫,身子一晃,已拦在完颜烈的面前,眼见灵智上人这一冲之势极为沉猛,若是出掌相推,只怕伤他,看来只有学欧阳锋、周伯通的样,先抓住他的后颈,再将他好好放下。岂知武功之道,差不得一丝一毫,他眼看欧阳锋与周伯通一抓一掷,全然不费力气,只道灵智上人只是掌力厉害,踪跃变招的本事却甚平常,满拟将他抓住,先消来势,再放正他的身子,那知道一抓下去,刚与灵智上人的后颈一碰,突感火辣辣的一股力道从腕底打了上来,这一招若不抵挡,右腕立时折断,危急之中,忙撤右掌,左拳一招“破甲锥”,击了下去。原来灵智上人接连被欧阳锋与周伯通提起,热血倒流,只感头昏脑胀,心中怒火如焚,听得周伯通叫人接住自己,以为出手的又是敌人,人在空中时已运好了气,一觉沙通天的手碰到他的颈后,立时一个大手印拍出。两人本来功力悉敌,沙通天身子直立,占了便宜,但灵智上人却是有备而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响,沙通天退后三步,一交坐倒,灵智上人也被他掌力一震,横卧在地。灵智上人翻身跃起,才看清适才打他的原来是沙通天,心想:“连你这臭贼也来拣便宜!”虎吼一声,又要扑上。彭连虎知他误会,忙拦在中间,叫道:“大师莫动怒,沙大哥是好意!”这面三人走近解释,大船上已放下舢舨。周伯通提起鲨鱼口中的木棒,向外一挥,一条巨鲨飞在半空。他挥出时手掌使力,将木棍震为两截,那鲨鱼忽觉口中棍断,欣喜异常,潜入深海吃鱼去了。黄蓉笑道:“靖哥哥,下次咱们和你周大哥各骑一条鲨鱼,比赛谁游得快。”郭靖尚未回答,周伯通已自拍手叫好。完颜烈见周伯通等四人坐了舢舨划开,心想欧阳锋如此功夫,如肯出手相助,那么盗书之事是更加易办了,当下牵了灵智上人的手,走到欧阳锋面前,说道:“大家都是好朋友,先生莫要见怪,上人也莫当真,都瞧在小王脸上,只算是戏耍一场。”欧阳锋一笑,伸出手去。灵智上人心犹未服,心想:“你不过擒拿法了得,乘我不备,忽施袭击,我数十年苦练的大手印掌力,难道当真不及你?”当下也伸出手去,劲从臂发,用力一捏欧阳锋的手掌,力未施上,忽然身不由主的向上一跳,犹似捏上一块烧得通红的钢块,只感手上烧得火辣辣地痛,放手不迭。欧阳锋不为已甚,只是微微一笑。灵智上人看自己手心时,却是了无异状,心想:“这人定是会邪术。”欧阳锋见梁子翁躺在甲板之上,兀自动弹不得,上前一看,知他被郭靖打下海中时,恰好被周伯通接住,点了他的穴道又掷上船来,于是解开了他的穴道。这样一来,欧阳锋自然的做了这一群武人的首领。完颜烈忙叫船上厨子整治酒席,与欧阳叔侄接风。饮酒中间,完颜烈把到临安去盗武穆遗书的事对欧阳锋说了,请他鼎力相助。欧阳锋早听侄儿说过,这时心中一动,忽然另有一番主意,心道:“我欧阳锋是何等样人,岂能供你驱策?但向闻岳武穆不仅用兵如神,武功也极了得,岳家散手是武学中的一绝,这遗书中除了韬略兵学之外,说不定另行录下武功,我且答应助他取书,要是瞧得好了,难道老毒物不会据为己有?”正是:尔虞我诈,各怀心机。完颜烈一心要去窃取大宋名将的遗书,却不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欧阳锋另在打他的主意。当下一个着意奉承,一个满口应允,再加上梁子翁在旁极力助兴,只见席上酒到杯干,宾主尽欢。只有欧阳公子身受重伤,吃不得酒,用了一点菜,就由人扶到后舱休息去了。正吃得热闹间,欧阳锋忽尔脸上变色,停杯不饮,众人俱各一怔,不知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完颜烈要待出言相询,欧阳锋道:“听!”众人侧耳倾听,除了海上风涛之外,却听不见什么,不由得脸上均现怀疑之色,一齐望着欧阳锋。过了一阵,欧阳锋道:“现在听见了么?箫声。”众人留神而听,果然听见浪声之中,隐隐夹着一些忽断忽续的洞箫之声,若不是他点破,谁也听不出来。欧阳锋走到船头,蹲下身子,忽然阁、阁、阁的叫了起来,正与一只大蛤蟆相似。众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可是谁都不敢笑出声来。他叫了片刻,众人渐渐听清楚他的叫声正与箫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各成曲调。再听一阵,众人均感心不由主,渐渐的神魂飘荡。灵智上人一面镇定心神,一面暗骂:“果然是邪魔外道的妖术,不知他要捣什么鬼,这可要留点儿神。”船上众水手与完颜烈首先抵挡不住,已在呼啸跳跃,忽听欧阳锋数声大叫,平空停住,那箫声却也止了。但见他凝神望着远处,众人也都过来观看,只是生怕有什么怪异,不自禁的都站在他身后数尺,一面留神提防。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忽见海面远处扯起三道青帆,一艘快船破浪而来。众人暗暗诧异:“难道那箫声是从这船中发出?相距如是之远,怎能送到此处?”欧阳锋命水手转舵,向那快船迎去。好一阵,两船驶近。只见来船船首站着一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果然执着一枝洞箫,高声叫道:“锋兄,不见小女的踪迹么?”欧阳锋道:“令爱好大的架子,我敢招惹么?”两船相距尚有数丈,也不见那人纵身奔跃,众人只感眼前一花,那人已上了大船的甲板。完颜烈见他本领了得,又起了招揽之心,迎了上来,说道:“这位先生贵姓?有幸拜见,幸如何之。”以他的一位王爷身份,如此谦下,可说是十分难得的了,但那人见他穿着金国的服色,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睬。欧阳锋见王爷讨了个老大没趣,说道:“药兄,我给您引见引见。这位是大金国的赵王六王爷。”向完颜烈道:“这位是桃花岛黄药师黄岛主,武功天下第一,艺业盖世无双。”彭连虎等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退了数步。他们早知黄蓉的父亲是个极厉害的大魔头,这一上来果然声威夺人,个个心存疑惧不敢作声。黄药师自女儿走后,知她必是出海找寻郭靖,初时心中有气,不去理她,但过了数日,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只怕她在郭靖沉船之前与他相会,上了自己特制的怪船,这可有性命之忧,当即出海找寻。这茫茫大海中,要寻找一艘船只,那真是谈何容易?纵令黄药师身怀异术,找了数日,也是一无眉目。这日正在船头吹箫,盼望女儿听见,出声呼应,岂知却遇上了欧阳锋。黄药师与彭连虎等均不相识,一听欧阳锋说这身穿金国服色的竟是一位王爷,更是向他瞧也不瞧,只向欧阳锋拱拱手道:“兄弟赶着去找寻小女,失陪了。”转身就走。灵智上人适才被欧阳锋、周伯通摆布得满腹怒火,这时见上船的又是一个十分傲慢无礼之人,听欧阳锋如此向王爷引见,心想:“难道天下高手竟如此之多?这些人多半会一点邪法,装神弄鬼,吓唬别人,我且骗他一骗。”一见黄药师要走,接口说道:“你找的可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么?”黄药师停步转身,脸现喜色,道:“是啊,大师可曾见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见倒是见到过,只不过是死的,不是活的。”黄药师听了,心中一寒,忙道:“什么?”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也颤了。灵智上人道:“三天之前,我曾在海上见到一个小姑娘的浮尸,身穿白衫,头发上束了一个金环,相貌倒也挺标致。”他说的正是黄蓉的衣饰打扮,一丝不差。黄药师心神大乱,身子晃了一晃,脸色登时苍白,过了一阵,方问:“这话当真?”众人明明见到黄蓉离船不久,却听灵智上人如此骗他,各自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要瞧黄药师的伤心模样,都不作声。灵智上人冷冷的道:“那女孩子身旁还有三个死人,一个是年轻后生,一个是老叫化子,另一个是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他说的正是郭靖、洪七公、周伯通三人。到此地步,黄药师那里还有丝毫疑心,斜眼瞧着欧阳锋,心道:“你识得我女儿,何不早说?”欧阳锋素知黄药师的本领,见他如此眼色望着自己,眼见得是伤心到了极处,一出手就要杀人,自己虽然不见得会伤在他手里,可是这股来势却也不易抵挡,他是个狡猾极顶的人,说道:“兄弟今日方上这船,与这几位都是初会。这位大师所见到的浮尸,也未必就是令爱吧。”接着叹了口气道:“令爱这样一个好姑娘,若真个少年夭折,那却是可惜之极了。”这几句话把自己担子推卸掉了,双方均不得罪,在黄药师听来,却似更敲实了一层,一剎时万念俱灰。他性子最爱迁怒于人,否则当年黑风双煞窃他经书,何以连陆乘风等人毫无过失,都被打断双腿逐出师门?这时候他胸中一阵冰凉,一阵沸热,就如当日爱妻逝世时一般。但见他双手发抖,脸上忽而雪白,忽而绯红。人人默然无语的望着他,甲板之上,一时寂静异常。突然间,只听得他哈哈长笑,声若龙吟,悠然不绝。这一来出其不意,众人都是一惊,只见黄药师仰天狂笑,越笑越响。那笑声之中,却隐隐然有一阵寒意,众人越听越感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笑声竟已变成了哭声,但听他放声大哭,悲切异常。这些人中只有欧阳锋知他素来放诞,歌哭无常,倒并不觉得怎么奇怪,但听他哭得天愁地惨,忽然心念一动:“黄老邪如此哭法,必然伤身,昔时阮籍丧母,一哭呕血斗余,这黄老邪正有晋人遗风,只可惜我那铁筝在覆舟时失去,不然弹将起来,助他哀哭之兴,此人纵情率性,若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日华山二次论剑,倒少了一个大敌。唉!可惜啊可惜!”黄药师哭了一阵,忽然举起玉箫击打船舷,唱了起来,只听他唱道:“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难裁?或华发以终年,或怀妊而逢灾。感前哀之未阕,复新殃之重来。方朝华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盖高而无阶,怀此恨其谁诉?”只听啪的一声,那玉箫折为两截。黄药师头也不回,走向船头。灵智上人抢上前去,双手一拦,冷笑道:“你又哭又笑、疯疯癫癫的闹些什么?”完颜烈叫道:“上人,且莫……”一言未毕,只见黄药师手一伸,又已抓住了灵智上人颈后的一块肉,手一转,将他头下脚上的倒了转来,用力向下一掷,扑的一声,他一个肥肥的光脑袋已插入船板之中,直没至肩,只听黄药师口中唱道:“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青影一晃,已自跃入来船,转舵扬帆去了。众人正要相救灵智上人,看他生死如何,忽听格的一声,船板掀开,舱底出来一个少年。只见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正是完颜烈的世子杨康。他与穆念慈翻脸之后,一心念着完颜烈“富贵不可限量”那句话,在淮北和金国官府一通消息,不久就找到了父王,随着一同南下。郭靖、黄蓉上船时,他一眼瞥见,立即躲在舱底,不敢出来,却在船板缝中偷看,把甲板上的动静,瞧了个一清二楚。众人饮酒谈笑之时,他怕欧阳锋既与郭黄一路同来,难保没有异心,是以并不到筵席之上,只是在旁窃听众人说话,直至黄药师走了,才知无碍,于是掀开船板出来。灵智上人这一下摔得着实不轻,仗着功夫了得,船板被他的光头钻了个窟窿,头上却无损伤,只感到一阵晕眩,定了定神,双手使劲,在船板上一按,身子已自跃起。众人见甲板上平白地多了一个圆圆的窟窿,不禁相顾骇然,随即又感好笑,却又不便发笑,人人强行忍住,神色甚是尴尬。完颜烈刚道:“孩子,来见过欧阳先生。”杨康已向欧阳锋拜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他忽然行此大礼,众人无不诧异。原来杨康在赵王府时,即已十分钦佩灵智上人之能,这时却见到欧阳锋、周伯通、黄药师三人接连将他抓拿投掷,宛若戏弄婴儿,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想起在太湖归云庄被擒之辱,在宝应刘氏宗祠中对郭黄二人的害怕,都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之故,眼前有这样一位高人,若不拜他为师,那真是坐失良机,当下向欧阳锋行了大礼,对完颜烈道:“爹爹,孩儿想拜这位先生为师。”完颜烈大喜,对欧阳锋作了一揖道:“小儿生性爱武,只是未遇明师!若蒙先生不弃,肯赐教诲,小王父子同感大德。”别人心想,能做小王爷的师父,实是求之不得的事,岂知欧阳锋还了一揖,说道:“老朽门中尚来有个定规,本门武功只是一脉单传,绝无旁枝。老朽已传了舍侄,不能破例再收弟子,请王爷见谅。”完颜烈只索罢了,命人重整酒席,杨康好生失望。欧阳锋笑道:“小王爷拜师是不敢当,但要老朽指点几样功夫,却是不难。咱们慢慢儿的切磋罢。”杨康见过欧阳公子的许多姬妾,知道他们都曾得欧阳公子指点功夫,但因并非传授衣钵的真弟子,本事均极平常,是以听欧阳锋如此说,心中毫不起劲,口头却连声称谢。殊不知欧阳锋的武功,岂是他侄儿能比,能得他指点一二,亦大足以在武林中称雄逞威了。酒席之间,说起黄药师的傲慢无礼,众人都赞灵智上人骗他得好。侯通海问道:“师哥,他又哭又的唱些什么?”沙通天瞪目不知所对,说道:“谁理得他疯疯癫癫的胡叫。”杨康道:“他唱的是三国时候曹子建所做的诗,那曹子建死了女儿,做了两首哀辞。诗中说,有的人活到头发白,有的孩子却幼小就夭折了,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只恨天高没有梯阶,满心悲恨却不能上去向上帝哭诉。他最后说,我十分伤心,跟着你来的日子也不远了。”众人赞道:“小王爷果然是读书人,咱们粗人那里知晓?”完颜烈甚喜,又道:“他的箫声让小王感到惊心动魄,是何道理?”梁子翁道:“这是一种高深的内功,欧阳先生在船头叫喊,那是一面与他招呼,一面与他相抗了。欧阳先生,不知小人所说可对?”欧阳锋微笑点头,众人又纷纷称赞。杨康心想:“那黄药师算来该是我师祖,只是一则我的梅师父获罪于他,二则他女儿又大有疑我之意,日后撞上了,我决讨不了好去。当时在归云庄上相见,只道天下决计再没人赛得了他,岂知这位欧阳先生竟能与他分庭抗礼。唉,偏是他又不肯收我!”不说杨康在舟中自思自叹,且说黄药师满腔悲愤,一忽儿指天骂地,一忽儿咒鬼斥神,痛责命数对他不公,命舟子将船驶往大陆,一到岸边,立时举手将船中七八名舟子尽行杀了,杀人后怒火愈炽,仰天大叫:“谁害死了我蓉儿?谁害死了我蓉儿?”“是姓郭的那小子,不错,正是这小子!若不是他,蓉儿怎会到那船上?只是这小子已陪着蓉儿死了,我这口恶气却出在谁的身上?”黄药师骂到此处,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郭靖的师父江南六怪,叫道:“这六怪正是害我蓉儿的罪魁祸首!他们若不教那姓郭的小子武艺,他又怎能识得蓉儿?不把六怪一一的斩手断足,难消我心头之恨。”恼怒之心一长,悲痛之情稍减,他到了市镇,用过饭食,寻思找那江南六怪之法,心想:“六怪武艺不高,名头却倒不小,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多半是诡计多端。我若登门造访,必定见他们不着,须得黑夜之中,闯上门去,将他六家满门老幼良贱,杀个一干二净。”当下迈开大步,向北往嘉兴而去。且说洪七公、周伯通、郭靖、黄蓉四人乘了小船,向西驶往陆地。郭靖坐在船尾扳桨,黄蓉却不住要周伯通细说骑鲨游海之事,话中极是艳羡。周伯通兴起,当场就要设法捕捉鲨鱼,与黄蓉大玩一场。郭靖却见师父脸色不对,问道:“你老人家觉得怎样?”洪七公不答,气喘连连,声息粗重。原来他被欧阳锋以“透骨打穴法”点中之后,穴道虽已解开,内伤却又加深了一层。老顽童不顾别人死活,仍是嚷着要下海捉鱼,黄蓉却已知不妥,向他连使眼色,要他安安静静莫要吵得洪七公心烦意乱。周伯通并不理会,只闹个不休。黄蓉皱眉道:“你要捉鲨鱼,又没饵儿引得鱼来,吵些什么?”老顽童为老不尊,小辈对他喝骂,他是毫不在意,想了片刻,忽道:“有了。郭兄弟,来,我拉着你手,我们把下半身浸在水中。”郭靖尊敬义兄,虽不知他的用意,却就要依言而行。黄蓉叫道:“靖哥哥,别理他,他是要你当鱼饵来引鲨鱼。”周伯通拍掌叫道:“是啊,鲨鱼一到,我就抓住了提着上来,决计伤你不了。”黄蓉道:“这样一艘小船,不掀翻了才怪。”周伯通道:“翻了正好,咱们就下海玩。”黄蓉道:“那我们师父呢?你要他活不成么?”周伯通扒耳抓腮,无话可答,过了一会,却怪洪七公不该被欧阳锋打伤。黄蓉喝道:“你再胡说八道,咱们三个就不跟你说话啦。”周伯通伸伸舌头,不敢再开口,接过郭靖手中双桨用力划了起来。那陆地望着不远,但直到天色昏黑,才得上岸。四人在沙滩上睡了一晚,次日清晨,洪七公病况愈重,郭靖急得流下泪来,洪七公笑道:“再活一百年,到头来还是得死。好孩子,我只剩下一个心愿,趁着老叫化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去给我办了吧。”黄蓉含泪道:“师父请说。”周伯通插口道:“那老毒物我向来就瞧着不顺眼,你死只管死,放心好啦,我给你报仇,去杀了他。”洪七公笑道:“报仇雪恨么,也算不得是什么心愿。我是想吃一碗大内御厨做的鸳鸯五珍脍。”三人只道他有什么大事,那知只是吃一碗菜肴。黄蓉道:“师父,那容易,这儿离临安不远,我到皇宫去给你大大的偷他几碗出来,让你好好吃个痛快。”周伯通又插口道:“我也要吃。”黄蓉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好吃不好吃?”洪七公道:“这鸳鸯五珍脍,御厨是不轻易做的。当年我在皇宫中躲了三个月,也只吃到一回,这味儿可真教人想起来馋涎欲滴。”周伯通道:“我有一个主意,咱们去把皇帝老儿的厨子揪出来,要他好好的做就是。”黄蓉道:“不成,做这味脍,厨房里的家生、炭火、碗盏都是一套特制的,只要一件不合,味道就不免差了一点儿。咱们亲自到皇宫里去吃的好。”那三人对皇宫还有什么忌惮,齐道:“那当真妙,咱们这就去,大家见识见识。”当下郭靖背了洪七公,四人来到一个村落,向乡人讨些酒饭吃了,待要酬谢,各人身边均无银两。那乡人却甚是和气好客,非但不要酒钱,还亲自引着他们到了市镇之上。四人谢了乡人,与他作别,行经一家当铺,周伯通大声叫嚷,说这是杀人不见血的行业,当下就要冲进去动手抢劫。黄蓉道:“你忙什么?”除下头上金环,进去当了十四两银子,找了一家客店,饱餐休息。饭罢,转眼间不见了黄蓉,周伯通问道:“你那个厉害婆娘呢?我老顽童可怕了她啦!”只见黄蓉笑嘻嘻的从外面进来,接口道:“你怕我什么?”周伯通见她头发上亮晃晃的又把那金环戴着,奇道:“咦,怎么又赎回来啦?咱们的房饭钱可得另想法子了。”黄蓉从怀中接连取出四封银子,笑道:“赎什么,这家当铺是我开的,我爱拿多少银子就拿多少。”周伯通见她在这一刻之间取回金环,又拿了银子,心中佩服,不由得赞道:“你这小娘们家学渊源,可真有一手。”黄蓉道:“比起靖哥哥的二师父妙手书生来,我这点微末道行真是不值半文了。”周伯通道:“有这等人物,那倒要见见。”三人眼见洪七公伤势沉重,这镇上也未必能有什么名医,当下雇了一辆骡车,向北往临安府进发。不一日过了钱塘江,来到临安郊外,但见暮霭苍茫,归鸦阵阵,天黑之前是赶不进城的了,要待寻个小镇宿歇,放眼但见远处一弯流水,绕着七八家人家。黄蓉叫道:“这村子好,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周伯通瞪眼道:“好什么?”黄蓉道:“你瞧,这景致不似图画一般?”周伯通道:“似图画一般便怎地?”黄蓉一怔,说道:“你若说不好,便别在这里歇,咱们可不走啦。”周伯通道:“你们不走,我又干么要走?”说话之间,三人一车到了村里。那村中尽是断垣残壁,只见村头东边挑出一个酒帘,似是酒店模样。三人赶着骡车来到店前,见檐下摆着两张板桌,桌上罩着厚厚一层灰尘。周伯通大声“喂”了数声,内堂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来,蓬头乱服,发上插着一枝荆钗,睁着一对大眼,呆呆望着三人。黄蓉要酒要饭,那姑娘不住摇头。周伯通气道:“你这里酒也没,饭也没,开什么店子?”那姑娘摇头道:“我不知道。”周伯通道:“唉,你真是个傻姑娘。”那姑娘裂嘴一笑道:“是啊,我叫傻姑。”三人一听,心中都乐了。黄蓉走到内堂与厨房中一瞧,但见到处是尘土蛛网,镬中有些冷饭,床上有一条破席,心中登生凄凉之感,问道:“你家里就只你一人?”傻姑微笑点头。黄蓉又问:“你妈呢?”傻姑道:“死啦!”伸手抹抹眼睛,装做哭泣模样。黄蓉再问:“你爹呢?”傻姑摇头不知。只见她脸上手上都是污垢,也不知有几个月没洗脸洗手了,黄蓉心道:“就算她做了饭,那也不能吃。”问道:“有米没有?”傻姑微笑点头,捧出一只米缸来,倒有半缸糙米。当下黄蓉淘米做饭,郭靖到村西人家去买了两尾鱼,一只鸡。待得整治停当,天已全黑,黄蓉将饭菜搬在桌上,要讨个油灯点火,傻姑又是摇头。黄蓉拿了一枝松柴,在灶膛点燃了,到橱里找寻碗筷。一开橱门,只觉尘气冲鼻,举松柴一照,见橱板上放着七八只破烂了的青花碗,碗中碗旁,死着十多只蟑螂。郭靖帮着取碗,黄蓉道:“你去洗洗,再折几根树枝作筷。”郭靖应了,拿了几只碗走开。黄蓉伸手去拿最后一只碗,手上忽觉异样,那碗凉冰冰的似是与平常瓷碗不同,朝上一提,这只碗竟似钉在架板上一般,拿之不动。黄蓉微感诧异,只怕把碗捏破,不敢用劲,又拿了一次,仍是提不起来,心道:“难道年深月久,污垢将碗底结住了?”凝目一瞧,碗壁上生了厚厚一层焦锈,这碗竟是铁铸的。黄蓉噗吓一笑,心道:“金饭碗、银饭碗、玉饭碗我都见过,却从来没听说过饭碗竟用铁铸。”用力一提,那铁碗竟然纹丝不动。黄蓉大奇,心想这碗就算钉在架板之上,我这一提之力,架板也得裂了,转念一想:“莫非架板也是铁铸的?”伸中指在板上一弹,只听得铮的一声,果然是块铁板,黄蓉好奇心起,再使劲力,往上一提,那铁碗仍然不动。她向左旋转,铁碗毫不理会,向右一旋,却似微微有些松动,当下手上加劲,碗随手转,忽听得喀喇喇一声响喨,橱壁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的一个洞来,洞中一股臭气向外窜出,令人欲呕,黄蓉“啊”了一声,忙不迭的向旁跃开。郭靖与周伯通闻声走近,齐向橱内观看。黄蓉心念一动:“这莫非是家黑店?那傻姑只怕是装痴乔癫。”左足一点,纵向傻姑身旁,两手伸出,去拿她手腕。黑暗中只听风声劲急,那傻姑一招“脱袍让位”,格开黄蓉的擒拿手,回了一掌,拍向她的肩膀。黄蓉虽猜测她许是不怀善意,却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爽辣的身手,心中微微一惊,左手勾打,右手盘拿,连发两招。她练了“易筋锻骨篇”后,功力大进,出手又劲又急,只听拍的一响,傻姑大声叫痛,右臂已被打中,可是手上丝毫不缓,仍是有攻有守。在这荒村野店之中,竟然有黑店的机关,而这满身污垢的贫女,与黄蓉连拆了七八招竟还勉力支持,各人都大感诧异。周伯通喜爱新奇好玩之事,听黄蓉掌风凌厉,那傻姑转眼要抵挡不住,叫道:“喂,黄姑娘,别伤她性命。”郭靖却怕傻姑另有党羽伏在暗中暴起伤人,紧紧站在洪七公身旁,不敢离开。再拆数招,傻姑左肩又中一掌,左臂登时软垂,不能再动,此时黄蓉要伤对方性命,只要踏中宫,走洪门,平掌推去就是,但她手下留情,叫道:“快快跪下,饶你性命。”傻姑叫道:“我才不跪呢!”招法一变,右掌忽虚忽实,连发数招,宛是黄药师所创的“落英掌法。”黄蓉吃了一惊,伸手格开来掌,叫道:“你这落英掌自何处学来?你师父是谁?”傻姑笑道:“我偏不说,你待怎样?”黄蓉听她语气,似乎又不是装傻,当下左手一扬,右手一划,左肘一飘,右肩一引,连使四招虚招,第五招双手弯拿,这一招仍是虚招,脚下一钩却是实招。傻姑站立不稳,扑地倒了,大叫:“你使奸,这不算,咱们再打过。”叫着就要爬起。黄蓉哪容她起身,扑上去住按住,撕下她身上衣襟,将她反手绑住,问道:“我的落英掌法岂不是好过你的?”傻姑却只是反来覆去的叫道:“你使奸,我不来。你使奸,我不来。”郭靖见黄蓉已将傻姑制服,出门窜上屋顶,四下一望,并无人影,又下来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见这野店是座单门独户的房屋,四周并无藏人之处,这才放心,回进店来,只见黄蓉将匕首指在傻姑两眼之中,威吓她道:“谁教你武功的?快说,你不说,我一刀刺杀你。”第四十七回 大闹禁宫火光下只见傻姑裂嘴嘻笑,瞧她神情,却非勇怒狂悍而笑,只是不知危险,还道黄蓉与她闹着玩。黄蓉又问一遍,傻姑笑道:“我没师父,谁说有人教过我来着。”黄蓉道:“这丫头既不肯说,咱们进这洞去一瞧便知端的。周大哥,你守着师父与这丫头,靖哥哥和我……”周伯通双手乱摇,叫道:“不不,我和你去。”黄蓉皱眉道:“不,我不要你和我去。”按说周伯通年长辈尊,武功又高,但不知怎的,对黄蓉的话竟是不敢违拗,只得央求道:“好姑娘,下次我不和你抬杠就是。”黄蓉嫣然一笑,点了点头。周伯通大喜,去找了两大根松柴,点燃了在洞口熏了片刻。黄蓉将一根松柴从洞口抛了进去,只听嗒的一声,在对面壁上一撞,掉在地下,瞧来那洞并不甚深。借着松柴的火光往内瞧去,洞内既无人影,又无声息,周伯通迫不及待,抢先钻了进去。黄蓉随后入内,四下一望,原来只是一间小室。周伯通早就叫了出来:“上当,上当,不好玩。”黄蓉再往地下一瞧,“啊”了一声,原来地下整整齐齐的摆着一个人的骸骨,仰天躺着,衣裤都已腐朽,瞧不出他死前是何身份。东边室角里又有一堆骸骨,却是伏在一只大铁箱上,一柄一尺来长的尖刀从骸骨胸骨之间插在铁箱盖上。周伯通见这室既小又脏,两堆死人骸骨又无新奇之处,但见黄蓉仔仔细细的察看骸骨的情状,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只怕黄蓉生气,不敢说要走。再过一阵,实在不耐烦了,试探着道:“好姑娘,我出去了,成不成?”黄蓉道:“好吧,你去替靖哥哥进来。”周伯通大喜,如飞鸟般一纵而出,郭靖跟着钻进室来。黄蓉举起松柴,让郭靖细瞧两具骨骼,问道:“你瞧这两人是怎生死的?”郭靖指着伏在铁箱的人道:“这人定然是要去开启铁箱,却被人从背后偷袭,一刀刺死。地下这人胸口两排肋骨齐齐折断,看来是被人用掌力震死的。”黄蓉道:“我也这么想。有几件事教人好生费解。”郭靖道:“什么?”黄蓉道:“这傻姑使的明明是落英掌法,虽然学得还没到家,但招术路子一点儿没错。这两个人为什么死在这里?跟傻姑又有什么关连?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心下总是难安。”郭靖道:“咱们再去问那位姑娘去。”他自己常被人叫“傻孩子”,所以不肯叫那姑娘作“傻姑”。黄蓉道:“我瞧那丫头当真是傻的,她不肯说,问也枉然。在这里细细的查察一番,或许有什么眉目。”当下举起松柴,又去看那两堆骸骨,只见铁箱脚边有一物闪闪发光,拾起一看,却是一块黄金牌子,牌子正中镶着一块拇指大的玛瑙。将金牌翻转,见牌上刻着一行字道:“钦赐武功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石彦明。”黄蓉道:“这牌子若是这死鬼的,他官职倒不小啊。”郭靖道:“一个大官死在这里,可真奇了。”黄蓉再去察看那躺在地下的骸骨,却找不到什么朽烂不了的物事,只是背心的肋骨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隆起。她将松柴的一端去一拨,尘土散开,露出一块铁片。黄蓉一声惊呼,抢在手中。郭靖瞧见了她手中之物,也是“啊”了一声。黄蓉道:“你识得么?”郭靖道:“是啊,这是归云庄上陆庄主的铁八卦。”黄蓉道:“这是铁八卦,可未必是陆师兄的。”郭靖道:“不错,这里的衣服肌肉烂得干干净净,至少也有十年啦。”黄蓉呆了一阵,心念一动,抢过去拔起铁箱上的尖刀,凑近眼前一看,果见刀刃上刻着一个“曲”字,不由得冲口而出:“躺在地下的是我师兄。”郭靖“啊”了一声,不知如何接上。黄蓉道:“陆师兄说,曲师兄还在人世,岂知却死在这儿……靖哥哥,你瞧瞧他的脚骨。”郭靖俯身一看,道:“他两根腿骨都是断的。啊,是给你爹爹打折的。”黄蓉点了点头道:“他叫曲灵风。我爹爹曾说,他六个弟子之中,曲师兄武功最强,也最得爹爹欢心……”说到这里,忽地抢出洞口,郭靖也跟了出来。黄蓉奔到傻姑身前,问道:“你姓曲,是不是?”傻姑嘻嘻一笑,却不回答。郭靖柔声道:“姑娘,您尊姓?”傻姑摇头道:“我不知道。”两人待要再问,周伯通叫了起来:“饿死啦,饿死啦。”黄蓉答道:“是,咱们先吃饭。”解开傻姑的捆缚,邀她一起吃饭。傻姑也不谦让,笑了笑,捧起碗就吃。黄蓉将密室中的事对洪七公说了,洪七公也觉奇怪,只道:“看来是那姓石的打死了你曲师兄,要去开箱,岂知你曲师兄尚未气绝,用刀扔死了他。”黄蓉道:“瞧这情景,多半是如此。”拿了尖刀与铁八卦给傻姑瞧。问道:“你认得这是谁的么?”傻姑一见,脸色一变,侧过了头细细思索,似乎记起了什么,但过了好一阵,终于现出茫然之色,摇了摇头,拿着尖刀却不肯放手。黄蓉道:“这把尖刀她似乎是见过的,只是时日一久,却记不起了。”待众人饭毕,服侍了洪七公睡下,又与郭靖到室中察看。这一次,两人都想到这事的关键必在铁箱之中,于是搬开伏在箱上的骸骨,一揭箱盖,那盖应手而起,竟是未锁,火光之下,只见箱中耀眼生花,全是珠玉珍宝。郭靖倒还罢了,黄蓉却识得件件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她爹爹收藏虽富,却也有所不及。黄蓉抓了一把珍宝,又轻轻的一件件溜在箱中,只听得珠玉相撞之声,丁丁然极是清脆悦耳,叹道:“这些珠宝大有来历,若是爹爹在此,就能知道它们的本源出处。”她一一的说给郭靖听,这是玉环带,这是犀皮盒,那是汝窑洗,那又是翡翠盘。郭靖素在荒野之地,这种宝物,不但是从所未见,亦是从所未闻。说了一阵,黄蓉又伸手到箱中掏摸,触手之处,却是一块硬板,知道这铁箱中间尚有夹层,细细在箱边上一看,果见内壁左右各有一个圆环,于是用双手手指勾在环内,向上一提,将上面一层提了起来,只见下面放的尽是些铜绿斑斓的古物。她识得一些金石文字,粗粗一看,认出有龙文鼎、商彝、周盘、周敦、周举罍等物,若说珠玉珍宝价值连城,这些古物更是无价之宝了。黄蓉愈看愈奇,又揭起一层,却见下面放的是一轴轴的书画卷轴。她叫郭靖相帮,打开一轴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是吴道子画的一幅天王图,另一轴是曹霸画的五花骢,一轴是巨然的岚锁翠峰,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只见箱内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无一轴不是大名家的大手笔。黄蓉不敢再看,将古物珍宝依着原样放回箱内,盖上箱盖,坐在箱上,抱膝沉思,心想:“我爹爹积储一生,所得古物书画虽多,珍品却不及此箱中之十一,曲灵风曲师兄怎能有如此本领,得到这一箱宝物?”正自大惑不解,忽听周伯通在外面叫道:“喂,你们出来,到皇帝老儿家吃鸳鸯五珍脍去也!”郭靖道:“今晚就去?”只听洪七公道:“早去一日好一日,去得晚了,只怕我熬不住啦。”黄蓉道:“师父,最早也得明儿一早进城,您别听老顽童胡说八道的撺掇。”周伯通道:“好,好,又是我不好。”赌气不言语了。次日清晨,黄蓉与郭靖做了早饭,四人与傻姑一齐吃了。黄蓉寻思找个稳妥之处安置那只铁箱,周伯通道:“快走吧,那又不是你家的东西,你多费神干什么?”黄蓉心想:“这铁箱在这里已放了十多年,瞧来还是原地最为稳妥。”于是旋转铁碗,将橱壁合上,仍将破碗等物放在橱内,傻姑视若无睹,对此事漠不在意,只是拿着那柄尖刀把玩。黄蓉取出二锭银子给她,傻姑接了,随手在桌上一丢。黄蓉道:“你若是饿了,就拿银子去买米买肉吃。”傻姑似懂非懂的嘻嘻一笑。黄蓉心中感到一阵凄凉,心知这姑娘必与曲灵风有什么渊源,若非亲人,必是他的弟子,只不知她是从小痴呆,还是后来受了什么惊吓损伤,坏了脑子,有心要在村中打听一番,周伯通不住声的催促要走,只索罢了。当下三人一车,往临安城而去。那杭城原是天下形胜繁华之地,这时宋室南渡,建都于此,更是民物康阜,山川风流。周伯通、洪七公、郭靖、黄蓉四人自东边候朝门进城,洪七公催促着径往皇宫,当下来到大内的正门丽正门前。这时洪七公仍坐在骡车之中,周伯通等三人仰首一望,只见金钉朱户,画栋雕甍,屋顶尽覆铜瓦,镌镂了龙凤飞骧之状,巍峨壮丽,光耀溢目。周伯通大叫:“好玩!”嚷着就要入内。宫门前禁卫军见一老二少拥着一辆骡车,在宫门外大声喧嚷,早有四人手执斧钺,气势汹汹的上来拿捕。周伯通最爱热闹起哄,见众禁军衣甲鲜明,身材魁梧,更觉有趣,身子一晃就要上前放对。黄蓉叫道:“快走!”周伯通瞪眼道:“怕什么?凭这些娃娃,就能把老顽童吃了?”黄蓉急道:“你不听话,以后别想我再理你。”鞭子一扬,赶着大车向西急驰,郭靖随后跟去。周伯通怕他们真的到什么地方去玩,不再理他,当下撇开禁军,叫嚷着赶去。众禁军只道是些不识事的乡人,住足不追,哈哈大笑。黄蓉将车子赶到冷僻之处,见无人追来,这才停住。周伯通问道:“干什么不闯进宫去?这种酒囊饭袋,能挡得住咱们么?”黄蓉道:“闯进去自然不难,可是我问你,咱们是去打架呢,还是去御厨房吃东西?你这么一闯,宫里大乱,还有人好好做鸳鸯五珍脍给师父吃么?”周伯通瞠目不知所对,隔了半晌,才道:“好吧,又算是我错啦。”黄蓉道:“什么算不算的,压根儿就是你错。”周伯通道:“好,好,不算,不算。”转头向郭靖道:“兄弟,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紧,所以老顽童一生不娶妻。”黄蓉笑道:“靖哥哥人好,人家就不会对他凶。”周伯通道:“难道说我就不好?”黄蓉笑道:“你还好得了么?你说,是你不要娶妻呢,还是人家大姑娘家不肯嫁你?”周伯通侧头寻思,一时答不上来。郭靖道:“咱们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晚上再进宫去。”黄蓉道:“是啊,师父,一住下店,我做两味拿手的菜给您尝尝。”洪七公大喜,连声叫好。当下四人在御街西首一家大店锦华客店中住了,黄蓉打叠精神,做了三菜一汤请洪七公吃,果然是香溢四邻,锦华店中的住客纷纷询问店伴,何处名厨烧得如此好菜。周伯通恼了黄蓉说没人肯嫁他,赌气不来吃饭。三人知他小孩脾气,付之一笑,也不以为意。饭罢,洪七公安睡休息。郭靖邀周伯通出外游玩,他仍是赌气不理。黄蓉笑道:“那么你乖乖的陪着师父,回头我买件好玩的物事给你。”周伯通喜道:“你不骗人?”黄蓉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是年春间黄蓉离家北上,曾在杭城玩了一日,只是该处距桃花岛甚近,生怕父亲寻来,不敢多留,未曾玩得畅快,这时日长无事,当下与郭靖携手同到西湖边来。她见郭靖郁郁无欢,知他挂怀着师父之伤,说道:“师父说世上有一物能够治他,只是十分难得,又不许我问。可是我总要想法子弄来救他。”郭靖喜道:“蓉儿,那真是好,你准能弄到么?”黄蓉道:“我正在想法子呢。今日吃饭时我绕圈子探师父口风,他正要说,可惜当即知觉了,立时住口。我终究要探他出来。”郭靖知她之能,心中大为宽怀。说话之间,来到湖边的断桥。那“断桥残雪”原是西湖十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咱们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极之畅美。黄蓉四下一望,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笼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一看,只见碧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春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士大夫却整日价只是喝酒买花,难道匡复中原之事,就置之于脑后了么?”黄蓉道:“正是。我爹爹最恨这种有才无行之辈,若是他见了这词,定当访到题词之人,一剑两段。”忽听见身后冷笑一声,一人说道:“两位知道什么,却在这里乱说。”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不住冷笑。郭靖作了一揖道:“小可不解,要请先生指教。”那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孝宗皇帝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不世的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所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啦?”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扶”字原来是个“携”字,“醉”字是个“酒”字。那人道:“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皇上笑道:"词虽好,这一句却是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能够这样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连皇帝也是如此醉生梦死!”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原来郭靖自幼听母亲讲述金人之残忍暴虐,只道宋人积弱,以致不敌,南渡以后,必常励精雪耻,岂知君臣上下,竟一味以吟风弄月为务,心中忍耐不住,一脚将屏风踢碎,反手抓起那个酸儒,向前一送,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下脚上的栽入了酒缸之中。黄蓉大声叫好,握住两条桌腿,用力扳断,举起来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主人不知何故,纷纷往店外逃去。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一推一震,打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剎时间变成一堆瓦砾。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二人是何方来的疯子,那敢追赶?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笑道:“咱们看到什么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道:“好!”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了诗词,不是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作。郭靖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头,也是打不完呢。蓉儿,你花工夫学这些劳什子干么?”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有用些。”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半建有一亭,亭额书着“翠微亭”三字,题额的却是韩世忠。郭靖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只见亭中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是韩世忠所书。