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曉雯:寫被時代碾壓而過的一代人
《生活,如此而已》,任曉雯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10月版,28.00元。
任曉雯
小說家,1978年生於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獲碩士學位。著有《她們》、《島上》、《陽台上》等。最新小說為《生活,如此而已》。
2011年冬天的一個清晨,任曉雯在銀行門口瞥見一個路過的胖女孩,馬尾辮扎歪了,在頭頂拱起一塊,手裡捽一副煎餅果子,邊走,邊吃,邊哭。女孩的形象觸動她的痛覺,以及看似順遂的生活里「隱秘而持久的挫敗感」。幾年後,有了這本《生活,如此而已》,講述生活在底層的城市小白領蔣書的故事。
蔣書出生於80年代初期,八九十年代的價值觀驟變導致父母離異,她在孤獨和隱忍里長大,三流大學文秘專業畢業,因長得豐滿,被男友戲稱為「胖狗熊」。工作難找,從電話推銷、店面銷售、私人保姆換到洋酒公司,踏入社會後,嬌嫩的青春蹉跎、消耗、霉變……
這是蔣書的青春,也是許許多多80後的青春,就像一張白紙,還未書寫即已揉皺,留下幾顆撲簌簌的熱淚和一股煎餅果子的蔥花氣。故事讀起來揪心,即便蔣書甘心守住謙卑一隅,生活給她的饋贈依然是接踵而至的挫敗,而在這挫敗里也似乎找不到出路。
「我小時候也挺胖的,還是個學霸。青春期以後,作為一個不靠譜文藝女青年,還會經歷一系列的生活的擊打。」……任曉雯認為,有些挫敗可與人言,有些只能咽下肚裡自我消化,這是人生的常態。
坐在記者對面的這位年輕女作家,在拼顏值拼才華的年代,從哪方面看都是人生的贏家。任曉雯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近年來以小說《島上》、《她們》等斐聲文壇。畢業後開過公司,如今是專職作家。看起來,她的人生和蔣書的截然不同,可她卻能深入一個路過的陌生人的心魂,體恤她的忍耐、無奈、悲哀和爆發,這大概是小說家異於常人的功能。
她喜愛福樓拜的剋制和契訶夫的憐憫,而她自己的文字就像上海女人給人的印象,細膩、綺麗,又有著不動聲色的冷酷。對於擅長挖掘歷史縱深和描寫眾生群像的任曉雯來說,《生活,如此而已》只是個「小製作」,它對現實的剖解和青春的哀悼,如橄欖帶來綿綿回味。
這本書是一個「小東西」
南都:《生活,如此而已》寫了一個看起來跟你非常不一樣的女孩蔣書。為什麼塑造這樣一個形象?
任曉雯:我的寫法是很古典的寫法,我可以寫任何人物。只要給我一個形象,我就可以寫任何人的故事。蔣書可能是現在比較典型的一個普通小白領。我當時生活上也有些挫敗感,算是借這個形象抒懷。
南都:你在後記里說,想寫寫被荒廢的青春,尚未展開即已凋敝的生活。《生活,如此而已》寫的是另一個女孩的青春。你自己的青春是怎樣的?
任曉雯:我比較幸運。蔣書大概比我晚兩三年出生,她就比我倒霉。讀大學要收費了,畢業找工作開始難了,要結婚了房子漲價了,我在大學裡的時候還能感受到一些上世紀80年代的餘溫,那個年代對文化、文學、文藝是有嚮往的,是有理想主義情懷的。但是我離開大學,我的師弟師妹進來的時候,理想主義氛圍已經很荒蕪了。我也能理解,因為生存的壓力很大。我覺得蔣書就是被時代碾壓而過的一代人。
我以前上班的時候,公司里會有80後的年輕人。可能他們比較樂觀,沒我想得那麼悲觀,他們只是想,這份工作好好做。但是我發現,對於這一代的大多數人來說,如果沒有爹可拼,如果不是特別聰明,很多人的青春可能是被荒廢掉的。
南都:蔣書這個女孩遭受的挫敗太多了,從小媽媽不喜歡,上個三流大學,找工作到處碰壁。
任曉雯:八九十年代的時候,社會突然轉型,在突然變化了的價值觀里,蔣書的母親和父親處於一個不對等的位置。每個時代的擇偶觀都是隨著整體的社會價值觀而變的。比如在「文革」中看階級出身,八十年代看文憑,九十年代看錢。蔣書的母親很漂亮,她也自得於美貌。蔣書的父親老實而懦弱,沒什麼賺錢的能力。當整個社會突然轉型時,蔣書的母親感覺自己「升值」了,自己的配偶不能和自己匹配了。這時候這個家庭出現問題甚至變故,是必然的。
南都:好像你小說里的人物大多運途多舛。
任曉雯:我覺得人生總體來說是悲劇性的,每個人都要面對苦難,每個人最終都要死亡,這是沒有辦法擺脫的。你看到某個人很光鮮,但他也有隱秘的挫敗。文學可能比表象更真實。
南都:你說要用這本書和自己的人生上半段告別。寫到現在,這樣一個故事和你以前寫的小說有什麼區別?
