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瑤在大陸:從禁書作者到文化偶像

80年代 瓊瑤是毒草:聽媽媽的話,瓊瑤沒文化

瓊瑤作品正式引入大陸是在80年代初。雖然不是違禁出版物,但瓊瑤小說絕對是那個年代老師、家長人人喊打的毒草。直到80年代末,瓊瑤來到大陸拍片,她的小說以電視劇的面目出現在大陸觀眾眼前時,毒草的惡名才減輕了一點。

歷史背景:

眾所周知,瓊瑤是言情小說的大家。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瓊瑤就是言情的唯一代名詞,讀言情小說就是讀瓊瑤小說。

瓊瑤的作品被引入大陸,是1982年《海峽》雜誌刊登的小說《我是一片雲》①。當時大陸民眾剛剛走出文革的夢魘,柔情似水的瓊瑤小說如同甘霖,播灑在民眾長期荒蕪的心田。可以說,在80年代禁止談性說愛的大時代背景下,瓊瑤不經意地開啟了人性的復甦。

必須要提到的一點是,大陸讀者能夠讀到瓊瑤小說,要歸功於改革開放。早在60年代,瓊瑤就在台灣出版多部小說,成為知名作家;而林青霞憑藉瓊瑤同名小說改編的《窗外》在港台大紅大紫之時,大陸人民還在忙著「批林批孔」。正是改革開放才讓我們有了讀到瓊瑤小說的可能,雖然仍被視作毒草,但畢竟能看到毒草長什麼樣,並且批判地閱讀它們。

兩岸三地共同的偶像林青霞,也是從瓊瑤電影出道的。那時她只有十幾歲

據1986年《文學報》的一項統計,當年廣州地區就有70%的學生讀過瓊瑤的小說。而在那年,台灣還未解嚴,大陸並未正式引進瓊瑤小說,理論上他們看的都是盜版。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如今以開放包容自居的台灣地區,上世紀70年代的文藝管制同樣不松。1973年,電影《窗外》就因涉及師生戀等禁忌話題而被台灣當局禁映,只能在香港等地區放映。林青霞也因此先在香港成名,之後才以「出口轉內銷」的形式在台灣走紅。

現實影響:

70年代末恢復高考,對我國教育領域有兩個深遠的影響:好的一面,是讓千千萬萬平民出身的孩子有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可以踏著高考獨木橋成就一番事業;而壞的一面,是無限提升了高考的重要性。中國的家長都望子成龍,為孩子能擠上獨木橋,便把一切與學習、考試無關的事情都視為洪水猛獸,避之唯恐不及。

在這些家長眼中的洪水猛獸里,言情小說和武俠小說是首當其衝的。女孩子看言情,天天想著談戀愛,不學習,要封殺;男孩子看武俠,天天想著當英雄,不學習,也要封殺。在這樣的指導思想下,瓊瑤、金庸就自然成了家長、老師的兩顆眼中釘。

言情小說在我國文學史上一直沒被當做正統文學的一支來看待,通俗地說,上不得檯面。任憑張恨水等作家在當時有多麼紅透半邊天,也會被歸入「鴛鴦蝴蝶派」,被主流文學所排斥。魯迅先生領導的左聯甚至將其抬升到鬥爭的高度:「在批判復古論調的同時,新文學陣營不斷地同鴛鴦蝴蝶派展開鬥爭。」②

這種傾向在80年代仍很嚴重。家長、老師們除了覺得言情小說會耽誤孩子的功課以外,另一層擔憂是覺得這些小說沒文化,孩子看了沒有教育意義。

比較早的大陸瓊瑤小說版本,那時的封面還很素凈

在我國,文藝作品一直肩負著沉重的使命。古時就有「詩言志、歌詠言」的說法,文以載道也是長久以來對文字作品的基本要求。哪怕是愛情小說,也不能光寫愛情,要「通過描寫愛情來深刻揭露舊中國的黑暗」(《駱駝祥子》),要「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對貴族資產階級的虛偽道德提出血淚控訴。」(《茶花女》)等等。

而以傳統的文學批評眼光審視瓊瑤小說,就會覺得它缺乏「道」的意味:幾十萬字細細描述一個愛情故事,最後說明什麼呢?好像也沒說明什麼,就是愛情很苦澀,女人好命苦,男人都是負心漢……這叫什麼文學!