郭靖赞道:“这首诗好。”黄蓉道:“那是岳武穆王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韩世忠思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并将岳爷爷这首诗刻在里面。”郭靖追思前朝名贤,在亭中站立良久,不住抚摩石上的字迹。正想得出神,黄蓉忽地身子一矮,一牵他的衣袖,跃到亭后的花木丛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走入亭中,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他夫人虽是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一时却想不起谁来。只听又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解除他的兵权,韩岳二人纵然英雄盖世,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着这人声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惊,心想怎么他在此处?正自感到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加令他大为惊讶,说话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当朝,任令多大英雄都是无用的。”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省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金国的六王爷完颜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寥寥说了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去了。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你想他们到临安来有何图谋?康弟怎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好人,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初时糊涂,现下早已明白大义。若真见事清楚,怎么会与这人在一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也是不解了。”黄蓉又提起当日在赵王府华翠阁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奸人,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看来这遗书是在临安城中。若是当真被他得了去,我大宋百姓必然苦受他的残害。”郭靖凛然道:“蓉儿,咱们决不能让他的奸计得成。”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和他做一路。”郭靖道:“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然是怕的。可是眼前有这样一件大事,却又叫人不能怕他。”黄蓉笑道:“你不怕,我也就不怕。”郭靖道:“好,咱们追。”出得亭来,已不见了完颜烈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处乱找,那杭州城是个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那里寻找得着。走了半天,眼见天色已黑,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店铺中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答应买东西给周伯通,于是化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那店伴用纸包里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什么酒楼?”那店伙笑道:“两位原来初到京师,有所不知。这三元楼的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子花灯,内面花木森茂,酒座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咐。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见隔壁阁子中完颜烈的声音道:“也好!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心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一声,妓女中有一人娉婷的站起身来,手执牙板走进隔壁阁子。过不多时,只听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与郭靖侧耳静听,但听她唱道:“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廉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双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牙板轻击,箫声悠扬,倒也唱得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烈和杨康齐声赞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来,想是完颜烈赏得不少。完颜烈道:“孩子,柳永这一首"望海词’,与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姻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不知,爹爹你说。”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烈作爹爹,相互对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揪住他问个明白。只听完颜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在派使者南下之时,同时派了一个画工,写了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题诗道:"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完颜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法的。他曾在别人的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完颜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尽说些景物见闻,风土人情。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他们自在。”两人一溜出阁,来到后园,黄蓉火摺一晃,点燃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不一刻,火头窜起,剎时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烈这奸贼!”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西毒,咱们再对付这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好见完颜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三元楼中出来。两人远远随在他们身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双凤客店。两人在客店外等了半个时辰,见完颜烈等不再出来,知道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咱们回去吧,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客店,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一跳,只怕师父的伤势有何变故,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赌钱,输了个一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鬼。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以致自行缚住了双手,不敢与她爹爹动手,问道:“这西毒坏得紧,你就是用真经的功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等到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那皇宫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不到一顿饭工夫,四人已跃进宫墙。宫内带刀卫护巡逻得极是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得,岂能让卫护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明殿之东。这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更是森严,但这时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祇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厨中,只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在瞌睡。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的食物,那里及得上黄姑娘烹调的,你巴巴赶来,甚是无谓。”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那厨子这时不知到了何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我不信就能及得上黄姑娘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具之情,所以连声夸她。洪七公道:“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有兴头,与靖儿先出宫去吧,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你。明日我还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黄姑娘,你们去瞧瞧那西毒,别让他偷偷的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了。”两人同声答应。周伯通道:“今晚别和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黄蓉道:“咱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俩溜出御厨,要出宫往双凤客店去探听完颜烈等人的动静,绕过两处宫殿,身上忽觉一凉,隐隐又听见水声,微风中送来阵阵幽香。黄蓉最爱花朵,闻到这股香气,知道近处必有大片花丛,心想皇帝的禁宫内苑,必多奇花嘉卉,那倒不可不开开眼界,拉着郭靖的手,循着花香找去。说也奇怪,竟是越走越凉,渐渐的水声愈喧,两人绕过一条花径,只见长松修竹,苍翠蔽天,层峦奇岫,静窈萦深。黄蓉暗暗赞赏,心想这里道路之奇虽大不如桃花岛,花木之美却似犹有过之。再走数丈,只见一道片练也似的银瀑,从山边舄将下来,注在一只大池之中。那池中红荷白荷不计其数,池前是一座荫森森的华堂,额上写着“翠寒堂”三字。黄蓉抢步入堂,只见堂前摆满了茉莉、素馨、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闍婆,都是夏日盛开的香花,堂后又挂了伽兰木、真腊龙涎等香珠,但觉馨意袭人,清芬满殿。桌上放着几盆新藕、甜瓜、枇杷、林擒等鲜果,椅上丢着几柄团扇,看来皇帝临睡之前曾在这里乘凉。郭靖叹道:“这皇帝好会享福。”黄蓉笑道:“你也来做一下皇帝吧。”拉着郭靖坐在正中凉床上,捧上水果,屈膝说道:“万岁爷请用鲜果。”郭靖笑着拈起一枚枇杷,道:“卿家请起。”黄蓉笑道:“皇帝不会说请起的,太客气啦。”两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得远处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两人一惊,跃起身来,在假山后一躲,只听得脚步沉重,两个人大声吆喝,赶了过来。两人一听,知道来人武艺低微,不以为意,黄蓉低声道:“别理会,这两只饭桶找不到咱们。”只见两名卫护各举单刀,奔到堂前。那两人四下一望,不见有异。一人笑道:“老史,你见了鬼啦。”另一人笑道:“这几日老是眼花。”一边说一边退了出去。黄蓉暗自好笑,一拉郭靖,正要出来,忽听那两名卫护“嘿、嘿”两声,声音虽极低沉,但两人都是行家,知道这是被点中穴道后的吐气之声,心想:“难道周大哥腻烦了,也出来玩玩?”祇听得一人低声道:“那瀑布边上的屋子就是翠寒堂,咱们都过去。”听声音正是完颜烈。郭靖与黄蓉这一惊非小,互相握着的手各自捏了一捏,藏在假山之后,一动也不敢动,在天星的微光下向堂前望去,依稀瞧出来人的身影,原来除了完颜烈之外,欧阳锋、彭连虎、沙通天、灵智上人、梁子翁各人一齐到了。两人均感大惑不解:“这批人到皇宫来干什么?总不成也是来偷御厨的菜肴?”只听完颜烈道:“小王仔细参详了岳飞遗下来的那通书信,又查考了高宗、孝宗两朝的文献,断得定那部武穆遗书,是藏在大内翠寒堂之东十五步的处所。”众人的眼光一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是堂东十五步之处,明明是一片瀑布,再无别物。完颜烈道:“这瀑布之下如何藏书,小王也难以猜测,但照文书推究,却又必是在这个所在。”沙通天号称“鬼门龙王”,水性奇佳,说道:“待我钻进瀑布去瞧个明白。”语声甫毕,两伏三纵,人已钻入了瀑布之中,片刻之间,又复窜出。众人下堂迎上前去,只听他道:“王爷果真明见,这瀑布后面有个山洞,洞口却有铁门关着。”完颜烈大喜,道:“武穆遗书必在洞内,就烦各位打开铁门进去。”随来众人个个是武林高手,身边自有宝刀宝剑,一听王爷此言,都想争立取书之功,一齐涌到瀑布之前。只欧阳锋微微冷笑,站在完颜烈身旁,他身份不同,自不肯随众取书。沙通天抢在最前,一低头穿过激流,突觉劲风扑面,他武功虽高,却那里料得到此处忽有敌人?上身一斜,要待避开,左腕已被人刁住,只觉一股大力一推一送,身不由主的倒飞出来,蓬的一声,刚好撞在梁子翁身上,总算两人都是极高的功夫,遇力一退一避,均未受伤。众人一愕之间,沙通天又已穿入瀑布,这次他有了提防,双掌先护面门,果然瀑布之后又是一拳飞出,他举手一格,右手还了一拳,还未看清敌人是何身形,梁子翁也已跃入了水帘之后。蓦地里一杖横扫,方位又刁又奇,梁子翁退避不及,向后一仰,跌入瀑布,他身子本向后仰,被水猛力在胸口一压一冲,脚下再被杖一勾,再也站立不住,一个筋斗摔出瀑布之外。就在此时,沙通天也被一股凌厉之极的掌力逼出了水帘。三头蛟侯通海人最莽撞,也不想师兄是何等功夫,自己是何等功夫,师兄既然失利,自己岂能成功?仗着水性精熟,圆睁双眼,从瀑布中强冲进去。彭连虎知道不妙,待要上前接应,突见黑越越一个身形从头顶飞过,砰的一声,跌在地下,但听得侯通海在地下大声呼痛,彭连虎奔上前去,低声道:“侯兄,噤声,怎么啦?”侯通海道:“操他奶奶,我屁股给打成四块啦。”彭连虎又是惊讶,又是好笑,轻声道:“岂有此理?”一摸他的屁股,也无异样,他为人精细,不肯贸然入内冒险,问道:“里面是什么人?”侯通海痛得没好气,怒道:“我怎知道?一进去就给人打了出来。”星光下只见灵智上人红袍飘动,大踏步走进瀑布,但听得他用西藏语又叫又喝,与人打得极其激烈。
第四十八回 密室疗伤众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沙通天与梁子翁虽被人逼了出来,但黑暗之中,也只依稀辨出水帘之后是一男一女,男的使掌,女的则使一根竹杖。这时只听得灵智上人大声吼叫,似乎吃到了苦头。完颜烈皱眉道:“这位上人好没分晓,叫得惊天动地,皇宫中警卫俱至,咱们还盗什么书?”说话甫毕,众人眼前红光一闪,只见灵智上人身上那件大红袈裟,顺着瀑布流到了荷花池中,又听得“当”的一声响,他用作兵器的两块飞钹也从水帘中被人掷了出来。彭连虎怕飞钹落地作声,惊动宫卫,急忙抻手抄住。但听瀑布声中,夹着一片无人能懂的藏语咒骂声,一个肥大身躯冲水飞出。但灵智上人与侯通海功夫究竟不同,一落地稳稳站住,骂道:“是咱们在船上遇到的小子和丫头。”原来郭靖与黄蓉在假山之后听到完颜烈命人到洞内盗书,心想这部武穆遗书若是被他盗去,金兵当即能用岳武穆的遗法来攻打宋人,这件事非同小可,明知欧阳锋在此,决然敌他不过,但若不挺身而出,岂忍令天下苍生遭劫?黄蓉本想筹个妙策将众人惊走,但郭靖见事态已急,不容稍有踌躇,当下牵了黄蓉的手,从假山背面溜入瀑布之后。那瀑布与山石相击,水声隆隆,是以众人均未发觉。两人奋力将沙通天等打退,心中都是又惊又喜,真想不到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有这等神效。黄蓉的打狗棒法更是妙用无穷,变化奇幻,只缠得沙通天、灵智上人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郭靖乘虚而入,手上劲力一发,都将他们逼了出去。两人知道沙通天等一败,欧阳锋立时就会出手,他若使出杀招,两人今日性命难保。黄蓉道:“靖哥哥,咱们快出去大叫大嚷,大队宫卫赶来,他们就动不了手。”郭靖道:“不错,你出去叫喊,我在这里守着。”黄蓉道:“千万不可与老毒物硬拼。”郭靖道:“是了,快去,快去。”黄蓉正要从瀑布后面钻出,忽听得“阁”的一声叫喊,一股力道从瀑布外横冲直撞的打了进来。两人那敢抵挡,分身向左右各自一跃,只听得“腾”的一下巨响,瀑布被欧阳锋的蛤蟆功激得向内横飞,打在铁门之上,水花四溅,声势惊人。黄蓉急急斜身跃开,后心却已受到他蛤蟆功力道的撞击,虽然并未对正受着,但也已感呼吸急促,眼花头晕,她微一凝神,猛地窜出,大声叫道:“拿刺客啊!拿刺客啊!”一面高声叫喊,一面向前飞奔。彭连虎骂道:“先打死这丫头再说。”展开轻身功夫,随后赶来。她这么一叫,翠寒堂四周的卫护立时惊觉,只听得四下里都是传令吆喝之声。黄蓉跃上屋顶,拣起屋瓦,乓乒乓乓的扰乱。彭连虎与梁子翁两面包抄,向她逼了过来。完颜烈甚是镇定,向一个身黑衣,面蒙黑帕的人道:“康儿,你随欧阳先生进去取书。”原来这人正是杨康,这时欧阳锋已进了水帘,蹲在地下,又是“阁”的一声大叫,运劲一推,洞口的两扇铁门向内飞了进去。他正要举步入内,眼角一闪,忽见一条人影从旁扑来,人未到,掌先至,竟然用的是一招“飞龙在天”。欧阳锋心念一动:“那经上的怪文尚要这小子解说,今日正好擒他回去。”眼见郭靖凌空扑下,身子一侧,避开他这一击,倏地长手,抓向他的后心。郭靖这时已把性命置之度外,心想无论如何要守住洞门,不让敌人入内,只要挨得片刻,宫卫大至,这群奸人非逃走不可,见欧阳锋不使杀手,却来擒拿,心中微觉诧异,左手一格,右手以一招空明拳法拍向敌人肩头。这一格一拍,既使了双手互搏之术,又用了空明拳法,劲力虽然远不如降龙十八掌之大,但掌影飘忽,来势令敌人大感意外。欧阳锋叫声:“好!”沉肩回手,来拿他的右臂。原来欧阳锋在那荒岛之上,起始修练郭靖所书的经文,越练越不对劲。他那里得知这经文已被改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只道经义精深,一时不能索解。后来听洪七公在木筏上叽哩咕噜的大念怪文,更以为这是修习真经的关键。他每与郭靖交一次手,就见他功夫进一层,心中总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小子如此进境,实是令人可畏,喜的是真经已到了自己手中,以自己根底之厚,他日更是不可限量。上次在木筏上比武是以一敌二,性命相扑,这次稳占上风,却可从容推究,以为自己修习经文之助,当下与他一招一式的拆解起来。这时翠寒堂四周,灯笼火把已照得白昼相似,宫监卫护,一批批的涌来。完颜烈见欧阳锋与杨康进了水帘之后,久久不出,而宫中卫士云集,眼见大事要败,幸好众卫护都仰头瞧着屋顶上黄蓉与彭连虎、梁子翁追奔相斗,未曾知悉水帘之后更有惊人大事,但片刻之间,必然有人赶到此处,只急得连连搓手顿足,不住口的叫道:“快,快。”灵智上人道:“王爷莫慌,小僧再进去。”摇动左掌挡在身前,又钻进了水帘。这时火光照过瀑布,只见欧阳锋正与郭靖在洞口拆招换式,杨康数次要想抢进洞去,却总是不得其便。灵智上人只看了数招,心中大不耐烦,暗想眼下情势何等紧急,这欧阳锋却在这里慢条斯理的与人练武,大叫一声:“欧阳先生,我来助你!”欧阳锋喝道:“给我走得远远的。”灵智上人心想:“这个当口,你还逞什么英雄好汉,摆什么大宗师的架子?”一矮身抢向郭靖左侧,一个大手印,就往郭靖太阳穴拍去。欧阳锋大怒,身子往前一探,一把又已抓住他的后颈肥肉,向外直甩出去。原来灵智上人大手印的功夫确实厉害,兼之掌上有毒,欧阳锋见多识广,当日在船上与他一照面立即知道。练大手印功夫的人,全副精神都凝聚在一双手掌之上,后路必然空虚,是以欧阳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抓住他后颈。英雄所见略同,那日周伯通与黄药师用的也都是这个手法。这时灵智上人又被他一把抓住,心中怒极,最恶毒的话都骂了出来,只可惜一来他骂的是藏语,欧阳锋本就不懂;二来他开口刚骂得半句,一股激流从他嘴里直灌进去,登时叫他将骂声和水吞服。原来这次他被掷出时脸孔朝天,瀑布冲下,灌满了他一嘴水。完颜烈见灵智上人腾云驾雾般直摔出来,当啷啷,忽喇喇几声响喨,将翠寒堂前的花盆压碎了一大片,暗叫不妙,又见宫中卫士纷纷赶来,一撩袍角,也冲进了瀑布之内。他身上虽有武功,究不甚高,被瀑布一冲,脚下一滑,向前直跌进去。杨康见到,急忙抢上扶住。完颜烈微一凝神,看清楚了周围形势,叫道:“欧阳先生,你能把这小子赶开么?”单祇这句话,就显出完颜烈确是一代枭雄。他知不论向欧阳锋恳求或是呼喝,对方都未必理会,这样轻描淡写的问一句,他却非出全力将郭靖赶开不可,正所谓“遣将不如激将”,果然欧阳锋一听,答道:“那有什么不能?”蹲下身来,“阁”的一声大叫,以蛤蟆功之劲,双掌齐出,猛力向前推了出去。这一推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纵令洪七公、黄药师在此,也不能正面与他这一推硬打硬拼,郭靖却如何抵挡得了?欧阳锋适才与他拆招,逼他将空明拳一招招的使将出来,只见招数精微,变化奇妙,不得由心中暗暗称赏,满心要引他将这套拳使完,完颜烈却闯了进来,一语叫欧阳锋不得不立逞全力。但他尚有用郭靖之处,倒也不想在此时伤他,只求叫他知道厉害,自行退开便是。岂知郭靖满腔忠义之心,决意保住这部武穆遗书,知道只要自己闪身一避,此际洞门大开,这书必定落入敌人手中。外面卫士虽多,那里拦得住欧阳锋这等人?眼见这一推来势凶狠,挡既不能,避又不可,当下双足一点,跃高四尺,躲开了这一推,落下时却仍挡在洞口。欧阳锋叫声:“好!”双掌向里一收。他推出之力既有数百斤,收回来时同样有数百斤。郭靖突觉背后劲风袭来,心知不妙,回手一招“神龙摆尾”向后挥去。这一下是以硬接硬,剎时之间,两下里竟然并住不动。高手比武,此种情势最为凶险,这是判强弱、决生死的比拼,有一方只要功力稍逊,非死即伤。郭靖明知危险,但被欧阳锋逼到了这个地步,不出这一招也是无法解救。完颜烈见两人本是忽纵忽窜,大起大落的搏击,突然间变作两具僵尸相似,连手指也不动一动,气也不喘一口,不禁大感诧异。稍过半刻,郭靖已是全身大汗淋漓。欧阳锋知道再拼下去,对方必受重伤,有心要让他半招,当下劲力微收,那知胸口突然一紧,对方的掌力直逼过来,若不是他功力深厚,这一下已被击倒。欧阳锋吃了一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掌力已如此厉害,立时吸一口气,运劲反击,当即将来力挡了回去。若是他劲力再发,已可将郭靖推倒,只是此时双方掌力均极强劲,犹如两只铁胎强弓,均已引满待发,欲分胜负,非使郭靖身负重创不可,心想只有再耗一阵,待他劲力衰退,那时就可手到擒来。片刻之间,两人劲力已现一消一长,但完颜烈与杨康站着旁观,却不知这局面要到何时方有变化,不禁焦急异常。其实两人相持,也只一瞬间之事,只因水帘外火光愈盛,喧声越响,在完颜烈、杨康心中,却似不知已过了多少时刻,只听得忽喇一响,瀑布中冲进来两名卫士。杨康向前一扑,嗒嗒两声,一手一个,双手插入了每名卫士的顶心之中,他竟施出“九阴白骨爪”手法,将两名卫士抓毙,只觉一股血腥气冲向鼻端,杀心大盛,从靴筒中拔出匕首,猱身而上,一刀向郭靖腰间刺去。郭靖正在全力施为,抵御欧阳锋的掌力,那有余暇闪避这刺来的一刀?他知只要身子稍一动弹,劲力微松,立时就毙于西毒的蛤蟆功之下,因此上明明觉得尖利的刃锋刺到身上,仍是置之不理,突觉腰间剧痛,呼吸登时闭住,不由自主的一拳击下,打在杨康手腕之上。此时两人武功相差已远,郭靖这一拳下来,只击得杨康骨痛欲裂,急忙缩手,那匕首已有一半刃锋插在郭靖腰里。就在此时,郭靖后心也已受到蛤蟆功之力,哼也哼不出一声,俯身跌倒。欧阳锋见毕竟伤了他,叫声:“可惜!”心想这小子已然活不了,不必理他,还是抢武穆遗书要紧,一转身跨进洞内,完颜烈与杨康跟了进去。此时宫中卫士纷纷涌进,欧阳锋却不回身,反手抓住一个,随手掷了出去,他眼睛瞧也不瞧,背着身子边抓边掷,竟没有一个卫士能进得了洞。杨康晃亮火摺,察看洞中情状,只见地下尘土堆积,显是长时无人来到,正中孤零零的摆着一张石几,几上是一只两尺见方的石盒,盒口贴了封条,此外再无别物。杨康将火摺凑近一看,封条上的字迹因年深日久,已不可辨。完颜烈叫道:“那就在此盒之中。”杨康大喜,伸手要去捧起,欧阳锋左臂在他肩头微微一掠,杨康站立不稳,踉踉跄跄的跌开几步,一愕之下,只见欧阳锋已将那石盒挟在胁下。完颜烈叫道:“大功告成,咱们退吧!”当下欧阳锋在前开路,一声胡哨,三人一齐退了出去。杨康见郭靖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与几名卫士倒在洞口,心中微感歉仄,低声道:“你就不识好歹,爱管闲事,这可怪我不得。”想起自己的匕首还留在他身上,俯身正要去拔,水帘外一个人影窜了进来,叫道:“靖哥哥,你在那里?”杨康识得是黄蓉声音,心中一惊,顾不得去拔匕首,跃过郭靖身子,急急钻出水帘,随着欧阳锋等去了。原来黄蓉东奔西窜,与彭连虎、梁子翁两人在屋顶大捉迷藏。不久宫卫云集,彭、梁二人身在禁宫,究竟心惊,不敢再行追她,与沙通天等退到瀑布之旁,只等完颜烈出来。众人在洞口杀了几名卫护,欧阳锋已得手出洞。黄蓉挂念郭靖,钻进水帘,叫了几声却不听见答应,心中慌了起来,亮火摺一照,只见他浑身是血,正伏在自己脚边。这一下吓得她六神无主,手一颤,那火摺落在地下熄了。只听得洞外众卫护高声吶喊,直嚷捉拿刺客,原来十多名卫护被欧阳锋掷得颈断骨折,无人再敢进来动手。黄蓉俯身抱起郭靖,摸摸他手上温暖,略略放心,叫了他几声,却仍是不应,当下将他负在背上,从瀑布边上悄悄溜出,躲到了假山之后。此时翠寒堂一带,灯笼火把照耀已如白昼,别处殿中的卫护得到讯息,也都纷纷赶到。黄蓉身法虽快,却逃不过人多眼杂,早有数人发见,高声叫喊,追了过来。她心中暗骂:“你们这批脓包,不追奸徒,却追好人。”咬咬牙拔足飞奔。几名武功较高的卫护追得近了,她发出一把金针,只听得后面“啊哟”连声,倒了数人。余人不敢逼近,眼睁睁的瞧她跃出宫墙,逃得不知去向。众人这么一闹,宫中上下惊惶,黑夜之中也不知是皇族图谋篡位,还是臣民反叛作乱。宫卫、御林军、禁军无不惊起,只是统军将领没一人知道乱从何来,空自扰了一夜,直到天明,这才铁骑齐出,九城大搜。这时不但完颜烈等早已出城,而黄蓉也已背负郭靖,到了上一日住宿过的小村之中。原来黄蓉出宫之后,慌不择路,乱奔了一阵,见无人追来,才放慢脚步,躲入一条小巷,一探郭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火摺已在宫中失落,暗中也瞧不出他身上何处受伤。她知一到天明,这样血淋淋的一个人在城中必然难以安身,当下连夜翻出城墙,赶到傻姑店中。饶是黄蓉一身武功,但背负郭靖奔驰了大半夜,心中又是担惊吃慌,待得推开傻姑那客店的门坐定,祇觉气喘难当,全身似欲虚脱。她坐下微微定了定神,不待喘过气来,即自挣扎着过去点燃一根松柴,往郭靖脸上一照,这一下吓得她比在宫中之时更是厉害。但见他双眼紧闭,脸如白纸,端的是生死难料。黄蓉曾见他受过数次伤。但从未有如这次险恶,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似乎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执着松柴呆呆站着,忽然一只手从旁伸过将松柴接去。黄蓉缓缓转过头去,原来是傻姑听到声息,起身出来。傻姑见郭靖如此,也感惊惶,自到厨下去端了一钵清水。黄蓉取出手帕,浸湿了水,给他擦去了脸上血渍,只觉他气息更加微弱,正想检视他身上何处受伤,火光下忽见他腰间金光闪闪,却是个匕首的刀柄,一低头,只见一把匕首端端正正的插在他左腰之中。黄蓉的惊慌到此已至极处,心中反而较先宁定,轻轻撕开他腰间中衣,露出肌肤,只见血渍凝在匕首两旁,刃锋深入肉里约有三寸。她心想,如将匕首拔出,只怕当场就送了他的性命,但若迁延不拔,时间一长,更是难以挽救,咬一咬牙,伸手握住匕首之柄,欲待要拔,忽然心中一慌,不由自主的又将手缩回。接连数次,总是下不了决心,傻姑看得老大不耐烦,见黄蓉第四次重又缩回,突然伸手出去,一把抓住刀柄,猛力拔了出来。郭靖与黄蓉齐声大叫,傻姑却似做了一件好玩之事,哈哈大笑。黄蓉只见他伤口中鲜血如泉水般往外喷涌,傻姑却尚在呆笑,心中又惊又怒,反手用力一掌,将傻姑打了个筋斗,随即俯身用力将手帕按住伤口。傻姑一交摔倒,松柴熄灭,堂中登时一片黑暗。傻姑大怒,抢上去猛踢一脚,黄蓉也不闪避,这一脚正好踢在她的腿上。傻姑怕黄蓉起身打她,踢了一脚后立即逃开,过了一会,却听黄蓉在轻轻哭泣,心中大感奇怪,忙又去点燃了一根松柴,问道:“我踢痛了你么?”匕首拔出时一阵剧痛将郭靖从昏迷中痛醒过来,火光下见黄蓉跪在自己身旁,忙问:“岳爷爷的书给奸贼们盗去了吗?”黄蓉听他说话,心中大喜,又见他念念不忘于这件事,心想这时不可再增他的烦忧,说道:“你放心,奸贼们得不了手的……”欲待问他伤势,只感手上热热的全是鲜血。郭靖低声道:“蓉儿,你干么哭了?”黄蓉凄然一笑,道:“我没哭。”傻姑忽然插口道:“她刚才哭了的,还赖呢,不羞?你瞧,她脸上还有眼泪。”郭靖道:“蓉儿,你放心,九阴真经中载得有疗伤之法,我不会死的。”一闻此言,黄蓉登时如在黑夜中见到一盏明灯,点漆般的双眼为之一亮,喜悦之情,莫可名状,要想细问详情,却又怕耗了他的精神,一转身拉住傻姑的手,笑问:“姊姊,刚才我打痛你了吗?”傻姑心中,却还在记得她哭了没有之事,说道:“我见到你哭过的,你赖不掉。”黄蓉微笑道:“好吧,算我哭过就是。你没哭,你很好。”傻姑听她称赞自己,大为高兴。郭靖缓缓运气,剧痛稍减,低声道:“你在我精促穴与笑腰穴上用金针刺几下。”黄蓉道:“是啊,我真糊涂。”取出一枚金针,在他左腰伤口上下这两个穴道上各刺三下,这是既缓血流、又减痛楚之法。郭靖道:“蓉儿,我腰中这一刀虽然刺得不浅,却不要紧。难当的是中了老毒物的蛤蟆功,幸好他未用全力,看来还可有救,只是须得你辛苦七日七晚。”黄蓉叹道:“就是为你辛苦七十年,你知道我也是乐意的。”郭靖心中一甜,登感一阵晕眩,过了一会,心神才又宁定,道:“祇可惜师父受伤之后,我相隔数日才见到他,错过了疗治之机,否则纵然蛇毒厉害,难以全愈,但也不致如今这般一筹莫展。”黄蓉道:“你莫想这想那了,快说治你自己的法儿,好教人家放心。”郭靖道:“先得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咱俩依着真经上的法门,同时运气用功。两人各出一掌相抵,以你的功力,助我治伤。难就难在七日七夜之间,两人手掌不可须臾离开,你我气息相通,虽可说话,但决不可与第三人说一句话,更不可起立行走半步。若是有人前来打扰,那可……”黄蓉知道这种疗伤之法,与许多打坐修练的功夫相同,在功行圆满之前,只要有一时片刻因受到外来侵袭或内心魔障的干扰,一个把持不定,走火入魔,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小则重伤,大则丧身。一般武学之士练功时,必有武功高强的师父在旁护持,以免出岔。她想:“现下治伤既要我来助他,要靠这傻姑抵御外来侵扰自然是万万不能,只怕她自己反来滋扰不休。清挣之处固然一时难找,就算周大哥回来,他这人也决然难以定心给咱们守七日七夜,这便如何是好?”她暗自沉吟,筹思方策,忽然见到那个碗橱,心念一动:“有了,咱们就躲在这密室里治伤。当日梅超风练功时无人护持,她不是钻在地洞之中么?”这时天已微明,傻姑到厨下去煮粥给两人吃。黄蓉道:“靖哥哥,你养一会儿神,我去买些吃的,咱们马上就练。”心想眼下天时炎热,饭菜之类若放七日七夜,必然腐臭,当下到村中去买了两担西瓜。那卖瓜的村民将瓜挑到店内,收了钱出去时,说道:“我们牛家村的西瓜又甜又脆,姑娘你一尝就知道。”黄蓉听了“牛家村”三字,心中一凛,暗道:“原来此处就是牛家村,这是靖哥哥的故居啊。”她怕郭靖听见,触动心事,当下敷衍几句,将那村民送走,到内堂去看时,见郭靖已沉沉睡去,腰间伤口也已不再流血。她打开碗橱,旋转铁碗,开了密门,将两担西瓜一个个的搬了进去,叮嘱傻姑万万不可对人说他们住在里面,不论有天大的事,也不得在外招呼叫唤,傻姑虽然不懂她的用意,但见她神色郑重,话又说得明白,当下点头答应,道:“你们既要躲在里面吃西瓜,吃完了西瓜才出来。傻姑不说。”黄蓉喜道:“是啊,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傻姑说了,傻姑就是坏姑娘。”傻姑连声道:“傻姑不说,傻姑是好姑娘。”黄蓉喂郭靖喝了一大碗粥,自己也吃了一碗,于是扶他进了密室,当从内关上橱门时,只见傻姑纯朴的脸向她一笑,说道:“傻姑不说。”黄蓉心念忽动:“这姑娘如此呆呆,只怕逢人便道:‘他们躲在橱里吃西瓜,傻姑不说。’只有杀了她,方无后患。”她自小受父亲熏陶,什么仁义道德,全不当作一回事,正邪是非,毫不放在心上,虽想傻姑必与曲灵风有什么渊源,但想到与郭靖性命有关,再有十个傻姑也得杀了,拿起从郭靖腰间拔出的匕首,要想跨出橱去动手,忽然见到郭靖的眼光中露出怀疑的神色,想是自己脸上的杀气被他瞧了出来,心想:“我杀傻姑不要紧,靖哥哥好了之后,只怕要跟我吵闹一场。”又想:“跟我吵闹倒也罢了,说不定他终身不提这回事,心中却老是记恨。罢罢罢,咱们冒这个大险就是。”当下关上橱门,在室中四下细细察看一遍。那小室西角开了个一尺见方的天窗,光亮透入,日间勉强可见到室中情状,天窗旁通风的气孔却已被尘土闭塞,她提起匕首,将气孔穿通。郭靖倚在壁上,微笑道:“在这里养伤真是再好也没有。陪着这两个死人,你不害怕吗?”黄蓉心中其实确有些怕,但强作毫不在乎,笑道:“一个是我师哥,他决不能害我,另一个是饭桶将官,活的我尚不怕,死鬼更加吓唬不了人。”她一面说笑,一面将两具骸骨踢到小室北边角落里,在地下铺上原来垫西瓜用的稻草,再将几十个西瓜团团布在周围,以便一伸手就可拿到,问道:“这样好不好?”郭靖道:“好,咱们就来练吧。”黄蓉扶着他慢慢坐在稻草之上,自己盘膝坐在他的左侧,一抬头,只见面前壁上有个钱眼般的小孔,俯眼上去一张,不禁大喜,原来墙壁里嵌着一面小镜,外面堂上的事物,一件都映在这小镜之中,看来当年建造这密室的人心思甚是周密,自己在此躲避敌人,却可在镜中监视外面之人。这时只见傻姑坐在地下剥蚕豆,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黄蓉凑耳到小孔之上,听得清清楚楚,原来她是在唱哄小孩儿睡觉的儿歌,什么“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黄蓉先是觉得好笑,但听了一阵,只觉她歌声之中,情致缠绵,爱怜横溢,不觉痴了,寻思:“难道这是她妈妈当日唱给她听的么?……我妈妈若不死,也会这样唱着哄我。”郭靖道:“蓉儿,你在想什么……我的伤不打紧,你别难过。”黄蓉伸手擦了擦眼睛,笑道:“你快教我练功治伤的法儿。”于是郭靖将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缓缓背了一遍。武术中有言道:“未学打人,先学挨打。”初练粗浅功夫,即须由师傅传授怎生挨打而不受重伤,到了武功精深之时,就得研习护身保命、解穴救伤、接骨疗毒种种法门。须知强中更有强中手,任你武功盖世,也难保没失手的日子。这九阴真经中的“疗伤篇”,讲的就是受高手以气功击伤之后,自己如何以气功返本归元。黄蓉听了一遍,早已全部记住,经文中有三四处不甚了了,两人共同推究参详,一个对全真派内功素有根底,一个生来聪敏过人,稍加谈论,也即通晓。当下黄蓉伸出右掌,与郭靖左掌掌心相低,各自用功,练了起来。每练两个时辰,休息片刻,黄蓉左手持刀,剖一个西瓜与郭靖分食,两人手掌却不能分开。练到未牌时分,郭靖渐觉压在胸口的闷塞微有松动,从黄蓉掌心中传过来的热气缓缓散入自己周身百骸,腰间疼痛竟也稍减,心想这真经确是灵异无比,这时不敢丝毫怠懈,继续用功。到第三次休息时,天窗中射进来的日光已渐黯淡,时近黄昏,不但郭靖胸口舒畅得多,连黄蓉也大感神清气爽。两人闲谈了几句,正待起始练功,忽听得一阵急促奔跑之声,来到店前,戛然而止,接着几个人走入店堂,一个粗野的声音喝道:“快拿饭菜来,爷们饿死啦!”郭靖与黄蓉面面相觑,听这声却是三头蛟侯通海。黄蓉忙凑眼到小孔中一张,真乃不是冤家不聚头,小镜中赫然是完颜烈、欧阳锋、杨康、彭连虎等人。这时傻姑不知到那里玩去了,侯通海虽把桌子打得震天价响,却是半天没人出来理会,梁子翁与彭连虎在店中到处瞧了一遍,出来皱眉说道:“这里没人住的。”侯通海自告奋勇,到村中去购买酒饭。彭连虎笑道:“这些御林军、禁军固然脓包没用,可是到处钻来钻去,阴魂不散,累得咱们一天没好好吃饭,王爷您是北人,却知道这里有个荒僻的村子,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完颜烈听他奉承,脸上却无得意之色,轻轻叹息一声道:“十九年之前,我曾来过这里的。”众人见他脸上有伤感之色,都微微有些奇怪,却不知他心中正在想着十九年前在此村中包惜弱救他性命之事,说话之间,侯通海已向村民买些了酒饭回来。