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鄉村八題
遠 村
就是遠村。離山遠,離路遠,離鎮遠,離人遠,離整個世界都遠。遠村離土地最近。遠村的人,吃過了飯,嘴一擦就扛著家什下地。一肩上是家什,另一肩上挑了一對木桶,晃晃蕩盪在一條小道上。有的人,一肩上是家什,拿一隻手扶了,騰出另只手來,持了一枝柳條,或者隨便一桿柴枝,趕著面前的毛驢。毛驢身上架著兩個固定好的水桶,毛驢每走一步,那桶便閃出一個起伏。人走著問些閑話,答些閑話,一個接一個,拉在小道上。男人要小便了,把家什交給相伴的另一個,轉身跳下一條土埂,就響出了嘩嘩的聲音,女人們就從他的頭頂走過去。女人小便了,走得遠些,到一條溝邊,找了一蓬荊刺,面卻是對著行人這邊。
日頭高竿時離的村子,翻過一道山樑,走進田裡,日頭已升至半空。在田頭吸一袋煙,男人開始幹活了。女人們是看男人幹了,跟著幹了。男人們吸煙時候,你不知道她們幹了啥兒,總之也沒閑著,幹活的時候很專一,誰也不跟誰說話。你比如在秫秫地鋤草,一人兩行,一鋤緊落一鋤,男人女人並肩,女人鋤出一條蛇來,也不驚呼,只等那蛇爬了過去,再接著往前鋤。男人發現女人落了後面,立起身問:
「咋了?」
「有條蛇。」
「在哪兒?」
「跑了。」
就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都又彎腰鋤地。到日頭懸頂時候,有人在哪塊地頭高喚:該——吃——飯——啦——!人都陸續從田裡鑽出,拍拍身灰,挑著水桶到溝底一眼泉邊,汲滿清水,挑著回村了。毛驢是在一面草坡牧著,這時肚子吃得滾圓,馱兩桶泉水極見輕鬆。為了不讓水從桶里濺出,每個桶里都放了一把樹葉。冬天無葉,就放一把乾草。草和葉在桶里排筏一般起落。沒有毛驢的人,他們的家什給趕毛驢的人扛了,挑一擔水也不見十分沉重。在回家的路上,日頭炎炎的生煙,人都懶得說話,那條小道,沉默的如一條晒乾的喉嚨。
夜裡,一家人在院落吃罷了飯,睡覺嫌早,入屋又需點燈,就坐在院落。沒有月亮,僅幾粒星星,濕漉漉的黑。洗鍋時丟落一根筷子,是幾個孩娃幫娘在灶房門口一塊兒摸了一陣,才在當凳坐的石頭下面找到了。豬也餵了,雞窩門也關了,把狗也趕到了羊圈裡。靜了一會兒,孩娃們出去了。村頭那棵大樹下,老人在講瞎話(故事)。孩娃們到那樹下,圈成一個圈兒,席地坐下。老人先是不講,慢慢抽煙,待足了煙癮,孩娃一聲一聲地叫夠了爺,他才磕了煙灰,問說昨兒夜裡講到了哪?孩娃們告訴他講到了哪裡哪裡,他沉思良久,好像是想想是不是講到了那裡,其實是想這一夜給孩們講些啥兒,正好又和昨兒講的續上。
大人們都是在那樹下聽著長大的,聽厭了,不消聽了,又覺得自己的孩娃傻,連那亂扯八道,都信為真的,可又阻擋不了孩娃們去聽。孩娃走了,餘下兩個大人,乾乾的寂寞,相對坐著,一個吧嗒吧嗒吸煙,一個摸黑在勒一把洗鍋刷子,身邊放了一捆高粱頂稈。他的煙抽飽了,她的刷子也勒製成了。
他就問她:「鍋洗完了?」
她說:「完了。」
他說:「把雞窩門蓋嚴實。」
她說:「頂了三塊磚。」
又說了幾句啥兒,沒話了,他就到門外,去查看查看羊圈。她進屋了,摸黑把幾個床鋪了一遍,被子全疊成一條扁筒。再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月亮已升到村頭。蛐蛐的叫聲,由稀到稠;村後的一片林地,跟著響起了蟬的夜鳴;樹前溝地,有水浸浸的草地,那裡的蛙鼓,叫成一片,一下把村裡灌滿涼陰陰的叫聲。這時候,娘就立在門口,對著村頭的大樹,喚她的孩娃睡覺。她的嗓音很亮,叫第一聲,孩娃就已聽見,卻偏不答應,直等她叫了三聲五聲,別的孩娃提醒說,你娘叫你了,他才不情願地應下一聲,磨蹭一陣,起身走了。
跟著,又傳來幾聲娘們的呼叫,老人說都走吧走吧,把孩娃們全都趕走了。孩娃們走時,特意記住今夜講到了哪兒,以等明夜提醒老人。