就是在這樣的評判標準下,80年代帶進課桌的瓊瑤小說,很大一部分都被沒收到了老師的辦公桌里。

90年代 瓊瑤是流行:沒看過瓊瑤劇,等於沒看過電視

80年代後期,瓊瑤小說開始以影視的形式進入到大陸。90年代,幾十部「瓊瑤劇」以每年幾部的頻率「轟炸」大陸電視圈,從《幾度夕陽紅》到《還珠格格》,十年里無數人成為瓊瑤粉絲。

歷史背景:

瓊瑤在80年代以前無法進入大陸,是因為她的台灣背景;而她能夠在80年代末開始迅速佔據大陸熒屏,也多半要歸功於她的台灣背景。

從整個80年代看來,大陸、台灣雖處於對立狀態,但態度上完全不同。早在1978年,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即恢復工作(該小組成立於1954年,文革後撤銷)。1982年,時任中央對台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的廖承志給老友蔣經國寫信,引述魯迅名句「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勸說其「共圖振興中華之大業」③。

而蔣經國並未回復此信,反而由宋美齡以長輩身份,訓誡口氣回了一封信。開頭便是「承志世侄」,勸說其「若能敝帚自珍,幡然來歸,以承父志,澹泊改觀,養頤天年,或能予以參加建國工作之機會。」兩方態度明顯是大陸這邊更寬厚一些。

在文藝方面,兩岸的審查也存在差異。在大陸讀者能看到金庸、瓊瑤的時候,魯迅、巴金、茅盾、老舍、沈從文在內的幾乎所有五四運動以來知名作家皆在台灣查禁之列。《南方周末》報道過當時台灣機場查扣書籍的駭人場面:「著名學者馬克思·韋伯的書,剛到機場即被扣住,因為『他名字也叫馬克思』;法國作家左拉的書被禁,則是因為他名字帶一個『左』字;《資本論》倒是有機會逃脫劫難,警察們會以為這是教人發財的書本。」④

瓊瑤劇90年代紅遍全國,有賴於1987年台灣的解嚴

這一切直到1987年台灣解嚴後才有所改觀。當時已進入人生最後半年的蔣經國宣布,自1987年7月15日零時起,台灣解除「戒嚴」,從而結束了長達38年的「戒嚴」時代。也就是在那一年,兩岸民間開始有了互動。1988年,瓊瑤在1949年赴台後首次回到大陸。當然,當時兩岸並未直航,她是借道香港後飛到北京的。即便如此,三個小時的行程還是大出她的意外,她也用她特有的筆調將那一刻的心情記錄了下來:「三小時,原來香港至北京,只需三小時。這咫尺天涯,卻經過了三十九年,才能飛渡!」⑤

隨後,1989年9月,瓊瑤帶領「六個夢」攝製組來到長沙,與湖南電視台進行合作,正式開啟了大陸瓊瑤劇的拍攝。1990年《婉君》開播,瓊瑤劇也開啟了「霸佔」大陸熒屏的歷史。

現實影響:

瓊瑤劇之所以在90年代紅遍大江南北,是由於三股力量碰巧同時爆發。第一股力量是已在台灣放映過的瓊瑤劇。在台灣解嚴之前,瓊瑤小說早已在港台被大量翻拍為影視劇。林青霞、秦漢、劉雪華等一大批「瓊男郎」、「瓊女郎」已經在對岸家喻戶曉,《幾度夕陽紅》、《煙雨濛濛》、《庭院深深》、《在水一方》等劇已火遍台灣。等兩岸交流的大門一開,這些劇幾乎在同一時間(90年代初)湧進大陸。一時間,每個台都能看見哭哭啼啼的痴男怨女。

第二股力量是大陸改編的瓊瑤劇。1986年,上海導演史蜀君就將《月朦朧鳥朦朧》改編為電視劇。因當時大陸尚無正版瓊瑤小說,史蜀君是拿著一本從美國輾轉流傳進大陸的台灣繁體字版本改編的。1989年,楊延晉導演又將《幾度夕陽紅》搬上了熒屏。

各個時期瓊瑤劇的經典造型,嘶吼派、哭泣派、惡搞派,各有眾多粉絲

第三股力量是瓊瑤自己改編劇本,自己跟隨攝製組拍攝的電視劇。這也是後來最主要的瓊瑤劇來源。說起瓊瑤劇,我們往往不會提及導演是誰。即便是有些名氣的演員,也會被冠以「瓊瑤劇主角」之類的名號。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瓊瑤對由其作品改編的電視劇起著絕對的主導作用,其地位遠非編劇那麼簡單。

據瓊瑤自己的回憶,她算是台灣影視大陸化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台灣剛剛開放,允許赴內地拍戲,給我們的限制卻多得不可思議。我全程跟著劇組,吃一樣的伙食,住一樣的旅館,深夜不睡,並隨時安撫演員或工作人員想家的心情……台灣對內地文化交流的開放,是被我這樣帶動起來的。台灣影視界大舉來內地拍戲,也是我這樣開始的。」⑥

就是在瓊瑤這樣的親力親為之下,六個夢系列《婉君》、《啞妻》、《三朵花》等、梅花三弄系列、《新月格格》、《煙鎖重樓》、《一簾幽夢》都獲得了商業上的巨大成功。同時也捧出了很多「哭泣派」、「嘶吼派」的明星。直至1998、1999播映的《還珠格格1、2》,使大陸電視劇最蓬勃的90年代被打上了深深的瓊瑤烙印。