彭连虎给众人斟了酒,向完颜烈道:“王爷今日得获兵法奇书,行见大金国武威振于天下,咱们大伙向王爷恭贺。”说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话声甚是响喨,郭靖虽隔了一道墙,仍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大吃一惊:“如此说来,岳爷爷的书还是给他得去了。”心中一急,胸口之气忽尔逆转。黄蓉掌心中只感一震,知他听到噩耗,牵动了丹田之气,一个把持不好,立时有性命之忧,急忙将嘴凑在他的耳边,悄声道:“你身子要紧。他能将书盗去,难道咱们就不能盗回来么?只要你二师父妙手书生出马,十部书也盗回来啦。”郭靖一想不错,忙闭目镇慑心神,不再听隔墙之言。黄蓉又凑眼到小孔上去,见完颜烈正举碗饮酒,饮干后欢然说道:“这全仗各位出力襄助。欧阳先生更居首功,若不是他将那姓郭的小子赶开,咱们还得多费手脚。”欧阳锋干笑了几声,响若破钹。郭靖听了,心头又是一震。黄蓉暗道:“谢天谢地,这老毒物不要在这里弹筝,否则靖哥哥性命难保。”只听欧阳锋道:“此处甚是荒僻,宋兵定然搜寻不到。那岳飞的遗书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大伙儿都来见识见识。”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只石盒,放在桌上。他是要瞧一瞧这部武穆遗书的内文,若是载得有精妙的武功法门,那他不客气就要据为己有,倘若书中只是行军打仗的兵法韬略,自己无用,乐得做个人情,让完颜烈取去。一时之间,众人目光都集于那石盒之上。黄蓉心道:“怎生想个法儿将那书毁了,也胜似落入这批奸贼之手。”只听完颜烈道:“小王参详岳飞留下那封哑谜般的文书,又推究赵官儿皇宫内历代营造修建的史录,知道这部遗书必是藏在翠寒堂东十五步的一只石盒之内,今日瞧来,这推断侥幸没错。宋朝也真无人,没一人知晓深宫之中藏着这样的宝物。咱们昨晚这一番大闹,只怕无人得知所为何来呢。”言下甚是得意,众人又乘势称颂一番。完颜烈捻须笑道:“康儿,你将石盒打开吧。”杨康应声上前,揭去封条,掀开盒盖,众人目光一齐射入盒内,无不惊讶异常,做声不得,原来盒内空空如也,那里有什么兵书,连白纸也没一张。黄蓉虽瞧不见盒中情状,但见了众人脸上模样,已知盒中无物,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完颜烈甚是沮丧,扶桌坐下,伸手支颐,苦苦思索,心思:“我千推算,万推算,那岳飞的遗书非在这盒中不可,怎么会忽然没了影儿?”突然心念一动,脸露喜色,抢起石盒,走到天井中,猛力往石板上一摔。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石盒已碎成数块,黄蓉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碎石之声,立时想到:“啊,那石盒有夹层。”急着要想瞧瞧那遗书是否在夹层之中,苦于不能出去,但过不片刻,完颜烈已从天井中废然回来,道:“我只道石盒另有夹层,岂知却又没有。”众人纷纷议论,胡思乱想,黄蓉听各人怪论连篇,也不禁暗暗好笑,当即告知郭靖。他听说武穆遗书未被盗到,心中大慰。黄蓉道:“看来这些奸贼不会死心,必定再度入宫。”心想师父尚在宫中,只怕受到牵累,虽有周伯通保护,但老顽童疯疯癫癫,担当不了正事,不禁颇为担心,果然听得欧阳锋道:“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今晚再到宫中搜寻便是。”完颜烈道:“今晚是去不得了,昨晚咱们这样一闹,宫中必然严加防范。”欧阳锋道:“防范定然是防范的,可是那有什么紧?王爷与世子今晚却不要去,与舍侄在此处休息便是。”完颜烈拱手道:“那又要先生辛苦,小王静候好音。”众人当即在堂上铺下稻草躺下养神。睡了半个时辰,欧阳锋领了众人又进城去。完颜烈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听着村子尽头一只狗呜呜哭泣,声音甚是凄凉,更增烦忧,忽听得门外一响,有人进来,急忙翻身坐起,拔剑在手。杨康早已跃到门后埋伏,月光下只见一个蓬头女子哼着小曲,推门进入。这女子正是傻姑,她在林中玩得兴尽回家,见店中睡得有人,也不以为意,摸到自己睡惯了的乱柴堆里,一倒头便是鼾声大作。杨康见她只是个乡下蠢女,一笑而睡。完颜烈却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安眠,起来从囊中取出一根蜡烛,点燃了放在桌上,拿出一本书来翻阅。黄蓉见光亮从小孔中透进来,凑眼去看,只见一只飞蛾,绕着蜡烛飞了几转,猛地向火一扑,翅儿当即烧焦,跌在桌上。完颜烈拿起飞蛾,叹道:“若是我那包氏夫人在此,定会好好的给你医治。”从怀里取出一把小银刀,一个小药瓶,拿在手里抚摸把玩,脸上神色凄然。黄蓉在郭靖肩上轻轻一拍,叫他来看。郭靖一看之下,勃然大怒,依稀认得这银刀与药瓶是杨康之母包惜弱之物,当日在赵王府中,她曾以此为小兔治伤。只听完颜烈轻轻的道:“十九年前,就在这村子之中,我初次各你相见……唉,不知现下你的故居是怎样了?……”说着站起身来,拿了蜡烛,走出门去。郭靖呆了一呆:“难道此处就是我父母的故居牛家村?”凑到黄蓉耳边悄声问她,黄蓉点了点头。郭靖只感胸间热血上涌,身子摇荡。黄蓉右掌本与他左掌相抵,见他见心情激动,怕有危险,又伸左掌与他右掌相抵,两人同时用功,郭靖这才慢慢宁定。过了良久,火光微微一闪,一声长叹,完颜烈走进店来。郭靖此时已制住了心猿意马,在这时辰之中,再强的喜怒哀乐,也不致伤他身体。黄蓉知道无碍,让他凑眼到小孔去察看完颜烈的动静。郭靖一掌仍与黄蓉相抵,左眼凝视着小镜中所映出的景象。只见完颜烈手中拿着一柄黑黝黝的兵器,刀不像刀,斧不像斧,呆呆的在烛火旁沉思,过了一会,轻声叹道:“杨家是破败得连屋瓦也不剩下一片了,郭家却还留着郭啸天当年所使的这柄短戟。”郭靖听到父亲的名字从这杀父之仇的口中说出来,心中不禁一凉,暗想:“这奸贼与我相距不到十步,我一匕首掷去,立时可取他性命。”伸右手拿起匕首,低声向黄蓉道:“蓉儿,你一只手能将门旋开么?”黄蓉忙道:“不成!刺杀他自是轻而易举,但咱们的藏身所在会被人发现。”郭靖颤声道:“他……他拿着我爹爹的兵器呢。”他一生未见过父亲之面,但一半由于母亲的述说,一半由于自己心中存想,对故世的父亲满腔是敬爱慕孺之情,这时见到短戟,更是最深切之爱与最深切之恨交织于胸中,不可抑制。黄蓉知道此刻不易劝说,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妈妈和蓉儿要你好好活着。”郭靖心中一凛,慢慢将匕首放回腰间,再凑眼到小孔上,却见完颜烈已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见报仇不成,暗叹可惜,正要坐直身子继续用功,忽见稻草堆中一人慢慢坐起。那人的脸在烛火光圈之外,在镜中却瞧不清是何人。只见他悄悄站起,走到完颜烈身后,将桌上的小银刀与药瓶拿在手中,一回头,却是杨康。但见他望着银刀与药瓶出了一会神,又从怀中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瞧了一阵,忽地脸色一变,拿起横在地下的短戟,对准完颜烈的后心举了起来。郭靖大喜,知他思念亲生父母,此时要手刃仇人,眼见这短戟一落,完颜烈立时丧命,哪知他将短戟高高举着,良久良久,却不落下。郭靖暗叫:“杀啊,杀啊!此时不杀,更待何时?”心中又道:“只要这一戟下去,那就仍是我的好兄弟,你在皇宫中刺我之事,咱们永远不提。”却见他的手微微发颤,短戟是落下了,却是势道极缓极缓,重又横放在地下,郭靖气极,骂了声:“小杂种。”只见他脱下身上长袍,轻轻放在完颜烈身上,防他夜里受凉。郭靖不愿再看,全然不解杨康对这害死他自己父母的大仇人何以如此情深谊重。黄蓉安慰他道:“别心急,养好伤后,这奸贼就是逃到天边,咱们也能追得到。”郭靖点点头,又用起功来,到天明破晓,村中几只公鸡远远近近的此啼彼和,两人体内之气已在小周天转了七转,但感神清气爽,舒畅宁定。黄蓉竖起食指,笑道:“过了一天啦。”第四十九回 仗义传讯郭靖低声道:“好险!若不是你阻拦,我沉不住气,差点儿就坏了事。”黄蓉道:“还有六日六夜,你答应要听我话。”郭靖笑道:“我那一次不听你的话过?”黄蓉微微一笑,侧过了头道:“待我想想。”此时一缕日光从天窗中射进来,照得黄蓉白中泛红的脸美若朝霞,郭靖突觉她的手掌温软异常,胸中微微一荡,急忙镇慑心神,但已是满脸通红,无地自容。自两人相处以来,郭靖对她从未有过如此心念,不由得暗中自惊自责。黄蓉见他忽然面红耳赤,很是奇怪,问道:“靖哥哥,你怎么啦?”郭靖性格诚朴,不会骗人,低头道:“我真不好,我忽然想……想……”黄蓉奇道:“想什么啊?”郭靖道:“现下我不想啦。”黄蓉道:“那末先前你想什么呢?”郭靖无法躲闪,只得道:“我想抱着你,亲亲你。”黄蓉脸上也是微微一红,娇美之中,略带腼腆,更增风致。郭靖见她垂首不语,问道:“蓉儿,你生气了么?我这么想,真像欧阳公子一样坏啦。”黄蓉嫣然一笑道:“我不生气。我在想,将来你总会抱我亲我的,我是要做你妻子的啊。”郭靖见她没有见怪,这才放心。黄蓉又道:“靖哥哥,你想亲亲我,想得厉害么?”郭靖正待回答,突然门外脚步声急,两个人冲进店来,只听侯通海的声音说道:“操他的奶奶雄,我早说世上真的有鬼,师哥你就不信。”又听沙通天的声音道:“什么鬼不鬼的,我对你说,咱们是撞到了高手。”黄蓉在小孔中一瞧,只见侯通海满脸是血,沙通天身上的衣服也撕成一片片的,师兄弟俩狼狈不堪。完颜烈与杨康见了,大为惊讶,忙问端的。侯通海道:“咱们运气不好,昨晚在皇宫中撞到了鬼,老侯一双耳朵给鬼割去啦。”完颜烈见他双耳果真失却,更是骇然。沙通天斥道:“兀自说鬼道怪,你还嫌丢的人不够么?”侯通海虽然惧怕师兄,却仍辩道:“我瞧得清清楚楚,一个蓝靛脸、朱砂胡子的判官哇哇大叫向我扑来,我一回头,一对耳朵就不见啦。这判官跟庙里的神像一模一样,怎会不是?”沙通天和那判官拆了三招,被他将自己衣服撕成粉碎,这人的出手,明明是武林高人,决非神道鬼怪,只是怎么竟会生成判官模样,却是大惑不解。四人纷纷议论猜测,又去询问躺着养伤的欧阳公子,都是不得要领,说话之间,灵智上人、彭连虎、梁子翁三人也先后逃回。灵智上人双手被铁链反缚在背后,彭连虎却是在面颊被打得红肿高胀,梁子翁更是好笑,满头白发被剃得精光,变成一个和尚。原来三人进宫后分道搜寻武穆遗书,却都遇上了鬼怪。只是三人所遇到的对手各各不同,一个是无常鬼,一个是黄灵官,另一个却是土地菩萨。只见梁子翁摸着自己的光头,破口大骂,彭连虎隐忍不语,替灵智上人解手上的铁链。那铁链深陷肉里,相互又勾得极紧,彭连虎费了好大的劲,将他手腕上擦得全是鲜血,方才解开。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心中都知昨晚是遇上了高手,只是如此受辱,说出来大是脸上无光。隔了良久,完颜烈道:“欧阳先生怎么还不回来?不知他是否也遇到了鬼怪。”杨康道:“欧阳先生武功盖世,就算遇上了鬼怪,想来也不致吃亏。”彭连虎听了更是没趣。黄蓉见众人狼狈不堪,说鬼道怪,心中甚是得意,暗想:“我买给周大哥的面具竟然大逞威风,倒是始料所不及,但不知老毒物是否与他遇上交过手。”回头见郭靖已在运气练功,当下也练了起来。彭连虎等折腾了一夜,腹中早已饿了,各人劈柴的劈柴,买米的买米,动手做饭,侯通海到处找碗,寻到了橱里,见到那只铁碗,用力一提,却是提之不动,不禁失声怪叫,使出蛮力,运劲硬拔,那里拔得起来?黄蓉听到叫声,心中大惊,知道这机关免不得被他们识破,别说动起手来无法取胜,只要两人一移身子,郭靖立时有性命之忧,这便如何是好?她在密室中惶急无计,外面沙通天听到师弟高声呼叫,却在斥他大惊小怪。侯通海心中不平,道:“那么你把这碗拿起来吧。”沙通天伸手一提,竟然也没拔起,口中“咦”的一声。彭连虎本在切菜,闻声过来,细细察看了一阵,道:“这中间有机关。沙大哥,你把碗左右旋转着瞧瞧。”黄蓉见情势紧迫,只好一拼,将匕首递在郭靖手里,再伸手去拿洪七公所授的竹杖,见到屋角里的两具骸骨,突然灵机一动,忙把两个骷髅头拿起,在一个大西瓜上一掀,都嵌了进去。只听得轧轧几声响,密室之门已旋开了一道缝。黄蓉将西瓜顶在头顶,拉开一头长发披在脸上。刚好沙通天将大门旋开,只见橱里突然钻出一个双头怪物,哇哇鬼叫。那怪物两个头都是骷髅,下面是个一条青一条绿的圆球,再下面却是一丛乌黑的长须。一来众人昨晚吃足苦头,惊魂未定;二来橱中突然钻出这个鬼怪,实在吓人,侯通海大叫一声,撒腿就跑,众人身不由主的都跟着逃了出去,只剩下欧阳公子一人躺在稻草堆里,双腿走动不得。黄蓉哈哈大笑,吁了一口长气,忙将橱门关好,暗想虽脱一时之难,但群奸均是江湖上成名人物,必定再来,那时可就吓不走了,脸上笑靥未敛,心下计议未定,当真说来就来,店门一响,进来了一人。黄蓉握紧蛾眉钢刺,将竹杖放在身旁,只待再有人旋开橱门,先飞掷他一刺再说,待了片刻,只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这一声呼叫,大出黄蓉意料之外,忙俯眼到小孔上一瞧,原来坐在堂上的是个锦衣女子,但见她服饰华丽,似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只是她背向镜子,瞧不见面容。那女子待了半晌,又轻轻叫道:“店家,店家。”黄蓉心道:“这声音好耳熟啊,娇声娇气的,倒像是宝应县的程大小姐。”只见那女子一转身,却不是程大小姐程瑶迦是谁?黄蓉又惊又喜,心想:“她怎么也到这儿来啦?”傻姑睡得迷迷糊糊的,给她一叫醒了,出来招呼。程瑶迦道:“店家,相烦做份饭菜,一并酬谢。”傻姑摇了摇头,意思说没有饭菜,忽然闻到镬中饭熟香气,奔过去揭开镬盖,只见满满的一镬白饭,原来是完颜烈等煮的。傻姑大喜,也不问饭从何来,盛了一碗递给程瑶迦,自己张口大吃起来。程瑶迦见没有菜肴,饭又粗粝,她生长富室,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不吃了。傻姑霎时间吃了三碗,拍拍肚皮,甚是适意。程瑶迦道:“姑娘,我给你打听个所在,你可知道牛家村离这儿多远?”傻姑道:“牛家村?这儿正是牛家村啊。离这儿多远我可不知道。”程瑶迦脸一红,低头玩弄衣带,隔了半晌,又道:“原来这儿就是牛家村,那我给你打听一个人。你可知道……知道……一位……”傻姑不等她说完,已自不耐烦的连连摇头,奔了出去。黄蓉心下琢磨:“她到牛家村来寻谁?啊,是了,她是孙不二的徒儿,多半是奉师父师伯之命,来找寻丘处机的徒儿杨康。”只见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整整衣衫,摸了摸鬓边的珠花,脸上红晕,暗自偷笑,却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黄蓉只觉得有趣,忽听脚步声响,门外又有人进来。那人长身玉立,步履矫健,一进店也是呼叫店家。黄蓉心道:“正巧,天下的熟人都聚合到牛家村来啦。”原来这次来的是归云庄的少庄主陆冠英。他见到程瑶迦,怔了一怔,又叫了声:“店家。”程遥迦见是个青年男子,害羞转过了头。陆冠英心中奇怪:“怎地一个美貌少女孤身在此?”径到内堂灶下转了个身,不见有人,当时腹饥难熬,在镬中盛了一大碗饭,向程瑶迦道:“小人肚中饥饿,讨几碗饭吃,姑娘莫怪。”程瑶迦嫣然一笑道:“饭又不是我的,你吃吧。”陆冠英吃了两碗饭,作揖相谢,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小人向姑娘打听个所在,不知牛家村离此多远?”程瑶迦和黄蓉一听,心中都乐了:“哈,原来他也在打听牛家村。”程瑶迦敛衽还礼,道:“这儿就是牛家村了。”陆冠英喜道:“那好极了。小人还要向姑娘打听一个人。”程瑶迦待说不是此间人,忽然转念:“不知他打听何人?”只听陆冠英道:“有一位姓郭的郭靖官人不知在那一家住?他可在家中?”程瑶迦和黄蓉又都一怔:“他找他何事?”程瑶迦沉吟不语,低下了头,羞得面红耳赤。黄蓉机伶异常,瞧她这副神情,已自猜到了七八成:“原来靖哥哥在宝应救她,这位大小姐心中偷偷爱上了他啦。”她一来年幼,二来生性豁达,胸中竟无妒忌之心,反觉有人喜爱郭靖,甚是乐意。她这番推测,正是丝毫不错。当日程瑶迦被欧阳公子所掳,虽有丐帮的黎生等出手,但均非欧阳公子之敌,若不是郭靖与黄蓉相救,已是惨遭淫辱。她见郭靖年纪轻轻,不但本领过人,而且为人厚道,一缕情丝,竟是牢牢缚在他的身上。古时富室之女不出闺门,情窦初开之际,一见青年男子,极易钟情,郭靖走后,程大小姐心中竟对他念念不忘,左思右想,忽地大起胆子,半夜里悄悄离家。她虽一身武功,但从未独自出门,江湖上的门道一点儿不知,当日听郭靖自称是临安府牛家村人氏,于是径到牛家村来,幸好她衣饰华贵,气度雍容,路上歹人倒也不敢欺她。一听傻姑说此处就是牛家村时,心中登时没了主意,她千里迢迢的来寻郭靖,却又盼郭靖不在家中,正自寻思:“我晚上去偷偷瞧他一眼,这就回家,决不能让他知晓,若是给他瞧见,那真羞死人啦。”就在此时,陆冠英闯了进来,而且一问就问到郭靖。程瑶迦心虚,以为心事给他识破,呆了片刻,站起来就想逃走。突然门外一张丑脸一探,又缩了回去。程瑶迦一惊,退了一步,那丑脸又伸了伸,叫道:“双头鬼,你有本事就到太阳底下来,三头蛟侯老爷跟你斗斗。”陆程二人茫然不解。黄蓉“哼”了一声,低声道:“好啊,终究来啦。”心想陆程二人本领都不甚高,难敌彭连虎等人,若要他们相助,只有白饶上两条性命,最好是快些走开。原来侯通海一见双头怪物,当先逃走,众人都道周伯通又在这里扮鬼,远远逃出村去,不敢回来。侯通海却是个浑人,以为真是鬼怪,只觉头顶骄阳似火,炙肤生疼,众人却都逃得不见了影子,骂道:“鬼怪在大日头底下作不了祟,连这点也不知道,还在江湖上混呢。我老侯偏不怕,回去把鬼怪除了,好教大伙儿服我。”大踏步回到店来,但心中终是战战兢兢,一探头,见程瑶迦和陆冠英站在中堂,暗叫:“不好,双头鬼化身为一男一女,老侯啊老侯,你可要小心了。”陆冠英和程瑶迦听他满口胡话,不禁相顾愕然,只道是个疯子,也不加理会。侯通海骂了一阵,见他们并不出来厮打,更信鬼怪见不得太阳,可是若要冲进屋去捉鬼,却又不敢,僵持了半晌,满心待这两个妖鬼另变化身,那知并无动静,胆气愈壮,灵机一动,想起曾听人说,鬼怪僵尸都怕粪尿,当即转身便走,乡村中随处都是粪坑,那小店转角处就是老大一个,他一心捉鬼,也顾不得污秽,脱下上衣,里了一大包粪,又回店来。只见陆程二人仍然端坐中堂,骂道:“好大胆的妖魔,侯老爷当堂要你现出原形!”左手呛啷啷摇动三股叉,右手拿着粪包,抢步入内。陆程二人见那疯子又来,都是微微一惊,他人未奔到,先已闻到一股臭气,侯通海寻思:“素常闻道,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举起粪包,劈脸往程瑶迦扔去。程瑶迦惊叫一声,侧身欲避,陆冠英已举起一条长凳,将那粪包挡落,一着地,臭气上冲,令人欲呕。侯通海大叫:“双头鬼快现原形。”一叉猛向程瑶迦刺去。他虽是个浑人,武艺却甚精熟,这一叉迅捷狠辣,兼而有之。陆程二人一惊更甚,都想:“这人明明是个武林能手,并非寻常疯子。”陆冠英见程瑶迦是位大家闺秀,决不会武,只怕被这疯汉伤了,又举长凳架开他的三股钢叉,叫道:“足下是谁?”侯通海那来理他,连刺三叉。陆冠英举凳招架,连连询问名号,侯通海见他武艺虽然不错,但与昨晚神出鬼没之情状却大不相同,以为粪攻策略已然收效,不禁大为得意。叫道:“你这妖鬼,想知道我名字用妖法咒我么?老爷偏不对你说。”叉上钢环当当作响,攻得越紧。陆冠英武功本来就不及他,以长凳作兵刃更不凑手,要待去拔腰刀,那里缓得出手?数回合之间,已被逼得背靠墙壁,刚好挡去了黄蓉窥探的小孔。侯通海一叉刺来,陆冠英急忙往旁一闪,通的一声,一叉刺入墙壁,离那小孔不过尺。陆冠英见他一拔没将钢叉拔出,一招“豹下山岗”,反挥板凳,往他头顶劈将下来。侯通海飞起一脚,正中他的手腕,左手迎面一拳。陆冠英板凳脱手,低头一让,侯通海已将钢叉拔出。程瑶迦见势危急,纵身上前,替陆冠英拔出腰刀,递在他的手中。陆冠英道:“多谢!”危急中也不及想到这样温文娇媚的一位姑娘,怎敢在两人激战之际替他拔出腰刀,但见亮光闪闪的钢刺递到自己胸口已不及半尺,横刀用力一削,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将钢叉荡了过去,但觉虎口隐隐发痛,看来这疯子膂力不小。一刀在手,心中稍宽,在店堂中又拆数招,两人脚下都沾了粪便,踏得满地都是。侯通海焦躁起来,踏中宫,进洪门,“顺水推舟”,一叉刺向对方小腹,喝道:“不现原形,更待何时?”眼见敌人使出这招,陆冠英心中一动,喝声:“且住!”跳开三步,叫道:“鬼门龙门王是足下何人?”侯通海侧目睨视,骂道:“哈,你这妖鬼也知我师哥的名头。”初时陆冠英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阵猛攻恶打,以为此人不是疯子,必是有什么误会,这时看出他武功是黄河派的路子,又自认是鬼门龙王的师弟,才知是给黄河四鬼中夺魄鞭马青雄报仇来了,当下抡刀直上,奋力拼斗,岂知他这番推测,仍是没有猜对。初交手时侯通海心中不无惴惴,时时存着夺门而逃的念头,始终不敢使出全力,时候一长,见那鬼怪也无多大能耐,胆子渐粗,招数越来越是狠毒,到后来陆冠英别说还手,连招架也支持不住了。程瑶迦本来怕地下粪便肮脏,缩在屋角里观斗,眼见这俊美少年就要丧命在那疯汉的三股钢叉之下,稍一迟疑,从包里中取出长剑,向陆冠英道:“别怕,我来助你。”剑光闪闪,指向侯通海背心。她是清净散人孙不二的首徒,使的是全真派的剑术。这一出手,侯通海原是在意料之中,陆冠英却是又惊又喜,但见她身手矫健,剑法精妙,心中暗暗称奇。他本已被逼得刀法散乱,大汗淋漓,这时来了助手,精神为之一振。侯通海只怕女鬼厉害,初时颇为胆心,但试了数招,见她剑术虽精,功力却浅,兼之似乎从未当真与人动过手,临敌时极为慌乱,当即放下了心,三股叉使得虎虎生生,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黄蓉在隔室瞧得心焦异常,知道斗下去陆程二人必定落败,有心要相助一臂之力,却不能离开郭靖半步。只听陆冠英叫道:“姑娘,您走吧,这不关您事。”程瑶迦知他怕伤了自己,要独力抵挡这个疯汉,心中好生感激,但知他一人决计抵挡不了,摇了摇头,不肯退下。陆冠英一面招架,一面向侯通海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找我姓陆的一人便是,快退开路,让这位姑娘出去。”侯通海此时已瞧出二人多半不是鬼怪,但见程瑶迦美貌,自己又稳占上风,岂肯放她,哈哈笑道:“男鬼要捉,女鬼更要拿。”钢叉直刺横打,极是凶悍,总算对程瑶迦手下留情三分,否则已然将她刺伤。陆冠英急道:“姑娘,你快冲出去,我陆某已极感你盛情。”程瑶迦低声道:“你姓陆么?”陆冠英道:“正是,姑娘贵姓,是那一位门下?”程瑶迦道:“我师父姓孙,人称清净散人。我……我……”她想说自己姓名,忽感羞涩,说到嘴边却又住口。陆冠英道:“姑娘,我缠住他,你快跑。只要陆某留得命在,必来找你。”程瑶迦脸上一红,道:“喂,疯汉子,你别伤他。我师父是全真派的孙真人,她老人家就要到啦。”全真七子名满天下,当日铁脚仙玉阳子王处一在赵王府中技慑群魔,侯通海亲自所睹,听程大小姐如此说,心中果真有点儿忌惮,微微一怔,随即破口骂道:“就是全真派的七个妖道一齐都来,侯老爷也是一个个的宰了!”忽听得门外一人朗声说道:“谁活得不耐烦了,在这儿胡说八道?”三人原本在乒乒乓乓的激斗,听到声音,各自跃开三步。陆冠英怕侯通海暴下毒手,拉着程瑶迦的手向后一引,自己横刀挡在她的身前,这才举目望外。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青年道人,羽衣星冠,眉清目朗,手中拿着一柄拂尘微微冷笑道:“谁在说把全真七子宰了?”侯通海道:“是侯老爷说的,怎么样?”那道人道:“好啊,倒来宰宰看。”身子一晃,一拂往他脸上扫去。这时郭靖练功已毕,听得堂上喧哗斗殴之声大作,凑眼到小孔上去看。黄蓉道:“难道这小道士也是全真七子之一?”郭靖却认得这道士是丘处机的徒弟尹志平,他在两年前赴蒙古替师父传书给江南六侠,夜中比武,自己曾败在他的手下,于是轻轻对黄蓉说了。黄蓉看他与侯通海拆了数招,摇头道:“他也打不赢三头蛟。”尹志平稍落下风,陆冠英立时挺刀上前助战。尹志平的功夫比之两年前在蒙古与郭靖夜斗时,又已高了许多,与陆冠英双战侯通海,堪堪打成平手。程瑶迦的左手刚才被陆冠英握了一阵,心中突突乱跳,旁边三人斗得紧急,她却抚摸着自己的手,呆呆出神,忽听当啷一响,陆冠英叫道:“姑娘,留神!”这才惊觉。原来侯通海在百忙中向她肩头刺了一叉,陆冠英一刀架开,出声示警。程瑶迦脸上又是一红,仗剑加入战团。程大小姐武艺虽不甚高,但以三敌一,侯通海终究难以抵挡。他抡叉急攻,想要冲出门去招集帮手,但尹志平的拂尘在眼前挥来扫去,只扫得他眼花缭乱,微一疏神,腿上一痛,已被陆冠英砍了一刀。侯通海骂道:“操你十八代祖宗的奶奶!”再战数合,下盘越来越是呆滞,一叉刺出,忽被尹志平拂尘卷住。两人各自使劲,侯通海力大,一挣之下,尹志平拂尘脱手,但程瑶迦一剑“星河摇斗”,正好刺中他的右肩。侯通海钢叉又拿捏不住,抛落在地,尹志平身法好快,乘势而上,一指点中了他的“玄机穴”。侯通海翻身跌倒,陆冠英急忙扑上按牢,解下他腰里的革带,反手缚住。尹志平笑道:“你连全真七子的徒儿也打不过,还说宰了全真七子?”侯通海破口大骂,说三人以众敌寡,不是英雄好汉。尹志平撕下他一块衣襟,塞在他的嘴里。侯通海满脸怒容,可是已叫骂不得。尹志平向程瑶迦行了一礼,说道:“师姊是孙师叔门下的吧?小弟参见师姊。”程瑶迦急忙还礼,道:“不敢当。不知师兄是那一位师伯门下?小徒拜见师兄。”尹志平道:“小弟是长春门下尹志平。”程瑶迦从没离过家门,除了师父之外,全真七子中倒有六位未曾见过,但曾听师父说起,众师伯中,以长春子丘师伯人最豪侠,武功也是最高,听尹志平是丘处机门人,心中好生相敬,低声道:“尹师兄应是师兄,小妹姓程,你该叫我师妹啊。”尹志平跟随师父久了,不知不觉也是学得性格豪迈,见这位师妹扭扭捏捏的,那里象是个侠义道,不禁心中暗暗好笑,和他叙了师门之谊,随即与陆冠英厮见,并问起侯通海的来历。陆冠英说了姓名,却不提父亲名号,也不说自己是太湖群盗之首,因杀了马青雄而侯通海来寻仇之事。程瑶迦道:“这疯汉武艺高强,倒放他不得。”陆冠英道:“待小弟提出去一刀杀了。”程瑶迦心肠软,忙道:“啊,别杀他。”尹志平笑道:“不杀也好。程师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程瑶迦脸一红道:“小妺刚到。”尹志平向两人望了一眼,心想:“看来这两人是对情侣,我别在这里惹厌,说几句话就走。”当下说道:“我奉师父之命,到牛家村来寻一个人,报个急讯。小弟这就告辞,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站起身来。程瑶迦脸上羞红未褪,听他如此说,却又罩上了一层薄晕,低声道:“尹师兄,你寻谁啊?”尹志平微一迟疑,心想:“程师妹是本门中人,这位陆师兄既与他同行,也不是外人,说亦无妨。”于是说道:“我寻一位姓郭的朋友。”此言一出,一堵墙的两面倒有四个人同感惊讶。陆冠英道:“此人可是单名一个靖字?”尹志平道:“是啊,陆兄认得这位郭朋友吗?”陆冠英道:“小弟也正是来寻访郭师叔。”尹志平与程瑶迦齐声道:“你叫他师叔?”陆冠英道:“家严与他同辈,所以小弟称他师叔。”须知陆乘风与黄蓉同辈,是以陆冠英尊称郭靖为师叔了。程瑶迦不语,心中却大是关切。尹志平忙问:“你见到他了么?他在那里?”陆冠英道:“小弟也是刚到,正要打听,却撞上这个疯汉,平白无端的动起手来。”尹志平道:“好!那么咱们同去找罢!”三人相偕出门。黄蓉与郭靖面面相觑,只是苦笑。郭靖道:“他们必定又会回来,蓉儿,你打开橱门招呼。”黄蓉道:“那怎使得?这两人来找你,必有要紧之事,你在养伤,一分心那还了得?”郭靖道:“是啊,必是十分要紧之事。”黄蓉叹道:“就算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开门。”郭靖心中牵挂,但怕黄蓉焦虑,呆了半晌,当即宁神用功。果然过不多时,尹志平等三人又回到店中。陆冠英道:“在他故乡竟也找不到半点眉目,这便如何是好?”尹志平道:“不知陆兄寻这位郭朋友有何等要紧之事,可得闻否?”陆冠英本不想说,却见程瑶迦脸上一副盼望的神色,不知怎地,竟尔难以拒却,于是说道:“此事一言难尽,待小弟扫了地下的脏物,再与两位细谈。”傻姑这店中也无扫帚簸箕,尹陆两人只好拿些柴草,将地下擦洗干净。三人在桌旁坐下,陆冠英正要开言,程瑶迦道:“且慢!”走到侯通海身旁,用剑割下他衣上两块衣襟,要塞住他的双耳,向陆冠英笑道:“不让他听。”陆冠英赞道:“姑娘好细心。”黄蓉在隔室暗暗好笑:“我们两人在此偷听,原是难防,但内室躺着个欧阳公子,你们三人竟也朦然不知,还说细心呢。”须知程大小姐从未在江湖上行走,尹志平跟着师父学,以豪迈粗心为美,陆冠英在太湖发号施令惯了,向来不留神细务,是以三人谈论要事,竟未先行在四周查察一遍。程瑶迦俯身见侯通海耳朵已被割去,怔了一怔,将布片塞在他耳孔之中,微微含笑,向陆冠英道:“现下你可说啦。”陆冠英迟疑片刻,道:“唉,这事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是来找郭师叔,按理说,那是万万不该来找他的,可是又不得不找。”尹志平道:“这倒奇怪了。”陆冠英道:“是啊,我找郭师叔,原本也不是为了他的事,却是为了他的六位师父。”尹志平一拍桌子道:“江南六怪?”陆冠英道:“正是。”尹志平道:“啊哈,陆兄来此所为何事,只怕与小弟不谋而合,咱俩各在地下书写一个人的名字,请程师妹瞧瞧是否相同。”陆冠英尚未回答,程瑶迦笑道:“好啊,你们两人背向背的书写。”尹志平、陆冠英各执一根柴梗,相互背着在地下划了几划。尹志平笑道:“程师妹,我们写的字同不同?”程瑶迦看了两人在地下所画的痕迹,低声笑道:“尹师兄,你猜错啦,你们画的不同。”尹志平“咦”了一声,站起身来。程瑶迦笑道:“你写的是‘黄药师’三字,他却是画了一枝桃花。”黄蓉心头一震:“他们两人来找靖哥哥,怎么都和我爹爹相关?”只听陆冠英轻声道:“尹师兄写的,是我祖师爷的名讳,小弟不敢直书。”尹志平怔了一怔道:“是你祖师爷?嗯,咱们写的其实相同。黄药师不是桃花岛主吗?”程瑶迦道:“原来如此。”尹志平道:“陆兄既是桃花岛门人,那么找江南六怪是要不利于他们了。”陆冠英道:“那倒不是。”尹志平见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心中甚是不喜,说道:“陆兄既不当小弟是朋友,咱们多谈无益,就此告辞。”站起身来,转身便走。陆冠英忙道:“尹师兄留步,小弟有下情相告,还要请师兄援手。”尹志平最爱别人求他,喜道:“好吧,你说便是。”陆冠英道:“尹师兄,你是全真门人,传讯示警,叫人见机提防,原是侠义道该做之事。但若是贵派师长要去加害无辜,你得知讯息,却该不该去叫那无辜之人逃走呢?”尹志平一拍大腿道:“是了,你是桃花岛门人,其中大有为难之处,你倒说说看。”陆冠英道:“此事小弟若是袖手不管,那是不义;若是管了,却又是背叛师门。小弟虽有事相求师兄,却又是不能出口。”尹志平隐隐约约知道一点他的心事,可是他既不肯明说,不知如何助他,脸上神色甚是尴尬。程瑶迦却想到了一个法子。原来闺中女儿害羞,不肯诉说心事,母亲或是姊妹问起只用点头或摇头相答,虽然不够爽快直捷,但最后也总能把心事说明,比如母亲问:“孩子,你意中人是张三哥么?”女儿摇头。又问:“那么是李四郎么?”女儿又摇头。再问:“那一定王家表哥啦。”女儿低头不作声,那就对了。当下程瑶迦道:“尹师哥,你问陆大哥,说对了,他点头,不对就摇头,只要他一句话也不说,那就不能说是背叛师门。”尹志平喜道:“程师妹这法儿妙。陆兄,我先说我的事。我师父长春丘真人无意中听到讯息,得知桃花岛主黄药师恼恨江南六怪,要杀他六家满门。我师父抢在头里,赶到嘉兴去报讯,六怪却不在家中,出门游玩去了。于是我师父叫六怪的家人分头躲避,黄药师来到时,竟未找到一人。他冲冲大怒,空发了一阵脾气,折而向北,后来就不知如何。你可知道么?”陆冠英点点头。尹志平微一沉吟道:“嗯,看来他仍在找寻六怪。我师父和六怪本有过节,但一来这过节已经揭过,二来觉得此事曲在黄药师,正好全真七子适在江南聚会。于是大伙儿分头寻访六怪,叫他们小心提防,最好是远走高飞,莫被你的祖师爷撞到。你说这该是不该?”陆冠英连连点头。黄蓉寻思:“靖哥哥既已到桃花岛赴约,爹爹何必再去找六怪算账?”她却不知父亲听了灵智上人的谎言,误以为她在海中溺毙,伤痛之际,竟迁怒在六怪身上。只听尹志平又道:“寻访六怪不得,我师父想到了六怪的徒儿郭靖,他是临安府牛家村的人氏,有八成已回到了故乡,于是派小弟到这儿来探访于他,想来他必知师父们身在何方。你来此处,那也是为的此事了?”陆冠英又点了点头。尹志平道:“岂知郭靖却未曾回到这里。我师父对六怪可算是仁至义尽,寻他们不到,这也无法可想了,看来黄药师也未必找他们得着。陆兄有事相求,是与此事有关么?”陆冠英点了点头。第五十回 洞房花烛尹志平道:“陆兄有何差遣,但说不妨。小弟力之所及,必当效劳。”陆冠英不语。程瑶迦笑道:“尹师哥你忘啦。他是不能开口直说的。”尹志平一笑,道:“正是。陆兄是要小弟留在这村中等候郭靖郭朋友么?”陆冠英摇头。尹志平道:“那是要小弟急速到各地去寻访江南六怪和郭朋友了?”陆冠英又摇头。尹志平道:“啊,是了,陆兄要小弟向江湖朋友传言出去。那六怪是江南人氏,声气广通,自有他交好的朋友传讯给他。”陆冠英仍是摇头。尹志平接连猜了七八件事,陆冠英始终摇头,程瑶迦帮着猜了两次,也没猜到,不但尹志平急了,连隔室的黄蓉听得也急了。三人僵了半晌,尹志平道:“程师妹,你慢慢跟他蘑菇吧,打哑谜儿的事我干不了。我出去走走,过一个时辰再来。”说着走出门去。堂上除了侯通海之外,只剩下陆程二人。程瑶迦低下头去,过了一会,见陆冠英没有动静,偷眼瞧他,正好陆冠英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接,急忙避开。程瑶迦又是羞得满脸通红,低垂粉颈,双手玩弄剑柄上的丝条。陆冠英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灶边,对着灶上画的灶神说道:“灶王爷,小人有一番心事,苦于不能向人吐露,只好对你言明,但愿神祇有灵,佑护则个。”程瑶迦暗赞:“好聪明的人儿。”抬起了头,凝神倾听。只听他说道:“小人陆冠英,是太湖畔归云庄陆乘风之子。我父亲拜桃花岛岛主黄药师为师。数日之前,黄祖师来到庄上,说道要杀江南六怪的满门良贱,命我父及师伯梅超风帮同寻找六怪的下落。梅师伯和六怪有深怨大仇,那正是求之不得,我父却知江南六怪心存忠义,乃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杀之不义。他听了祖师爷之言,心下好生为难,有心要差遣小人传个讯给江南六怪,叫他们远行避难,却又不能担当背叛师门的罪名。那日晚上,他对着祖师爷之女黄蓉师姑所绘的一幅画,倾吐心事,小人在旁听见,连夜赶来寻找六怪报讯。”黄蓉与程瑶迦心想:“原来他是师法他父亲掩耳盗铃之术,明明是要人听见,却又不肯担当叛师之名。”却听他又道:“六怪寻访不着,我就想起改找他们的弟子郭师叔,哪知他也不知到了何处。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程瑶迦先前对郭靖朝思暮想,自觉一往情深,殊不知却是心意无托,于是聊自遣怀,实非真正情爱,只是自己不知而已。这日见了陆冠英,但觉他风流俊雅,处处胜于郭靖,及至听到他说郭靖是黄药师女婿,心中虽然不免一震,却并未有自怜自伤之情,只道自己胸怀爽朗,又以为早见二人神态亲密,此事原不足异,其实不知不觉之间,一颗芳心早已转在别人身上了。陆冠英说到“郭师叔是祖师爷的女婿……”那一句话时,只听得程瑶迦“咦”了一声。他极想回头瞧一瞧她的脸色。但终于强行忍住,心道:“我若亲眼见她在听我说话,那就万万不能再说下去。那日爹爹对画像自言自语之时,自始至终未曾望我一眼。现在我是在对灶王爷倾吐心事,她若听见,那是她自行偷听,我可管不了。”于是接着说道:“但教找到了他,他自会与黄师姑向祖师爷求情,祖师爷性子再严,女儿女婿总是心爱的。只是爹爹言语之中,却似郭师叔和黄师姑已遭到了什么大祸,我虽心中不解,却又不便询问爹爹。”黄蓉听到这里,心想:“难道爹爹已知靖哥哥身受重伤之事?不,他决不能知道。看来他是得知我们流落荒岛之事。”陆冠英又道:“尹师兄为人一片热肠,程小姐又是聪明和气……”(程瑶迦听他当面称赞自己,又是高兴,又是害羞)“……可是他们却难以猜到我相求之事。我想江南六怪是成名的英雄好汉,虽然武功不如祖师爷,但要他们远行避祸,这种大损威名的胆怯行径,决不会干。若是这事传闻开了,他们得到消息,只怕非但不避,反而要来寻找祖师爷啦!”黄蓉暗暗点头,心想陆冠英不愧是太湖群雄之首,深知江湖好汉的性子。又听他道:“想我全真七子侠义为怀,威名既盛,武功又高,尹师兄和程小姐若肯求他们的师尊,请七子出来从中排解,祖师爷总得给他们一个面子。他与江南六怪未必有何深仇大怨,总是六怪有什么言语行事得罪了他,只要有成名人物出面说合,谅无不成之理。灶王爷,小人的为难之处,是空有一个主意,却不能说给有能为的人知晓,请你瞧着办吧。”说毕,向着灶君菩萨连连作揖。程瑶迦知他说毕,急忙转身,要待出去告知尹志平,刚走到门口,却听陆冠英又说起话来:“灶王爷,全真七子若肯出头排解,自是一件极大的美事,只是七子说合之际,千万别得罪我祖师爷,否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巧成拙,那可糟了。我跟您说的话,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啦。”程瑶迦嫣然一笑,心道:“你说完了,我给你去办就是。”于是走出店门,去找尹志平,在村中打了个转,却不见他的人影,重又回来,忽听尹志平低声叫道:“程师妹!”从转角处探身出来向她招手。程瑶迦喜道:“啊!你在这里。”尹志平做个手势叫她禁声,向西首指了一指,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那边有人,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身上都带着兵刃。”程瑶迦心中只在想着陆冠英的说话,对这事不以为意,只道:“只怕是过路人也是有的。”尹志平脸色却甚是郑重,低声道:“那几人身法好快,武功高得很呢。”原来他见到的正是彭连虎等人。他们久等侯通海不回,知他必已遇险,这批人个个自私,欺善怕恶,想到昨晚皇宫中扮鬼之人的身手,谁敢前去相救,一见尹志平,立时远远躲开。尹志平候了一阵,见前面不再有人探头出来,走近一看,那些人已走得影踪全无。程瑶迦于是把陆冠英的话转述了一遍,尹志平笑道:“原来他是这个心思,怎教人猜想得到。程师妹,你去向孙师叔求恳,我对师父说就是。只要全真七子肯出面,天下有什么事不能了?”程瑶迦道:“不过这事不能弄巧成拙啊。”接着将陆冠英最后几句话也说了。尹志平冷笑道:“哼,黄药师是什么东西,他强得过全真七子么?”程瑶迦想出言劝他不可傲慢,但见他神色峭然,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两人相偕回店。陆冠英道:“小弟这就告辞,两位他日路经太湖,务必请到归云庄来盘桓数日。”程瑶迦一怔,见他就要分别,心中大感不舍。尹志平背转过身子,对着灶君说道:“灶王爷,全真教最爱给人排难解纷,江湖上有什么不平之事,但教让全真门下弟子知晓,那决不能袖手不理。”陆冠英知道这几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于是也道:“灶王爷,你保佑此事平平安安的了结,弟子对出力的诸君子永感大德。”尹志平道:“灶王爷,你放心,全真七子威震天下,只要他们肯出手,决没办不了的事。”陆冠英一怔,心想:“全真七子若是恃强说合,我祖师爷岂能服气?”忙道:“灶王爷,你知道,我祖师爷向来独来独往,不理会旁人。人家跟他讲交情,他是肯听的,跟他说道理,他可是最厌憎啊!”