孩娃們回來,一家人都上床睡了。月光從窗里透進屋內,能看見被窩已經疊好,不用點燈就上了床去。頭挨著裝了麥秸的枕頭,眼睛一閉,便就睡著了。也就又過了一天。
忽然一日,從外面架進村裡兩根電線,要每戶人家交出三塊五塊錢,就給各戶裝了電燈。通電那一夜,村裡齊呼狂叫,還有老婆們坐在村頭說說笑笑,笑笑哭哭,哭夠了還唱。唱著唱著,就有人在村裡喚,說快呀——快呀!電打死人啦——電打死人啦——即刻,一切聲息都沒了,又有啪啪的腳步聲,急急切切流進一戶人家,果然見人家的小孩死在屋裡,一家人哭得死去活來。
村頭的坡上,孤零零堆出了一個小墳。
誰家也不再點電燈了。摘掉燈泡,隨便放在窗台上,或者抽屜里。過了些日子,發現晾衣裳的繩子斷了,找來找去,沒有新繩,就剪了電線,栓在兩棵樹上,晒衣裳,也曬蘿蔔菜葉子。
日子照樣的過。
下地時候,扛了家什,趕了毛驢,毛驢上架兩隻固定的水桶。不趕毛驢的,挑一擔水桶,一個接一個,拉在小道上。要小便了,男人們跳下土埂就響起了水聲,女人們到溝邊,找一蓬荊刺擋住了,面卻是對著行人這邊。
走親戚
親戚就是聯繫。在鄉村沒有親戚就沒了聯繫。
而聯繫就在走上。走得最繁時候,是大年初一至正月十五之間,半月光景,鄉村在廣泛地聯繫。女婿去岳丈家裡,是為了人家的女兒,不去了那女兒如何肯嫁了你去。而女兒的回走,不是為了未來的公婆,是為了和對象多見一面,為了對公婆說,你家的房子怎麼還不蓋呀。公婆忙說蓋的蓋的。沒有錢借著也就立馬蓋了。後來新媳婦和她男人就住進了那新的屋裡,公婆就住進了邊旁的舊房裡了。
外甥當然要走舅家,初二或者初三。拿最好的禮品。因為舅有些能耐,是鄉里的什麼或縣裡的什麼,也許正是一位管木材的實權。外甥去了,舅先躲著,他就在院里掃地,或到舅家田裡替舅拾掇了地邊。因為吃飯的時候舅不能不和外甥坐在一張桌上,他就很可憐很無奈地叫了一聲舅。舅說又有什麼事兒?他說想要點木材蓋房,舅說房剛蓋了還蓋什麼房呀,他說廂房,或說想在新房上加蓋一層。舅嘆了一口氣,說早晚有一天會因為你們家讓我犯了法的。外甥不言,很可憐的樣子。然外甥離開了舅家,一路上唱個不停。有了這幾噸計劃內的木材,高價賣了,賺的錢就可再去做那賠過一次錢的生意了。
侄兒侄女要去姑家。姑的日子可憐,都不願去是因吃得不好,壓歲錢又少。可父親跺了腳,也許摔碎了碗。侄兒侄女去了,父親在兒女手裡塞了一個包兒,讓沒人時候給姑,交代說千萬不能讓姑家的表哥表弟知道。那包兒里是錢,幾十甚或上百,是父親偷偷給姑的零用。那是他們姐弟的情分,侄兒侄女受了感動,決心長大以後彼此也學父和姑的樣子。
最不能不走的,是娘乾的親戚,乾爹乾娘。既是乾爹乾娘,那就一定比乾兒乾女家裡富裕或者權勢。又富裕又權勢的,開了做乾爹乾娘的一扇門,擁進來的乾兒乾女,一定不是一個,而是一隊。乾爹乾娘特別想安排這一隊乾兒乾女都湊在一天同時來,一次性燒萊,一次性煩亂,熬過去這一天,就又是一年的相對的閑適。可這一隊乾兒乾女,都不想碰到一天里,雖同是一個乾爹乾娘,這些乾兒乾女之間卻沒甚好的情感,彼此認識,也老死不相往來。他們都想哪一天去了,別的乾兒乾女都沒去,只一個乾兒或乾女和乾爹乾娘在一起。於是,掐時間,算日子,去了卻還是碰到有別的乾兒乾女,想說的話兒不能說,想求乾爹乾娘辦的事兒不能辦。隱藏了失落,笑著離開乾爹乾娘家裡。一路上盤算下年來走親戚的最好日子,忽然覺得下年自己最晚一個來。你們都來過了我來。可下年來了,因為太晚,乾爹乾娘忙別的去了,也忘了還有一個乾兒乾女還沒來過。家裡沒人,乾兒或乾女就坐到乾爹乾娘家新蓋的豪華的門樓下,直等到日西光淡。
彼此要好的朋友也是要提著禮籃,帶著孩子在初一至十五之間,哪天閑了不期而至地去走走瞧瞧。山不轉水轉,明年蓋房子就該找朋友們幫工去了。就是不蓋房子,誰家能短缺紅白喜事?不靠朋友你靠了誰人?