任曉雯:很不一樣。我有時候跟別人開玩笑說,這是一個「小東西」。我之前的長篇小說《他們》,寫了幾十年的生活,從50年代到現在,寫的是眾生像,有39萬字。這是一個很大的結構。我的處女作《島上》,寫的是一群瘋子在島上的故事,它是隱喻形式的,試圖隱喻一個很宏大的人類主題。我現在在寫的小說從1921年寫到1998年,時間跨度更大。我以前好像都是往大里處理素材,但這本書就很小,寫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比較細膩。
南都:我記得你說過,小說里的「人」比「時代」更重要。
任曉雯:把人寫出來了,時代自然而然就出來了。哪怕一個人走出來,你描寫他穿了件什麼衣服,只要這件衣服寫到位,他的時代也就出來了。
透過口述史觀察小人物
南都:你近期在寫一組文字,叫《浮生》。這是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任曉雯:這是我最早在《南方周末》開的專欄。我現在還在《南方周末》寫,「騰訊大家」上有,《南方都市報》也發過一些,《讀庫》也登了一些,《小說月報》和《山花》也登過,散見各類文學報刊。
南都:《浮生》特別有趣,它篇幅很短小,但能在2000字里講述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句句都是細節,很密實。
任曉雯:當幾十篇《浮生》放在一起的時候,你會注意到,這些人的年齡上有錯落,經歷上有錯落,不可能寫十個人都到農村去插隊。慢慢會發現,這些人遍布在歷史的各個點上,隱隱約約在他們背後有更大的東西。但是如果把它們拆開來,又覺得每個人的命運都寫透了。最後我會結成一個集子。
南都:你在網路上說歡迎有人跟你聯繫,講述他的故事。真有人跟你聯繫嗎?
任曉雯:微博上有人跟我聯繫,我同學、我爸爸媽媽的朋友也會跟我聯繫。我發現身邊的人可寫的挺多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個人都有很多好寫的。唯一要注意的是我寫了不能讓他們看到,我把她們寫得那麼有挫敗感,她們會很憤怒。因為每個人都希望洗過臉以後,化妝好了出來見人,但文學是要把你最本質的東西拿出來。
南都:你查閱的口述史是自己做的訪談還是買的書?
任曉雯:買的書。我去查資料,發現有些口述史沒有什麼人關注,做了以後放在那裡,豆瓣上少於十人評價,基本上沒人看。我買回來看,它比較粗糙,就是把對方說的話記下來,沒有一個社會學的總結,也沒有一個歷史的總結。我就在這個基礎上加一個文學的總結。比如《上海職業婦女口述史》等,我找的都是很偏門的。如果你找個大家的口述史來寫,他肯定要告狀。上海有一個蠻有名的唱滬劇的人的侄女,透過我媽媽找到我,要叫我寫她。我說這種有名的人我不敢寫,寫到最後她不滿意來跟我打官司怎麼辦?所以我去透過口述史觀察小人物,寫的時候換個名字,我不侵犯任何人的隱私。人的生活都有傷心的、不想讓人知道的一面,我之所以不寫散文寫小說也是這個關係。比如我剖析人性,寫到至親的時候,就不忍心指名道姓把他們人性的幽暗、生活的挫敗血淋淋地剖出來。因為我對他們是有愛的。所以我虛構一些人,把生活里的東西拆散開來,重新拼成一個個人,又將他們發配到不同的故事裡面去。
各種新的手法已經不新鮮了
南都:在你的寫作道路上,有哪些作家對你產生過較大的影響?