尹志平道:“哈哈,灶王爷,全真七子还能忌惮别人吗?此事原本与咱们毫不相干,我师父也只叫弟子给别人报个讯息,但若惹到全真教头上,管他黄药师、黑药师,全真派自然有得叫他好看的。”陆冠英气往上冲,说道:“灶王爷,弟子适才说过的话,你只当是梦话,要是有人瞧不起咱们,天大的人情咱们也不领。”两人背对着背,都是向着灶君说话,可是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越说越僵。程瑶迦欲待相劝,但两人都是少年气盛,性急口快,竟自插不下口去。只听尹志平道:“灶王爷,全真派是天下武术正宗,别的旁门左边功夫,就算再了不起,哪能与全真派较量?”陆冠英道:“灶王爷,全真派武功我也久闻其名,全真教高人能手固然不少,可是也未必没有狂妄浮夸之徒。”尹志平大怒,伸手一掌,将灶头打塌了一角,叫道:“好小子,你骂人啦!”砰的一声,陆冠英将灶头的另外一角也一掌打塌,喝道:“我岂敢骂你?我是骂目中无人的狂徒。”尹志平刚才见过他的武艺,知道自己本领在他之上,心中有恃无恐,冷笑一声道:“好啊,咱们这就比划比划,瞧瞧到底是谁目中无人了。”陆冠英明知不敌,却是恨他轻侮师门,到此地步,自是骑虎难下,拔出单刀,左手一拱道:“小弟领教全真派的高招。”程瑶迦大急,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数次要上前拦阻,她一个女儿家却总是无此魄力,只见尹志平拂尘一摆,踏步进招,两人已打在一起。陆冠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使开枯木大师所授的罗汉刀法,紧紧守住门户。尹志平一上手立即抢攻,那知对方刀沉力猛,自己轻敌冒进,左臂险险被他单刀砍中,心头一凛,急忙凝神应战,展开师授心法,意定神闲,步缓手快,这才逐步的抢到上风。黄蓉在小镜中瞧着二人动手,见尹志平渐占先着,心中骂道:“你这小杂毛骂我爹爹,若不是靖哥哥受伤,教你尝尝我桃花岛旁门左道的手段。啊哟,不好!”只见陆冠英一刀砍去,招术用老,被尹志平拂尘带去向外一引,倒转尘柄,迅捷异常的在他臂弯里一点。陆冠英手臂一麻,单刀脱手。尹志平得理不容情,刷的一拂尘,往他脸上扫去,口中叫道:“这是全真派的高招,记住了!”他拂尘的尘尾是马鬃中夹着银丝,这一下只要扫中了,陆冠英一张俊俏的脸蛋非鲜血淋漓不可。陆冠英急忙低头闪避,那拂尘却跟着压将下来,却听得一声娇呼:“尹师哥!”程瑶迦举剑架住,陆冠英乘隙跃开,拾起地下单刀。尹志平冷笑道:“好啊,程师妹帮起外人来啦。你们两口子一齐上吧。”程瑶迦怒道:“你说什么?”尹志平刷刷刷接连三招,将她逼得手忙脚乱。陆冠英见她势危,提刀又上,登时成了以二敌一。程瑶迦不愿与师兄对敌,垂剑跃开。尹志平叫道:“来啊,他一个人打不过我,省得你一会儿又来相帮。”黄蓉见这三人如此相斗,甚是好笑,正想这一场官司不知如何了结,忽听门声一响,彭连虎、沙通天等拥着完颜烈、杨康一齐进来。原来他们等了良久没有动静,究竟沙通天同门关心,大着胆子悄悄过来探视,只见尹志平和陆冠英正在操刀而斗,武艺也只平平。他待了半晌,见确无旁人,但一人势孤,终究还是不敢入内,于是约齐众人,闯进门来。尹陆二人一见来人,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身形一晃,一手一个,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革带,身上穴道,侯通海憋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一声,一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矮身,让过这掌。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过去。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再说。”侯通海耳中被塞了布片,那里听见?陆冠英腕上脉门被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但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脚下被彭连虎一钩一踢,扑地倒了。彭连虎一弯腰,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那里去了?”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是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中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微微一跳,口中啊了一声,齐声叫道:“不好,有女鬼!”彭连虎人最精细,已看清只是个普通乡姑,喝道:“进来!”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道:“啊,这么多人。”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他见她脸上神气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蠢笨姑娘,岂知这一拿拿下去,却被她手臂一缩,反手一掌。梁子翁心下没半点防备,啪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是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这一笑大是出于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自己更是愕然,隔了好一阵,方才呼的一声,右拳猛发出去,傻姑举手一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身法好快,哪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的去路,回肘后撞,竖臂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人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很轻,黄蓉心头却是通的一跳:“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身穿青布长袍,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乎他是刚来,又似乎比众人更先进来,这时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全身都感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众人只望了一眼,立即转头,不愿再看。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心下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那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见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起来。黄药师眉头微皱,沉吟了一会,心知她必是自己的再传弟子。他对本门弟子,最爱相护,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在被郭靖打败之际,他尚出而护短,何况傻姑这天真淳朴的姑娘?于是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么不去打还呀?”日前黄药师到舟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真相,但一听他的声音,完颜烈、杨康、彭连虎三人心思细密,已隐约知道是他,彭连虎知道今日撞到这个魔头,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也就是此人,那可糟了,心中打定了主意,决计不和他动手,一遇机会,立即三十六策走为上策,究竟性命要紧,什么威名耻辱,那是全不顾到了。只听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骂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去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高于自己,走到他的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举手对准他的鼻子,就是一拳。梁子翁举手欲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绝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哪知自己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的“臂儒穴”中又是一麻,这一手竟是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下力道极是沉猛,打得他身子向后一仰。这两拳不但打得梁子翁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诧异。只有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发招还击之际,两次都听到极细微的“嗤”的一声,知道黄药师是发出了金针之类的微小暗器,打中梁子翁的穴道,只是不见他臂晃手动,不知他如何发出。岂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那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对方不知他发射的方位,那里闪躲得了?只听得傻姑叫声:“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而避,那知道刚欲举步,右腿内侧“白海穴”上又是一麻,心中一怔,眼前火花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打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那一生的声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傻姑人虽痴呆,心肠却软,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好啦,别哭啦,我不打你就是。”她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感到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的名号?”突然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众人在一旁早已好不自在,欲待动手,却又不敢,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这一喝,心中为之一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他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立即站定。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这群奸徒一个个都宰了?”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当即问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吧。”侯通海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从这胯下钻过去吧。”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拼,岂有败理?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已将侯通海的身子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一扯,喀的一声,一条手臂连肉带骨,生生的竟被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黄药师缓缓低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他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汗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是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都一一钻了出去。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顾。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自己行藏,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尹志平见了黄药师这般威势,心知此人非同小可,说道:“全真教长春门下弟子尹志拜见前辈。”黄药师道:“人人都滚了出去,我又没教你留着,还在这儿,是活得不耐烦了?”尹志平一怔道:“弟子是全真派长春门下,并非奸人。”黄药师道:“全真派便怎地?”顺手在桌上一挥,抓下板桌上一块木材,手一扬,将木材向尹志平面颊掷去。那木材轻飘飘的飞过去,尹志平举拂尘一挡,哪知这块小小木材,竟如是一根金刚巨杵,只觉一股大力撞来,势不可当,连带拂尘一齐打在他的口旁,一阵疼痛,嘴中忽觉多了许多物事,急忙吐出,却是十几颗牙齿,这才知道自己半口牙齿已被撞落,又惊又怕,做声不得。黄药师冷冷的道:“我是黄药师、黑药师,你全真派要我怎么好看了啊?”此言一出,尹志平和程瑶迦固然大吃一惊,陆冠英也是胆战心寒,暗想:“我和这小道士刚才斗口,都让祖师爷听去啦。我对灶王爷所说的话,若是也被他暗中听见,不知他将如何罚我?”尹志平一手扶住面颊,叫道:“你是武林的大宗师,何以行事如此乖张?江南六怪是侠义之人,你凭什么要苦苦相害,若不是我师父传了消息,他六门老小,岂不是都被你杀了?”黄药师怒道:“怪道我遍寻不着,原来是有群杂毛从中多事。”尹志平又叫又跳,说道:“你要杀便杀,我是不怕你的。”黄药师冷冷的道:“你背后骂得我好?”尹志平豁出了性命不要,叫道:“我当面也骂你,你这妖邪魔道,你这怪物。”黄药师成名以来,不论黑道白道的人物,无不闻声丧胆,望风远避,那一个敢当面对他有些少冒犯?尹志平如此骂他,确是他近数十年来从未遇过之事。陆冠英暗叫:“不妙,小道士这番难逃性命。”那知黄药师不怒反笑,见尹志平骨头硬、胆子大,倒与自己少年时候性子相似,不禁起了相惜之意,踏上一步,喝道:“你有种就再骂一句。”尹志平叫道:“我不怕你,偏要骂你这妖魔老怪。”陆冠英喝道:“大胆畜生,竟敢冒犯我祖师爷。”一刀向他眉头砍去。原来他有意相护,心知只要黄药师一出手,十个尹志平也得当场送命,若是自己将他砍伤,倒或许能使祖师爷消气,饶了小道士的性命。尹志平跃开两步,横眉怒目,喝道:“小道爷今日不想活啦,我偏偏要骂。”陆冠英一心要将他砍伤救他,挥刀横斫。却听当的一声,程瑶迦仗剑架开,叫道:“我也是全真门下,要杀便将咱们师兄妹一起了。”这一着却大出尹志平意料之外,不自禁的叫道:“程师妹,好!”两人并肩而立,眼睁睁的望着黄药师。这一来陆冠英倒也不便再行动手。黄药师哈哈大笑,说道:“好,有骨气。我黄老邪本是邪魔外道,你骂得好。你师父尚是我的晚辈,我岂能与你一般见识?去吧!”忽地伸手一把将他当胸抓住,往外一挥,尹志平身不由主的往外飞去。满以为这一交定是摔得不轻,哪知双足落地,好端端的站着,竟似黄药师抱着他轻轻放在地下一般。尹志平呆了半晌,心道:“好险!”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再回进客店去骂人了,摸了摸肿起半边的面颊,转身便走。程瑶迦还剑入鞘,也待出门,黄药师道:“慢着。”伸出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问道:“你愿意嫁给他做妻子,是不是?”说着向陆冠英一指。程瑶迦吃了一惊,只吓得脸色雪白,随即红潮涌上,不知所措。黄药师道:“你那小道士师兄骂得我好,说我是邪魔怪物,桃花岛主东邪黄药师,江湖上谁不知闻?我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仁义礼法,最恶的是圣贤节烈,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还是朦然不觉,真是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害人的礼教,人人就说我是邪魔,哼!我这邪魔只怕比庙堂之上的圣贤心地还好得多呢!”程瑶迦不语,心中突突乱跳,不知黄药师要怎生对付自己。只听黄药师又道:“你明明白白对我说,是不是想嫁给我这徒孙。我喜欢有骨气、性子爽快的孩子。刚才那小道士在背后骂我,他若当我面不敢骂了,反而跪下哀求,你瞧我杀不杀他?哼,你在危难之中帮小道士,骨气是有的,很配得上我这徒孙,快说吧!”程瑶迦心中十分愿意,可是这种事对自己亲生父母也说不出口,岂能向一个初次会面的外人明言,更何况陆冠英就在身旁?只窘得她一张俏脸如玫瑰花瓣儿一般。黄药师见陆冠英也是低垂了头,心中忽尔想起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你们两相情愿,我就做成这件美事。唉,儿女婚姻之事,连父母也是勉强不来的。”想到若是当日好好允了女儿与郭靖的亲事,爱女未必就惨死大海之中,心中一烦,厉声道:“冠英,你给我爽爽快快,到底你要不要她做妻子?”陆冠英吓了一跳,忙道:“祖师爷,孙儿只怕配不上这位……”黄药师喝道:“配得上的!你是我徒孙,就是公主娘娘也配上了!”陆冠英见了祖师爷的行事,知道再不直捷爽快,眼下就有一场大苦头吃,忙道:“孙儿是千情万愿。”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好。姑娘,你呢?”程瑶迦听了陆冠英的话,心头正自甜甜的,又听黄药师相问,低下头来,半晌方道:“那要我爹爹作主。”黄药师道:“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是狗屁不通,我偏要作主!你爹爹若是不服,叫他来找我比并比并。”程瑶迦微笑道:“我爹爹只会算账写字,不会武功。”黄药师一怔,道:“比算账写字也行啊!快说,你愿不愿意?”程瑶迦仍是不语。黄药师道:“好,那你是不愿的了,这个也由得你。咱们说一句算一句,黄老邪可向来不许人反悔。”程瑶迦偷眼向陆冠英望了一望,见他神色甚是焦急,心想:“爹爹最疼爱我了,只要你请人来求亲,他必应允,你何必如此慌张?”黄药师站起身来,喝道:“冠英,跟我找江南六怪去!日后你再跟这个姑娘说一句话,我把你们两人舌头都割了。”陆冠英吓了一跳,心想祖师爷言出必行,此事实非儿戏,走到程瑶迦跟前,作了一揖,道:“小姐,我陆冠英武艺低微,无才无学,原本高攀不上,只今日得与小姐相会,却是有缘……”程瑶迦低声道:“公子不必太谦,我……我不是……”陆冠英心中一动,想起她曾出过那点摇头的主意,说道:“小姐,你若是嫌弃陆某,那就摇摇头。”此话说罢,心中怦怦乱跳,双眼望着她一头柔丝,生怕她的头微微一动。过了半晌,程瑶迦自顶至脚,连手指头也没半根动弹。陆冠英大喜道:“姑娘既然允了,就请点点头。”那知程瑶迦仍是木然不动。陆冠英固然焦急,黄药师更是大不耐烦,说道:“又不摇头,又不点头,那算什么?”程瑶迦微笑轻声道:“不摇头就是点头啊!”黄药师哈哈大笑,道:“王重阳一生豪气干云,却收了这样扭扭捏捏的一个徒孙,当真好笑。好好,今日我就给你们成亲。”陆程二人都吓了一跳,望着黄药师说不出话,却听他道:“那傻姑娘呢?我要问问她师父是谁。”三人环顾堂中,那傻姑已不知去向。原来她听三人商量亲事,好不厌闷,早溜出去玩耍去了。黄药师道:“现下不忙找她。冠英,你就和程姑娘在这里拜天地成亲。”陆冠英道:“祖师爷,您爱惜孙儿,孙儿真是粉身难报,只是在此处成亲,似乎过于仓卒……”黄药师喝道:“你是桃花岛门人,难道也守世俗的礼法?来来来,两人并排站着,向外拜天!”他说话之中,自有一股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程瑶迦到了这个地步,只得与陆冠英并肩而立,盈盈拜将下去。黄药师道:“向内拜地!……拜你们的祖师爷啊……好好,痛快痛快!夫妻两人对拜!”这出好戏在黄药师的喝令下逐步上演,黄蓉与郭靖在邻室一直瞧着,只看得两人又惊又喜,又是好笑,只听黄药师又道:“好啦,我送一件见面礼给你们小夫妻。瞧着!”只听得店堂中风声大作,似乎墙壁都是摇摇欲动。黄蓉虽瞧不见父亲身形,却知他是在打一套威力极大的“狂飙拳”,打了一盏茶时分、风声突止,黄药师道:“你们就照这样子练去。这套拳法的精要之处,谅你们也学不全,但纵然只学得一点皮毛,再遇上姓侯的这种人,也就不用怕了。冠英,你去弄一对蜡烛,今晚你们洞房花烛啊。”陆冠英一呆,叫道:“祖师爷!”黄药师道:“怎么?拜了天地之后,不就是洞房么?你们夫妻俩都是学武之人,难道洞房也定要绣房锦被?这破屋柴铺,就做不得洞房么?”陆冠英被他说得不敢作声,心中七上八下,又惊又喜,依言到村中讨了一对红烛,买了些白酒黄鸡,与程瑶迦在厨中做了,服侍祖师爷饮酒吃饭。此后黄药师再不说话,只是仰起了头,书空咄咄,心中想着女儿。黄蓉极是难受,几番要开门呼叫父亲,总是怕郭靖伤势有变,伸到门上的手又缩了回来。陆程二人偷眼瞧瞧黄药师,又互相对望一眼,谁也不敢作声。欧阳公子躺在柴草之中,虽然腹中饥饿难熬,却是不敢动弹。三间房中六个人默默无言,直到天黑。天色逐渐昏暗,程瑶迦心跳越来越是厉害,只听黄药师自言自语:“咦,那傻姑怎么还不回来?哼,谅那群奸贼也不敢向她动手。”转过头来,对陆冠英道:“今晚洞房花烛,怎么不点蜡烛?”陆冠英应道:“是!”晃火摺点亮蜡烛,烛影下但见程大小姐云鬓如雾,香腮胜雪,门外虫声低诉,风动翠竹,直不知是真是幻!黄药师拿一条板凳放在门口,横卧凳上,不多时鼾声微起,已自睡熟。陆程二人却仍不动,过了良久,蜡炬成灰,烛光熄灭,堂上黑漆一团。只听得两人低声模模糊糊的说了几句话,黄蓉侧耳倾听,却听不出说的什么,忽觉郭靖身体颤动,呼吸急促,到了练功的一个要紧关头,忙聚精会神,运气助他。待得他气息宁定,再从小孔往外张时,只见月光横斜,从破窗中照射进来,陆程二人已并肩偎倚,坐在一张板凳之上,却听程瑶迦低声道:“你知道今日是什日子?”陆冠英道:“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啊。”程瑶迦道:“那还用说?今日七月初二,又是我的生日。”陆冠英大喜,道:“啊,那再巧也没有啦。”程瑶迦伸手按住他嘴,低声道:“你……你乐极忘形了是不是?”黄蓉听得险险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愈,丐帮大会岳阳城,却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里赶得到?”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着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什么?”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快!”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赛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好啊,倒要瞧瞧谁先累死!”第五十一回 铁枪杀奸周伯通与欧阳锋说话之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丈之外。陆冠英与程瑶迦都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他们两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随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黄蓉心想:“不论是老顽童还是老毒物,你见了都没什么好处。”陆程二人见黄药师一去,只道这客店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子,你叫什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着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着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身边轻声道:“蓉儿,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样?”黄蓉心头一热,无言可对,只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着坐在板凳上,低声调笑。黄蓉的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着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叫道:“千万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躁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知道这一点他的穴道,这两日的修练之功是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手指将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内功已练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险,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的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转头,只见郭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着自己手腕,口中发出模糊不清言语,神智颇见失常,情急之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在他臂上一撞。软猬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雪亮,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什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适才郭靖这一番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公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却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着走了出来。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头一望,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微微一惊,一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公子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着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自己的欧阳公子。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妻子脸上大有惊恐之色,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人。”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公子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到镬中盛了一碗饭给他。欧阳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着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转念一想,问道:“黄家姑娘在那里?”陆冠英道:“那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公子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啊。”陆冠英道:“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欧阳公子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见她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里里外外寻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一堵墙,并无门户,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仔细一琢磨,已知那碗橱之中必有蹊跷。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那知里面黑黝黝的污秽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见那铁碗上的灰尘之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他见黄蓉自然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夫么?”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即知自己行迹必致被他识破,心中已在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忙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公子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开口与人说话,靖哥哥便要坏事,这便如何是好?”欧阳公子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虽然原来未死,但也必受重伤,他见多识广,瞧了两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他们一试,说道:“妹子,出来吧,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着便伸手来拉她衣袖。黄蓉不语,提起竹杖,一招“当头棒喝”,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无伦,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杖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公子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大闹天宫”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盘膝坐着,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公子已动上了手,但见他一落地立即以双手之力一撑,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锁击,一面闪避竹杖,一面攻击黄蓉穴道。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一来欧阳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来自己身子不能移动,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一操单刀,一挺长剑,上前夹攻。欧阳公子纵声长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脸上劈去。此时郭靖全无抵抗之力,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杖挑去。欧阳公子手掌一翻,已抢住杖头,往外急夺。黄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脱开,只得撒手松杖,回臂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往敌人掷去。两人拆招时相距不过数尺,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欧阳公子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欧阳公子向右一滚,擦的一声,陆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公子笑道:“好极啦。”当胸抓来,出手极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瑶迦急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险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哪敢再行上前。欧阳公子坐在桌角,回头见中橱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中也不无凛凛,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他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这丫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总要她甘心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当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他活?”程瑶迦见丈夫双目紧闭,全然动弹不得,忙道:“欧阳公子,他和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欧阳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公子笑道:“谁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个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这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赔礼?”欧阳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须得依我一件事。”程瑶迦见他脸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公子道:“瞧着!”举起手掌,啪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公子自少得叔父亲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有骇怕之色,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着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个冷战,惊叫了一声。欧阳公子道:“你听不听我的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公子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们俩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却扇之夕,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样的夫妻。现下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马上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陆冠英身子不能动弹,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在欧阳公子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重行闭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欧阳公子叫道:“衣裳脱了有什么要紧?你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吧!”欧阳公子万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长剑横转,径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得震落在地。