一定要聯繫的,一定要來回走動的。不聯無系,不走無親。聯著聯著,走著走著,一個村莊就扯扯拉拉都成了親戚。這個村莊和那個村莊就家家都有了牽扯。於是,一道山脈,一個鄉鎮,還有山脈與山脈之間,鄉鎮與鄉鎮之間,就都連成了一片。所以,農村人見了農村人,就顯得格外的親,說咱們都是從農村出來的。如果再是一個省、一個地區,那就更親啊,老鄉啊。但說到同一個地區就不能再說了,說下去,若是同一個縣或者同是一個鄉,十有八九,原來還是親戚。
親戚就是聯繫,聯繫上了就是親戚,農村是一張網喲,誰都在這網上聯繫著的喲。
串門子
北方農村稱串門為串門子。
串門子不是風俗。風俗有一定的地域性,帶著地域文化而成為地方特色或歷史遺迹。串門沒有地域。中國人、外國人、南方人、北方人、古人、今人、城市人、鄉村人,只要有鄰里的存在,就有串門的存在,只不過串門的目的和頻率略有不同罷了。
今天的都市,串門的頻率日漸低落。一幢樓里,樓上樓下,左右鄰居,門前屋後,相處三年五載,互不來往,不知對方在哪單位上班,姓甚名誰,是很正常的事。這種串門的消失,緣於社會的發達,一個家庭已經能夠構成一個獨立生活的空間。廚房、廁所獨立使用成為串門消失的第一步,繼之的洗澡間、電視、電話等進入家庭,使這個家庭已經基本可以和鄰居老死不相往來而獨立生活下去。加上經濟日漸的寬裕,每個家庭都可以獨立購置生活必需品,而不需要借東掏西,到此,串門就沒有必要了,就如煤油燈、打火石、尿罐子、熏蚊的艾繩一樣從居民百姓中間消失了。
串門依然在農村存在,絕無消失的跡象,這原因除了農村的住居和生活節奏及地理環境永遠無法和都市並肩以外,重要的是串門是農民精神生活的一個部分,是農民相互傳遞信息的一個方式。在孤僻偏遠的村落,人們生活在緩慢如凝死的生活節奏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串門子聊天才把彼此間溝通起來。張家長,李家短,天旱雨澇,豐收歉收,對世事的評估,都要靠串門子說閑話才能發表出來。事實上,串門子是鄉村生活的一種「報紙」形式,鄉村新聞和鄉村文學在農民頭腦中醞釀之後,成熟與不成熟,都要靠串門子進行投稿刊登。悶熱的夏天,張家的女人到了李家。說說男人,說說公婆,說說和另一鄰家的矛盾,把城裡人看來不值得的歡樂慷慨地分給對方一半,也把積鬱凝結在心中的苦悶發散出去一半;男人們相互串門,坐在一起,興趣所至,把劣質煙抽得雲天霧地,把春種秋收和對時勢的不解,說得雲山霧罩。如果雙方脾性相投,又有風雨難處,串了門子,就是那麼悶頭一坐,彼此間沉默得海深水長。一個時晌不見有丁點兒言語,到飯時,村街上喚他吃飯的叫聲悠然深長,拖著黃昏的最後一抹日光,傳到房檐下時,一個站了起來,另一個說你在這兒吃飯算了,那個答說我吃過飯再過來串門。這就別了,並不像都市別時客氣地說聲再見,卻極有可能三年五載不再見了。而他們不說再見,頓飯工夫之後,就又果真串上門來,再次見了。鄉村裡男人串門,不如女人串門那樣話如雨注。女人往往是直接為了說話才去串門的。而男人更多時候不是為了說話,而是為了事情。但共同的一點,串門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為了排遣。排遣歡樂,排遣孤寂,排遣鬱悶。串門一踏過門坎,進入了排遣,它就成了鄉村的精神生活,成了文化生活。這種為了維護精神平衡的文化生活,是鄉村文化生活最為重要的形式之一,絕不僅僅是為了借個東西,還個南北,絕不僅僅是因為生活空間的狹小而隨意地走動,正因為這樣,串門子在鄉村只要一日沒有鄉村都市化,它就根深葉茂,青枝綠葉,不會枯萎和消失。
串門子源於何時是不消探究的,因為今天我們看到的任何動物都有串門或群聚的活動,由此我們已經可以推斷串門作為一種活動,自然從人類祖先的出生開始,串門便隨之存在。而作為一種維持人類精神平衡的文化生活的存在,這種串門活動有了更新的高一級的意義則是人類發展的發展。但是,串門子的消失或相對消失,雖然還為時尚早,但畢竟已經在人類的人工天堂上開始出現。凡是已經開始消失串門活動的都市,這種串門便成了都市現代化的最好民間量具,消失的程度,科學地標誌了這個都市繁華的程度。透過已經看到的現代人生活的曙光,中國許多鄉村,已經開始了都市化的住居和生活方式,串門子的意義已經退減下去。這是鄉村的幸運,是農民命運中空前的轉折。然而,如果串門從鄉村生活中消失殆盡,農民徹底不依靠串門來彌補精神生活的空缺了,我們為農民慶幸,又能不為遍地都市繁華而悲哀嗎?
好在那一天還十分遙遠,尤其在我們東方的這塊黃褐褐的土地上。
日 子
世間最耐得歲月折磨的,是鄉下人的日子。日子過到春三月,慵懶入了天堂。這時候,鄰近溪邊的村落,戶戶都到水沿上墾出三行二畦的田地,種了菠菜、芹菜、韭菜,還有別的青菜。墾不出田的,用麻袋裝了二升黃豆,到水邊沙地埋下,七朝八日一過,便是翠生生一麻袋豆芽。如此,戶戶人家都有了菜吃,便不需相互偷了,少去很多吵罵。然他們種菜,卻不是為了自吃,是為了賣人。都是染了時勢的影響。賣菜也不全是為了賺錢,為了人的日子。人不圍著錢轉,是圍著日子轉。賣錢也是為了日子。日子永遠是人生在世間的一個中心。
這裡距鎮子遠,有二十里,或者三十里。天尚早時,日頭還窩在哪條溝里,村落朦朧著,有個男人就起了床,挑著擔子,拿上鐮刀,到菜地割了他種的韭菜。韭菜很旺勢,一筷子高的小麥般排在畦里。星月下了,日沒上來,地上和空里滿是昏黑,人走路都要扶著路邊的牆壁。他看不見路,卻能看見割韭菜,喳喳唰唰,每一鐮都貼著地面,露出的菜茬兒又和沒露一樣。待一畦完了,天邊就有了亮色,白白淡淡,彷彿一湖碧水懸在那兒。他直起腰,伸伸胳膊,將鐮戳在地上,到水裡洗菜去了。
一切事情都做得很見規矩,很有條理,從割到洗至裝筐,沒多費一丁點兒工夫,也沒多出一丁點兒力氣,連戳在地上的鐮刀,也是洗最後一捆韭菜時,從田裡捎回河邊的,連一步冤枉的路也不走。可見,他做這些事情,不是幾朝幾日。挑著韭菜上路的時候,正好迎了日出,便一臉光色,紫紫艷艷。山樑上行人不多,偶有幾個趕集的鄉人,都是拿了賣貨,或趕了要賣的豬羊。專程去鎮上購買的,一般要等賣者都到時才步入集市,一家一家挑選。他這麼起早上路,是為了到菜市佔一席好地,比如佔了繁鬧的十字路口。路邊的麥田,青苗已經硬了腰桿,麥葉也朗朗地翹了起來。水珠晶瑩在葉上,擔了很重。他走得很快。日光亮得花眼。他便將頭勾著,只看腳下一片。麻雀一群一群從頭上飛過,啁啾啁啾,如潺潺的河水。他只管走路,過一陣將擔子換個肩膀,拿袖子抹去臉汗。日頭升了多高,過了幾處村落,全然不知。可他走著走著,卻突然停下了,呆著不動,盯著面前的一處腳地。臉上的紫艷沒了,是一層淡白的蠟黃,汗也涼津津地落下,身上生出一層冷意。
他的面前橫了一條蛇。
小青蛇。
筷子一樣長,小指一般粗的小蛇,身上有黃金斑點,直直地卧在路的當央。他看著那蛇,跺了一下腳,那蛇抬頭乜他一眼,仍是不動。他說你走開不走開?不走開我就打死你!那蛇往前爬了一段,又卧下不動了,卻橫得更在路的中央。
路很寬,他本可以從邊上走過,或跳到邊上田裡繞去,他也想到了這層,然往邊上擱去一眼,看見一片墳地,這邊又是條深溝,他便不作繞道之想了。撂下擔子,抽出扁擔,舉過頭頂,他說:你走不走?不走我就打死你!