任曉雯:福樓拜吧。福樓拜很克制,很冷靜,他做過醫生,可以不動聲色地把現實端給你看。福樓拜有篇小說叫《一顆單純的心》,我也寫過書評。《一顆單純的心》寫的是農村的一個老處女,她幾乎沒有什麼生活經歷,福樓拜就寫了她的一生。你也許會想,這人的一生沒有什麼可寫。但我看了很多遍,哎呀,他是怎麼去編排那些細節的?不動聲色地來勾你的感情。
南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對人性特別感興趣。
任曉雯:我也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但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不可學的。因為學,只能學技巧。但是福樓拜可學,契訶夫對我影響也很大。契訶夫真是大師,像契訶夫這樣的人,雖然看上去很傳統,離開我們很遠了,但是他的傳統不斷在翻新。加拿大的門羅有契訶夫的影子,我很喜歡的愛爾蘭作家克萊爾·吉根、美國的雷蒙德·卡佛這些人都在契訶夫的傳統里,有契訶夫的影子,但是又有變化。他開創了一個很強大的傳統。這些不同的短篇小說家,從契訶夫身上學到了不同的東西,然後又形成自己的風格。我看到一個俄羅斯作家寫的回憶錄,裡面說契訶夫說到自己怎麼寫東西,他拿起一個煙灰缸說,如果我願意,我今天就能寫一篇叫《煙灰缸》的小說。他已經到了什麼都能寫的地步。
南都:你最早是一名先鋒小說家,在你寫作道路之初,確實曾經被一些非常先鋒的小說形式吸引?
任曉雯:我中學時只是看一些席慕蓉之類,沒有超出中學生課外閱讀輔助教材的範圍。到了大學以後突然發現,哇,原來世界上有個卡夫卡,還有個博爾赫斯,突然有好多好新鮮的東西放到面前。當時覺得,原來文學是這麼自由的,想怎麼寫就怎麼寫。所以我最早的時候,因為在閱讀和體驗各方面都有眼花繚亂的感覺,我自己寫得也眼花繚亂的,各種形式好像都要試一遍。
南都:到了《生活,如此而已》這個階段,似乎已經回到了一種比較傳統的敘事方式?
任曉雯:因為各種新的手法,其實也不新鮮了。人家上世紀六十年代用的,你還在用。現在在炒作「非虛構」,其實這也不新鮮,美國的「新新聞寫作」六十七年代就出了《冷血》、《劊子手之歌》,我們現在來看都是一種非虛構的形式。其實太陽底下無新事,傳統的現實主義寫法包容性很強,可以把所有的創新都吸納過來。而且現實當中有太多東西可寫了。
寫不下去時就洗碗刷馬桶
南都:你現在的寫作習慣是怎樣?
任曉雯:我早上會四五點鐘起床。先做早飯,做幾個瑜伽動作,喝點咖啡讓自己醒醒神。然後開始寫。寫三個小時,把鬧鐘定好,喝水、上廁所的時間都去掉,寫滿三小時今天就不管了。我以前試過,其實在家裡專職寫作,很擔心的就是生活作息混亂,或者是沒有掌握好節奏,到後面會很疲憊。它就像跑馬拉松一樣的,每天要勻速,要知道你的步速大概是多少。我以前20多歲的時候,第一個短篇一萬多字,我是一天寫出來的。但後來沒那麼多力氣了。
南都:三小時寫作時間裡,有沒有可能突然寫不下去,對著電腦發獃?
任曉雯:有的,寫不了的時候我就起來洗個碗,刷個馬桶。因為我家裡不請鐘點工,我都是自己打掃。我覺得做家務是個非常好的調劑,比如長篇有的地方寫得非常有挫敗感,有時候想,我是不是寫的這十萬字都是毫無價值的呀?這時候把碗都洗得很乾凈,就在另外一個地方獲得了成就感。而且每個作家的應對方式不一樣,我當初問過阿乙,寫不下去的時候怎麼辦?他說,硬寫下去。他就是硬闖過去再回來修改。但我知道,當我寫不下去的時候,肯定哪裡有問題了,我就停一停,過一兩天我就會很清醒。
我看過有些作家講寫作的。比如哈金是兩個月之內把初稿寫下來,再花一年的時間去修改。我在寫第一稿的時候就要邊寫邊改。後期改動必然是大的,《生活,如此而已》我改了十一稿,《她們》我改了九稿,總是會有很多改動,但我覺得第一稿應該完整一些。
本版撰文:南都記者黃茜
圖片: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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