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这局面可有变化。”一抓住剑柄,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挂着一柄单刀,形容虽然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娘请进。”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手中持剑,微微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若是寻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但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招手,八个夫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公子一照面,蓦地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原来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穆念慈。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将寄厝在寺庙里的父母灵柩护送南下,要到临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时蒙古兵攻打金国,中都面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着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年方五岁,故居情状心中早已茫然,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哪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公子。她不知眼前这个锦衣美女也正受这魔头的欺辱(当日程瑶迦被掳,她被欧阳公子藏在空棺之中,两人未会过面),还道程瑶迦是他的姬妾,当下向她虚砍一刀,夺门就逃,只听得衣襟带风,一个人影从头顶跃过。穆念慈举刀向上一撩,欧阳公子手法快极,身子尚在半空,右手食拇两指捏住刀背一扯,左手拉住她手腕一提。穆念慈腰刀脱手,身子腾空,两人一齐落在进门一半的那具棺木之上,四个夫子齐叫:“啊也!”棺木落地,四个人都撞得目青鼻肿。欧阳公子左手将穆念慈搂在怀里,反手用刀背向夫子乱打。那四名夫子连声叫苦,爬过棺木向外急逃,另外四名夫子抛下棺木,力钱也不敢要了,一齐逃走。陆冠英一离敌人之手,跌倒在地,程瑶迦抢过去扶起。她对眼前情势,大是茫然,正待筹思脱身之策,欧阳公子右手在棺木上一按,左手抱着穆念慈一齐跃到桌边,顺手一带,又将程瑶迦抱在右臂弯中,他坐在板凳之上,哈哈大笑,叫道:“黄家妹子,你也来吧。”正自得意,门外人影一闪,进来一个少年公子,却是杨康。原来他与完颜烈、彭连虎等从黄药师胯下钻过,逃出牛家村。众人受了这番奇耻大辱,都是默默无言的低头而行。杨康心想要报此仇,只有求欧阳锋出马,而他到皇宫取书未回,于是禀明了完颜烈独自回来,在村外树林中等候,那晚周伯通、欧阳锋、黄药师三人忽来忽去,身法快极,以杨康这点功夫,黑夜中那里瞧得明白?到得次日清晨,却见穆念慈押着棺木进村,他怦然心动,悄悄跟在后面,见她进店,抬棺的夫子急奔逃走,心中好生奇怪,在门缝中一张,黄药师竟已不在,穆念慈却被欧阳公子抱在怀中,欲待大施轻薄。欧阳公子见他进来,叫道:“小王爷,你回来啦!”杨康点了点头。欧阳公子见他脸色有异,出言相慰:“当年韩信也曾受胯下之辱,大丈夫能屈能伸,那算不了什么,待我叔父回来跟你出气。”杨康点了点头,目不转睛的望着穆念慈。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我这两个美人儿挺不错吧?”杨康又点了点头。当日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街头比武,欧阳公子并未在场,是以不知两人之间另有一段渊源。杨康初时并未把穆念慈放在心上,后来见她一往情深,不禁感动,遂结婚姻之约。这时见她被欧阳公子抱在怀里,心中恨极,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欧阳公子笑道:“昨晚这里有人结亲,厨中有酒有鸡,小王爷,劳你驾去取来,咱俩共饮几杯,我叫这两个美人儿脱去衣衫,跳舞给你下酒。”杨康笑道:“那再好没有。”穆念慈见他无丝毫怀念旧情之意,胸中登时冰凉,决意自刎在这负心郎之前,正好求得解脱,从此再不知人世愁苦之事。只见他转身到厨中取出酒菜,与欧阳公子并坐饮酒。欧阳公子斟了两碗酒,递到穆、程两人口边,笑道:“先饮酒浆,以助歌舞之兴。”穆程二人虽气得几欲昏晕,但苦于穴道被点,眼见酒碗触到唇边,却是无法转头相避,每人均被他骨都骨都的灌了半碗酒。杨康道:“欧阳先生,你这身功夫,我真是羡慕得紧,先敬你一杯,再观赏歌舞。”欧阳公子哈哈大笑,接过杨康递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随手解开穆程二人的穴道,双手却仍按在她们背心第五椎骨之下的“神堂穴”上,笑道:“乖乖的听我吩咐,那就不但没苦吃,还有得你们乐的呢!”穆念慈指着门口两具棺木,凛然道:“杨康,你瞧这是谁的灵柩?”杨康回头一望,看第一具棺木上用朱漆写着一行字:“大宋义士杨铁心之灵”心中一凛,脸上却是漫不在乎,说道:“欧阳先生,你抓住这两个扭儿,让我摸摸她们的小脚儿,瞧是谁的脚小。”欧阳公子笑道:“小王爷真是妙人韵事!我瞧定是她的脚小。”说着在程瑶迦的下巴摸了一把。杨康笑道:“那也未必。”说着俯身到桌子底下。穆程二人都打了主意,只待他伸手来摸,对准他太阳穴要害就是一脚。杨康哈哈笑道:“欧阳先生,你再喝一碗酒,我就对你说你猜得对不对。”欧阳公子笑道:“好!”端起碗来。杨康从桌底下斜眼上望,见他仰起了头喝酒,蓦地从怀中取出一截铁枪的枪头,劲透臂,臂达腕,牙齿一咬,向前猛送,噗的一声,直刺入欧阳公子小腹之中,没入五六寸深,随即一个筋斗翻出桌底。这一下事起仓卒,黄蓉、郭靖、陆冠英、程瑶迦全都吃了一惊,只知异变已生,却未见桌底下之事。欧阳公子双臂一振,将穆程二人双双翻下板凳,手中酒碗随即掷出,杨康头一低,呛啷一响,那碗在地下碎成千百片小片,足见这一掷之势,力道大得惊人。杨康就地一滚,本拟滚出门去,那知门口被棺木阻住,他翻身站起,回头一望,只见欧阳公子双手撑住板凳,身子向前,脸上似笑非笑,双目凝望自己,神色甚是怪异。杨康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心中一万个的想要逃出店门,但被他两眼目不转睛的盯住了,身子竟似动弹不得。欧阳公子仰天打个哈哈,笑道:“我姓欧阳的纵横半生,想不到今日死在你这小子手里。只是有一件事我却不解,小王爷,你为什么要杀我?”杨康双足一点,身子跃起,要想逃到门外,再答他的问话,人在半空,突听身后呼的一响,后颈已被一只钢钩般的手抓住,再也无法向前,腾的一下,与欧阳公子同时坐在棺上。欧阳公子笑道:“你不肯说,是要我死不瞑目么?”杨康落入了他的掌握,知道万难幸免,冷笑一声道:“好吧,我对你说。你知道她是谁?”说着向穆念慈一指。欧阳公子一转头,见穆念慈提刀在手,要待上前救援,又怕他伤了杨康,关切之容,竟与适才程瑶迦对陆冠英一般无异,心中立时恍然,笑道:“她……她……”忽然咳嗽起来。杨康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两次强加戏侮,我岂能容你?”欧阳公子笑道:“正是,咱们同赴阴世吧。”高举了手,在杨康天灵盖上虚拟一拟,一掌就要拍落,穆念慈惊叫一声,急步抢上前来相救,但已自不及。杨康闭目待毙,只等他这一掌拍将下来,那知过了好一阵,头顶始终无何知觉,一睁眼,见欧阳公子脸上笑容未敛,但抓住自己后颈的那只手却已放松。他轻轻一挣,欧阳公子跌下棺盖,原来已经气绝而毙。杨康与穆念慈呆了半晌,相互奔近,四手相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望着欧阳公子的尸身,想起适才之事,心中犹有余怖。程瑶迦扶起陆冠英,解开他身上的穴道,陆冠英知道杨康是大金国的钦使,虽见他杀了欧阳公子于己有恩,但家国之恨更深,上前一揖,不发一语,携了程瑶迦的手扬长而去。黄蓉见杨康与穆念慈重会,甚是喜慰,郭靖更盼这位把弟因此而改过迁善,与黄蓉对望一眼,两人均是满脸笑容。只听穆念慈道:“你爹爹妈妈的灵柩,我给搬回来啦。”杨康道:“这本是我分內之事,偏劳妹子啦。”穆念慈也不提往事,只和他商量如何安葬杨铁心夫妇。杨康从欧阳公子小腹中拔出铁枪枪头,道:“咱们先把他在后院中埋了,此事若给他叔父知晓,天下虽大,咱俩却无藏身之地。”当下两人埋了欧阳公子,又到村中邀人来抬了棺木,到杨家旧居后面去安葬。杨铁心离家已久,村中旧识都已凋谢,是以也无人相询。安葬完毕,天已全黑。当晚穆念慈在村人家中借宿,杨康就住在客店之中。次日清晨,穆念慈来到客店,想问他今后行止,却见他在客堂中不住顿足,连连叫苦,忙问:“怎地?”杨康道:“我做事好不糊涂。昨日那两人该当杀却灭口,慌张之中,竟尔让他们走了,这时却到那里找去?”穆念慈奇道:“干么?”杨康道:“我杀欧阳公子之事,若是传扬出去,那还了得。”穆念慈皱眉不悦,道:“大丈夫敢作敢为,你既害怕,昨日就不该杀他。”杨康不语,心中盘算如何去追杀陆程二人灭口。穆念慈道:“他叔父虽然厉害,咱们远走高飞,他也未必能找得着。”杨康道:“妹子,我心中另有一个计较。他叔父武功盖世,我是想拜他为师。”穆念慈“啊”了一声。杨康道:“我早有此意,只是他门中向来有个规矩,代代都是一脉单传。此人一死,他叔父就能收我啦!”言下甚是得意。听了他口中言语,瞧了他脸上神情,穆念慈登时凉了半截,颤声道:“原来你冒险杀他,并非为了救我,却是另有图谋。”杨康笑道:“妹子,你也忒煞多疑,为了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是甘心情愿的啊。”穆念慈道:“这些话将来再说,眼下你作何打算?你是愿意作个大宋的忠义之民呢,还是贪图富贵不可限量,仍要去认贼作父?”杨康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形,心中好生爱慕,但听她这几句话锋芒毕露,又甚是不悦,说道:“富贵,哼,我又有什么富贵?大金国的中都也给蒙古人攻下了,打一仗,败一仗,亡国之祸就是眼前的事。”穆念慈越听越不顺耳,厉声道:“金国打败,咱们正是求之不得,你心中却是惋惜之极,这……这……”杨康道:“妹子,咱们老提这些事干么?自从你走后,我想得你好苦。”慢慢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穆念慈听了他这几句柔声低语,心中一软,被他握着手轻轻一缩,没有挣脱,也就由他,脸上微微晕红。杨康另一只手正要去搂她肩头,忽听得空中数声鸟唳,甚是响亮,一抬头,只见一对白色巨雕,双双振翅掠过天空。那日完颜康追杀拖雷,杨康曾见过这对白雕,知道后来被黄蓉携去,心想:“怎么白雕到了此处?”握着穆念慈的手,急步出外,只见两头白雕在空中盘旋来去,大树边一个少女骑了一匹骏马,正向着远处眺望,那少女足登皮靴,手持马鞭,是蒙古人的装束。那对白雕盘旋了一阵,向着大路飞去,过不多时,重又飞回,只听大路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奔而来。杨康心道:“看来这对白雕是给人引路,教他们与这蒙古少女相会。”但见大路上尘头起处,三骑马渐渐奔近,嗤的一声响,羽箭破空,一枝箭向这边射来,那少女从箭壼里抽出一枝长箭,搭上了弓,向着天空射出。三骑马上的乘客听到箭声,大声欢叫,奔驰更快。那少女策马迎了上去,与对面一骑相距约有三丈,两人一声呼哨,同时从鞍上纵跃而起,在空中手拉着手,一齐落在地下。杨康暗暗心惊:“蒙古人骑射之术一精至此,金人焉得不败?”郭靖与黄蓉在密室中也已听到雕鸣箭飞、马匹驰骋之声,过了片刻,又听数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店来。郭靖大吃一惊:“怎么她到了此处?”原来说话的蒙古少女竟是他的未婚妻子华筝公主,另外三人则是拖雷、哲别、博尔杰。华筝公主和哥哥叽叽咕咕的又说又笑,这些蒙古话黄蓉一句不懂,郭靖的脸上却是青一块白一块,心道:“我心中有了蓉儿,决不能娶她,可是她追到此处,我又岂能负义背信,这便如何是好?”黄蓉低声道:“靖哥哥,这姑娘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你干么心神不宁。”他是个诚朴之人,这件事过去几次三番曾想对黄蓉言明,但话到口边,每次总是又缩了回去,这时听她问起,那能隐瞒,说道:“她是蒙古大汗成吉思汗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子。”黄蓉呆了一呆,泪水涌入眼眶,问道:“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郭靖道:“有时我想说,但怕你不高兴,有时我又想不起这回事。”黄蓉道:“是你的未婚妻子,怎能想不起?”郭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当她是亲妹子亲兄弟一般,可是我不愿娶她做妻子。”黄蓉喜上双靥,问道:“为什么呢?”郭靖道:“这份亲事是大汗给我定的。那时候我没有不喜欢,可是也没觉得很喜欢,我只想大汗说的话总是没错儿。现在,蓉儿啊,我怎能撇下你去另娶别人?”黄蓉道:“那你怎么办?”郭靖道:“我也不知道啊。”黄蓉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你心中永远待我好,你就是娶她,我也不在乎。”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还是不娶她的好,我不喜欢别的女人整天跟着你,说不定我发起脾气来,一剑在她心口上刺个窟窿,那你就要骂我啦。且别说这个,你听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些什么。”郭靖凑耳到小孔之上,听拖雷与华筝公主兄弟互道别来之情。原来黄蓉与郭靖沉入海中之后,那对白雕在风雨之中遍寻主人不获,海上无栖息之处,只得回转大陆,想起故居旧主,振翅北归。华筝公主见白雕回来,已感诧异,再见雕足上缚着一块帆布,布上用刀划着几个汉字。她不识汉文,拿去一问郭靖的母亲李萍,却是“有难”二字。华筝公主心中挂怀,即日南下探询。此时成吉思汗正督师伐金,与金兵在长城内外连日交兵鏖战,所以她说走就走,也无人能加拦阻。那对白雕识得主人意思,每日向南飞行数百里寻访郭靖,到晚间再行飞回,迤丽来到临安,郭靖未曾寻着,却寻到了拖雷。拖雷奉父王之命出使临安,约宋朝夹击金国。但南宋君臣苟安东南,见金兵极是畏惧,因之对拖雷十分冷淡,将他安置在宾馆之中,迁延不理。及后消息传来,蒙古出兵连捷,连金国的中都燕京也已攻下,南宋大臣立即转过脸色,对拖雷四王子长,四王子短,整日价叫不绝口,奉承个不亦乐乎。拖雷心中鄙夷,但还是与南宋订了同盟攻金之约。这日首途北返,在临安郊外见到了白雕,他还直道郭靖到来,哪知却遇上了妹子。华筝公主问道:“你见到了郭靖安答么?”拖雷正待回答,只听得门外人声喧哗,兵甲铿锵,原来是宋朝护送蒙古钦使的军马到了。杨康在店门口见宋军的旗帜上大书:“恭送蒙古钦使四王爷北返”的字样,不禁思潮起伏,感慨万状,不过数十日之前,自己也是王子钦使,今日却是孑然一身,他一生尝的是富贵滋味,要他轻易抛却,原是千难万难之事。第五十二回 天罡北斗穆念慈冷眼旁观,见他神情特异,虽不明白他所思何事,但想来总是念念不忘于荣华富贵,不禁暗自神伤。只见宋军领队的军官走进客店,恭恭敬敬的参见拖雷,应答了几句话,回身出来,喝道:“到每家人家去问问,有一位姓郭的郭靖郭官人,是在这村里么?若是不在,就问到那里去啦。”众军齐声答应,一轰而散,过不多时,只听得村中鸡飞狗走,男叫女哭,看来这些军士是在乘机掳劫了。杨康心念一动:“军士们乘机打劫,我何不乘机和那蒙古王子结交?数日之中俟便刺死了他,蒙古大汗定然当是宋人所为,那时蒙古与宋朝的盟约必败,大利金国。”心下计议已定,向穆念慈道:“妹子,你等我片刻。”大踏步走进店堂。那将官高声喝阻,伸手拦挡,被他左臂一振,仰天一跤,摔得半天爬不起身。拖雷与华筝一怔之间,他已走到堂中,从怀里取出一个铁枪的枪头,高举过顶,供在桌上,忽地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郭靖郭兄长啊,你死得好惨,我一定给你报仇,郭靖郭兄长啊。”拖雷兄妹不懂汉语,但听他口口声声呼叫郭靖的名字,大感惊疑,正好那将官爬了起身来,忙命他上去询问。杨康边哭边说,涕泪滂沱,断断续续的道:“我是郭靖的结义兄弟,郭大哥被人用这铁枪的枪头刺死了,我一定要去找那人给他报仇。”拖雷兄妹听到那通蒙古语的将官传译出来,都似焦电轰顶,做声不得。哲别、博尔杰二人和郭靖也是情谊极深,蒙古人性子直率,登时捶胸而哭。杨康又说起在宝应杀退金兵相救之事,拖雷等更无怀疑,细询郭靖惨死情状。杨康信口胡说,却叙述得真切异常。郭靖在隔室听得明明白白,心中一片惘然。华筝听到后来,拔出腰刀,就要横刀自刎,刀至颈边,转念一想,挥刀,登的一声砍在桌上,叫道:“不给郭靖安答报仇,誓不为人。”杨康见狡计告成了一半,心中暗暗喜欢,低下头来,兀自假哭,一瞥眼见到欧阳公子从黄蓉手里夺来的竹杖横在地下,晶莹碧绿,迥非常物,心知有异,过去拾在手中。黄蓉不住叫苦,却是无计可施。众军送上酒饭,拖雷等那里吃得下去,但请杨康立时带领去找杀郭靖的仇人。杨康点头答允,拿了竹杖,走向门口,众人随后跟出。郭靖低声道:“他领他们去找谁啊?”黄蓉摇头道:“我也想不出。用刀刺你的,难道不是他自己么?这人诡计多端,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忽听得门外一人高吟道:“纵横自在无拘束,心不贪荣身不辱!……咦,穆姑娘,怎么你在这里?”说话的正是长春子丘处机,穆念慈还未答话,杨康已从店中出来,见是师父,心中怦怦乱跳,此时狭路相逢,无处可避,只得跪下磕头。丘处机身旁还站着数人,却是丹阳子马钰、玉阳子王处一、清净散人孙不二,以及丘处机的弟子尹志平。上一日尹志平被黄药师打落半口牙齿,忙去禀告师父。此时丘处机正在临安,一听之下又惊又怒,立时就要去会黄药师。马钰涵养极好,力主持重。丘处机道:“那黄老邪昔年与先师齐名,咱们七兄弟中只王师弟在华山绝顶见过他一面。小弟对他是久仰的了,早想见见,又不是去和他厮打,大师哥何必拦阻?”马钰笑道:“素闻黄药师性子古怪,你又是霹雳火爆的脾气,见了面多半没有好事。他饶了志平性命,总算是手下留情啦。”丘处机一定要去,马钰拗不过他,于是约齐了七子次日同赴牛家村。七子聚会,自然是声势雄大,但他们深知黄药师十分了得,是友是敌又不分明,丝毫不敢轻忽,由马钰、丘处机、王处一、孙不二、尹志平五人先行进村。谭处端、刘处玄、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应。那知黄药师没有见到,却见到了穆念慈和杨康。丘处机见杨康磕头,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尹志平道:“师父,那桃花岛主就在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他本来叫黄药师为黄老邪,被马钰呵责过几句,只得改口。丘处机向内朗声道:“全真门下弟子马钰等拜见桃花岛黄岛主。”杨康道:“里面没有人。”丘处机顿足道:“可惜,可惜!”转头向杨康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杨康见了师父师叔,早已吓得心神不定,一时说不出话来。华筝已向马钰凝望了半晌,这时奔上前来,叫道:“啊,你是那位给我捉白雕儿的三髻道长,你瞧,那对小雕儿这么大啦。”口中一声呼哨,白雕双双而下,分停在她左右两肩,马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也来南方玩儿?”华筝哭道:“道长,郭靖安答给人害死啦,你给他报仇。”马钰吓了一跳,用汉语转述给师弟们听。丘处机和王处一都是一惊,忙问端的。华筝指着杨康道:“他亲眼所见,你们问他便是。”杨康见华筝与大师伯相识,怕他们说话一多,引起疑窦,向拖雷、华筝道:“你们在前面稍待片刻,我跟这几位道长说几句话,马上赶来。”拖雷听了军官的传译,点了点头,与众人离村北去。丘处机厉声道:“郭靖是谁害死的,快说!”杨康寻思:“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嫁祸于谁好呢?”心下一时计议未定,忽然想起:“我且说个厉害人物,让师父去寻他,自行送了性命,那就永无后患。”于是恨恨的道:“那就是桃花岛黄岛主。”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哈哈大笑,跟着是如破钹相击般的铿铿数响,其后又是一人轻轻低呼,声音虽低,不知怎样,却听得清清楚楚。那三种声音在村外兜了个圈子,倏忽又各远去。丘处机又惊又喜,叫道:“那笑声是周师叔所发,他竟还在人间!”只听得村东三声齐啸,虽有高低不同,却配得甚是和谐,也是渐啸渐远。孙不二道:“三位师哥追下去啦,眼下就有个水落石出。”王处一道:“听那破钹般的叫声和那低呼,似乎是在追逐周师叔。”马钰心中隐然有忧,道:“这二人功夫不在周师叔之下,不知是何方高人?周师叔以一敌二,只怕……”说着缓缓摇头。全真四子侧耳听了半晌,声息全无,知道这些人早已奔出数里之外,再也追赶不上。孙不二道:“有谭师哥等三位赶去相助,周师叔不怕落单。”丘处机道:“只怕他们追不上。周师叔若知咱们在此,跑进村来那就好啦。”黄蓉听他们胡乱猜测,心中暗自好笑:“我爹爹和老毒物只是和老顽童比赛脚力,又不是打架。若真打架,你们几个道士想去相帮,又岂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对手?”马钰一摆手,众人都进店堂坐定。丘处机道:“喂,现下你是叫完颜康呢,还是叫杨康哪?”杨康见到师父一双眼珠精光闪射,盯住了自己,心知只要一个应对不善,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若不是师父和马师伯、王师叔的指点,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里,认贼作父。现下弟子自然姓杨啦。昨晚弟子刚与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丘处机听他如此说,心中甚喜,点了点头,脸色大为和缓。王处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后不肯应承亲事,此时见二人同在一起,也消了先前的恼怒之心。丘处机一转头,见到地下的一柄短戟,认得是郭啸天的旧物,拾在手中,往覆抚挲,大是伤怀,黯然说道:“十九年前,我在此处与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忽忽十余年,故物仍在,故人却已归于黄土。”郭靖在隔室听他怀念自己父亲,心想:“丘道长尚得与我父论交,我却是连父亲之面也不得一见。”丘处机又问黄药师如何杀死郭靖,杨康仍然胡诌一番。马丘王三位道人都与郭靖有旧,均各叹息不止。谈论了一会,杨康急着要会见拖雷、华筝,颇有点心神不宁。王处一望望他,又望望穆念慈,道:“你俩已成了亲么?”杨康道:“还没有。”王处一道:“还是早日成了亲吧。丘师哥,你今日替他们作主,办了这事如何?”黄蓉与郭靖对望了一眼,心想:“岂难道今日又要旁观一场洞房花烛?”只听杨康喜道:“全凭师尊作主。”穆念慈却朗声道:“须得先依我一件事,否则宁死不从。”穆念慈自幼跟随义父在江湖奔走,性子爽快,自与程瑶迦大不相同。丘处机听了,微微一笑,道:“好,是什么事,姑娘你说。”穆念慈道:“我义父是完颜烈那奸贼害死的,他须得报了杀父之仇,我方能与他成亲。”丘处机击掌叫道:“照啊,穆姑娘的话真是说到了老道心坎中去。康儿,你说是不是?”杨康大感踌躇,正自思索如何回答,忽听门外一个嘶哑的嗓子粗声唱着“莲花落”的调子,又有一个尖细的嗓子夹着叫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赐乞儿一文钱。”穆念慈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两个乞丐,一个又高又胖,一个又矮又瘦,那高大的总有矮小的四个人那么大。这两人身材特异,虽然事隔多年,穆念慈仍然记得是自己十三岁那年给他们包扎过伤口的两个乞丐,洪七公喜她心好,因此传过她三天武功。她要待上前招呼,但这两丐进门之后,目光不离杨康手中的竹杖,互相望了一眼,走到杨康跟前,双手交胸,躬身行礼。马钰等一见这两个乞丐进来,瞧他们步履身法,就知武功高强,又见他们每人背上都背负了八只麻袋,更知这二人在丐帮中班辈甚高,但他们对杨康如此恭敬,却是大为不解。那瘦丐道:“有一位兄弟在临安城内见到帮主的法杖,咱们四下探访,幸喜在此得见,却不知帮主现下在何处乞讨?”杨康虽然拿杖在手,但对竹杖来历却全然不晓,听了瘦丐的话,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随口“嗯”了几声。丐帮中规矩,见了绿竹杖如见帮主本人。二丐见杨康对他们不加理睬,更是恭敬。那胖丐道:“岳州之会,时日已甚紧迫,东路简长老已于七日前动身西去。”杨康越来越是糊涂,又“哼”了一声。那瘦丐道:“弟子为了寻访帮主的法杖,耽拦了时日,现下立即就要赶路。尊驾如也今日上道,就由弟子们沿途陪伴服侍好了。”杨康心中暗暗称奇,他本想尽早离开师父,乘此机会,向马钰等五人拜倒,说道:“弟子身有要事,不能随侍师尊,伏乞恕罪。”马钰等皆以为他与丐帮必有重大关连,素知丐帮声势雄大,是天下第一个大帮会,帮主洪七公又是与先师王真人齐名的高人,自是不便拦阻,与胖瘦二丐以江湖上仪节相见。二丐对全真七子本就仰慕,知他们是杨康师执,更是谦抑,口口声声自称晚辈。穆念慈一提往事,二丐立即认出,神态更是大为亲热,因她与丐帮本有渊源,邀她同赴岳州之会。穆念慈一来好奇心起,二来也确愿与杨康同行,当下点头答允,四人与马钰等行礼道别,出门而去。当晚马钰等就在店堂中宿歇,等候谭处端等三人回来,直到次日午夜,方听得村外一声长啸。孙不二道:“郝师哥回来啦!”全真四子原本都盘膝坐在店堂之中练气用功,听到广宁子郝大通的啸声,马钰也低啸一声。门口人影一闪,郝大通飘然进来。黄蓉未曾见过此人,凑眼往小孔中张望。这日正是七初五,一弯新月,恰在窗间窥人,月光下见这道人肥胖高大,状貌似是个官宦,道袍的双袖都去了半截,至肘而止,与马钰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原来郝大通出家前是山东宁海州的首富,精研易理,后来在烟霞洞拜王重阳为师。当时王重阳脱下身上衣服,撕下两袖,赐给他穿,说道:“勿患无袖,汝当自成。”“袖”与“授”音同,意思是说,师父授他的心法虽然不多,但他自行钻研,也能成道。他记念师父,自后所穿道袍都无袖子。丘处机最是性急,问道:“周师叔怎样啦?他是跟人闹着玩呢?还是当真动手?”郝大通摇头道:“说来惭愧,小弟功夫浅薄,只追出七八里就不见了周师叔他们的影踪。谭师哥与刘师哥在小弟前头。”马钰点头道:“郝师弟辛苦啦,坐下歇歇。”郝大通盘膝坐下,运气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转,又道:“小弟回来时在周王庙遇到了六个人,瞧模样正是丘师哥所说的江南六怪。小弟上去一交谈,果真不错。”丘处机喜道:“啊,那好极啦,现下六怪在那里?”郝大通道:“他们刚从桃花岛回来。”丘处机吃了一惊,道:“六怪好大胆子,竟上桃花岛去啦,难怪咱们找不着他们。”郝大通道:“六怪中为首的柯镇恶柯大侠言道,他们曾与黄药师有约,是以赴桃花岛践约,那知黄药师却不在岛上。他们听小弟言道丘师兄等在此,说一二日后当即过来拜访。”郭靖听说六位师父无恙,心中喜慰不胜,到这时他练功已五日五夜,身上伤势已好了一大半。第六日午后申牌时分,村东啸声响起。丘处机道:“刘师弟陪了一位高手同来,那是谁啊?”五个道人一齐站起,尹志平跟在后面,迎出门去。只见刘处玄陪着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走到店前,那老头身披黄葛短衫,毫不把众人放在眼里。只听刘处玄道:“这位是铁掌水上漂裘老前辈,咱们今日有幸拜见,真是缘法。”黄蓉听了,险险笑出声来,用手肘在郭靖身上轻轻一撞。郭靖也觉好笑。两人都想:“且看这欺世盗名的老家伙又如何蒙骗这些全真道人。”只听马钰、丘处机等言辞中对裘千仞都十分恭谨,裘千仞却信口胡吹,说到后来,丘处机问起是否曾见到师叔周伯通。裘千仞道:“老顽童么?他早给黄药师杀了。”众人大吃一惊。刘处玄道:“不会罢?晚辈前日还见到周师叔,只是他奔跑十分迅速,没追赶得上。”裘千仞一呆,笑而不答,心中盘算如何圆谎。丘处机抢着问道:“刘师弟,你可瞧见追赶师叔的那二人是何等样人?”刘处玄道:“一个穿白袍,另一个穿青布长袍。他们奔得好快,我只隐约瞧见那穿青袍的面容十分古怪,象是一具僵尸。”裘千仞在归云庄上见过黄药师,立即接口道:“是啊,杀死老顽童的,就是这个穿青布长袍的黄药师了。别人那有这等本事?我要上前劝阻,可惜已迟了一步。”铁掌水上漂裘千仞名头极大,全真六子那想到他是信口开河,一剎时人人悲愤异常。刘处玄道:“谭师哥脚程比我快,或许他能得见师叔被害的情景。”孙不二道:“莫要谭师哥也遭了老贼……”她说到这里,容色凄惨,住口不语了。丘处机拔剑而起,叫道:“咱们快去救人报仇!”裘千仞怕他们赶去遇上周伯通,忙道:“黄药师知道你们聚在此处,眼下就会找来。这黄老邪奸恶之极,今日老夫实是容他不得,我这就找他去,你们在这里候我好音便是。”众人一来尊他是前辈,不便违拗他的言语,二来也怕在路上与黄药师错过,不如在这里以逸待劳,等候敌人,当下一齐躬身道谢,送出门去。裘千仞跨出门槛,回身左手一挥,道:“不必远送。那黄老邪功夫虽然厉害,我却有制他之术。你们瞧!”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利剑,剑头对准自己小腹,“嘿”的一声,直刺进去。众人齐声惊呼,只见三尺来长的刃锋,已有大半没入腹中。裘千仞笑道:“天下任何利器,都伤我不得,各位不须惊慌。我此去若与他错过了,黄老邪找到此间,各位不必与他动手,以免损折,等我回来制他。”丘处机道:“师叔之仇,做弟子的不能不报。”裘千仞叹了口气,道:“那也好,这是劫数使然。你们要报此仇,有一件事须得牢牢记住。”马钰道:“请裘老前辈指点。”裘千仞脸色郑重,道:“一见黄老邪,你们立即合力杀上,不可与他交谈片言只字,否则此仇永远难报,要紧要紧!”说罢转身而去,那柄利剑仍然留在腹中。众人相顾骇然,马钰等六人个个见多识广,但利剑入腹居然行若无事,实是闻所未闻,心想此人的功夫实已练到了深不可测之境。那里知道这又是裘千仞的一个骗人伎俩:他那柄剑共分三截,剑尖上微一受力,第一二截立即依次缩进第三截之内,剑尖嵌入腰带夹缝,旁人远远瞧来,都道刃锋的大半刺入身体。他受完颜洪烈之聘,煽动江南豪杰相互火并,以利金人南下,是以一遇机会,立即传播谣言。这一日中全真六子坐立不宁,茶饭无心,直守到初七午夜,只听村北隐隐有人呼啸,一前一后,倏忽间到了店外。马钰等六人原本盘膝坐在稻草之上养气修性,尹志平功力较低,已自睡了,听了啸声,一齐跃起。马钰道:“敌人追逐谭师弟而来。各位师弟,小心在意了。”这一晚是郭靖练功疗伤的最后一夜,这七日七夜之中,他不但将内伤逐步解去,使外伤创口愈合,而且与黄蓉两人的内功,也均大大进了一层。这最后几个时辰,正是他功行圆满的重大关键,黄蓉听到马钰的话,心中大为担忧:“来的若是爹爹,全真七子势必与他动手,我又不能出来言明真相,只怕七子都要在伤在爹爹手里?七子死活原不关我事,只是靖哥哥与马道长等大有渊源,他若挺身而出,不但全功尽弃,性命也自难保。”忙在郭靖耳边悄声道:“靖哥哥,你务必答应我,不论有何重大事端,千万不可出去。”郭靖刚点了点头,啸声已来到门外。丘处机叫道:“谭师哥,布天罡北斗!”郭靖听到“天罡北斗”四字,心中一凛,暗想:“九阴真经中数次提到‘天罡北斗大法’,说是修习上乘功夫的根基法门,经中并未载明这天罡北斗是何等样事,这倒要见识见识。”忙凑眼到小孔上去张望。他眼睛刚凑上小孔,只听得砰的一声,大门震开,一个道人飞身抢入。但见他道袍扬起,左脚已经跨进门槛,忽尔一个踉跄,又倒退出门,原来敌人已赶到身后,动手袭击,丘处机与王处一身形一晃,同时站在门口,袍袖扬处,双掌齐出。蓬的一响,与门外敌人掌力一接,丘王二人退了两步,敌人也倒退两步,谭处端乘这空隙窜进门来。月光下只见他头发散乱,脸上粗粗的两道血痕,右手的长剑只剩下了半截,不知被敌人用什么兵刃折断了。谭处端一进门,一言不发,立即盘膝坐下,马钰六等六人也均坐定。只听得门外黑暗中一个女人声音阴森森的叫道:“谭老道,老娘若不是瞧在你师兄马钰的份上,在道上早送了你的性命。你把老娘引到这里来干么?刚才出掌救人的是谁,说给黑风双煞的铁尸听听。”静夜之中,听着梅超风这枭鸣般的声音,虽当盛暑,众人背上也不禁微微感到一阵寒意。她说话一停,突然静寂无声,门外虫声唧唧,清晰可闻,过了片刻,只听得格格一阵响,郭靖知道发自梅超风的全身关节,看来她立时就要冲进来动手。又过片刻,却听一人缓吟道:“一住行窝几十年。”郭靖听得出是马钰的声音,语调甚是平和冲谦。谭处端接着吟道:“蓬头长日走如颠。”声音却甚粗豪。郭靖细看这位全真七子的二师兄,见他脸上筋肉虬结,浓眉大眼,身形十分魁梧。原来谭处端未出家时是山东的铁匠,性情直率,归全真教后道号长真子。第三个道人身形瘦小,面目宛似一只猿猴,却是长生子刘处玄,只听他吟道:“海棠亭下重阳子。”他身材虽小,声音却极洪亮。长春子丘处机接口道:“莲叶舟中太乙仙。”玉阳子王处一吟道:“无物可离虚壳外。”广宁子郝大通吟道:“有人能悟未生前。”清静散人孙不二吟道:“出门一笑无拘碍。”马钰收句道:“云在西湖月在天!”梅超风听这七人吟诗之声,个个中气充沛,内力深厚,暗暗心惊:“难道全真七子又聚会于此?不,除了马钰,余人声音截然不对。”她在蒙古大漠的悬崖绝顶,曾听马钰与江南六怪冒充全真七子。她眼睛虽瞎,耳音却极灵敏,记心又好,声音一入耳中,久久不忘。她此时尚不知当日是马钰故布疑阵骗她,只觉今日这七人的话声,除马钰之外,余人与她在悬崖上所听到的都不相同,当下朗声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那日马钰对她颇留情面,梅超风虽然为人狠毒,却也知道好歹。谭处端追赶周伯通不及,归途中见到梅超风以活人练功,他侠义心肠,上前除害,哪知一交手却不是她的敌手。幸好梅超风认出他是全真派的道人,顾念马钰之情,只将他打伤,却未下杀招,一路追赶至此。马钰道:“托福托福!桃花岛与全真派无怨无仇,尊师就快到了吧?”梅超风一怔道:“你们找我师父作甚?”丘处机性烈如火,叫道:“好妖妇,快叫你师父来,见识见识全真七子的手段。”梅超风大怒,叫道:“你是谁?”丘处机道:“丘处机!听见过么?”梅超风一声怪叫,身形纵起,认准了丘处机发声之处,左掌护身,右抓迎头扑下。郭靖知道梅超风的本领,这一扑下来委实难当,丘处机本领虽高,却也不能硬接硬架,哪知他仍是盘膝坐在地下,既不抵挡,又不闪避。郭靖暗叫:“不妙!丘道长怎能恁地托大?”眼见梅超风这一抓要抓到丘处机顶心,突然间左右两股掌风并力扑到,原来刘处玄与王处一同时发掌。梅超风右抓继续发劲,左掌横挥,要挡住刘王二人掌力,岂知这二人掌力一合流,一阴一阳,相辅相成,力道竟是大得出奇,远非两人掌力相加之可比。梅超风在空中受这大力一激,登时向上弹起,右手急忙变抓为掌,一挥之下,身子向后翻出,落在门槛之上,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深,决非全真七子之辈。”叫道:“是洪七公、段皇爷在此么?”丘处机笑道:“咱们只是全真七子,有什么洪七公、段皇爷?”梅超风大惑不解:“谭老道非我之敌,怎么他师兄弟中有这等高手?难道同门兄弟,高低强弱竟悬殊至斯?”她被刘处玄、王处一二人掌力震荡弹出,固然是惊疑不已,郭靖在隔室旁观,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想刘王二人功力再高,最多也是与梅超风在伯仲之间。虽然二人合力,也决不能轻轻一挥,就将她弹了出去。这等功夫,只有出诸周伯通、洪七公、黄药师、欧阳锋等人,方始不奇,全真七子哪有如此本领?梅超风性子强悍之极,除了师父之外,不知世上有何可畏之人,越是受挫,越要蛮干,当下微一沉吟,探手腰间,解下毒龙银鞭,叫道:“马道长,今日要得罪了。”马钰道:“好说!”梅超风道:“我要用兵刃啦,你们也亮刀剑吧!”王处一道:“咱们是七个,你只一个人,又加眼睛不能见物,全真七子再不肖,也不能跟你动兵器。咱们坐着不动,你进招吧!”梅超风冷冷的道:“你们坐着不动,想抵挡我的银鞭?”丘处机骂道:“好妖妇,今夜是你的毙命之期。还多说什么?”梅超风哼了一声,手一挥,那生满倒钩的长鞭如一条大蟒般缓缓游了过来,鞭头直指孙不二。黄蓉听隔室双方斗口,心想梅超风的毒龙鞭何等厉害,全真七子竟敢坐着不动,空手抵挡,这倒要瞧瞧他们用的是怎等样手段,拉了郭靖一把,叫他将小孔让她瞧。她一见全真七子在店堂中所坐的方位,心中一愣:“这是北斗星座之形啊!嗯,不错,丘道长适才正是说要布天罡北斗。”黄药师精通天文历算之学,黄蓉幼时,夏夜乘凉,就常由父亲抱在膝上,指讲天上星宿,此时一看,只见七位道人正布成北斗七星之形。那七人马钰位当天枢,谭处端位当天璇,刘处玄位当天玑,丘处机位当天权,四人组成斗魁;王处一位当玉衡,郝大通位当开阳,孙不二位当摇光,三人组成斗柄。天上七星中以天权光度最暗,却是居魁柄相接之处,最为冲要,因此由七子中武功最强的丘处机承当,斗柄中以玉衡为主,由武功次强的王处一承当。黄蓉目光锐敏,心思机伶,郭靖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她一瞥之下,即已发觉七子都是左掌接右掌的连成一起,就如她相助郭靖疗伤一般。只见梅超风的毒龙鞭打向孙不二胸口,去势虽慢,可是极为狠辣,那道姑却仍是巍然不动。黄蓉顺着鞭梢望去,只见她道袍上绘着一个骷髅,心中暗暗称奇:“全真教号称是玄门正宗,怎么她的服饰倒与梅师姊是一路?”原来当年王重阳点化孙不二之时,曾绘了一幅骷髅之图赐她。孙不二纪念先师,将这图形绣在道袍之上。银鞭去得虽慢,却带着一般风声,眼见鞭梢再进数寸就要触到她道袍上骷髅的牙齿,忽然那银鞭就如一条蟒蛇头上被人砍了一刀,猛地回窜,箭也似的笔直向梅超风反射过去。毒龙鞭这一回窜,去势奇快,梅超风只感手上微微一震,立觉风声扑面,忙一低头,那银鞭已擦发而过,心中叫声:“好险!”回鞭横扫。这一招,鞭身盘打马钰和丘处机,那二人仍是端坐不动,谭处端和王处一却出掌将银鞭挡了开去。数招一过,黄蓉看得清楚,全真七子迎敌时只出一掌,另一掌却搭在身旁之人肩上。她微一思索,已知其中奥妙:“原来这与我帮靖哥哥疗伤的道理一样。他们七人之力合而为一,梅师姊哪能抵挡?”天罡北斗是全真教中最上乘的玄门功夫,乃王重阳当年毕生心血之所聚。迎面正对敌人劲力之人不避不架,却由身旁道侣侧击反攻,犹如一人身兼数人武功,确是威不可当。再拆数招,梅超风心中愈来愈是惊慌,觉到敌人不再将鞭激回或是荡开,反而因势带引,将毒龙鞭牵入敌阵之中,这鞭虽仍可舞动,但挥出去的圈子渐缩渐小。又过片刻,这条数丈长的银鞭已有半条被敌阵裹住,再也缩不回来。若于此时弃鞭反跃,尚可脱身,但她在这条鞭子上用了无数苦功,被人端坐地下用空手夺去,岂肯甘心?