蛇抬起頭死死盯著他的扁擔。
走開!他又猛一跺腳,把扁擔舉得更高。
蛇反而把頭低落下來,枕在一根柴上,看也不再看他,很不屑的。
他舉了一陣扁擔,胳膊酸了,也就放下了胳膊,極長地悠出一氣嘆聲。
鄰午時候,日頭移至村頭,吊在山坡的一棵樹梢。村街上滿是寧靜,又突然響起牛的哞叫,粗粗壯壯,各衚衕都涌了牛叫的氣力。這時候,他又挑著一擔韭菜返回村裡,累得疲憊已極,一到村頭,就擱下擔子歇了。有燒飯的女人從家裡出來,追趕總丟掉的母雞,見他慌忙收了腳步,問你沒去鎮上趕集呀。
他說你抓一把韭菜回家吃吧。
那女人狠狠抓了一把,也顧不上追雞了,慌忙著回家送菜。一會兒工夫,就來了好多燒飯女人,不叫哥便叫叔,他都讓她們各自動手抓了一把。最後,他的女人看見鄰居抱了一捆韭菜從門口走過,還對別的女人說,去抓吧,在村頭。他的女人就也想抓上一把,解掉腰上圍布,搶出大門,風旋到村頭一看,竟是自家的韭菜。
她問:你沒去賣菜?
他懶得看女人一眼,說:去了。
女人問:去了咋還在這兒?
他說:走了一半,路上碰上一條攔路的蛇。
女人便不吭了,看了男人乏累的臉色,擔起那半擔韭菜回了家去。他跟在女人身後,靜默著回家,倒床睡了一覺,起床吃了午飯,出門碰上另一個男人。說吃過了?那人說吃過了。又說沒去趕集?那人說他媽的,一早挑著菠菜出村,剛上路就碰到只黃鼠狼攔在路上。說完那人看他一眼,說你沒去鎮上?他說沒去。那人說我看你的韭菜該賣了,他說我想讓它再長上一集。他們便說著,信步走到哪兒,曬著日頭,抽著閑煙,走起了四步石子兒棋,一直走到日落,到村裡去趕集的人回來,說今兒鎮上菜少,價格昂貴,小青菜五毛錢一斤還搶不到手,不到午時,滿街的菜就賣空了。到此,他們相互看了一眼,起身拍打了屁股上的灰,回家吃飯去了。夕陽燦燦,落在他們的肩上。
一個日子就算過去了。
夜裡,把韭菜和菠菜囚在水缸邊上,不時洒水,企望五日後的下一輪集時菜能青著。這五日里,每天種地鋤草,閑下就去缸邊看那菜蔬,總見滿眼青綠,想到了下集,重新擔到集上去賣,誰知五天過去,菜外青著,內里霉爛,一提一動,滿灶房瀰漫臭味。便將那菜扔進門口的糞坑,漚肥去了,如此,懷了一心失落,到飯場上給村人說了,引出滿村笑聲,失落便一滌盪盡,又覺這五天的日子有很足的意思,跟著笑了起來,發現了日子的愜意。
光 景
有一方空院,很大的,除了院牆上殘下幾個豁口,另外都還完整。院牆是用玉蜀黍稈苫著,日久天長,稈都枯朽,沾著牆壁,下雨了,雨水在牆上挖出許多小溪。然牆又總是不塌,路過的人都說,這牆不行了,要倒了。牆卻默默聽著,直挺了一年又一年。
院里住了一個老人。那年給她過生日,她孩娃說她是六十七歲,孩娃媳婦說是六十八歲,為此夫妻倆吵紅脖子,生日也沒過好。到底是六十七,還是六十八,她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可她餵了幾隻雞,哪只雞是一天生蛋,哪只雞隔日生蛋,哪只雞三日兩蛋或兩日三蛋,她心裡都寫得明白。兩日生三蛋的雞不多,她這輩子僅餵過一個,時候還在十餘年前。眼下她餵了九隻雞,其中一隻是公雞,平均每天收五蛋左右。有時收六個,甚至七個,間或三個四個,並無確定。主要是有隻蘆花母雞野極,早上出窩,摸摸有蛋,咕咕叫著,到殘牆下啄幾個蟲子,從殘牆的水道鑽出,回時天近傍黑,肚已空了,雞蛋不知丟進了誰家。老人將那水道堵了,它又蹬腿從豁口飛出,無論如何,不肯將蛋生在家裡。
老人去找孩娃,說要他把院牆豁口壘了。
孩娃一嘴承諾,說閑下將院牆換成磚牆。
說到是能夠做到的,孩娃家的日子已經很顯富裕。幾年前孩娃划了新宅,蓋了三間樓屋,搬去住了,把娘留在老宅守院。這幾年孩娃又買了一盤電磨,忙雖忙,從電磨中磨出一院磚牆,並不為難。老人去孩娃家時,用布兜了兜雞蛋,回時那兜空在手裡。老人每三日五日去送一次雞蛋,每次都和孩娃或娃媳說那丟蛋的蘆花雞。說多了,孩娃就說:「把那蘆花雞殺掉算啦。」老人一愣,再不說了,便每天放雞遲下一二時辰,待自己燒了飯,吃了飯,洗了鍋碗,掃了門前院子,把玉蜀黍一穗兩穗剝在院內,才去開那雞窩的門扇,以為雞們出窩便吃,飽了肚子懶得出門,也就不會丟蛋。可那蘆花雞卻依然,飽了,揚揚翅膀,飛走生蛋了。也曾幾次,老人放雞時,將蘆花雞抓在手裡,關入蛋窩,可它至天黑都不生蛋。放它出來,它在院里打個轉兒,便旋出門外,將蛋急急生在路上。路面鐵硬,它是跑著生的。未及屈腿卧那麼一次,蛋就落將下來,殼破了,一地蛋黃,如新生的太陽墜在地上。
這是兩年前的事。
如今蘆花雞已極少丟蛋。老人不再關它,而是放它出來,開圓大門,隨它去哪兒,老人都不舍在後,緊緊跟著,看它卧到哪兒,靜坐死等,把蛋收回來。這蘆花雞丟蛋,並無一定地方,有時在東,有時在西,有時在草間,有時在田邊,每一處不過三日,它便煩了,必換一新室。老人每天都為這雞忙著,開了雞窩門,撒了糧食,站在一邊,盯著蘆花雞,等它吃飽了,從門縫擠出,搖頭走去。這時候,老人跟出門來,它快她快,它慢她慢,走衚衕,拐牆角,到麥場上的麥秸垛下,蘆花雞刨一窩兒,卧下了。老人就坐在麥場邊上,昏黃的日光曬著她的身子,直曬得她老眼花亂,眼前有金星飛舞,那蘆花雞才從麥秸窩裡出來,並不咕咕聲張,悄悄走了。
老人過來,拿了那暖手的雞蛋,也走了。
雞極有靈性,它第二天再到那麥秸窩裡,不見了頭天的蛋,四下里瞅瞅,便又換了地方。或是野地的一蓬草棵,或是山坡下的莊稼地里,再或村頭沒人住的看菜蔬的草庵,幾乎一天換一場地。有時,找不下隱處,它一早出門,過了午飯,還在村外轉來轉去,直轉得老人肚餓頭暈,似乎走不動了,它才忽然鑽進垛著的玉蜀黍稈下,匆匆生下蛋來,悠悠去了。
老人終日忙在這丟蛋的雞上。
可到今年開春,這雞忽然不走大門了,任你把門開得怎樣寬敞,門口怎樣無人,它也要從院牆的豁口飛出,待老人從門裡出來,它已不知去了哪兒。
老人去找孩娃,要他把豁口壘上。
孩娃說老牆不值一壘,真塌了就壘磚牆。
老人沒提蘆花雞又開始丟蛋的事,孩娃也沒說殺雞的話。如此,蘆花雞又丟了半個月的雞蛋,老人就又找到了它。把雞從雞窩放出來,撒幾把糧食,她就走出院子,遠遠立在院牆豁口的別處,過不多久,蘆花雞准從豁口飛出,腳一落地,從從容容,走出村街,到村頭站上一陣,四顧無人,徑直到田間機井的房裡。那房裡無門無窗,井水枯了,只廢著一間房子,滿地柴草,是生蛋的上好去處。老人第一次跟進房裡收蛋,一下就收了十一個,然第二天遲了一步,那雞從門裡進去,迅即從窗里飛出,便鑽進麥田不見了。
再往後,老人又找到了它的去蹤,不是哪家的豬窩,就是村口舊磨盤的下面。
八月間,下了一場連陰雨,院牆終於塌了。
雨過天晴,孩娃果真用汽車買回磚來,五日的時間,高高的青磚院牆壘了起來,這老宅嚴嚴實實,風雨不進。院牆壘起那日,蘆花雞試著飛了幾次,終是沒能飛過;來日又飛,仍是不過;七日之後,它便不再飛了,和別的雞一樣,老老實實將蛋生在土坯壘的蛋窩。
蘆花雞不再丟蛋,老人先是一陣欣喜,騰出空兒來,立在門口,看看行人,看看田地,看看山坡,看看天空。看了幾日,漸覺一切都是看了幾十年的,並無啥好看。不看了,又閑著手腳,覺得手腳都是多餘的東西,反不如每天跟在雞後尾隨著的好。
雞不丟蛋了,她心裡忽就空蕩了。
可每日把院門打開,蘆花雞也不再外去,許是老了,它總是慢慢隨著雞群覓食,隨著雞群咕叫,隨著雞群生蛋。只是雞蛋生得日漸少了,丟蛋時一日一個,不丟了三日兩個,後來兩日一個,再後,竟三日五日一個,甚或七日八日一個,且蛋也愈加小了,最大的也才鴿蛋一般。
秋罷時,蘆花雞死了,無疾而終。夜裡入窩,早上開窩,別的都陸續跳出,唯它穩著不動,老人伸手一摸,雞身都冰了。
蘆花雞老死了。
至年底,老人也死了。得了一場說不清的病,幾服中藥未及熬完,就去了那邊世上。
留下空空一套院落,壘著高高的磚牆。
鄉 道
天很大,道寫在天下,一端牽著太陽,一端系了月亮,彎彎繞繞,四通八達,時稠時稀地串了村落。灰塵歡騰著起來,陽光愈加顯出清澈,山坡上有牧牛的孩童,嘴上插了柳笛,吹奏著追趕一團粉紅。那是蝴蝶的飛。
你朝土道盡頭矚目,有一個少年向你走來,他彷彿家居太陽之中。走離太陽許久,肩上還負著燦爛。雖是背負,卻因其年少,而越發身溢歡快。他在那鄉道上唱歌,腳下踢著石子,還不時朝空中揮著他的拳頭。身邊的樹木,蔥綠著春色,朝他身後走去。那樣一個時候,他不知道那走去的是一屏季節,沒有伸手抓住什麼,至多順手揪下一葉青色,玩弄一番,丟至路邊,依舊蹦蹦跳跳地走來。你遙遙凝望,為他惋惜,看見一屏春天被他穿越而過,不經意間,知了就叫在了他的頭上。