她犹豫不决虽只一瞬之间,但机遇稍纵即逝,那天罡北斗之阵一发动,非由当“天权”之位的人收阵,则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待得梅超风知道再拼下去必无幸理,一咬牙放脱鞭柄,岂知已经不及。刘处玄掌力一带,啪的一声巨响,一条长鞭飞出打在墙上,只震得屋顶摇动,瓦片相击作声,屋顶上灰尘簌簌而下。梅超风足下一晃,竟被这一带之力引得站立不定,向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虽只跨了两尺,却是双方成败的关键。她若早了片刻弃鞭,就可不向前跨这一步而向后踏出,立即转身出门,七子未必会追,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现下向前一步,心中早知不妙,左右双抓齐挥,刚好与孙不二、王处一二人的掌力相遇,略一支撑,马钰与郝大通的掌力又从后拍到。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险更大,但形格势禁,只得左足踏上半步,大喝一声,右足飞起,一时之间先后分踢马钰与郝大通腕上的“大关穴”和“会宗穴”。丘处机、刘处玄喝一声彩:“好功夫!”,也是一先一后的出掌解救。梅超风右足未落,左足又起,虽闪开了丘刘二人掌力,但右足落下时又踏上了一步。这一来已深陷天罡北斗阵中,除非将七子之中打倒一人,否则决然无法脱出。黄蓉看得暗暗心惊,月光下只见梅超风长发飞舞,纵跃来去,掌打足踢,一举手一投足均夹隐隐风声,犹如生龙活虎相似,全真七子却是以静制动,盘膝而坐,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腰则首尾皆应,牢牢的将梅超风困住。梅超风连使“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要想冲出重围,但数次都被七子掌力逼了回去,只急得她哇哇怪叫。此时七子要伤她性命,原只一举手之劳,但却始终不下杀手。黄蓉看了一阵,立即醒悟:“啊,是了,他们要借梅师姊练功摆阵。像她这样武功高强的对手,那能轻易遇上,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尽而死,方肯罢休。”黄蓉这番猜测,却只对了一半,借她练功确是不错,但道家不轻易杀生,倒无伤她性命之意。黄蓉对梅超风虽无好感,然见七子对她如此困辱,心中却甚不忿,看了一会不愿再看,把小孔让给郭靖。只听得隔室掌风一时紧一时缓,兀自酣战。郭靖初看时甚感迷惘,见七子参差不齐的坐在地下与梅超风相斗,大是不解。黄蓉在他耳边道:“他们是按着北斗星座的方位坐的,瞧出来了么?”这一言提醒了郭靖,下半部“九阴真经”中许多言语,一句句在心中流过,原本不知其意的辞句,这时看了七子出掌布阵之法,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郭靖越看越喜,情不自禁的一跃而起。黄蓉大惊,急忙一把拖住。郭靖一凛,随即轻轻坐下,又凑眼在小孔之上,此时他对天罡北斗运用之法已了然于胸,七子每一招每一式,都已能先行料到。要知“九阴真经”乃天下武术之总纲,王重阳创这阵法时未曾见到真经,但阵中的生克变化,却脱不了真经的包罗。当日郭靖在桃花岛上旁观洪七公与欧阳锋相斗是一大进益,此时见七子行功布阵,又是一大进益。眼见梅超风支撑为难,七子渐渐减弱掌力,忽然门口一人说道:“药兄,你先出手呢,还是让兄弟先试试。”郭靖一惊,这正是欧阳锋的声音,却不知他何时进来。七子闻声也齐感惊讶,对门一望,只见门边一青一白,两人并肩而立,全真七子知道来了强敌,一声呼啸,停手罢斗,站了起来。黄药师道:“好哇,七个杂毛合力对付我的徒儿啦。锋兄,我教训教训他们,你说是不是欺侮小辈?”欧阳锋笑道:“他们不敬你在先,你不显点功夫,谅这些小辈也不知道桃花岛主的手段。”王处一当年曾在华山绝顶见过东邪西毒二人,见他们同时现身,正要向前见礼,黄药师身形一晃,反手就是一掌。王处一欲待格挡,那里来得及,只听啪的一声,脸颊上已吃了一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丘处机大惊,叫道:“快回原位!”但听得拍拍拍拍四声响喨,谭、刘、郝、孙四人脸上都吃了一掌。丘处机见眼前青光一闪,迎面已一掌劈来,那掌影好不飘忽,不知向何处挡架才是,情急中袍袖一振,向黄药师胸口横挥出去。第五十三回 恶斗东邪丘处机武功为七子之首,这一拂实是非同小可。黄药师过于轻敌,竟被他一拂而中,胸口一疼,急忙运气护住,左手翻上,已抓住他的袍袖,右手直取丘处机的双目。丘处机用力一挣,袍袖断裂,同时马钰与王处一双掌齐到。黄药师身形灵动之极,对丘处机一击不中,早已闪到郝大通身后,一招腿,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此时郭靖已将小孔让给黄蓉,她见爹爹大展神威,心中喜乐之极,若不是顾念郭靖之伤尚差一两个时辰,早就鼓掌叫好。欧阳锋在一旁哈哈大笑,叫道:“王重阳收的好一批脓包徒弟!”丘处机学艺以来,从未遭遇如此大败,连叫:“齐占原位。”但黄药师东一闪,西一晃,片刻之间连下七八招杀手,各人抵挡不遑,那里还布成阵势,只听得格格两声,马钰与谭处端腰里长剑已被他拔去折断,抛在地下。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出,连绵而上。这全真剑法变化精微,双剑连势,威力极盛,黄药师倒也不敢轻忽,凝神接了数招。马钰乘这空隙,站定“天枢”之位挥掌发招。接着谭处端诸人也各占定方位。这天罡北斗之阵一布成,情势立变,“天权”“玉衡”正面御敌,两旁“天玑”“开阳”发掌侧击,后面“摇光”与“天璇”也转了上来。黄药师呼呼呼呼四招,荡开四人掌力,笑道:“锋兄,王重阳居然还留下了这一手!”他话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手上与各人掌力一接,已知形势大不相同,这七人每一招发来,都具极大劲力,远非适才七人各自为战时之可比,当下展开“落英掌法”,在这天罡北斗阵中滴溜溜的乱转,只见他身形飘忽,掌影翻飞。黄蓉心道:“爹爹教我这落英掌法,我只道五虚一实,七虚一实,岂知临阵之际,这五虚七虚也均可变实招。”这一番酣斗,比之七子合战梅超风又自不同,不但黄蓉看得喘不过气来,连欧阳锋如此武功,也自心惊。忽听“啊”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原来尹志平被黄药师转得头昏目眩,竟然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不知有多少个黄药师在奔驰来去,眼前一黑,一跤摔在地下,竟自晕了过去。全真七子牢牢站定方位,奋力抵挡,知道只要有一人微一疏神,七子今日无一能保性命,全真派就此覆灭。黄药师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此时欲胜不得,欲罢不能,双方都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只得各出全力周旋。黄药师在一个时辰之中,连变十三种奇门武功,却始终只能与七子战个平手,直斗到晨鸡齐唱,阳光入屋,这八人兀自未分胜负。此时郭靖七昼夜功行已满,隔室虽然打得天翻地覆,他却心静神闲,双目内视,将体内热火运至尾闾,然后从尾闾升至臀关,从夹脊、双关升至天柱、玉枕,最后升到顶心的泥丸宫,稍停片刻,舌抵上颚,热火从正面下降,自神庭下降鹊桥、重楼,再落至降宫、黄庭、气穴,缓缓降至丹田。黄蓉见他脸上红润,神色如龙行虎奔,心中甚喜,再凑眼到小孔中一瞧,不觉吃了一惊。只见黄药师缓步而行,脚下踏着八卦方位,一掌掌的慢慢发出。黄蓉知道这是她爹爹轻易决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到了此时已是胜负即判、生死立决的关头。全真七子也是全力施为,互相吆喝招呼,七人头上均冒出腾腾热气,身上道袍尽被大汗浸透,适非战梅超风时那么安闲。欧阳锋袖手旁观,眼见七子的天罡北斗阵极为了得,只盼黄药师耗动真气,身受重伤,那么二次华山论剑时就少了一个强敌,那知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七子虽然不致落败,但要取胜却也着实不易。欧阳锋心思毒辣,沉思半晌,恶计已生,但见双方招数越来越慢,情势越是险恶,不到一盏茶时分,这场恶战就要终结,只见黄药师向孙不二、谭处端齐发两掌,孙谭二人举手招架,刘处玄、马钰发招相助,他长啸一声,叫道:“药兄,我来助你。”蹲下身子,猛地向谭处端身后双掌推出。长真子谭处端正在全力与黄药师拼斗,突觉身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来,不但同门不及相救,他自己也无法闪避,砰的一声,俯身跌倒。黄药师怒喝:“谁要你来相助?”见丘处机、王处一双剑齐到,拂袖挡开,右掌却与马钰、郝大通二人掌力相抵。欧阳锋笑道:“那我就助他们!”双掌倏向黄药师背后推出。他下手攻击谭处端只用了三成力,现下这一推却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乘着黄药师力敌四子,分手不暇之际,一举就要将他毙于掌下。他算定先将七子打死一人,再行算计黄药师,那么天罡北斗阵已破,七子纵使翻脸寻仇,他也毫不畏惧。这一下毒招变起俄顷,黄药师功夫再高,也不能前挡四子,后敌西毒,只得气凝后背,拼着身后重伤,硬接他蛤蟆功的这一击。欧阳锋这一推劲力极大,去势却慢,眼见狡计得逞,心中正自暗喜。忽然黑影一晃,一人从旁飞起,扑在黄药师的背上,代接了这一招。黄药师与马钰等同时收招,一齐跃开,但见舍命护师的原是梅超风。黄药师回过头来,冷笑道:“老毒物果然是名不虚传!”欧阳锋这一击误中了旁人,心中连叫:“可惜!”知道若是黄药师与全真六道联手,自己性命难保,哈哈一声长笑,飞步出门。马钰俯身抱起谭处端,触手一惊,但见他上身歪歪斜斜,脑袋旁垂,原来欧阳锋这一招将他后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马钰见师弟性命不保,不由得泪似雨下。丘处机性如烈火,仗剑追出,远远只听欧阳锋叫道:“黄老邪,我助你破了王重阳的阵法,又替你除去桃花岛的叛师孽徒,余下的六个杂毛你一个人已对付得了,咱们再见啦!”黄药师哼了一声,他知欧阳锋临去之际,再施一着毒招,出言挑拨,把杀死谭处端的罪孽全放在他的身上,好教全真派对他怀怨寻仇。他生性豁达,明知欧阳锋这个毒计,却也不愿向全真诸子解释,慢慢扶起梅超风,只见喷得满地鲜血,眼见是不活的了。丘处机追出数十丈,欧阳锋已奔得不知去向。马钰怕他单身追去又再被害,大叫:“丘师弟回来。”丘处机眼中如欲喷火,大踏步回来,戟指黄药师骂道:“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你这邪魔恶鬼,先害死我们周师叔,又害死我们谭师哥,所为何来?”黄药师一怔道:“周伯通,是我害死他了?”丘处机道:“你还不认么?”黄药师与周伯通、欧阳锋三人比赛脚力,奔驰数百里,兀自难分上下,原本是要分出胜负方始罢手,岂知奔跑中间,周伯通忽地想起将洪七公一人搁在深宫之中,他武功已失,若是被人发觉,立时有性命之忧,忙道:“老顽童有事,不比啦不比啦!”他说不比就不比,黄药师和欧阳锋也真奈何他不得,只好由他。黄药师本待向他打探爱女消息,也是始终不得其便。谭处端等在后追赶,虽然不久就见不到三人的影子。但黄药师等却看得他们清清楚楚,老顽童既然有事,东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来瞧个究竟。这时丘处机暴跳如雷,孙不二扶着谭处端的身子大哭,都要和黄药师拼个死活。黄药师心知他们必有误会,只是冷笑不语。谭处端忽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要去了。”丘处机等忙围绕在他身旁,盘膝坐下,只听谭处端吟道:“手握灵珠常备笔,心开天籁不吹箫。”吟罢闭目而逝。全真六子低首祝告,祝毕,马钰抱起谭处端的尸体,丘处机、尹志平等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出门去了。黄药师心想不明不白的与全真七子大战一场,更是不明不白的结下深仇,真是好没来由,眼见梅超风呼吸渐微,想起数十年来恩怨,心中甚是伤感。他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一悲伤就放声大哭。梅超风嘴角边微微一笑,运出最后功力,喀的一响,用右手将左腕折断了,右手接着在石础上一击,只击得石屑纷飞,手骨折断。黄药师一怔,梅超风道:“恩师,您在归云上叫弟子做三件事,头两件弟子是来不及做了。”黄药师记起曾叫她找回九阴真经、寻访曲灵风和另外两名弟子的下落,最后一件事是叫她交还偷学的九阴真经上的武功。她断碗碎手,那就是在临死之际自弃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功夫。黄药师哈哈笑道:“好!好!那余下的两件事也算不了什么,我再收你为桃花岛的弟子吧。”梅超风背叛师门,是她终身大恨,临死竟然能得恩师原宥,不禁大喜,勉力爬起身来,重行拜师之礼,拜了几拜,爬在地下磕头,磕到第三个头,身子僵硬,再也不动了。黄蓉在隔室看这些惊心动魄之事连续出现,只盼父亲多留片刻,郭靖丹田之气一聚,立时可出来和他相见,只见父亲俯身将梅超风尸身抱起,忽听门外一声马嘶,正是郭靖那匹小红马的声音。又听傻姑的声音道:“这里就是牛家村啊。我怎么知道有没有人姓郭?”又一个人道:“就这么几家人家,难道村里的人你认不全?”听他口音极不耐烦,说着推门进来。黄药师在门后一张,脸色忽变,原来来的正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江南六怪。他们到桃花岛赴约,绕了良久,找不到道路进入黄药师的居室,后来遇见岛上哑仆,才知他已离岛。六怪见小红马在林中乱闯,就将它牵了,来牛家村寻找郭靖。六怪一进门,飞天蝙蝠柯镇恶耳朵极灵,立即听到门后有呼吸之声,转过身来。朱聪等五人只见黄药师手中抱着梅超风的尸体,拦在门口,显是防他们逃逸,心中都是一凛。朱聪道:“黄岛主别来无恙!咱们六兄弟遵嘱赴花岛拜会,适逢岛主有事他往,今日在此邂逅相遇,幸如何之。”他酸溜溜的说了这番话,作了一个长揖。黄药师本来要杀六怪,此时一望梅超风惨白的脸,心想:“六怪是她死仇,今日虽她先死,但我仍要让她亲手杀尽六怪,教她死得瞑目。”右手抱着尸身,左手举起她皮连骨断的手腕,身形一晃,欺到韩宝驹身边,出手快极,用梅超风的手掌向他右臂打去。韩宝驹惊觉欲避。那里来得及,啪的一声,右臂立时中掌。黄药师的武功透过死人手掌发出,韩宝驹右臂虽然未断,但也已半身动弹不得。六怪见他一语不发,一上来就下杀手,而且以梅超风的尸身作为兵器,更是怪异无伦,六人齐声呼啸,各出兵刃,排成了阵势。黄药师高举梅超风身体,毫不理会六怪的兵刃,直扑过来。韩小莹首当其冲,见梅超风死后双目仍是圆睁,长发披肩,口边满是鲜血,形容可怖之极,右掌高举,向自己顶头猛拍下来,且不说动手,已是吓得手足酸软。南希仁和全金发一个挥动扁担,一个飞出秤锤,齐向梅超风臂上打去。黄药师将尸体右臂一缩,左臂甩出,正击韩小莹腰里,只疼得她直蹲下去。韩宝驹斜步侧身,金龙鞭着地卷到。黄药师左足一步踏上,落点又快又准,刚好将鞭梢踩住。韩宝驹用力一抽,那里有分毫动弹,瞬息之间,梅超风的手爪已抓到面前。韩宝驹大骇,撤鞭后仰,就地滚开,只感脸上热辣辣的甚是疼痛,伸手一摸,只见满掌鲜血,原来已被抓了五条爪印,幸亏梅超风已死,不能施展九阴白骨爪手段,否则这一下要教他立毙爪底。只交手数合,六怪立时险象环生,若不是黄药师要使梅超风在死后亲手杀人报仇,六怪早已死伤殆尽,饶是如此,在桃花岛主神出鬼没的招数之下,六人都已性命在呼吸之间。郭靖在隔室听见六位恩师气喘呼喝,奋力抵御,情势危急异常,自己丹田之气虽未稳住,但这六位师父养育之恩与父母无异,岂能不报?当下一闭气,一掌推开,砰的一声,将内外密门打得粉碎。黄蓉大惊,眼见他功行未曾圆满,尚差最后关头的数刻功夫,竟在这当口用劲发掌,只怕枉自伤了性命,忙叫:“靖哥哥,别动手?”郭靖一掌出手,只感丹田之气向上一冲,热火攻心,急忙闭目收束,将这股气重又逼入丹田之中,黄药师与六怪见橱门突然碎裂,现出郭黄二人,也是一惊非小,各自跃开。黄药师乍见爱女,惊喜交集,恍在梦中,伸手揉了揉眼睛,叫道:“蓉儿,当真是你?”黄蓉一掌仍与郭靖手掌相接,微笑点头,却不言语,黄药师一看两人神情,已知究竟,这独生爱女是他世上唯一亲人,此时死而复生,实是生平未有之喜,当下将梅超风的尸身放在凳上,走到郭靖身畔,盘膝坐下,伸出手掌和他另一只手掌抵住。郭靖体内几股热气翻翻滚滚,本已难受异常,只这片刻之间,已数次要跃起大叫大嚷,一舒郁闷,黄药师手掌一伸过来,登时使他逐渐宁定。黄药师的内功何等深厚,另一手在他周身要穴推拿抚摸,只一顿饭功夫,郭靖气定神闲,不但伤势痊愈,而且筋骨轻捷,比未伤前功夫反增,一跃而起,向黄药师拜倒,随即过去叩见六位师父。这边郭靖向师父叙说别来情形,那边黄药师牵着爱女之手,听她咭咭咯咯,又笑又说的讲述。六怪初时听郭靖说话,但黄蓉不唯语音清脆,言辞华瞻,而描写到惊险之处,更是有声有色,精采百出,六怪情不禁的一个个都走近去听她。郭靖也就住口,从说话人几成了听话人。这席话黄蓉说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但见她神采飞扬,妙语如珠,人人听得悠然神往,如饮醇醪。她直说到黄药师与六怪动手,笑道:“好啦,以后的事不用我说啦。”黄药师道:“我要去杀欧阳锋、灵智和尚、裘千仞、杨康四个恶贼,孩子,你随我瞧热闹去吧。”他又向六怪望了一眼,心中颇有歉意,但他生性高傲,纵然自己理亏,却也不肯向人低头认错,只道:“总算运气还不太坏,没教我误伤好人。”黄蓉笑道:“爹爹,你向这几位师父陪个不是吧。”黄药师哼了一声,岔开话题,道:“我要找西毒去,靖儿,你也去吧。”郭靖还未回答,黄蓉道:“爹,你先到皇宫去接师父出来。”这时郭靖又将桃花岛上黄药师许婚、洪七公要收他为徒等情禀告师父,请六位师父作主。柯镇恶喜道:“你竟如此造化,得九指神丐为师,桃花岛主为岳,咱们喜之不尽,岂有不许之理?只是蒙古大汗……”他想到成吉思汗封他为金刀驸马,这件事中颇有为难之处,一时不知如何措辞。突然大门呀的一声推开,傻姑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用黄表纸摺成的猴儿,向黄蓉笑道:“妹子,你西瓜吃完了么?一个老头子叫我拿这猢狲给你玩儿。”黄蓉只道她发傻,不以为意,顺手将纸猴儿接过。傻姑又道:“那个白头发老头儿叫你别生气,他一定给你找到师父。”黄蓉听她说的显然是周伯通,一看纸猴儿果然纸上写得有字,急忙拆开,只见上面歪歪斜斜的写道:“老叫化不见也,老顽童乖乖不得了。”黄蓉急道:“啊哟,怎么师父会不见?”黄药师沉吟半晌道:“老顽童虽然疯疯癫癫,可是武功了得,但教洪七公不死,他必相救。眼下丐帮却有一件大事。”黄蓉道:“怎么?”黄药师道:“老叫化授你的竹杖给杨康那小子拿了去。这小子武功虽然不高,却是个极厉害的脚色,否则欧阳公子这等人物,怎能丧在他的手下?他拿到竹杖,定然兴风作浪,为祸丐帮,咱们须得赶去夺回,否则老叫化的徒子徒孙要吃大亏?”这番话六怪等听了都连连点头。郭靖道:“只是他已走了多日,只怕难以赶上。”韩宝驹道:“你小红马在此,正好用得着。”郭靖大喜,奔出门去一声呼啸,小红马见到主人,奔腾跳跃,在他身上挨来擦去,欢嘶不已。黄药师道:“蓉儿,你与靖儿赶去夺取竹杖,这红马脚程极快,谅来追得上?”说到这里,见傻姑在一旁呆笑,神情极似自己从前的弟子曲灵风,心念一动,问道:“你是姓曲么?”傻姑摇头笑道:“我不知道。”黄蓉道:“爹,你来瞧!”牵了他的手,走进密室之中。黄药师一见那密室的间架布置,全是自己独创的格局,心知这必是曲灵风所为。黄蓉道:“爹,你瞧这铁箱中的东西。”黄药师却不去开铁箱,纵身跃起,伸手在密室西南角近屋顶处墙上一掀,那墙应手而开,露出一个窟窿。黄药师右手扳着窟窿,定住身子,左手伸进去一摸,取出一卷纸来,人未落地,右手在墙上一按,已然跃出密室。黄蓉急忙随出,走到父亲身后,瞧他手中展开的那卷纸,但见纸上满是尘土,边角焦黄破碎,想是历时已久,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行字迹道:“字禀桃花岛恩师黄尊前:弟子从皇宫之中,取得若干字画器皿,欲奉恩师赏鉴,不幸遭宫中侍卫围攻,遗下一女……”字迹写到“女”字,底下就没有字了,只余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隐约可瞧出是鲜血所污。黄蓉出生时桃花岛诸弟子都已被逐出门,但知父亲门下,个个都是极厉害的人物,此时见了曲灵风的遗禀,心中不禁怃然。黄药师见了这几行字,已了然于胸,知道曲灵风无辜被逐出师门,苦心焦虑的要重归桃花岛门下,想起自己喜爱珍宝古玩,名画法帖,于是冒险到大内偷盗,得手数次之后,终于被皇宫的謢卫发觉。黄药师上次见到陆乘风时已然后悔,此时更为内疚,一转头见到傻姑笑嘻嘻的站在身后,想起一事,厉声问道:“你功夫是你爹爹教的么?”傻姑摇摇头,奔到门边,掩上大门,偷偷在门缝中张了张,打几路拳脚,再张一张,又打几路拳脚。黄蓉叫道:“爹,她是在曲师哥练功夫时自己偷看了学的。”黄药师点了点头道:“嗯,我想灵风也没这般大胆,出了我门之后,还敢将本门功夫传人。”忽然一转念,道:“蓉儿,你去攻她下盘,钩倒她。”黄蓉不知父亲用意,笑嘻嘻的上前,说道:“傻姑,我跟你练练功夫,小心啦!”左掌虚晃一招,左右双足忽尔连踢两腿,鸳鸯连环,快速无伦。傻姑一呆,右胯已被黄蓉左足踢中,急忙后退,那知黄蓉右腿早已候在她的身后,待她一步退后尚未站稳,乘势一钩,傻姑仰天一跤摔倒。她立即跃起,大叫:“你使奸,小妹子,咱们再来过。”黄药师脸一沉道:“什么小妹子,叫姑姑!”傻姑也不懂妹子和姑姑的分别,顺口叫了声:“姑姑!”黄蓉心道:“原来爹爹是要试她下盘功夫。曲师哥双腿断折,自己练武自然练不到腿上,若是亲口授她,那么上盘中盘下盘的功夫都会教到了。”这一句“姑姑”一叫,黄药师算是将傻姑收归门下了。他又问:“你干么发傻呢?”傻姑笑道:“我是傻姑。”黄药师皱眉道:“你妈呢?”傻姑装个哭脸,道:“回姥姥家啦!”黄药师连问七八句,都是不得要领,叹了一口长气,只索罢了,心想这人是生来痴呆,还是受了重大刺激惊变,除非曲灵风复生,否则世上是无人知晓的了。他望着梅超风的尸身,隔了半晌道:“蓉儿,咱们瞧瞧你曲师哥的宝贝去!”父女俩重又走进密室。望着曲灵风的骸骨,黄药师呆了半天,垂下泪来,说道:“蓉儿,我门下诸弟子中,灵风武功最强,若不是他双腿断了,一百护卫也拿他不着。”黄蓉道:“这个自然,爹,你要亲自教导傻姑武艺么?”黄药师道:“嗯,我要教她武艺,还要教她做诗弹琴,教他奇门五行,你曲师哥当年想学而没学到的功夫,我一古脑儿的教她。”黄蓉伸了伸舌头,心想:“爹爹这番苦头可吃得大了。”黄药师打开铁箱,一层层的看下去,见到这些宝物愈是珍奇,心中愈是伤痛,待看到一轴轴的书画时,叹道:“这些物事用以怡情遣性固然极好,玩物丧志却不可。徽宗道君皇帝的花鸟画得何等精妙,他却把一座锦绣江山拱手送给了金人。”他一面说,一面舒卷卷轴,忽然“咦!”的一声,黄蓉道:“爹,什么?”黄药师指着一幅泼墨山水道:“你瞧!”只见这幅画中画的是一座陡峭突兀的高山,苍翠极天,耸入云表,下临深壑,山侧生着一排松树,松梢积雪,树身尽皆向南弯曲,想见北风极烈,峰西独有一棵老松,却是挺然而立,巍巍秀拔,松树之下用朱笔画着一个迎风舞剑的将军,这人面目难见,但衣袂飘举,姿形脱俗,令人肃然而起敬慕之心。全幅画都是水墨山水,独有此人殷红如火,更加显得卓然不群。那画并无书款,只题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地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月明归。”黄蓉前数日在飞来峰翠微亭中见过韩世忠所书的这首诗,认得笔迹,叫道:“爹,这是忠武韩靳王写的啊,诗是岳武穆的。”黄药师道:“那不错。只是岳武穆这首诗写的是池州翠微山,画中这座山却形势险恶,并非翠微。这画风骨虽佳,却也不是名家手笔。”黄蓉那日见郭靖在翠微亭中用手指顺着石刻抚写韩世忠书迹,留恋不去,知他喜爱,道:“爹,这幅画给了你女婿吧。”黄药师笑道:“女生外向,那还有什么说的。”顺手在铁箱中拣起一串珍珠,道:“上次老毒物给你珠子,我回桃花岛去取来还他,你带着这一串吧。”黄蓉知道爹爹恨极了欧阳锋,点头称是,接过珍珠,挂在颈中,忽听空中数声雕鸣,叫得甚是峻急。她极爱那对白雕,想起已被华筝公主收回,心中甚是不快,忙奔出密室,欲再调弄一番,只见郭靖站在门外大柳树下,一头雕儿啄住了他肩头衣服向外拉扯,另一头绕着他不住鸣叫,傻姑看得有趣,也绕着郭靖团团而转,拍手嘻笑。郭靖惊道:“蓉儿,他们有难,咱们去相救。”黄蓉道:“谁啊?”郭靖道:“我的义兄义妹。”黄蓉小嘴一撇道:“我才不去呢!”郭靖呆了一呆,不懂她的心意,急道:“蓉儿别孩子气,快去啊!”牵过红马,翻身上鞍。黄蓉道:“那么你还要我不要?”郭靖更是摸不着头脑,道:“我怎能不要你?”左手勒着马缰,右手伸出接她。黄蓉嫣然一笑,叫道:“爹,咱们去救人,你和六位师父也来罢。”双足在地下一登,飞身而起,左手拉着郭靖右手,借势上了马背,坐在他的身前。郭靖向六位师父行个礼,纵马前行。双雕齐声长鸣,在前领路。那小红马与主人暌别甚久,此时重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抖擞精神,奔跑得直如风驰电掣一般,若非双雕神骏,几乎要落在红马后面。只一瞬眼功夫,那对白雕忽地向前面黑压压的一座树林中落了下去。小红马极具灵性,不待主人指引,也直向树林奔去。来到林外,忽听一个破钹般的声音从林中传出:“千仞兄,久闻你铁掌老英雄的威名,兄弟甚盼瞻仰瞻仰,现下抛砖引玉,兄弟先用微末功夫结果一个,再请老兄施展铁掌雄风如何?”接着听得一人高声惨叫,林顶树梢晃动,一棵大树倒了下来。郭靖大吃一惊,下马抢进林去。黄蓉跟着下马,拍拍小红马的头,说道:“快去接我爹爹来。”回身向来处指点,小红马一转身,飞驰而去。黄蓉心道:“只盼爹爹快来,否则我们又要吃老毒物的亏。”隐身树后,循声来到林中。一瞧之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见拖雷、华筝、哲别、忽尔杰四人均各被绑在一棵大树之上,欧阳锋与裘千仞站在树前。另一棵倒下的树上也缚着一个人,身上衣甲鲜明,原来是护送拖雷回归蒙古的那个宋军将军,被欧阳锋这裂石断树的一推,早已毙命。那些兵丁影踪不见,想来已被两人赶散。裘千仞如何敢与欧阳锋比赛掌力,正待想说几句自抬身价的话来混朦过去,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一转身见是郭靖,不觉又惊又喜,心想正好借西毒之手除他。欧阳锋见郭靖中了自己蛤蟆功劲力竟然未死,也是大出意外。华筝公主已叫了起来,“靖哥哥,快来救我。”一看眼前情势,黄蓉心中计议已定:“且当迁延时刻,待爹爹过来。”只听郭靖喝道:“老贼,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又想害人么?”欧阳锋有心要瞧瞧裘千仞的功夫,微笑不语。裘千仞喝道:“好小子,见了欧阳先生还不下拜,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么?”郭靖在密室中亲耳听他胡言乱道,挑拨是非,此时又在害人,心中恨极,踏上两步,砰的一掌当胸击去。他这降龙十八掌功夫此时已非同小可。这一掌六分发,四分收,劲道去而复回。裘千仞身子一侧,稍避来势,但仍被他掌风带到,不由自主的不向后退,反而前跌。郭靖“嘿”的一声,左掌反手一个嘴巴,要打得他牙落舌断,以后再不能逞口舌之利,兴风作浪。这一掌劲力虽强,去得却慢,但部位恰到好处,正是教裘千仞无可闪避,约差一尺就要击到他的面颊,只听黄蓉一声呼叱:“慢着!”郭靖手一抬,变掌为抓,一把拿住他的后颈,往上一提,转头道:“蓉儿,怎么?”黄蓉生怕郭靖伤了这老儿,欧阳锋立时就要出手,当下心生一计,道:“快放手,这位老先生脸皮上的功夫甚是厉害,只要一掌打上了他的脸,劲力反激出来,你非受内伤不可。”郭靖不知她是出言讥嘲,不信道:“那有这等事?”黄蓉又道:“他吹一口气能把黄牛揭去一重皮,你还不让开。”郭靖更是不信,但知道黄蓉必有用意,于是放开了抓在他头颈中的手。裘千仞道:“还是这位姑娘知道厉害,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岂能以大压小,随便伤你。”黄蓉笑道:“那也说得是。老先生的功夫我仰慕得紧,今日要领教几招高招,你可不许伤我。”说着立个门户,左手向上一扬,右掌虚卷,放在口边吹了几吹笑道:“接招,我这招叫做‘大吹法螺!’”裘千仞道:“小姑娘好大胆子,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岂能容你讥笑?”黄蓉右手反撒出去,哒的一声,清清脆脆打了他一个耳光,笑道:“这招叫做‘反打厚脸皮’!”只听得林子外一人笑道:“好,顺手再来一记!”黄蓉闻声知道父亲已到,胆气顿壮,答应了一声,右掌果然顺拍。裘千仞急忙低头避让,哪知她这招却是虚招,掌出即收,左掌随到。他用六合通臂拳右臂横伸欲格,料不到对方仍是虚打,但见她两只小小手掌犹如一对玉蝶,在眼前上下翻飞,一个疏神,右颊又吃了老大一个耳刮子。裘千仞知道再打下去势必不可收拾,呼呼冲出两拳,将黄蓉逼得退后两步,随即向旁跃开,叫道:“且住!”黄蓉笑道:“怎么?够了吗?”裘千仞正色道:“姑娘,你身上已受内伤,快回去在密室之中休养七七四十九日,不可见风,否则小命不保。”黄蓉见他说得郑重,不免呆了一呆,随即格格而笑,犹似花枝乱颤。此时黄药师和江南六怪都已赶到,见拖雷等被绑在树上,都感奇怪。欧阳锋素知裘千仞武功极为了得,当年曾以一双铁掌,把威震天南的衡山派众武师打得死伤狼藉,衡山派就此一蹶不振,不能再在武林中占一席地,怎么他今日连黄蓉这样一个小女孩也打不过,难道他真的脸上也有内功,以反激之力伤了对方?不但此事闻所未闻,看来情势也是不像,心中正自迟疑,一抬头,猛见黄药师肩头斜挂了一只蜀锦文囊,囊上用白丝绣着一只骆驼,正是自己侄儿之物,不由得心中一凛。他杀了谭处端与梅超风后去而复回,正是来接侄儿,心想:“难道黄药师竟杀了这孩子给他徒儿报仇?”颤声问道:“我侄儿怎样啦?”黄药师冷冷的道:“我徒儿梅超风怎么啦,你侄儿也就怎么啦。”欧阳锋身子冷了半截。原来欧阳公子是欧阳锋与他嫂子私通而生,名是侄儿,其实却是他的亲子,他性子歹毒,舐犊之情却深,对这侄儿爱若性命,心知黄药师及全真诸道虽与自己结了深仇,但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成名的豪杰,欧阳公子双腿动弹不得,他们决不致和他为难,只待这些人一散,就去接他赴清静之地养伤,哪知竟遭了毒手。黄药师见他站在当地,双目向前直视,立时就要动手,知道这一发难,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心中暗暗戒备。欧阳锋嘶声道:“是谁杀的?是你门下还是全真门下?”他知黄药师身份甚高,决不会亲手去杀一个双足断折之人,必是命旁人下手,他声音本极难听,这时更是铿铿刺耳。黄药师冷冷的道:“这人学过全真派武功,也学过桃花岛的一些功夫,你去找他吧。”这话中说的是杨康,但欧阳锋念头一转,立时想到郭靖。他心中虽已悲愤之极,但生性阴险持重,沉住了气,问道:“你拿他的文囊干什么?”黄药师道:“桃花岛的总图在他身边,我总得取回啊。累得他入土后再见天日,那倒有些儿抱憾。”欧阳锋道:“好说,好说。”他知自己与黄药师势均力敌,非拆到一二千招后难分胜负,而且也未必是自己能占上风,好在九阴真经已然得手,报仇之事倒也不是急在一朝,但若裘千仞能将江南六怪与靖蓉二人打倒,助己一臂之力,那么当场就可要了黄药师的性命。在这惊闻亲子被杀噩耗之际,竟能冷冷静静审察敌我强弱情势,那西毒确是大有过人之处,他回首向裘千仞道:“千仞兄,你宰这八人,我来对付黄老邪。”裘千仞将大蒲扇轻挥几挥,笑道:“那也好,我宰了八人,再来助你。”欧阳锋道:“正是。”说了这两个字后,双目盯住黄药师,慢慢蹲下身子。黄药师两足不丁不八,踏着东方乙木之位,两人立时要以上乘武功,决强弱,判死生。黄蓉笑道:“你先宰我吧。”裘千仞摇头道:“我实在有点儿下不了手,啊哟,糟糕,这话儿当真不凑巧!”说着双手捧住肚子弯下了腰。黄蓉奇道:“怎么?”裘千仞苦着脸道:“你等一回儿,我要出恭!”黄蓉啐了一口,一时不知为何接口,裘千仞又是“啊哟”一声,愁眉苦脸,双手捏着裤子,向旁跑去,瞧情形是突然肚痛,一个忍不住,倒是疴了一裤子的屎。黄蓉一呆,心知他八成是假,可是却也怕他当真腹泻,眼睁睁让他跑开,不敢拦阻。朱聪从衣囊内取出一张草纸,飞步赶上,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你草纸。”裘千仞道:“多谢。”走到树边草丛中蹲下身子。黄蓉拣起一块石子向他后心掷去,道:“走远些!”第五十四回 新盟旧约那石子去势如风,刚要打到他的背心,裘千仞回手接住,笑道:“姑娘怕臭吧,我走得远些就是。你们八个人等着我,可不许乘机溜走。”说着提了裤子,又远远走出十余丈,蹲下身来。黄蓉道:“二师父,这老贼要逃。”朱聪点头道:“只怕逃不了。这两样物事给你玩罢。”黄蓉一看,见他手中拿着一柄利剑,还有一只铁铸的手掌,知道是他适才在裘千仞肩上一拍时,从这老儿怀里扒来的。她在密室中曾见裘千仞向全真七子玩利剑入腹的勾当,当日虽知是假,却猜想不透其中机关,这时见了那三截能够伸缩环套的剑刃,直笑得打跌,有心要扰乱欧阳锋心思,走到他面前,笑道:“欧阳先生,我不想活啦!”右手一扬,将那利剑插入腹中。黄药师和欧阳锋正在蓄势待发,见她如此都吃了一惊。黄蓉随即举起剑刃,将三截剑锋套进拉出的把玩,笑着将裘千仞的把戏对父亲说了一遍。欧阳锋心道:“难道这老儿当真是浪得虚声,一辈子欺世盗名?”黄药师见他慢慢站直身子,已猜中他的心思,从女儿手中接过那铁铸的手掌,见掌心中刻着一个“裘”字,掌背刻着一条小蛇一条蜈蚣,两条毒虫绕在一起,猛地省起:这是铁掌水上漂裘千仞的令牌!二十年前这令牌在江湖上真有莫大的威势,不论是谁拿在手中,大江南北,黄河上下,任凭通行无阻,黑道白道,无不见之丧胆,岂难道这令牌的主人,竟是这么一个大言无耻的糟老头儿么?他一面沉吟,一面将铁掌交还给女儿。欧阳锋见了铁掌,侧目凝视,脸上也大有诧异之色。黄蓉笑道:“这铁手掌倒好玩,我要了他的,骗人的家伙却用不着。”举起那三截铁剑叫道:“接着!”扬手欲掷,但见与裘千仞相距甚远,自己手劲不够,只怕掷不到,交给父亲,笑道:“爹,你扔给他!”黄药师起了疑心,正要再试试裘千仞到底是否有真实功夫,举起左掌,将那铁剑平放掌上,剑尖向外,右手中指在剑柄上一弹,铮的一声轻响过去,那铁剑激射而出,比强弓所发的硬弩还要去得迅速。黄蓉与郭靖一齐拍手叫好,欧阳锋暗暗心惊:“好厉害的弹指神通功夫!”众人惊叫声中,那剑直向裘千仞后心飞去,眼见剑尖离他背脊仅余数尺,他仍是蹲在地下不动,瞬眼之间,那剑已插入他的背心。这剑虽然并不锋利,但黄药师何等功力,这一弹之下,三截剑直没至柄,别说是铁剑,纵然是木刀竹刃,这老儿不死也得重伤。郭靖飞步过去,叫声:“啊哟!”举起地下一件黄葛短衣,在空中连连挥动,叫道:“老儿早就溜啦。”原来裘千仞脱下短衣,罩在一株矮树之上,他与众人相距既远,又有草木掩映,这金蝉脱壳之计竟然得售,连黄药师、欧阳锋这两位大行家也被瞒过。东邪西毒对望一眼,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欧阳锋知道黄药师心思机敏,不似洪七公之坦率,向他暗算不易成功,但见他笑得舒畅,毫不戒备,有此可乘之机,如何不下毒手?只听得犹似金铁交鸣,铿铿三声,他笑声忽止,斗然间快似闪电般向黄药师一揖到地。黄药师仍是仰天长笑,左掌一立,右手钩握,抱拳还礼,两人身子都是微微一晃。欧阳锋一击不中,身形不动,猛地倒退三步,叫道:“黄老邪,咱老哥儿俩后会有期。”长袖一振,衣袂飘起,转身欲走。黄药师脸色微变,左掌推出,挡在女儿身前。郭靖也已瞧出西毒在这一转身之间暗施阴狠功夫,以劈空掌之类手法袭击黄蓉。他见机出招均不如黄药师之快,眼见危险,已不及相救,大喝一声,双拳向西毒胸口直捶过去,要逼他还掌自解,袭击黄蓉这一招劲力就不致用足。欧阳锋的去劲被黄药师一挡,立时乘势收回,反打郭靖。这一招除了他本身原劲,还借着黄药师那一挡之力,更加非同小可。郭靖哪敢硬接,危急中就地滚开,跃起身来,已惊得脸色惨白。欧阳锋骂道:“好小子,数日不见,功夫又有进境了。”须知他刚才这招反打,借敌伤人,变化莫测,竟被郭靖躲开,却也大出他意料之外。江南六怪见双方动上了手,围成半圈,拦在欧阳锋的身后。欧阳锋毫不理会,大踏步向前直闯,全金发和韩小莹不敢阻挡,向旁一让,眼睁睁瞧着他出林而去。黄药师若要在此时为梅超风报仇,集靖蓉与六怪之力,自可围歼西毒,但他生性高傲,不愿被人说一声以众暴寡,宁可将来单独再去找他,当下望着欧阳锋的背影,只是冷笑。这时郭靖已将华筝、拖雷、哲别、搏尔杰的绑缚解去,华筝等见他未死,自是喜出望外,大骂杨康造谣骗人。拖雷道:“那姓杨的说有事须得赶去岳州,我只道他是好人,白白送了他三匹骏马。”郭靖问道:“安答,你们怎生遇上这两个老贼?”华筝笑逐颜开,抢着来说。原来拖雷、华筝等听说郭靖惨亡,心中悲伤,听杨康口口声声说要为义兄报仇,与他言谈甚是投机。那晚在临安之北五十里一个小镇上的客店中共宿,杨康夜中想要去行刺拖雷,哪知那胖瘦二丐因他拿着帮主竹杖,对他保护极是周至,在他窗外轮流守夜,数次欲待动手,却不是见到胖丐,就是瘦丐,拿着兵刃在院子中来回巡视。他候了一夜,始终不得其便,只索罢了,次日向拖雷骗了三匹良马,与二丐连骑西去。拖雷等正要北上,却见那对白雕回头南飞,候了半日也不见回来,拖雷知道白雕灵异,南去必有缘由,好在北归并不急急,于是在客店中等了两日。到第三日上,双雕忽地飞回,在华筝肩上不住鸣叫。拖雷等一行由双雕引路,重行南回,不巧在树林中遇到了裘千仞和欧阳锋二人。裘千仞奉了大金国使命,要挑拨江南豪杰互相火并,以便金兵南下,正在树林中向欧阳锋胡说八道,一见拖雷是蒙古使者,立时就与欧阳锋一齐动手。哲别等纵然神勇,但那里是西毒的敌手。双雕南飞本来是发见小红马的踪迹,那知反将主人导入祸地,若非及时又将郭靖、黄蓉引来,拖雷、华筝这一行人是不明不白的丧身于这树林之中了。这番情由有的是华筝所知,有的她也莫名其妙,只见她拉着郭靖的手,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已。黄蓉看她与郭靖神情如此亲密,心中已有三分不喜,而她满口蒙古说话,自己一句不懂,更是大不耐烦。黄药师见女儿神色有异,问道:“蓉儿,这番邦女子是谁?”黄蓉黯然道:“是靖哥哥没过门的妻子。”此言一出,黄药师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追问一句:“什么?”黄蓉低头道:“爹,你去问他自己。”朱聪在旁,早知事情不妙,忙上前将郭靖在蒙古早与华筝公主定亲等情,委委婉婉的说了。黄药师本就不喜郭靖,好容易将独生爱女许配了他,那知中间尚有此等纠葛,他是一代武学宗师,这爱逾性命的掌上明珠岂能作人之妾?他生平连一点极微小之事也不肯让女儿受到委曲,此事万不能忍,厉声道:“蓉儿,爹要做一件事,你可不能阻拦。”黄蓉心中一凛,颤声道:“爹,什么啊?”黄药师道:“臭小子,贱女人,两个一起宰了!”黄蓉抢上一步,拉住父亲右手,道:“爹,靖哥哥说他心中真心喜欢我。”黄药师哼了一声,喝道:“喂,小子,那么你把这番邦女子一刀杀了,表一表自己的心迹。”郭靖一生之中,从未遇过如此为难之事,他心思本就迟钝,这时听了黄药师之言,茫然失措,呆呆的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黄药师冷冷的道:“你先定了亲,却又来向我求婚,这话怎生说?”江南六怪见他脸色铁青,知道反掌之间,郭靖立时有杀身之祸,各自暗暗戒备,只是功夫和他相差太远,当真动起手来,实是无济于事。