太陽已顯了渾濁,塵土也不再明快。山坡上的羊群,在溪邊渴飲,知了的叫聲,急切出煩躁。娶親的隊伍,吹奏著進了村莊。從那村莊出來的漢子,背負了老犁,到熾熱的太陽下耕種。乏累時停了家什,立到山頭上,揭一塊肩頭的皮翼,看看,說我脫殼了,被太陽曬脫殼了。把那脫皮拋向空中,穿越了它,看見太陽的惡酷,揚起鞭子,摔出一個響亮。以為能抽落太陽,太陽卻在頭頂依然。無奈在山坡上呆著,嘆下一口長氣,荷犁趕牛,又上了那鄉下的土道。
土道在酷烈的陽光里,火炒了樣焦干,有一種煳了的黑味,苦熬著到了落日,有風習習,涼意灑落,知了卻叫出最後一聲,紛紛跌落入車轍。車轍的溝,深如一道道淵谷,裝滿了陳年舊事,跟著落下的,是枯黃的樹葉,打著旋兒落在路邊,在腳下,也落在老人的頭上。老人舉手從頭上拿下那葉,看見的卻是手上的老人斑點,如黑色的星星閃閃爍爍。土道在他腳下,原樣兒無頭無尾,回身一望,望不見了牽了太陽的那個端頭,有一道灰濛濛的山,擋了他的視線,卻隱約可見。山上有土道系著的村落,有歸圈的牛羊,有卧在門口等主人歸來的狗。背後的土道雖不可望盡,卻知道走過了一個個的遙遠,盡頭已經擺在面前,緊走幾步,也就完了,於是後悔當年快步走過的歲月,緩著腳步,走走停停,以求前路還會有個遙遠。然步入這個風景,已經由不得你的左右。你立下不動,夕陽卻向你走來。你立下不動,也無奈秋葉的零零飄落,你只能看著夕陽從你眼前急慌慌走去,攀了山崖,爬上山頂,在你眨眼之間,落山了。
你看到的,是你最初渴望的鄉道的另一個盡頭。
月光寒寒,使冬夜越發冷冰。一堆盆火,已經溫暖不熱漫長的鄉道,你坐在火邊,或躺在床上,或掙扎在病中,向無知的孩童講述故事。講得最多的是,有個少年,從一條黃土大道上走來,一路歌唱,一路喜悅。孩童們迷在你的述說中,你卻老淚縱橫。你透過窗子,看見月亮落了,窗欞上飛過一道淺淡的鳥影,你聽見了九頭鳥的叫聲。在這叫聲中,你一個冷驚,突然站在鄉路的末端,看見了當年你踏上鄉道的第一個腳痕,而腳下卻是無底的深淵。入迷的孩童仰望著你,敬仰著說,講呀,為什麼不講了?你撫摸著孩童的頭,說走吧,太陽快出來了。
孩童們嘆息著,留戀著你的故事,出門踏上了鄉道,一路上蹦蹦跳跳。
路 口
世界上有許多路口,路口總是要比路寬的。
然我家房後的路口偏要窄於路。
我家門口是一條落入衚衕的土道,和北方任何一個村落的土道相比,你都極難找出異樣。不同的是路口。這路的北面,是我家廂房的後牆,南面是本家侄兒的門口。門口前有一棵大楊樹。楊樹同我家的後牆一角相對,擠出了一個路口。從西山來趕集的鄉下人,通過了這個路口,才算真正入了鎮子。
路口進出過千百萬的人,也過了千百輛車。過人時不怕,只是那房角和楊樹感到擁擠,人人總去撫摩它們。房子蓋起不久,四面牆壁還極新著,唯這牆角的磚柱黑了,像剃頭盪刀的布。楊樹也一樣,樹身的周圍,那三面都四季青色,唯這一面四季黑亮。最怕的是過車。無論汽車還是馬車,牛車還是架子車,一律偏那邊一點兒,便撞了楊樹;偏這邊一點兒,便撞了牆角。
牆角的磚柱和楊樹,總是無休無止地傷著。
有次,通過一輛拖拉機,突突的聲響,把腳地震得哆嗦。黑煙也濃,噴發天上,能一時遮了日光。過那路口時,車頭撞掉了牆角磚柱的一塊磚,開車的臉上立馬印了白色,往南一拐,車廂又刮掉了好大一塊樹皮,楊葉跟著落下一片。待車過去,司機下車站到這路口,看了好一陣子,說:
「這路口真窄啊!」
我的侄兒那時年輕,從田裡回來,看楊樹用白亮亮一塊傷疤迎他,頓時火了。丟下家什,罵了幾家,便把飯場上最大的兩塊石頭滾來,一塊放在牆角面前,一塊放在楊樹身前,然後立在樹下,雙手叉在腰下,說:
「看你們以後咋從這過車吧!」
從這路口進往鎮里,要短出一段路程。人總是要尋近路,走捷徑的。奇怪的是,這路口更加窄了,窄得從那路口走過,總有被人卡了喉嚨的感覺,可人沒從路口少走一個,車沒少過一輛,卻再沒車撞了楊樹和牆角,再沒人去扶抓牆角和楊樹了。
不過,路口到底窄了。有個夏天,有個少年開了一輛汽車,到那路口時,試了幾試,不敢過去,就下車將兩塊石頭滾到一邊。把車開過去,又把石頭滾回原處,慢慢駕車走了。望那走去的汽車,父親說把石頭滾走吧,路口寬了總比窄了好過。