郭靖本就不会打诳,听了这句问话,老老实实的答道:“我只盼一生和蓉儿厮守,别的事都没放在心上。”黄药师脸色稍见和缓,道:“好,你不杀这女子也成,只是从今以后,不许你再和她相见一面。”郭靖沉吟未答。黄蓉道:“你一定得和她见面,是不是?”郭靖道:“我心中向来当她亲妹子一般,若不见面,我也会记挂她的。”黄蓉嫣然笑道:“你爱见谁就见谁,我可不在乎。”黄药师道:“好吧!这番邦女子的兄长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的六位师父也在这里,明明白白的说一声:你要娶的是我女儿,不是这番邦女子!”他如此一再迁就,实是大违本性,只是瞧在爱女面上,极力克制忍耐。郭靖低头沉思,一瞥眼同时见到成吉思汗所赐的金刀和丘处机所赠的匕首,心想:“若依爹爹遗命,我和杨康该是生死不渝的好兄弟,可是他心念如此,这结义之情实是难保。又依杨铁心叔父之遗命,我该娶穆家妹子为妻,此事如何可行?可见尊长为我规定之事,未必定须遵行。我和华筝妹子的婚事,是成吉思汗所定,岂难道为了旁人的几句话,我就得和蓉儿生生分离么?”想到此处,心意已决,抬起头来。此时拖雷已向朱聪问明了黄药师与郭靖对答的言语,见郭靖踌躇沉思,好生为难,知他对自己妹子实无情意,满腔忿怒,从箭壼中抽出一枝狼牙雕翎,双手持定,朗声说道:“郭靖安答,男子汉横行天下,行事一言而决!你既对我妹子无情,成吉思汗的英雄儿女岂能向你求恳?你我兄弟之义,请从此绝!幼时你曾舍命助我,又救过我爹爹和我的性命,咱们恩怨分明,你母亲在北,我自当好生奉养,你若要迎她南来,我也派人护送,决不致有半点欠缺,大丈夫言出如山,你放心好啦。”说罢啪的一声,将一枝长箭折为两截,投在马前。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郭靖心中一凛,登时想起幼时与他在大漠上所干的种种豪事,心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华筝妹子这头亲事是我亲口答允,言而无信,何以为人?纵然黄岛主今日要杀我,纵然蓉儿恨我一世,那也顾不得了。”当下昂然说道:“黄岛主,六位恩师,拖雷安答和哲别、博尔杰两位师父,郭靖并非无信无义之辈,我须得和华筝妹子结亲。”他这话用汉语和蒙古语分别说了一遍,无一人不大出意料之外。拖雷与华筝等是又惊又喜,江南六怪暗赞徒儿是个硬骨头的好汉子,黄药师侧目冷笑。黄蓉伤心欲绝,隔了半晌,走上几步,细细打量华筝,见她身子健壮,剑眉大眼,满脸英气,不由得叹了口长气,道:“靖哥哥,我懂啦,她和你是一路人。你们俩是大漠上的一对白雕,我只是江南柳枝底下的一只燕儿罢啦。”郭靖走上一步,握住她一只小手,道:“蓉儿,我不知道你说的对不对,但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是明白的。就是把我千刀万剐,把我身子烧成了飞灰,我心中仍是只有你。”黄蓉眼中含泪,道:“那么为什么你说要娶她?”郭靖道:“我是个蠢人,什么事理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答允过的话,决不能反悔。可是我也不打诳,不管怎样,我心中只有你。”黄蓉心中迷茫,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淡淡一笑道:“靖哥哥,早知如此,咱们在那明霞岛上不回来了,那岂不是好?”黄药师忽地长眉一竖,喝道:“这个容易。”袍袖一扬,一掌向华筝公主劈去。黄蓉素知老父心意,见他眼露冷光,已知起了杀机,在他手掌拍出之前,抢着拦在头里。黄药师怕伤了爱女,掌势稍缓,黄蓉已拉住华筝手臂,将她扯下马来。只听砰的一声,黄药师这一掌打在马鞍之上,最初一瞬之间,那马并无异状,但渐渐垂下头来,四腿弯曲,缩成一团,瘫在地下,竟自死了。这是一匹蒙古名马,虽不及汗血宝马神骏,却也是匹筋强骨壮,身高膘肥的良驹,黄药师一举手就将它毙于掌下,武功确是深不可测。拖雷与华筝都是心中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若是打在华筝身上,那还有命么?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愣了一愣,随即会意,知道若是自己将华筝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在他想来,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见她脸上神色凄苦,却又隐隐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斗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情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平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的流了下来。韩宝驹一拉朱聪的衣襟,低声道:“他唱些什么?”朱聪也低声道:“这是汉朝一个姓贾的人文章中的话,说人与万物在这世上,就如放在一只大炉子中被熬炼那么苦恼。”韩宝驹啐道:“他练到那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苦恼?”朱聪微微一笑,却不答话。黄药师柔声道:“蓉儿,咱们回去吧,以后永远也不见这小子啦。”黄蓉道:“不,爹,我还得到岳州去,师父叫我去做丐帮的帮主呢。”黄药师微微一笑,道:“做叫化子的头儿,啰唆得紧,也没什么好玩。”黄蓉道:“我答允了师父做的。”黄药师微一沉吟道:“那也好,你做几天试试,若是嫌脏,那就立即传给别个吧。你以后还见这小子不见?”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见他凝视着自己,目光中爱怜横溢,深情无限,回头向父亲道:“爹,他要娶别人,那我也嫁别人。他心中只有我一个,那我心中也只有他一个。”黄药师道:“哈,桃花岛的女儿不能吃亏,那倒也不错。要是你嫁的人不许你跟他好呢。”黄蓉道:“哼,谁敢拦我?我是你的女儿啊。”黄药师道:“傻丫头,爹过不了几年就要死啦。”黄蓉凄然道:“爹,他这样待我,难道我能活得久长么?”父女俩这样一问一答,江南六怪虽然生性怪僻,却也不由得听得呆了。须知有宋一代,最考究礼教之防,那黄药师却是个非汤武而薄周孔的人,行事偏偏要和世俗相反,是以被人送了个称号叫做“东邪”。黄蓉自幼受父亲熏陶,心想夫妇自夫妇,情爱自情爱,小小脑筋之中,那里有过什么贞操节烈的念头。这番惊世骇俗的说话,旁人听来自是要挢舌难下,可是他父女俩说得最是自然不过,宛如家常闲话一般,柯镇恶等纵然豁达,也不免暗暗摇头。郭靖心中难受之极,要想表白几句安慰黄蓉,可是他本就木讷,这时更是不知说什么好。黄药师望望女儿,又望望郭靖,仰天一声长啸,声振林梢,山谷响应,惊起一群喜鹊,绕林而飞。黄蓉叫道:“鹊儿鹊儿,今晚牛郎会织女,还不快造桥去!”黄药师在地下抓起一把沙石,一掷而出,十余只喜鹊纷纷跌落,全都死在地下。他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去了。拖雷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只知郭靖不肯背弃旧约,心中自是欢喜,拿起父王成吉思汗的那柄金刀,放在嘴边亲了一亲还给郭靖,说道:“安答,盼你大事早成,北归相见。”华筝道:“这对白雕你带在身边,你要早日回来。”郭靖点了点头,从背囊中取出一柄短戟,说道:“你对我妈说,我必当用爹爹的兵器,手刃仇人。”哲别、博尔杰二人也和郭靖别过,四人连骑出林。黄蓉见这四个蒙古人离去,郭靖却仍站在当地,凄然道:“靖哥哥,你也去吧,我不怪你就是。”郭靖道:“蓉儿,那竹杖给杨康拿了去,你爹爹说丐帮的事只怕有变,今晚咱们去找师父,明儿我和你同去。”黄蓉摇了摇头,道:“你一个儿找师父去吧。”取出插在腰间的郭靖那把匕首,放在地下,解开背上包里,拿出一卷画,道:“这是我爹爹给你的。”又把包中五色缤纷的贝壳分了一半,道:“这是咱俩在那岛上一起拣的,分一半给你。”打量一下摊开的包袱,见其中只有郭靖当日所赠的一件貂裘,以及若干碎银和替换衣服,笑了一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物事给你。”缓缓结好包袱背在背上,转身便走。郭靖牵了红马,追上去叫道:“你骑这马吧。”黄蓉又笑了笑,却不答话,扬长而去。郭靖追了几步,停步不追,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只怔怔的发呆。韩小莹道:“靖儿,你打算怎地?”郭靖呆了一呆道:“我要到宫中去找洪师父。”柯镇恶道:“那也是应当的。黄老邪到我们家里去惊动过了,家人必定甚是记挂,我们今日就要回去。你接了洪师父,可请他老人家到嘉兴来养伤。”郭靖答应了,当下与六位师父拜别,收了匕首、贝壳等物,返回临安。这晚郭靖重入大内,在御厨周围细细寻找,却那里有洪七公的影子,周伯通更是不知去向。第二晚又去寻找,仍是毫无头绪,心想:“凭我这块料子,这里就有什么蛛丝马迹,也必瞧不出来。且去追上蓉儿,助他办了丐帮的公干,再和她同来寻访。”这日是七月初九,距丐帮岳州之会,已只六日,好在汗血宝马日行千里,郭靖纵辔西行,只一日,已到了江南西路界内。此时中国之半已属金国,东划淮水,西以散关为界,南宋所存着只两浙、两淮,江南东西路,荆湖南北路,西蜀四路,福建、广东、广西,共十五路而已,正是国势衰靡,版图日蹙。郭靖沿途留心黄蓉踪迹,不时放出白雕前后查察,这日来到隆兴府武宁县,眼见离岳州不远,于是勒马缓缓行去。黄昏时分,只见前头黑压压一片猛恶林子,林后又是一座长岭,一路上道路极为崎岖,想来岭上更是不便行走,郭靖见天色已晚,寻思不如明日一早再行过岭,且找个安稳所在歇宿,转到林边,忽见一道矮矮竹篱,心中大喜:“既有竹篱,必有人家。”循着竹篱转过一排苍柏,果见三间茅屋,郭靖牵马走近,却听得茅屋中传出一个女子的隐隐哭声。郭靖驻足不前,心道:“人家既有伤心之事,却也不便打扰。”正想回头,那茅屋中之人已听到马嘶雕鸣,呀的一声,开了柴扉,出来一个身形伛偻的白发老头,手中拿着一柄长长铁叉,站在门口,厉声喝道:“狗官,蛇儿没有,女孩儿更没有,就只老头儿一条老命!”郭靖一怔,知他误会,忙唱个肥喏,说道:“老丈,小人是过往客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打扰一宵。若是不便,小人这就便去。”那老人打量郭靖装束,放下铁叉,还了一礼,道:“老汉胡言乱道,客官莫怪。要是不嫌污秽,就请入内奉茶。”郭靖谢了,先讨些草料喂了马,这才进屋,只见屋内片尘不染,清洁异常,心中微感诧异,刚好坐定,却听门外马蹄声急,三骑马奔到屋外,一个粗暴的声音喝道:“秦老头儿,给蛇还是给女孩儿啊?”又一人道:“我们饶得你,太爷可饶不了我们,快滚出来!”刷的一响,马鞭梢卷在屋顶茅草,扯下了一片。那秦老汉走到内室门外,低声道:“琴儿,快从后门逃到林子里去,今晚别出来,明日你自回广东去吧。”一个少女声音哭道:“爷爷,我跟你死在一块。”秦老汉顿足道:“快走,快走,要逃不走啦!”只见一个青衣少女从内室出来,搂住爷爷,秦老汉没命价推她,但听得忽喇一声,柴扉被人推倒,三条汉子抢了进来,当先一人一把提起秦老汉后领,往地下一掷,另一手已将少女搂住在怀里。那少女吓得呆了,做声不得。郭靖打量进来的三人,见当先的是个县衙门的都头,另外两个却是士兵。那都头抱起少女,笑道:“秦老汉,咱们奉着县太爷的差遣,你可怨怪不得。你今晚送到二十条蛇儿,还你一个黄花闺女,明朝送到,只怕来不及啦。”说着哈哈大笑急步出门。秦老汉大叫一声,挺叉追出,和身向那都头背后刺去,那都头闪过身子,抽出腰刀,在叉杆上猛砍一刀。秦老汉拿捏不住,呛啷一声,铁叉落在地下。那都头横腿一扫,将秦老汉掠倒在地,喝道:“你这老狗,若再啰嗦,休怪我刀不生眼。”秦老汉见孙女在他臂弯之中,惊得晕了过去,自己已不想活命,抓住都头的右腿,狠狠咬了一口。那都头吃痛,一声吼叫,反过腰刀一刀背打在秦老汉额头,登时血流披面。但秦老汉牙齿牢牢咬住,死也不肯放口。两名士兵上前相助,一个踢,一个拉,那都头又是一刀背一刀背的击打,眼见秦老汉性命不保。当那都头来强抢少女之时,郭靖已是十分气恨,只是他性子迟缓,出手较慢,这时再也忍耐不得,一纵上前,一手一个,先抓住两名士兵的背心,远远掷出。那都头一刀背正向秦老汉打去,郭靖左手掌缘在刀背上一格,向前一推,那刀反砍上去,噗的一声,砍在那都头额骨之上。郭靖右手夺过少女,左腿起处,踢在都头的臀上。这一腿劲力好大,那都头肥肥一个身子立时飞起,岂知秦老汉两排牙齿深陷都头腿肉之中,双手又死命抱住他的小腿,都头身子飞起,带着秦老汉也飞了出去。郭靖吃了一惊,心想秦老汉年已衰迈,这一跌下来,只怕当场就要一命呜呼,不及放下手中少女,抱着她纵身而起,如一头大鸟般扑上前去,抢着抓住都头的衣领,一把提起,叫道:“老丈,你饶了他吧!”秦老汉势如疯虎,神智已然糊涂,直待那少女连叫:“爷爷!爷爷!”方才放开牙齿,满嘴鲜血,抬起头来。郭靖左手向外一挥,将那都头掷得在地下连翻几个筋斗。那都头只怕郭靖上前追打,赖着不敢起身。两名士兵见郭靖不再过来,这才上前将他扶起,三人马也不敢骑,一跷一拐的去了。郭靖放下少女,扶起秦老汉。那少女向郭靖望了几眼,心中好生感激,只是怕羞,却不说话,取出手帕给爷爷抹去脸上血渍。秦老汉虽然受伤不轻,但见孙女未被抢去,精神大振,突然爬在地下,向郭靖连连磕头,那少女跟着跪下。郭靖急忙扶起,说道:“老丈不须多礼,小人生受不起。”秦老汉请郭靖回入茅屋,那少女捧出一碗茶来,放在郭靖面前,低声道:“恩人请用茶。”郭靖起身谢过。秦老汉道:“不敢请问恩人尊姓大名。”郭靖说了。秦老汉道:“若非恩人相救,老汉祖孙二人今日是活不成了。”当下说出一番话来。原来秦老汉本是广东人,因在故乡受土豪欺压,存身不住,携家逃来江西,见这林边有些无主荒地,就与两个儿子开垦起来。岂知那森林是个毒蛇出没之处,不到两年,他两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全被毒蛇咬死,只剩下秦老汉和一个孙女南琴。秦老汉气愤不过,回到广东去学了捕蛇之法,在林中大杀毒蛇,给儿子媳妇报仇。不久他开垦的荒地又被县中豪绅占了,没了生业,就以出售蛇胆蛇酒为生。好在这林中毒蛇奇多,又无旁人相争,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这八九年来倒也有口苦饭吃。到了去年秋间,县中来了一位姓乔的太爷。不知怎的,这位乔太爷偏喜毒蛇,先尚出钱买蛇,后来说道,人人都缴钱粮,秦老汉怎能不缴,限他每月缴纳毒蛇二十条,算是钱粮。秦老汉无奈,只得多辛苦一些,又教会了孙女相助,每月也就照数缴纳。那知到了今年春间,林中毒蛇忽然越来越少。本来遍地皆是,现下要找半日,翻石拨草,才找到一条。四月、五月勉力对付了,六月份的二十条毒蛇竟没能凑齐。乔太爷听说秦老汉的孙女美貌,乘机命人来说了几次,要纳她为妾。秦老汉哪里肯依,这日太爷竟派了都头前来强抢,说是相抵蛇数。郭靖听了嗟叹不已,用过晚饭,秦老汉请郭靖安歇。南琴点了油灯,引郭靖入房,低声道:“荒野之地,甚是污秽,恩人莫怪。”郭靖道:“姑娘叫我郭大哥便是。”南琴道:“小女子那敢如此称呼……”只听得外面传来几声极尖厉的鸟鸣之声。南琴吃了一惊,手一侧,把灯油泼了少些在地。那鸟声甚是奇特,郭靖听了似觉全身发痒,胸口作呕,说不出的不好受,问道:“姑娘,那是什么鸟儿?”南琴低声道:“那就是吃毒蛇的神鸟啦。”郭靖奇道:“吃毒蛇的鸟?”南琴道:“是啊,林子中的蛇儿都给这鸟吃完啦,害得爷爷这么惨。”郭靖道:“怎么不想法儿把这鸟除去?”南琴脸色微变,忙道:“恩人悄声。”走过去掩上了窗子,说道:“神鸟通灵性的,给它听见了可不得了。”郭靖大奇,道:“什么?那鸟能听咱们说的话。”南琴正待回答,秦老汉在隔室听见两人对答,走到房门口低声道:“晚上不便多谈,明儿老汉再与恩人细说。”当下道了安息,携了孙女的手出房去了。郭靖见他脸上神色惊恐,更感奇怪,睡在床上,思念黄蓉现下不知身在何处,将来和她相见时不知她对自己如何,心中思潮起伏,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睡,将到子夜,突然间听得咕、咕、咕的响了三声,正是适才那鸟的鸣叫,郭靖胸口烦恶,心想反正安睡不得,不如去瞧瞧那吃毒蛇的鸟儿是何等模样,当下悄悄起身,跃出窗子,正要向那鸟鸣之处走去,忽听背后一人低声道:“恩人,我和你同去。”郭靖回头,见南琴披散头发,站在月光之下。她这副模样,倒有三分和梅超风月下练功的情状相似,郭靖不禁心中微微一震,只是这少女肤色极白,想是自幼生在山畔密林之中难见阳光之故,这时给月光一映,更增一种飘渺之气。她双手各拿着一个圆鼓鼓的黑物,慢慢走到郭靖身前,低声道:“恩人可是要去瞧那神鸟么?”郭靖道:“你千万别再叫我恩人啦。”南琴脸上现出羞色,轻轻叫了声:“郭大哥。”郭靖将手中弓箭一扬道:“我去射死那鸟,好让你爷爷再捉毒蛇。”南琴忙道:“悄声!”一面将手中黑物举了起来,道:“罩在头上,以防不测。”语声颤动,显得极是不安。郭靖一看,见是一只铁镬,甚是不解。秦南琴将左手中铁镬罩在自己头顶,低声道:“那神鸟来去如风,善啄人目,厉害得紧。它耳朵极灵,一听见人声,立时飞到。郭大哥,您务须小心在意。”郭靖心想大漠上那样凶猛的大雕,尚且被自己一箭射死,那食蛇怪鸟纵然灵异,左右也不过是只扁毛畜生,又何惧之有?但见南琴甚是关切,不忍拂她之意,也就将铁镬罩在头顶。南琴当先领路,两人走到树林。还未走到林边,听那怪鸟又是咕、咕、咕的叫了三声,突然异声大作,有似风撼长林,万木齐振。南琴脱口叫道:“奇怪,怎么有这许多蛇儿?”郭靖听这声音似是白驼山的蛇阵,微一凝神,听得远处传来数人吹哨呼斥,正是那些白驼山的蛇奴在驱赶蛇群,只是这些人声音极为惶急,似乎蛇群突然不听号令,约束不住。郭靖拉着南琴手臂,飞步入林,见左首一株古槐枝干挺拔,树叶茂密,足可容身,当下手臂一长,搂在南琴腰间,跃上那古槐一枝突出的粗干。刚好坐定,那怪鸟又叫了三声,这次声音近了,听来更是锋锐刺耳,片刻之间,林缘万头起伏,蛇群大至。郭靖曾数次遭遇这蛇群的阵仗,倒也不觉怎样,南琴却从未见过如此声势,只惊得心跳足软,牢牢抓住郭靖的衣袖,那敢放手,但见蛇群从西扑到,一入林中,立时四面八方的乱蹦乱窜,似乎地下烫热异常,停身不住一般。月光之下,成千成万的青蛇黑蛇跃起跌落,跌落跃起,竟无片刻安静,有如一大锅泡沫翻腾的沸水,蔚成奇观。蛇群汹涌而来,无穷无尽,同时众蛇奴的哨声也是响成一片。只见七八名白衣男子抢进林来,手持长杆拼命挥打,却那里再能将蛇群列成队形。郭靖恼恨欧阳锋歹毒,见他手下之人如此狼狈,不由得暗暗高兴,心道:“只可惜蓉儿不在这儿,见不到这番情景。”南琴偷眼瞧郭靖,见他脸露微笑,好生佩服他的大胆,突然间耳鼓一震,全身毛发直竖,原来那怪鸟忽发奇声。说也奇怪,蛇群登时伏在地下,一动不动。刚才群蛇飞腾跳跃固然令人惊心动魄,而这时万蛇齐僵的情景,却更显得怪异。那些白衣男子舞动长杆,口中哨子吹得愈急,群蛇却毫不理会。众蛇奴中一人做个手势,余人登时挺杆而立,停哨不吹。那首领向空作了个揖,高声叫道:“咱们是白驼山欧阳先生手下,道经贵地,有眼不识泰山,不曾拜访英雄好汉,请瞧在欧阳先生脸上,高抬贵手。”郭靖见他疑神疑鬼,暗暗好笑,却不理会。那人见无人回答,隔了半晌,又说了一遍。这次说话凶得多了,隐隐含有威吓之意,一面四下留神打量,瞧见了地下树影之中郭靖与南琴二人的影子。这人极是阴险,当下假作不知,反而背向古槐,低了头打拱作揖,突然间一声大喝,双手向后齐扬,四枚银梭激射而出,向槐树上射去。若是换作旁人,势必要中他算计,但郭靖此时武功何等精湛,月光下见几枚银光闪闪的暗器飞来,顺手除下头顶铁镬,回臂一抄,叮叮当当一阵响,将四枚银梭都抄在镬中。那人见暗算不成,大感气馁,回身喝道:“树上是何方高人,请通姓名。”郭靖不去理他,铁镬一挥,四道银光飞出,噗的一声响,那人只感虎口一震,手中的长杆被四枚银梭同时打中,断成五截,这一来,那人更是害怕,知道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只要将银梭对准自己身上射来,那里还有性命。这时他决计不敢再有甚行动,但蛇群被人制住,倘不设法带走,欧阳锋惩罚起来可是惨酷万端,思之心胆俱寒,但若出言苦苦哀求,则失了白驼山身份,欧阳锋也决计不饶,正自彷徨无计,鼻中突然闻到一阵芳香,胸口登时舒畅无比,只见群蛇忽尔抖动,昂起了头向着空中。那蛇奴的首领只道郭靖解了制蛇之法,急吹木哨,要驱蛇逃走,但觉香气愈浓,来自上空,一抬头,猛见一团火光从空扑至,迅速无伦,落在身前。那人吓了一跳,急忙跃开,定神一看,那里是火,竟是一只全身血红的鸟儿,这鸟身子只比乌鸦稍大,尖喙极长,约有半尺,站在当地,游目四顾,虽只一只小小鸟儿,却似有极大威严。那股异香,就从鸟身上发出。郭靖见这红鸟模样甚是可爱,通身殷红,竟无一根杂毛,月光下见它一双眼珠就如珊瑚一般,也是红的,兼之身上芳香无比,心想:“蓉儿若是见了,必定喜爱。”当下起了个捉鸟的念头。群蛇见了血鸟,起初吓得簌簌乱抖,但随即又均僵卧不动。血鸟咕的叫了一声,蛇阵中出来四条大蛇,游到血鸟身前,翻过身子,肚腹朝上。血鸟长嘴一划,四条大蛇的肚子立时裂开,血鸟连啄四啄,将四枚蛇胆吞入了肚中。众蛇奴看得又惊又怒,那为首的蛇奴手一扬,一枚银梭向鸟打去。郭靖吃了一惊,只怕他伤了鸟儿,顺手在槐树上抓下一根细枝,用手指弹了出去。第五十五回 蛙蛤大战这细枝虽然轻飘飘的,但在郭靖指力激送之下,去得比那银梭更快,在血鸟身前五六尺处与银梭一碰,一齐落在地下。那血鸟极是灵异,一见银梭和树枝的来路,已知有人暗算,又有人从中相救,向着郭靖和南琴点了点头,忽如一道火光,斗然间向那放射银梭的蛇奴扑去。那蛇奴见它来势快速,双手一扬,又是四枚银梭飞出,两前两后,直向前射,这一次双方凑拢,一瞬之间就已碰在一起,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心中只叫得一声:“可惜!”却见那血鸟双翅向下一扑,将两枚银梭打在地下,不等随后两枚银梭飞到,反而迎上前去,下垂的双翅向上一振,两枚银梭被弹入了半空。郭靖见它身法迅捷美妙,宛似武学高手,情不自禁的高声喝彩:“妙极!”采声未毕,听得那蛇奴一声惨叫,双手掩住额头,向前奔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在一棵大树之上,蹲下地来,原来双目已被血鸟啄瞎。其余蛇奴大吃一惊,暗器纷纷出手,四下围攻,月色溶溶之中但见银光闪闪,有似满天流星。那鸟双翅向前一推,身子倏地倒退,回势竟丝毫不弱于前行之速,众蛇奴惊叫喝骂声中,又有两人失了眼睛。忽听蓬的一响,一道蓝色火光向血鸟射去。郭靖识得是硫璜焰箭,心想这暗器比银梭慢得多了,那里射得着它?那知血鸟咕的一声欢叫,迎上前去伸爪一把抓住箭杆。那火焰箭烧得甚是炽烈,血鸟却毫不在意,将箭杆放在地下,衔些枯枝败叶,添在火上。郭靖愈看愈奇,连叫:“可惜,可惜!”南琴问道:“可惜什么?”郭靖道:“这样好玩的事,蓉儿竟没看到。”南琴道:“蓉儿?”郭靖道:“是啊,蓉儿!”南琴欲待再问,忽然听见身后似乎有个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一看,却不见什么,不由得毛骨悚然,心想:“难道有鬼?”紧紧握住郭靖手臂,上半身依偎在他怀中,低声道:“郭大哥,谁叹气啊?”郭靖全神注视血鸟,既没听见叹息之声,也没听见南琴的问话,一个温香软玉般的身子靠在他的胸前,微微发颤,他竟茫然不觉,只瞧着那血鸟在火焰中翻滚。那鸟滚了一会,火光渐弱,它又去衔些枝叶添在火里,待火旺了,再展翅在火上烧炙,羽翼非但丝毫无损,经火一炙,更是煜煜生光。它一边烧,一边用长喙在羽毛之中磨擦,竟如洗澡一般。它羽翼遇火不燃,已自奇怪,而越烧香气越浓,群蛇闻到这股香气,渐渐抵受不住,又乱蹦乱跳起来,再过一会,突然互相咬啮吞噬,有的蛇儿似乎痛苦难当,竟然自咬腰尾。这千万条毒蛇着魔中邪,翻腾盘打,声势实是惊人,南琴瞧得头晕眼花,险险跌下树去,急忙闭上眼睛,搂住郭靖身子。众蛇奴见情势不妙,相互打个招呼,一齐逃出林去。那血鸟认定这些白衣人是它仇敌,如流星般掠过林隙,追上前去。众蛇奴知道厉害,忙用双手掩目。血鸟一飞近,长嘴猛啄手背,蛇奴吃痛不过,挥手去打,手一离面,眼珠立被啄瞎。片刻之间,众蛇奴无一漏网,个个成了盲人。那血鸟大获全胜,飞回林中,又待到火上烧炙,那火却已熄灭。血鸟双翅猛搧,想要将火重行燃起,只扬起一阵灰烬。郭靖拍了拍南琴肩膀,将她轻轻推开,低声道:“你在这儿,抱住树干。”不等南琴回答,已纵身落树,慢慢向血鸟走去。那血鸟知他是适才出手相救之人,并非仇敌,注目凝视。郭靖道:“鸟儿,来,来。”血鸟昂首不理。郭靖初下树时,对毒蛇还心存顾忌,但见自己每跨出一步,毒蛇就纷纷让道,知道是群蛇怕他服过腹蛇宝血之故,当下大了胆子,迈步向前,左手一探,向血鸟抓去。他出手奇快,那知血鸟是天生灵物,飞动更快,身子一晃,已然避开,不等郭靖再度出手,猛扑向前,来啄他的眼珠。南琴急呼:“郭大哥,留神。”郭靖右手挥起铁镬,向鸟儿罩去。血鸟知道厉害,居然能如武林高手般急发急收,一扑之势未曾用足,立即倒退,背脊刚好从镬边上擦过,没被罩中。郭靖叫了声:“好!”身子跃起,铁镬横里抄来。血鸟振翅向上,只飞出一尺,发现郭靖左手正好守在头顶,立知不妙,倏地一沉,掠地而飞,从郭靖跨下一钻而过,划了一个圆圈,回身来啄他的眼珠。郭靖见这鸟儿身法如此敏捷,童心大起,叫道:“我手中现有兵刃,捉住你不算好汉,来来来,咱们空手拆几招。”将铁镬往地下一抛,右手一掌推出。他怕伤了鸟儿,掌力只用了一成,去势却是极快。掌未到,劲先至,血鸟那里抵受得住,被掌力一撞,跌下地来。郭靖大喜,伸手去拿,那鸟忽地一个翻身,滚开半尺,立时飞起,它已知郭靖厉害,迥非众蛇奴可比,不敢再斗,急向外逃,郭靖掌随身起,一招“六龙回旋”,拍了出去。这是降龙十八掌的精妙招数,一掌之中分两股力道,一向外铄,一往内收,形成一个急转的漩涡。血鸟见他掌到,急向外逃,一股力道从横里撞来,卷得它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笔直掉将下来。郭靖上前一把接住,叫道:“姑娘,捉住鸟儿啦。”南琴大喜,从怀中取出两颗蛇药,在口里含了一颗,溜下树来,要将另一颗去交给郭靖。那知血鸟被郭靖这一掌转得晕了过去,威力立失,群蛇如逢大赦,有似万箭齐发,四面八方的窜出林去,哪里还敢伤人?郭靖见血鸟毫不动弹,怕它死了,双手轻轻拢住,走到林隙的月光之下细看。南琴跟着走近,将药丸递给他,道:“郭大哥,这药能防毒蛇。”郭靖本觉用不着,但想她既一片好心,就伸手去接。他罩在血鸟身上的右手刚一拿开,突觉手中一震,眼前一道红光倏忽掠过,那鸟竟尔飞走了。郭靖连连跺脚,大呼:“唉,可惜,可惜!”南琴道:“这鸟极有灵性。吃你这么一拿,多半不敢再来啦。”郭靖道:“是啊,所以可惜。”南琴道:“为什么?”郭靖道:“我本想捉来给蓉儿玩的。”南琴听他又提到“蓉儿”,语意之中充满深情,问道:“蓉儿是你的儿子么?”郭靖一怔,笑道:“不是的,是个女孩子,比你只小着一两岁。”南琴道:“嗯,她很美,是不是?”郭靖道:“那自然,她不但美,而且又聪明,又好心眼儿。”这几月来,他时时刻刻在思念黄蓉,这时听南琴问起,情不自禁的将黄蓉夸了起来。黄蓉明慧秀美,原本不假,只是她自幼受了父亲熏陶,不免有些任性妄为,但在郭靖心中,她却是个十全十美、无半点瑕疵之人。南琴和他并排坐在一棵横倒在地的梓树干上,听他不住口的说着黄蓉诸般好处,心中酸酸的有些异样。郭靖说了一会,忽然醒觉,笑道:“你瞧,三更半夜的,要你在这里听我说些不打紧的话,咱们回去吧,你爷爷若是醒来,不见了你,可要挂念啦。”南琴道:“不,我爱听你说话。”隔了一会,道:“这位黄小姐到那里去啦?你怎么不跟她在一块儿?”这两句话触动了郭靖心事,一时不知怎样说好,想到自己日后不得不和华筝结亲,按着黄蓉的性子,终生不再和自己相见也未可知,更说不定一时性起,竟然横剑自刎,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禁放声而哭。南琴见他正说得好好的,忽然哭了起来,只怕自己说错了话,又惊又悔,又不知如何劝慰,见他横袖在眼上乱抹,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帕,递给了他。郭靖接过了,抹去眼泪,要想不哭,却又忍不住,正狼狈间,忽听身后似乎有人噗哧一笑,郭靖一跃而起,叫道:“蓉儿!”只见地下一片清光,柯影交横,那里有半个人影?南琴道:“郭大哥,你尽想着黄姑娘,咱们回家吧。”郭靖道:“正是。”两人相偕出林,走出数十丈,忽见前七八个白衣人排成一列,左手扶着一条长杆,一步一步的摸索而行,正是那些被血鸟啄瞎了眼的蛇奴。郭靖见他们可怜,叹息一声,自与南琴回家。次日一早醒来,听得室外秦老汉正在责怪南琴,说她不该带恩人去涉险捉鸟。只听得南琴笑道:“难道是我带他去了?他自己爱玩嘛。”秦老汉啐道:“他是咱们救命恩人,又不是孩子,什么自己爱玩!”南琴笑道:“你不信就算啦。”秦老汉道:“唉,还不认错?若是恩人给毒蛇神鸟伤了,那怎么得了?”南琴道:“他本事大得紧,怎么伤得了?”秦老汉道:“好好,我不跟你斗口。快去收拾收拾,事到临头,又走不了啦。”南琴奇道:“爷爷,收拾什么?”秦老汉道:“回广东去啊,昨日那贼头吃了这个大亏,咱们还能在这里耽么?恩人一上路,咱爷儿俩只要迟走一步,那就是大祸临头。”南琴呆了一呆,道:“爷爷,那么这屋子、这些桌子椅子怎么呢?”秦老汉叹道:“傻孩子,性命还顾不了,还顾瓶儿罐儿呢!……孩子,咱们生来命苦,你也别伤心。”郭靖心想救人救彻,一骨碌下床,出房说道:“老丈,你不用担心,我到衙门去跟你了结这回事。”秦老汉忙道:“恩人,你千万别去,那衙门是狼虎之窟,可去不得。”郭靖道:“我不怕。”秦老汉待要再说,郭靖已牵过小红马,上马疾驰而去。只一顿饭功夫,已进了县城,正欲打听县衙门的所在,但见前面火光烛天,行人乱奔,叫道:“县衙门走了水啦,真是老天爷有眼!”郭靖心道:“可有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偏在这会子走水!”当下纵马向火头奔去。待到临近,只感热焰逼人,那县衙已烧去了半边,奇的是竟然无人施救。许多百姓站得远远的观火,脸上都有欣喜之色。郭靖翻身下马,只见地下躺着十多名都头衙役,有的早已烧死,活着的也是个个被火炙得须发焦黑,却是眼睁睁的动弹不得。郭靖抓起一人,一看他的神态,原来已被点中了穴道。郭靖在他腰眼里一捏一推,解了穴道,问道:“县太爷呢?”那衙役往火窟里一指道:“回您老:太爷在这里面,多半已烧死啦。”郭靖道:“怎么起的火?你是给谁打倒的?”那衙役苦着脸道:“回您老:小人也弄不明白。一早晨,小人还没起身,只听得县太爷和人喝骂动手,接着就起了火,小人刚逃出来,不知怎的腿一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爬着躺下啦。”郭靖道:“你们县太爷和人动手?他会武功么?”那衙役道:“回您老:太爷的功夫强得很,他一双手朱砂般红,谁给他打中了,谁晃眼儿就得去姥姥家。那知强中更有强中手……”郭靖心想:“瞧不出一个知县还有毒砂掌功夫。”说道:“他要百姓缴纳毒蛇,那就是练这掌上功夫了?”那衙役道:“回您老:这个小人不明白。”郭靖心想:“多半是这县官的江湖仇家找上了他,那倒干净爽快,免得我多费一番手脚。”也不再理会那名衙役,要回去对秦老汉和南琴说知,一转身,那小红马却已不知去向。他撮唇呼哨,隔了片刻,小红马仍是影踪不见。这小红马向来驯良,如无主人之命,决不致任意离开。此马神骏异常,本领再高的马贼也休想近得了它身,突然失踪,确令郭靖大为惊诧。火场之旁人众杂沓,也无法寻找马蹄足迹,他在城中到处走了一遍,毫无线索,心念一动:“回去带白雕来相助寻访,必有端倪。”当下放开脚步,奔回秦老汉家。秦老汉和南琴听说县衙被焚,县官和都头全被烧死,只乐得心花怒放。郭靖吹哨招呼双雕,那知过了良久,这对白雕也是影踪毫无。郭靖闷闷不乐,茶饭无心,当晚只得仍是宿在秦老汉家,要待明日再行找寻红马白雕。此时暑热难当,秦老汉搬了一张竹榻、两只竹椅、泡了一壼清茶,三人在门外豆棚下挥扇乘凉。秦老汉说起各种毒蛇的奇怪习性,郭靖听得甚有兴味,眼见斗转星沉,时近午夜,三人身上均有凉意,秦老汉几次说要睡了,南琴却只是不肯。秦老汉笑道:“咱们这里难得有位客人来,这孩子日日夜陪着一个糟老头子,也真够她气闷的。”南琴道:“明儿郭大哥走了,咱们又只两个人啦。”语意甚是凄凉,郭靖默然不语。南琴道:“郭大哥,你去睡吧,我还要瞧那颗星。”秦老汉道:“傻丫头,星有什么好看?”南琴道:“我就是爱瞧嘛!”秦老汉望了望天边的乌云,道:“快变天啦,你的星快没得看了。”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之声,郭靖一跃而起,叫道:“我的小红马。”月光下只见长岭上那红马奋蹄扬鬣,疾冲而下,马背上一人衣袂飘飘,正是黄蓉。郭靖大喜,叫道:“蓉儿,我在这儿。”南琴听他呼叫“蓉儿”,心中一震。转眼之间,黄蓉乘马穿过林子,来到三人身前,那对白雕正停在她身后马背之上。郭靖大悟,心道:“我真糊涂,若非蓉儿,又怎能将红马和双雕收去?”黄蓉一跃下马,郭靖迎了上去,心中说不出的欢喜。黄蓉道:“我运气练功走错了穴道,双手动不得啦。”郭靖道:“啊,咱们快来顺气。”两人当即盘膝坐在竹榻之上。郭靖双手按住黄蓉背心,助她通气顺息。这时雷声渐近,黑云如墨,掩没了半片天。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黄蓉丹田之气上升,缓缓通到胸口,同时身体左右微微摇动。南琴在旁打量黄蓉,见她闭目而坐,嘴角微露笑容,脸上雪白的肌肤之中透出一层红玉般的微晕,真似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说不尽清丽绝尘。她颈中挂着一串明珠,发出一片柔光,更映得人似美玉。南琴心道:“这仙女一般的人物,无怪郭大哥如此颠倒啦,只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正自沉思,眼前一黑,一片乌云移来遮没了月光,不多时满天全是黑云。南琴道:“郭大哥,你与这位小姐进屋去吧,要下雨啦。”一语甫毕,脸上与颈中一凉,已有几滴雨点落了下来。那夏日阵雨,说来就来,南琴只叫得一声“啊哟!”滂沱大雨已一泻如注。郭靖与黄蓉正处于习练易筋锻骨篇中的紧要关头,那把大雨放在心上?南琴见二人动也不动,心中大奇,还道二人中了邪,上前推郭靖的肩膀。她起初并不用力,一推之下,自己竟退了一步,随即手上加劲,用力一推,叫道:“郭大哥,你怎么啦?”她那里知道身有上乘武功之人,一受到力,立时生出反劲,她这一推,郭靖丝毫不动,自己却不由自主的一交摔倒,坐在水里。当郭黄二人练功之时,秦老汉看得不耐,已先去睡了,这时听得雷声中夹着大雨,叫了几声:“琴儿!”不听见答应,忙抢出屋来,只见孙女刚从泥污中爬起,头发散乱,神情甚是狼狈,不禁吃了一惊。南琴叫道:“爷爷,恩人中了邪啦!快想法子救他。”秦老汉对郭靖异常感激,见他如此,忙上前拉他进屋,岂知轻轻一拉是纹丝不动,拉得重了,自己反摔一跤,爬起身来,在大雨中怔怔发呆。南琴奔进屋去取了一把雨伞出来,打开了遮在郭黄二人头顶,叫道:“爷爷,你去点些黄纸来薰他鼻管。”秦老汉跌跌撞撞的入内,慌乱中却又把油灯打翻了。南琴虽对黄蓉甚是敬慕,但不免存着私心,一把雨伞遮不得二人,渐渐的向郭靖一边偏去,黄蓉的头上就如一盆水往下倾泼一般。好容易秦老汉摸索着又点起油灯,燃了一卷黄纸,用衣袖护着,拿到郭靖鼻孔下来薰。浓烟一阵阵往他鼻中冒进,郭靖本来调匀得极是顺畅的呼吸,受这浓烟一逼,立时逆转,反向丹田中冲去。郭靖大吃一惊,急忙闭住呼吸,全力施为,才将腹中之气重行理顺。可是这呼吸究竟不能久闭,只要吸一口气,浓烟就薰得他几欲咳嗽。秦老汉祖孙全是一片好心,那知反而累得他死去活来。秦老汉见黄纸薰鼻无用,于是用指甲猛力掏郭靖上唇的人中。这人中是人身要穴,若是中暑晕倒,此处一受刺掏,立时能醒。正因这是人身要穴,郭靖这番苦头可就吃得大了,只是练功正紧之际,既不便开口说话,又不便出手推开,只好苦苦忍住。此时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电光过去,霹雳立至,闪电与霹雳间几无间隔,只听得震耳欲聋的一声,树林边一棵大树被雷声击中,烧了起来。南琴吓得心胆欲裂,但仍是勉力撑住雨伞,给郭靖遮雨。奇形怪状的闪电掠过墨黑的天空,或如树枝,或如长矛。一片白光忽隐忽现,时而照出郭靖神色坚毅,黄蓉笑靥如花,时而照出秦老汉呆若木鸡,南琴脸无人色。突然间众人眼前一阵大亮,尚未听到雷声,秦老汉与南琴已双双跌倒。这一个焦雷正好打在郭靖身畔,秦老汉祖孙被震得晕了过去。雷声一轰,郭靖体内气息猛升,立时就通了一周,这时他已可走动,黄蓉却尚须片刻之时,眼见四周电光急闪,焦雷一个个打在身旁,忙在黄蓉身上一伏,防她受伤。过了一顿饭时分,雷电远去,大雨也渐渐止歇。再过一会,云破月现,黄蓉八脉俱通,意与神会,遍体清凉,缓缓直起腰来。低声道:“靖哥哥,你当真是这生爱我么?”郭靖将她抱在怀里,欢喜无限,却不说话。黄蓉向那棵烧得正猛的大树一指,道:“你瞧!”郭靖向前望去,只见火焰中那只血鸟正在翻滚跳跃。黄蓉低声道:“咱们掩过去捉。”郭靖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见秦老汉已自醒转,扶着孙女坐在竹椅之上。黄蓉左手一挥,笔直向血鸟奔去。那血鸟昨日吃过亏,这时见有人来,不敢再斗,咕的一声,振翅而逃。黄蓉追赶不上,心念一动,忙撮唇吹哨,召来双雕,叫道:“把这鸟儿捉来,可别伤它。”北方富贵人家都畜养鹰雕,用以打猎,盖因鹰雕不但凶猛,而且养驯之后,善知人意。这对白雕更是灵异,一听主人之言,立时左右包抄,追了上去。那血鸟身子甚小,全身大小只及白雕一个头颅,可是飞翔迅速,疾若流星,倏忽之间已飞出数里,双雕衔尾追赶,那血鸟见双雕追来,毫不惧怕,反而转身来斗。双雕一鸟,登时在空中大打起来。白雕的钢喙铁爪何等厉害,就是虎豹猛兽,也能被它用爪撕裂,但这小小血鸟灵活异常,转身既快,又能迅速倒退,双雕非但抓它不着,反而被它用长嘴啄下了好几根白羽,若非以二敌一,白雕几乎要吃败仗。斗了良久,雄雕颈后又被血鸟啄了一口,雄雕吃痛,突然发威,左翅用力一扑,从空中猛掠下来。血鸟急忙倒退,但那雕翅伸展开来长达数尺,终于被翅尖扫到,这一击力量奇大,血鸟抵受不住,一个筋斗跌下地来。那雄雕急扑而下,双爪如钩,往血鸟抓去。那血鸟横里窜出,再无战意,急往前逃。双雕穷追不舍。三鸟飞入山后,不知去向。郭靖本在观战,这时低下头来,说道:“蓉儿,你功夫大进了,身旁雷轰电闪,竟然茫如不觉。”黄蓉笑道:“你也一样。”郭靖想起秦老汉祖孙适才的好心骚扰,暗暗叫声:“好险!”若是一个把持不定,又得以七日七夜之功来修缺补漏,当下替黄蓉和秦氏祖孙引见了。郭靖道:“蓉儿,县衙门是你放的火,是么?”黄蓉抿嘴一笑道:“不是我还有谁?”秦氏祖孙老大惊讶:“瞧不出这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竟做出这等事来。”黄蓉向南琴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道:“靖哥哥,你尽夸我,也不怕这位姊姊笑话。”郭靖道:“啊,昨晚你也在树林子里?”黄蓉抿嘴笑道:“你若不说要捉鸟儿给我,我宁可双臂永远瘫了,也不来找你呢。你后来干么忽然哭了?也不害臊。”郭靖低头道:“想想实在我待你太不好,又怕以后永远见你不着。”黄蓉伸手给他理了理鬓边散下来的头发,轻轻的道:“我本想不见你了,可是终究不能。好啦,不管以后的日子怎地,咱俩能多一天在一起,就多欢喜一天。”南琴见两人说得亲热,不觉怔怔的听得痴了。突然间天空雕唳声急,三人一齐抬头,只见双雕疾追血鸟而来。三只鸟一先二后,飞得迅速异常。黄蓉见那血鸟身子虽小,但箭进电退,灵动无比,双雕一时倒奈何它不得,当下心生一计,撮唇吹哨,召那雌雕下来,停在自己肩头休息,让那雄雕单独追逐血鸟,待得雄雕追赶一周,再放雌雕上去接替。