是父親的話,不能不聽。我和侄兒就把那卡脖的石頭,滾到了吃飯場上。開始尚好,楊樹和牆角一併安然,只是楊樹開始退黑轉青的這面樹身,又日漸黑下。牆角也日趨著油亮。臟是不怕的,隨它臟去。然過了不到一月,村人都到田裡鋤麥,回時一到路口,全皆愕然。牆角的磚掉了四塊,磚柱也有了裂縫;對面的楊樹,不僅揭了樹皮,而且木質也被撞下一片,半個樹身都被浸流的水汁濕著。
再不消去說什麼。我和侄兒各從山上滾來一個牛腰一樣的巨石,扔在牆角和樹下,把那路口卡得更加窄小。滾完石頭,便萌生一種復仇的快意,時時盼著有車撞在石上。每每有汽車、拖拉機和裝滿東西的馬車、牛車從路口過時,去遠遠站下,愜意著等那車撞在石上。
可終於沒有等來。
都是十幾年前的舊事。如今那兩塊牛腰巨石還橫在牆角和樹前。十幾年過去,牆柱已老得沒了原色,樹也有了一抱粗,石下已經生滿了蚯蚓和小蟲,卻既沒見少過一輛車子,也沒見有車撞在石上。沒有撞在石上,就不會撞了那房牆和楊樹。
想這原來,路口窄小竟是比寬闊的好。很覺奇怪,以記此文。
溫 泉
清靜的日子裡,該收的收了,該種的播了,將糧食屯在缸內,或碼在山牆下面,庄稼人悠長地舒了一口氣,拍拍身上的土灰,從那塵埃中散出一股刺鼻的腥甜的氣味,自語一聲該洗個澡了,就宣告了一個季節的結束。
日頭和暖地照著,山樑上生出燦燦的土光,一條條大道小道,搖著三三五五的人群,從四面八方朝著一個地方流動。小夥子們相伴而來,借了人家的自行車,箭一樣騎在梁路上,姑娘們是不騎車的,無論多遠的路,都邀上三幾,走一路留一路說笑。這時候有小伙兒從身後追來,把車鈴打得叮噹清脆,大寬的路,也必要響鈴,必要擦著姑娘的身子騎過,給人家一個驚嚇。然當車飛過去,又忽地發現,那姑娘都是同村的人,或是有鄰村的相識,猛將車子剎了,旋過頭來,臉上印著通紅,盯著其中好看的一位,說我帶你吧?姑娘乜他一眼,說不用,你走吧。小伙兒便沒趣地走了,車子再不敢騎瘋,也不敢騎在路的中央。還有那有家有口的漢子,拉了一輛架子車,坐了他的老母和妻小,在車上指指戳戳,教孩娃去識那白雲,賞那風光。漢子一路無話,只管大步地走著。走著走著,就趕上了一位老人,在路的邊上磨蹭,漢子就淡了腳步,問說哎,你去哪兒?老人說洗澡。漢子說上來吧。就把車停在路邊,老人就上了車,一道兒朝溫泉走了。
漸走漸遠,看見兩脈紅山,如夕照血染,山上少土缺樹,石們消瘦站立,露骨嶙峋,活脫似百歲而枯乾的老人。再近時,也能看見山上哪個窩兒,長有一層淺草,偶生著一棵榆樹槐樹,無休無止地手腕兒粗細,永遠地長不成材料,正疑著這山的土寡,就看見紅石間間或有了凝固的山石的流質,便明白這兒多少年前,有過火山爆發,有過岩漿四溢,心中陡然一驚,又慢慢釋然,明白沒有那一次爆發的火山,也許也沒有今天的溫泉了。於是就細心地察看那山貌山勢,便看見兩山之間,夾了一條狹細的裂縫,三三五五的人群,都朝那裂縫去了,彷彿被裂縫吸了一樣。這裂縫是一條溝谷,往深處走去,發現了幾片土地,飄在紅石山下,倒也棵青穗黃,有豐有減。再走,看見了溝底潺著一股水響。詳細地去瞧,又見那溪水的兩岸和溪床上,生出灰白的臟物,水草倒極盛,蓬勃了一溝,不斷把那潺溪隱藏起來。只是那在水中的半身細草上,已被污垢嚴嚴裹了幾層。這水裡決然地找不到小魚、小蝦和蝌蚪,也見不到有蛙蹦,聽不到蛙鼓。唯一的就是,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含了硫黃的怪味。聞了這味兒,那騎車的小伙兒騎快了,談天的姑娘們走快了,拉車的漢子背上的汗珠稠密了。
原來溫泉到了。
八九戶人家的房屋掛在褐黃的山坡上,被一條土道連接著。到了溝底,斜對著三座九間老瓦房。門破了,窗失了,從那破門失窗中,蒸騰出來一股股熱氣,霧一樣散開在空氣里。這也便是溫泉。鄉人們不叫它溫泉,而叫燙池,這生了溫泉的溝,叫燙池溝;鄰了溫泉的小村,也叫燙池溝村。在燙池的東上方,因有了三池泉水,有了絡繹的洗澡人,便有了幾家飯鋪,有了一個商店,有了一番繁華。到這兒洗澡的人,必然要到飯鋪吃頓家常飯,再到商店走走,買些洗澡用品。一切都規章有序,彷彿幾千年前已經安排好了的。三池溫泉,南池為女池,東北池為男池,西北池為混池,誰先佔了誰用,而那也是小伙兒們多騎車早來,總先佔了混池,可最終又總被女人們佔去。