那血鸟一刻不停的飞翔,双雕却以车轮战之法耗它气力,如此来回追逐了六七次,血鸟果然无法支持,越飞越慢,被雄雕疾飞赶上,一翅打下地来,双翼击土,却已上升不得。那雌雕抢过去抓着,送到黄蓉手中。黄蓉大喜,双手捧住。那血鸟累得筋疲力尽,眼中露出乞怜神色。黄蓉笑道:“你乖乖的听话,我就不杀你。”秦老汉见血鸟被捕,大为欢喜,道:“好了,姑娘捉了这神鸟,老汉和这孩子又有口苦饭吃啦。我编个笼子给姑娘装它。”南琴知道血鸟爱吃蛇胆,拿出一瓶蛇胆酒来,血鸟喝了半瓶,体力稍复,对众人颇现亲善之态。黄蓉喜道:“我要养得它听我号令,专啄坏人的眼珠。”四人累了大半晚,均感疲倦,南琴让出自己床来给黄蓉睡,黄蓉却要等秦老汉编好竹笼,将血鸟放入,才安心就枕。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黄蓉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啊”的一声惊叫,只见竹笼已被血鸟啄破,那鸟却昂然站在桌上,并不逃走。黄蓉又惊又喜,招了招手,那鸟一跳跳入了她的掌心。黄蓉叫道:“它服我啦,它服我啦。”又见那竹笼的每根竹条都被咬成两截,显然是那血鸟逞威示武,意思说:“我自己不爱走就是,这小小竹笼岂能关得我住?”正自欢喜,却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靖哥哥,怎么啦?”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昨晚雨中练功,两人全身浸透,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一看,见纸张破损,黑迹模糊,已无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浸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是一共四行字,每行四字。黄蓉一面细认,一面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在宫中石匣之内,但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了片刻道:“靖哥哥,你六位师父曾说起过什么‘铁掌帮’么?”郭靖道:“铁掌帮?没有啊,我只知道那个大骗子裘老头儿叫什么铁掌水上漂。”黄蓉道:“嗯,谅那糟老头儿也不会和这等大事有什么干系。昨儿早晨我去放火烧那县衙,却听得那姓乔的县官和人说话,说咱们铁掌帮怎样怎样,又说赶紧多找毒蛇给大香主送去。后来他和我一动手,武功居然不弱,毒砂掌的功夫很有几下子。”郭靖道:“江湖帮会中的兄弟竟做起县官来,倒有点奇怪。”二人想了半天,推详不出这四行字的关窍所在,黄蓉把残画收起,放在自己衣包之中,道:“让我慢慢的想。”当下与秦老汉祖孙别过,二人共骑而去。秦老汉和南琴恋恋不舍,待要相送,那小红马跑得好快,转眼之间,已穿林越岭,奔得影踪不见。不一日,已到岳州境内。黄蓉掏指一算,这日是七月十四,岳州丐帮之会,尚在明日,说道:“右右无事,咱们沿路慢慢玩去。”郭靖道好。两人下马携手而行,放眼远望,尽是水田,田里禾稻长得甚是壮茁,眼下是个丰收年成。黄蓉道:“爹爹曾道:湖广熟,天下足。看来今年的百姓是可以免于饥荒了。”又指着栖在柳树上的蝉儿叹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什么,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裘老爷子。”郭靖大叫一声:“啊!”此时火伞高张,如烘似炙,田中农人不论男女,都在汗下如雨的车水。柳树边的一架水车之上,车水的是个妇人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人少车沉,踏得好不艰难,两人上衣都已汗湿,那孩子一张小脸胀得通红,兀自用力踏那水车。黄蓉停步望他,心中大生怜惜之情。那男孩见她美丽异常,回头叫道:“妈,这姊姊在瞧咱们。”显见对自己努力劳作,甚是得意。那妇人微微一笑,向郭黄二人点头招呼。黄蓉伸手入怀,想拿块碎银给那男孩当零用,忽听远处雷声隐隐,喜道:“有雨下,你们不必车水啦。”那妇人侧耳一听,脸色甚是惊慌。那小孩跃下水车,叫道:“妈,蛤蟆王又来吃青蛙了!”那妇人点了点头。黄蓉正待相询,忽听锣声镗镗响起,田塍上一个头戴遮阳斗笠,赤了上身的男子猛敲铜锣,向西急奔。过不多时,四面八方都有锣声响应,田畔男女都抛下水车,向西奔去。黄蓉一转头,见那妇人和男孩也已跑开。郭靖道:“咱们瞧热闹去。”两人随在众人身后奔跑,转过一个山坳,见前面又是好大一片水田,成千农民奔上一个土丘,神色紧张的望着前面,百余面铜锣齐声敲打,震耳欲聋,那里还听得见说话之声。黄蓉见小丘旁一棵银杏树生得极是高大,一拉郭靖的手,一齐跃上,顺着众农民的眼光向前望去,但见晴天一碧,青禾如海,丝毫不见异状。不多时,两人耳朵灵敏,听出远处有一阵阁阁巨声,锣声虽响,却也掩盖不下,初时黄蓉以为雷震,就是这声音了。又过一会,只见一片黄色之物奔腾跳跃而来,黄蓉惊叫:“啊,这许多蛤蟆!”郭靖凝神一看,成千成万果然尽是癞蛤蟆,那怪声原来是它们的鸣叫。众农民见癞蛤蟆一现身,登时止锣不敲,人人忧形于色。那些蛤蟆跳到小丘前一块大方田的边缘,齐齐停住,宛似列成队形一般。群蛤之后有数百大蛤拥卫着一只特大蛤蟆,身子总有平常蛤蟆六七只大。这蛤王阁的一声叫,只听得轰轰轰轰,群蛤齐鸣。蛤王又是咕的一叫,群蛤立时止声。黄蓉笑道:“这又叫我记挂一个人啦。”郭靖抢着道:“欧阳锋!”黄蓉笑了笑,大拇指一翘,赞他聪明。群蛤奉蛤王之命,连叫三次,然后鸦雀无声的各自蹲着。只听得东边一块大石后面清清脆脆的叫了一声,一只小青蛙跳了出来。众农民见到青蛙,登时铜锣齐鸣,高声欢呼,为它喝彩助威。郭黄二人看得有趣,却全然不解,不知这小小青蛙所为何来。二人正全神贯注的观看,只听脚步声响,四下里又涌来数百农民。黄蓉眼尖,见农民中混着若干衣饰异常之人,轻轻扯了郭靖的衣袖,小嘴歪了一歪。郭靖一看,见约有四五十人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提着极大的竹笼,衣外隐隐突起,显见各藏兵刃。这些黑衣人脸上均现强悍凶横之色,决非寻常农夫,一到土丘旁边,立即聚在一起,与众农民相距数十丈远。那小青蛙跳到离田界三尺之地,停步叫了几声。蛤群中出来一只黄皮大蛤,跃过田界,与那小蛙面对面的叫了起来。大蛤一开口声粗音宏,有若牛鸣。那小蛙却毫不屈服,双方似在斗口,到后来越叫越快,那小蛙连珠价叫将出来,繁音促节,抑扬顿挫,显得神完气足,那大蛤却颇见声嘶力竭,一味欲以响喨取胜。又对叫一会,那大蛤鸣声嘶嗄,一个大白肚子愈鼓愈大,发出的声音却是愈益低沉,只见它双眼突出,运用全力,全身似成一个圆球,忽听拍的一响,那大蛤的肚子竟尔爆破,死在地下。众农民齐声欢呼,那些黑衣人却横眉怒目,极是气恼,看来众农民维护青蛙,而黑衣人却是与蛤蟆一伙了。小青蛙得到胜利,阁阁阁叫了三声,转身欲走,突然蛤群中跃出六只大蛤,声势凶凶的急追过来。众农民齐呼:“不要脸!”“不成啊!”“这成什么话?丑死啦。”只见六蛤分成两边,左右包抄。小青蛙一跃数尺,急速逃走,六蛤追了两三丈路,听得后面大蛤呼叫,急忙停步转身,那知为时已然不及,田塍下突然跃出一队大青蛙,约有二三十只,截住六蛤去路,互相嘶咬起来。片刻之间,六蛤被群蛙围住咬死,后面虽有成千成万只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来救援。黄蓉心中不解,探头一看,只见田塍旁一条小溪中一片青色,原来有成千成万只青蛙列队不动,蛤蟆所以不大举越界,想是未明对方阵势,不敢轻举妄动之故。只听那蛤王阁阁叫了两声,一队百余只蛤蟆蜂涌过界,小溪中立时也有一队青蛙上前抵敌。那队蛤蟆稍战数合,即向南退去,青蛙似识破了对方奸计,只追出丈余,即行停步,群蛤回头又战。南边大石后果然藏有伏兵,见群蛙并不中计,纷纷跃出。蛙群众寡不敌,溪中又开上援兵,只听得蛙声阁阁,蛤声咕咕,乱成一片,过不多时,田塍上尸横遍地,双方都已有数十只死亡。受伤的避在一旁,自有本队中的同伴救护回去。这时只是前哨小战,双方主力尚未接仗,但已杀得惨酷异常,蛙蛤时进时退,未分胜负。又战片刻,那蛤王似乎忍耐不住,咕咕两声大叫,大队蛤蟆结成方阵,冲杀过来。青蛙的前哨退避不及,尽数陷入敌阵。众蛙见形势不对,立即布成一个圆形,尾部向内,蛙口向外嘶咬,这圆阵一结成,没了后顾之忧,蛤蟆虽众,重重叠叠的围在外面,却也奈何它们不得。农民中有许多人大叫青蛙派兵增援,但那群蛙的统帅似乎甚是镇定,并不理睬。只见数千只蛤蟆纷纷跃起,意欲跃入青蛙圆阵中心,但每一只蛤蟆跃起,必然有一只青蛙同时窜高,对准那蛤蟆在空中一撞,一齐落下,蛤蟆始终闯不进圆阵之内。黄蓉忽然叫声:“不好!”但见青蛙圆阵的东南西北四角,群蛤各以身子相叠,筑成了四个高约三尺的高台,十余只大蛤爬上高台,向圆阵中飞去。这般居高临下的进攻,青蛙再也无法抵御,大蛤一入圆阵中心。群蛙首尾受敌,立时死亡枕藉。黄蓉连声叹气,郭靖忽道:“你瞧!”黄蓉顺他手指看去,只见东北角上一条青线迅速向前移动,原来是青蛙派出队伍,向蛤蟆后军迂回进袭。蛤王随即得报,派出队伍拦截。半数迂回进攻的青蛙当下在中途被截,分军战斗,其余半数仍纷纷涌向蛤蟆后方。蛤蟆队前队后受敌,阵势稍乱,但仍奋勇抵挡。那蛤王见接战不利,咕咕大叫,率领大蛤亲兵队上前冲锋。这些大蛤蟆身体特大,凶猛异常,那蛤王更是勇悍绝伦,一口一只,转眼之间咬死了十余只大蛙,真是当者披靡。青蛙队抵敌不住,向后败退。群蛤乘胜追击,那蛤王一跃半丈,直陷敌阵,青蛙围了上来,数百只大蛤跟踵扑至,蛙队阵势大乱。这时蛙蛤战场移动,众人随着跟去观看。靖蓉二人也跃下树来,混在众农之中,但是这些农民都脸现忧愁之色,不住叹气。黄蓉忍耐不住,向一个白发老农问道:“老伯,这些青蛙和蛤蟆干么打架啊?”那老农夫仔细打量二人,知是过路客人,说道:“那蛤蟆是有人养的,用来捕捉青蛙。”黄蓉“啊”了一声。那老农又道:“咱们庄稼人,就靠这蛙儿养护禾稻。眼见青蛙要败,这方圆数十里地的禾稻,给害虫一损,今年的收成可靠不住啦。”黄蓉道:“那大伙儿打蛤蟆啊,我帮你们。”探怀掏出一把钢针,上前就要动手。那老农忙拉住她的衣襟,低声道:“姑娘,这使不得!我说蛤蟆是人家养的。”说着向那些黑衣人一指,又道:“就是这批凶神恶煞般的人。你惹上他们,祸儿可就大啦。姑娘花朵一般的人,依老汉说,也别在这儿瞧热闹,快些上路吧。”黄蓉微微一笑,郭靖道:“咱们人多,不怕他们。”那老农叹气道:“为了这事,前年去年都打过大架,伤过不少人。后来告到官里,县太爷判道,以后听凭蛤蟆青蛙打架,虫蚁之事,谁也不许过问,若是有人惹事生非,那就重重惩办。”郭靖怒道:“这狗官,那不是明明帮这批恶徒么?”老农道:“谁说不是呢?县官和他们本就是一伙,只知道捉了青蛙去喂蛇,那来理会老百姓的死活。”靖蓉二人听他说到捉蛙喂蛇,心中微微一震,待要再问,却听农民们大声欢叫起来,原来蛙蛤大战的情势又已一变。只见蛙阵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边,负隅力战,另一部青蛙却跃入池塘,迅速游至蛤蟆的后方和侧翼进攻,青蛙在水中漩动极速,斗然间多了一条调兵遣将极方便的通道,蛤蟆不善游水,成千成万只挤在塘边,施展不开,你推我拥,纷纷落入池塘。水上相斗,蛤蟆必落下风,一只只白腹朝天,死在水中。这时蛤蟆队已溃不成军,蛤王率领一批大蛤左冲右突,亦已无济于事,众农民纷纷欢叫:“今年的收成保得住啦。”郭靖、黄蓉注视黑衣人的动静,只见他们个个怒容满面,忽然一声呼哨,十多人打开了手中提竹笼的盖子。第五十六回 岳阳楼头那些黑衣汉子打开竹笼笼盖,只见涌出数百条大大小小的毒蛇,一齐冲入蛙阵,剎时之间吞食了无数青蛙。这毒蛇正是青蛙的克星,蛇一出现,青蛙斗志立失,有的跃入池塘逃遁,有的竟尔吓得全身瘫软。众农民见对方突然用此卑鄙手段,又惊又怒,齐声鼓噪起来。黑衣人中一个高大汉子大踏步走到众农身前,厉声叫道:“县太爷有令,虫蚁相斗乃其本性,与人无涉,你们吵些什么?”众农民纷纷叫道:“蛤蟆和毒蛇都是你们家养的。”“青蛙怎能与蛇斗,不要脸!”“这样一年凶一年,咱们反正是饿死,大伙儿和他们拼了。”那大汉右手一挥,突见刀光耀目,众黑衣人各从腰间拔出兵刃,排成一列,走上数步。那大汉道:“你们待要怎样?不听县太爷的话,是要造反吗?”众农民大声喝骂,有的拣起了泥块石子抛掷过去。那大汉一作手势,黑衣人身后走出两个公门装束的人来,一持钢刀,一握铁链,齐声喝道:“县太爷吩咐下来,有谁肇事械斗,都以叛逆论处。”众农民面面相觑,低声传言:“这是县衙里的马军都头和步军都头。”既有官府相助对方,众农民个个敢怒而不敢言,眼睁睁望成着成千成万只青蛙被蛤蟆和毒蛇逼入竹笼之中。郭靖低声道:“蓉儿,咱们好动手了么?”黄蓉道:“再等一忽儿。”忽听得几声呼叱,七八个孩子奔上前去,拿起石块,向毒蛇群中猛掷,当时有几条毒蛇被石块打死。那黑衣大汉大怒,纵身上前,一掌将一个孩子打倒,其余孩子回身就逃,那大汉提起跌在地下的孩子,狞笑道:“好啊,你们打死我辛辛苦苦养驯的蛇儿,我叫你知道厉害。”一个农妇从人群中抢了出来,求道:“大爷,行行好,放了我的儿子。”这母子俩正是靖蓉二人刚才和他们说过话的。那大汉另一手抓住农妇的后领,顺手往农民丛中掷了过去,那农妇跌在两个农民身上,将两人都撞倒了。那大汉伸手挥了两挥,他手下人各挺兵刃走上前来。农民人数虽众,但均赤手空拳,大半又是老弱妇孺,见他来势汹汹,齐向后退。那些黑衣汉子一声吆喝,刀剑齐往农民头上劈去,将要劈到,刃锋一歪,却在他们面前削了下来。众农民大声惊叫,退得更远。黑衣汉子们哈哈大笑,扬刀而立,回头瞧首领如何摆布那个孩子。只见他伸手打那孩子一记耳光,扯下他身上一片衣服,打一记,扯一下,接连打了十余下,到后来那孩子双颊高肿,身上也已赤裸裸的不剩寸缕。他母亲大声哭叫,不顾性命的扑上去救护,但被两个黑衣人扭住了,动弹不得。那大汉一声呼哨,数百条毒蛇昂首吐舌,一齐望着那孩子光溜溜的身体。那小孩早已吓得脸无人色,虽在烈日之下,亦是全身瑟缩发抖,望着母亲,只是哭叫:“妈妈!”那大汉狞笑道:“小贼,你有本事就自己逃命吧。”手一松,将小孩掷在地下。那小孩爬起身来,急向母亲奔去。数名黑衣汉子长刀一扬,往他头顶虚劈下来,小孩大骇,急忙转身,向前空旷处奔逃。那为首的黑衣大汉待他奔出数丈,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忽地如箭离弦,蜂涌向小孩追去。那小孩听得背后嘘嘘之声大作,一回首,但见无数五色斑斓的毒蛇凸睛吐舌,如风而至,这一下吓得比他适才更是惊惧百倍,没命价向前飞逃。那些毒蛇游动极快,片刻之间,离那小孩已只丈余,他全身赤裸,一无掩蔽,眼见立时要遭千蛇噬身之惨。他母亲大叫一声:“儿啊!”晕了过去。众农民瞧得目眦欲裂,纷纷涌出要去打蛇,但众黑衣汉子长刀乱挥,竟无半点空隙让他们上前。黄蓉双手握满金针,只待毒蛇再游近数尺,易取准头,立时要以洪七公所授“满天花雨撒金针”绝技,将群蛇一一钉在地下。突然间那小孩足下一滑,向前俯跌下去,群蛇吱吱乱叫,窜了上来。黄蓉暗叫:“不好!”纵起身子,正要发出金针,只见两条人影从农民人群中跃出,身法甚快,拦在小孩与群蛇之间。两人足未站定,各自双手齐扬,撒出四条黄色粉末,在地下布了四条黄线。众人鼻中闻到一阵硫磺药气,但见群蛇纷纷后退,看来那些黄粉是制蛇的药料了。黄蓉看那两人时,原来竟是丐帮中的熟人,是在宝应会过面的黎生和余兆兴。那黑衣大汉见二人阻住蛇群,脸上变色,说道:“咱们铁掌帮和丐帮向来河水不犯井水,足下何苦强来为人出头?”黎生拱手道:“这小孩年幼无知,老丐求个人情,请饶了他吧。”那大汉见黎生背上负了八只麻袋,知他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冷笑道:“若是不饶呢,足下欲待怎样?”余兆兴年少气盛,喝道:“你们干这等事,天理不容,既叫俺们撞见了,岂能不管。”那大汉又冷笑一声,说道:“听说丐帮明日在岳州大聚会,天下各路的化子头儿都到了洞庭湖边,你这小叫化就想恃势欺人吗?哼哼,只怕没这么容易!你丐帮中人号称个个是捉蛇能手,你有本事就捉捉我这些蛇看。”余兆兴被他这一阵奚落,那里容得,向前两步,一弯腰,双手各已抓住一条毒蛇的尾巴,用力一抖。蛇儿的骨骼本是如链条一般连环套住,这样自尾至首逆转的一抖,全身骨骼松脱,虽不立毙,却再也动弹不得,这是乞儿捉蛇的最上乘手法,可也大触专养毒蛇的铁掌帮之忌。那大汉不待他伸腰站直,一声呼哨,千百条毒蛇一齐向他窜去。余兆兴捉蛇本事纵高,这千蛇齐至,哪能抵挡,急忙退到黄线之后。黎生高叫:“请老兄示下高姓大名!”那大汉只是冷笑,见群蛇沿着黄线摇头摆脑,不敢游近,又是忽哨一声,这一声叫,蛇群中登现奇观。只见一条蛇张口咬住另一蛇尾巴,而那蛇再咬着又一蛇尾部,如此首尾相接,霎眼之间,连成了数十条极长的蛇链。那大汉猛喝一声,数十条蛇链斗然间从空中甩过黄线,落在二丐身周,围了数圈,将那小孩也围困在内。那大汉冷笑道:“臭叫化,捉蛇啊,怎么不动手?”群蛇蓄势待发,只候号令。黎生与余兆兴都是脸色惨白,知道这番必已无幸。那大汉道:“我铁掌帮也不无故伤人性命,只要你答允永远不再捉蛇,留下一个真凭实据,哼哼,那也可以相饶。”黎生知道这是叫他们自毁双手,低头求告,他是丐帮响当当的人物,纵然性命已在呼吸之间,却仍是昂然直立,毫无畏惧之色。那大汉张开双手,相距一尺,说道:“我双掌一合,你们每人身上就多了几百副毒蛇的牙齿,还不跪下求情么?”余兆兴道:“师叔,咱们决不能丢人。”黎生哈哈一笑道:“那还用说。”他提高声音道:“多谢老兄送咱们上西天,只是还没请教万儿。”那大汉道:“那果然是死不瞑目。我是裘铁掌的第三弟子,人称玄背蟒乔太的便是。”一语方罢,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啊哟,失敬失敬,我道是谁,原来是裘老儿的徒子徒孙。”人丛中走出一个身披轻绡、发束金环、颈垂明珠的文秀少女来,正是黄蓉。那玄背蟒乔太听得声音已怔了一怔,万料不到出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妙龄女郎,尚未答言,黄蓉又道:“铁掌水上漂裘老头儿叫我姑奶奶,你怎不叫我祖姑奶奶?”乔太大喝:“呸!小丫头胡说八道。”心中却暗暗生疑:“怎么这样一个怯生生的小妞儿知道铁掌水上漂的名号?”黄蓉笑道:“孩子们在外面惹事生非,我姑奶奶最瞧不顺眼。在武宁县做官的孩子,是你一伙儿的吧,前几日让姑奶奶路过顺手收拾了,你说怎样?”武宁县那姓乔的知县,正是这乔太的兄弟,县衙失火,知县被杀的讯息恰于此日早晨传到。乔太斜睨黄蓉,悲怒交迸,却不信自己这武功高强的兄弟丧生在她手下,当下微一呼哨,几百条毒蛇窜上去将她围住。乔太喝道:“武宁县乔知县是谁害的,快快说来。”黄蓉笑道:“真的是我杀的啊。他用毒砂掌跟我斗,瞧不出这知县几招‘黄蜂针’、‘举火撩天’还真有几下子,后来我点了他曲池穴,这毒砂掌也就破啦。我再点了他期门穴和肩贞穴,叫他端坐在公堂之上,一动也别动,就像平时审堂吓唬老百姓一般,然后放火烧那县衙,等那公堂烧成白地,不知怎地,他仍是没出来。”杀官放火这等叛逆大事,在她口中娓娓道来,宛似闲说小儿女摘花斗草一般,乔太惊疑不已,心想这女孩子极是邪门,须得擒回去细细拷问,喝道:“老三,老四,把这丫头拿下了。”两名黑衣汉子应声而出,弯腰用刀背拔开毒蛇,走上数步,伸出四只粗掌,齐往黄蓉肩头背上抓去。黄蓉笑道:“老三,老四,一齐躺下吧!”身子后缩,双手在两人背上一推。两人齐往前冲,砰的一声,脑门与脑门撞在一起,只碰得人事不知,糊里糊涂的转了几个圈子,不约而同的躺下了。众农民本来一直在担心害怕,这时见两人跌得古怪,才轰声大笑起来。乔太大怒,将右手两根手指放到唇边,正要吹哨驱蛇,忽听咕咕咕三声怪叫,黄蓉手上已多了一只殷红如血的鸟儿,原来她将血鸟放在衣袖之中,把乔太戏弄了一番,这才取出。这鸟三声一叫,满田野芳香浓郁,群蛇斗然间见到克星,先是一阵大乱,随即僵卧不动,有的更翻转肚子,静候宰割。那血鸟毫不客气,长喙一划一啄,转眼间吃了六七枚蛇胆。它肚子甚小,这几枚蛇胆一吃也就饱了,可是仍用长喙不住往群蛇肚上划去。乔太见此异状,更是惊怒交集,取出三枝钢镖,镖发连珠,两枝直奔血鸟,一枝射向黄蓉。黄蓉自恃身披软猬甲,理也不理。那血鸟飞身而起,双翅一扑,已将两枝钢镖击落在地,随即如一道血光般飞追而上,长喙一挑,把射黄蓉的那枝钢镖也拨了开去。黄蓉见它竟能护主,不禁大喜,指着乔太及众黑衣汉子说道:“这些都是歹人,啄他们的眼珠子。”但见一道红光上下飞舞,众黑衣汉子“啊哟!”“哎唷!”连声惨叫,四散飞奔,逃得快的保全了眼珠,被啄瞎了的或连滚带爬,或摸索乱行,片刻之间,散得无影无踪。众农民拿起锄头石块,将毒蛇和蛤蟆捣得稀烂,待要向黄蓉拜谢,她早已与郭靖走得远了。黎生和余兆兴走出蛇群,想与黄蓉叙礼,但那汗血宝马脚程奇快,也已追赶不及。黄蓉做了这件快事,大为得意,晚间烧起火堆,让那血鸟痛痛快快的在火中洗了个澡。次日午牌不到,两人已到了岳州,牵马纵雕,径往岳阳楼而去。上得楼来,二人叫了酒菜,观看洞庭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真是缥缈峥嵘,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甚辣,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是碗极大,筷极长,却是颇有一番豪气。二人吃了少些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黄蓉道:“靖哥哥,你说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都是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约略说了一遍,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俭朴异常,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油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黄蓉笑道:“这样的人自然是好,可是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若是你不快乐,我也是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了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不语。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吧,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你知道范文正公做的那首‘剔银灯’词么?”郭靖道:“我不知道,蓉儿,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词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她顿了一顿,突然笑道:“郭哥哥,你说我这样对付铁掌帮那些奸徒,可算得畅快吗?”郭靖拍手道:“畅快得紧。”两人对饮数杯,高谈阔论,旁若无人。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只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乞儿打扮的老者,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是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的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普通仕商,放低声音道:“那铁掌帮不知是何等样的帮会,怎地与西毒叔侄一般,也喂养毒蛇?”郭靖道:“倘若尽是裘千仞那老儿的手下,谅来也不能成什么气候……”他话未说毕,忽听头顶一人哈哈一笑,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漂裘老头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一跃离座,退开数步,这才仰首上望。只见屋梁上骑坐着一个脸色黝黑的老丐,衣衫极是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本来疑心是铁掌帮的敌人,一瞧是丐帮人物,先就放心了一半,又见他神色和善,并无恶意,当下拱手道:“老前辈请下来共饮三杯如何?”那老丐道:“好啊!”腾的一声,摔了下来,震得楼板上尘土飞扬,他才摸摸屁股,慢慢爬起身来。郭靖与黄蓉说了很久话,头顶有人居然没有发觉,料想此人必是武学高手,哪知他这一摔将下来,身法奇重,情状甚是狼狈,更是大出意料之外。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你老请喝酒。”那老丐道:“叫化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么菜,咱们点了叫厨上做。”那老丐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若是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舍,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当下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之中,那老丐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着。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的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只是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吃得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老丐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但神色之间,隐隐有不满之意。那老丐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呆了一呆,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付了账下楼去了。坐在地下的老丐只顾吃饭,理也不理。黄蓉走到楼边向下观看,只见十多名高高矮矮的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一接触,犹如受到雷震电击般一惊,立即加快脚步,不再回头。那老丐吃罢饭菜,伸舌头将碗底舐得干干净净,把筷子在衣服上抹了几抹,都放入麻袋之中。黄蓉仔细看他,见他满脸皱纹,容色甚是愁苦,双手奇大,几有常人手掌的一倍,手背上青筋凸起,显见是一生劳苦。郭靖站起来拱手说道:“前辈请上坐了,咱们好说话。”老丐笑道:“我不惯在凳上坐。你们两位是洪帮主的弟子,年纪虽轻,咱们可是平辈。我老着几十岁,你们叫我一声大哥吧。我姓鲁,叫做鲁有脚。”黄蓉噗哧一笑道:“鲁大哥,你这名儿可有趣得紧。”鲁有脚道:“常言道:穷人无棒被犬欺。我棒是没有,可是有一双臭脚。犬儿若来欺我,我对准了狗头直娘贼是一脚,也要叫它夹着尾巴,落荒而逃。”黄蓉拍手笑道:“好好,狗儿们若是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只怕老远就逃啦。”鲁有脚道:“今儿早晨我见了黎生黎兄弟,知道两位在宝应和岳州所干的事迹,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郭靖起立逊谢。鲁有脚道:“适才听两位谈起铁掌帮,对这帮会情状好似不甚知晓。”黄蓉道:“是啊,正要请教。”鲁有脚道:“这铁掌帮在两湖四川一带,声势可是极大,帮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起先是勾结官府。现下愈来愈狠,竟然拿出钱财贿赂上官,自己做起官府来啦。更可恨的是私通金国,干那里应外合的勾当。两位杀了杀他们的凶焰,那确是痛快之极。”黄蓉道:“听说这铁掌帮的首领是裘千仞,这老儿就会骗人,怎地弄到恁大声势?”鲁有脚道:“裘千仞可厉害得紧哪,姑娘可别小觑了他。”黄蓉笑道:“你见过他没有?”鲁有脚道:“那倒没有,听说他在深山之中隐居,修练五毒神掌,足足有十多年没下山了。”黄蓉笑道:“你上当啦,我就见过他几次,还交过手,说到他的什么五毒神掌,哈哈……”她想到裘千仞假装腹泻逃走,只望着郭靖格格直笑。鲁有脚正色道:“他们闹什么玄虚,我虽并不知晓,可是铁掌帮近年来好生兴旺,却是不能轻侮。”郭靖怕他生气,忙道:“鲁大哥说得是,蓉儿就爱瞎笑。”黄蓉笑道:“我几时瞎笑啦?啊唷,啊唷,我肚子痛。”她学着裘千仞的口气,捧住了肚子。郭靖想起当日情景,给她逗得也不禁笑了出来。黄蓉见他也笑,却立时转过话题,道:“鲁大哥,刚才在这儿吃酒的三位和你相识么?”鲁有脚叹了口气道:“两位不是外人,可曾听洪帮主说起过,我们帮里分为净衣派,污衣派两派么?”郭靖和黄蓉齐声道:“没听师父说过。”鲁有脚道:“帮内分派,原非善事,洪帮主对这事极是不喜,他老人家化过极大力气,却始终没能叫这两派合而为一。丐帮在洪帮主之下,共有四个长老。”黄蓉抢着道:“这个我听师父说过。”她因洪七公尚在人间,所以不愿将他命自己接任帮主之事说出。鲁有脚点了点头道:“我是第二长老,刚才在这儿的三位也都是长老。”黄蓉道:“我知道啦,你是污衣派的首领,他们是净衣派的首领。”郭靖道:“咦,你怎么知道?”黄蓉道:“你瞧鲁大哥的衣服多脏,他们的多干净。鲁大哥,我说污衣派不好,身上穿得又臭又黑,一点也不舒服。你们这派多洗衣服,两派不是一样了么?”鲁有脚怒道:“你是有钱人家小姐,自然嫌叫化子臭。”一顿足站起身来,郭靖待要谢罪,鲁有脚头也不回,怒气冲冲的下楼去了。黄蓉伸伸舌头,道:“靖哥哥,你别骂我。”郭靖一笑。黄蓉道:“刚才我真担心。”郭靖道:“担心什么?”黄蓉正色道:“我担心他提起脚来踢你一脚。”郭靖道:“好端端的干么踢我?”黄蓉抿嘴微笑,却不言语。郭靖怔怔的出神,思之不解。黄蓉叹道:“傻哥哥,你怎不想想他名字的出典。”郭靖大悟,叫道:“好啊,你绕弯儿骂我是狗!”站起身来,伸手作势要呵她痒,黄蓉笑着连连闪避。两人正闹间,楼梯声响,适才随杨康下去的丐帮三老又回了上来,走到郭黄二人桌边,行了一礼。居中那丐白白胖胖,留着一大丛白胡子,若非身上千补百绽,宛然是个大绅士大财主模样,他未言先笑,端的是满脸春风,一团和气,说道:“适才那姓鲁的老丐暗中向两位下了毒手,我等瞧不过眼,特来相救。”郭靖、黄蓉吃了一惊,齐问:“什么毒手?”那丐道:“那老丐不肯与两位同席饮食,是不是?”黄蓉心中一凛,道:“难道他在咱们饮食中下了毒?”那丐叹道:“也是咱们帮中不幸,出了这等奸诈之人。这老丐下毒本事高明得紧,只要手指轻轻一弹,暗藏在指甲中的毒粉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了酒菜之中。两位中毒已深,不出半个时辰,就无法解救。”黄蓉怀疑不信,问道:“我们两人和他无冤无仇,他何以要下此毒手?”那丐道:“两位中毒已深,急速服此解药,方可有救。”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黄色药粉,分在两只酒杯之中,用酒冲了,要靖蓉二人立即服下。黄蓉刚才见到杨康,心中已自起疑,凭他三言两语,岂肯贸然服药?又问:“那位姓杨的相公和我们相识,请三位邀他来一见如何?”那丐道:“这个自然是要见的,只是那奸徒所下之毒剧烈异常,两位速服解药,否则延误难治。”黄蓉道:“三位好意,极为感谢,且坐下共饮几杯。想当年第十一代帮主在北固山独战群雄,以一棒双掌击毙洛阳五霸,真是何等英雄。”丐帮三老听她忽然说起帮中旧事,互相对望一眼,都感十分诧异,心想凭她小小年纪,怎能知晓此事。黄蓉又道:“洪帮主降龙十八掌天下无双无对,不知三位学到了几掌?”三丐知她故意东拉西扯,不肯服药,一计不售,二计又生,那财主模样的长老笑道:“姑娘既有见疑之意,我等自然不便相强,我只点破一事,姑娘自然信服,两位且瞧我眼光之中,有何异样?”郭靖、黄蓉一齐望他双目,只见他一对眼睛嵌在圆鼓鼓一脸肥肉之中,只如两道细缝,但细缝中莹然有光,眼神甚是晶朗。黄蓉心想:“那有什么异样?左右不过似一对猪眼罢啦。”那丐又道:“两位望着我的眼睛,千万不可分神。现下你们感到眼皮沉重,头脑发晕,全身疲乏无力,这是中毒之象,那就闭上眼睛睡吧。”他话声极是和悦动听,竟有一股中人欲醉的味道,靖蓉二人果然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那丐又道:“此间面临大湖,甚是凉爽,两位就在这清风之中酣睡一觉,睡吧,睡吧!”他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靖蓉二人不知不觉的哈欠连连,竟自伏在桌上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模糊中只感凉风拂面,身有寒意,耳中隐隐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轮明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岳阳楼头饮酒,怎么转瞬之间天已昏黑?待要站起,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塞了麻核,刺得口舌生疼。黄蓉心思机敏,一清醒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道儿,只是他用的是什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她也不去多想,四下一望,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当下先宽了一大半心。郭靖此时已具何等功夫,纵是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一挣即断,哪知他手脚一运劲,这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不损,原来是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挣,突然面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着兵刃,守在身边。黄蓉定了定神,心想先摸清周边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过身来一望,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已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心道:“我们却被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毫无知觉?”回过头来一瞧,只见十余丈外起着一个高台,台周密密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只要我设法开口说话,传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是无法动弹,只好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蓉心想:“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有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野史所说,相传黄帝在此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就是此台了。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这声音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有韵律,原来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戛然而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兄弟,天祸丐帮,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在地,群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声振林木,从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郭靖大吃一惊:“我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蓉却想:“我们找不着师父,难道他们反而找着?这奸徒定是造谣惑众。”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处。杨相公,请您亲口对众兄弟说罢。”只见人群中站起一人,正是杨康。他手持竹棒,走到高台之前,群丐肃静无声,听他说话。杨康咳嗽一声,说道:“洪帮主是一个月前在临安府与人比武,失手给人打死的。”此言一出,众丐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言,由悲转怒,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我在一起,原来他是在胡说八道。”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都是丐帮中的一流人物,自然均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个个愤慨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替帮主报仇。原来杨康当日在临安与欧阳锋相聚,听他说起洪七公被蛤蟆功击伤,性命必然难保。杨康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用匕首刺死,那知忽在岳阳楼两下撞见,一惊之下,指使丐帮彭长老以摄心法(与今日之催眠术相似)将两人擒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邪和全真七子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洪七公的祸端轻轻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与桃花岛及全真教闹的两败俱伤。
推薦閱讀:
※有一種英雄他從未贏過
※不必以慈善榜論英雄
※二戰美軍英雄圖冊(上)海軍和海軍陸戰隊
※《知青之歌》----送給英雄的一代
※《星球大戰:原力覺醒》:經典不再,召喚英雄
TAG:英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