他們在那混池裡得意忘形,打打鬧鬧,說一些只有男人當聽的混話,似乎來溫泉不是為了洗澡,而是為了一回赤身的解放。可就在這樂而開懷時候,女池人多了,就有姑娘站在窗下,背對著池水喚:「你們洗死啊,輪也輪到我們啦。」小伙兒們在池裡先是一靜,後就哄堂大笑,回出話來:「急了嗎?急了你進來,咱們一道洗。」姑娘在外聽了並不真惱,卻要罵一句,「你在裡邊燙死吧!」如此三二回合,小伙兒又說,急了你就進來嘛!就果真有人進去了。是幾個老婆,進去坐在放衣服的青石條上,說娃子們,你們那個東西我們見多了,說吧你們出不出?不出我們把你們的衣裳抱走了。看見果真有人進來,泰然地望著他們的赤身,就像母親欣賞她的男嬰的小雞兒,小伙兒們慌神了,紛紛跌進池裡,藏嚴了身,露出一個個水淋淋的圓頭,求告說你們出去,我們立馬穿衣裳,把池子讓給你們不行嗎。如此,這混池變成女池了。男池開始擠不下,就輪流著一茬一茬洗。女人們鬆鬆散散,又說又笑。然無論如何,男人們是不敢去那窗下喚一聲,甚至連那混池門前的路也不敢走過了。
嬉嬉戲戲,在池裡泡了半晌,出來相互用磚瓦片兒搓了後背,用玻璃片兒割了腳繭,到池裡一衝,也就完了。姑娘們是不用磚瓦片兒的,她們用毛巾細細擦了身子,用香皂凈了一遍,拖出滴水的長髮走出池子,就看見有小伙兒推車站在路口,二人相互看一眼,各自紅潤的臉上一陣臊熱,男的說你洗完了?女的說洗完了,你等誰?男的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摸著自己的臉,慢聲細語,說還能等誰?姑娘就朝小伙兒走去。待那相邀而來的姑娘們都走出池子,日頭不是正中,就是西偏,正要回走時,發現她們其中少了一位兩位,飯鋪商店,四處找了一遍,才忽然明白,她已經被人帶走了,就眾口一詞地噴上幾句,各懷著一份失落,快快地沿著來路走了。然這失落不會過得太久,就會被她們紅光滿面的青春驅趕得雲消霧散,仍是撒一路說笑,全身輕快,似乎為了趕上那騎車的小伙兒,步子又大又急,走出這燙池溝的山口,卻追上了那拉車的漢子。他的車上仍是坐著他的妻小和老母與一位別的老人……
十餘年戎馬在外,已經很有年月不去光顧溫泉了。今年回去替老母收秋,十餘天勞累,懷著對溫泉的溫馨的記憶,再到溫泉時,見山還是那山,溝還是那溝,路上卻沒了那人。半坡掛的村落,已經鋪展開來,增至十餘戶,乃至二十戶,房子也都青磚瓦舍,很有些新的氣象。那三座九間的老房,也翻蓋一新,高高大大,門窗齊全,房頂架設了通氣散悶的天窗。唯那池子上方的飯鋪和商店,房子卻更加破敗,房坡上生了涼荒的野草,房門上落下了紅銹的鐵鎖。走近泉池,那門口放了一張桌子,坐著一個不說不笑的中年人,在守著池門,售兩角錢一張的門票。買了門票,走進池房,顯見比往年乾淨許多,池邊上沒了搓背的瓦片,青石條上沒了往年的水漬,也沒了對混池的爭吵。同是季後清閑的日子,池內卻只有三人五人,想水凈人少,可洗個暢快,跳下去卻猛然索味,提不起往年洗澡的興緻,問那幾位為了啥兒,答說這燙池原是解放前嵩縣的一個人物蓋的,為民造福,立碑不收分文。現在改呀革呀,開呀放呀,這人修了房子,竟讓人買兩毛錢的門票,好像燙池成了他家的家財,誰還來這洗哇,我說兩毛錢可以洗個舒坦,答說不在錢,而是沒了往日的趣味。
聽了,我似也明白,草草洗了一遍,出來仍不見有談笑的姑娘,不見有騎車的小伙兒,不見有拉車的漢子,就懂了飯鋪、商店門上的銹鎖。獨自沿著空蕩蕩的迴路,心裡便漸生了幾許酸澀的失落,卻又不真的懂得為了這個年月中何故的緣由,覺得身骨沒有洗凈。
作者簡介:閻連科,嵩縣田湖鎮人,中國著名作家,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多次獲國際文學大獎。現任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庄夢》《風雅頌》《四書》《炸裂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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