說到瓊瑤在大陸的解禁,有一個插曲值得一提。「六個夢」之一的《婉君》1990年在大陸拍完後,差點在台灣遭到禁播。據瓊瑤的先生平鑫濤回憶,「新聞主管部門領導看過後,認為第一集的景色拍得太美,小金銘又太可愛,怕引起觀眾對內地太多的嚮往。」⑦

這就是讓《婉君》差點被台灣當局禁播的小金銘,他們怕她引起觀眾對內地太多的嚮往21世紀 瓊瑤是偶像:抄瓊瑤阿姨 她好有文化

進入21世紀,瓊瑤劇的風潮漸落,瓊瑤本人卻屢屢被抬進大雅之堂,多次進入「讀者最喜愛的作家」排行榜前列,更有甚者將其列為文化偶像,頂禮膜拜。2、30年前被斥為沒文化的瓊瑤作品,也被尊為經典範本,成了被抄襲的對象。

歷史背景:

從2001年的《情深深雨濛濛》之後,瓊瑤劇逐漸轉淡。互聯網的興起讓年輕人有了更多娛樂的方式,看電視劇、讀小說都不再是第一選擇。人們對瓊瑤的稱謂也從「瓊瑤阿姨」過渡到有些惡搞的「瓊瑤奶奶」。阿姨、奶奶都是用來尊重的,但年輕人誰願意聽阿姨的訓導,奶奶的嘮叨呢?

與此同時,瓊瑤作為小說家,乃至文學家的地位卻逐漸高大起來。2003年,互聯網方興未艾,某網站舉行了聲勢浩大的20世紀中國十大文化偶像的評選。其中,瓊瑤的名字赫然在列,與魯迅、巴金、錢鍾書等人的名字列在一起。雖然最後未能被選入十大文化偶像,但僅僅入圍提名名單,已經引起了軒然大波。

從文學的角度看,瓊瑤或許不值得被抬到如此高度。她的手法就是煽情,乃至矯情,小說中人物多數三觀不正,是典型的以吸引人眼球為主要目的的通俗讀物。然而她畢竟出生於30年代的書香門第,那時普通人的古文造詣遠非現在的讀者所能比。瓊瑤作為「通俗讀物快餐」製造者,其詩文功底也很值得一說。

90年代以後大陸出版的瓊瑤小說,封面已變成花花綠綠的風格,多為根據影視劇改的插畫

看看她的書名好了。《在水一方》來自《詩經·秦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庭院深深》來自李清照的《臨江仙·梅》:「庭院深深深幾許,雲窗霧閣春遲」;《幾度夕陽紅》來自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甚至「瓊瑤」這個筆名都來自《詩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可能這樣的詩文功底讓瓊瑤的文字在敘述小情小愛之餘,多了一份文學韻味。這麼多年過去,言情小說家紅了一批又一批,但提起這個小說門類,我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她。

2013年,全國最具權威性的出版科學研究機構——中國出版科學研究所發布了第十次國民閱讀調查結果。在我國讀者最喜愛的十大作家排行榜中,瓊瑤位居第五位,而此時她已多年沒出版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品了。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她的名字真正刻進了大多數中國讀者的心中。

現實影響:

2014年12月25日,北京第三級人民法院對瓊瑤訴於正侵權案進行公開審理。法律認定於正對瓊瑤進行事實抄襲,要求於正等各方賠償瓊瑤500萬,並在公開媒體刊登致歉聲明,停止《宮鎖連城》發行傳播行為。

這個判決宣布後,瓊瑤第一時間通過微博發聲:「正義終於發出了聲音!……謝謝內地的法律,讓我對人生恢復了信心!此時此刻,激動不已,這個案子已經不是我和於正的個人爭議,而是『是』與『非』之爭,是『正義』與『非正義』之爭!淚在眼眶,我只想大聲喊一句,知識產權勝利了!」。

瓊瑤沒有變,即使寫微博都這樣如泣如訴。變的可能是時代和大環境吧。今年4月,瓊瑤發現自己的作品《梅花烙》被大陸編劇於正的《宮鎖連城》抄襲。該劇從主角的背景、主從關係完全跟《梅花烙》一致,支線角色只名字換了,關係跟《梅花烙》一模一樣,就連男主角洞房之夜跑出去與情人私會的細節都十分吻合。

瓊瑤(左)直到如今70多歲,與於正(右)打官司打到最憤怒時,文字風格仍是百轉千回的「瓊瑤語式」

於正作為國內炙手可熱的編劇,其創作力在很長一段時間為人稱奇:連續好幾年,於正都以每年幾部戲,每部幾十集的速度在製作電視劇,並且兼任編劇、製作人等多重角色,精力之旺盛令人詫異。而且他的劇廣受90後、00後的喜愛,每一部都是收視率的保障。

《宮鎖連城》熱播後,立即有人指認他抄襲瓊瑤,他當時曾試圖辯解:「但凡有點文化的人,就知道電視劇、小說是繼承和發展的。只有沒文化的人才會說我是抄《梅花烙》。」

被瓊瑤起訴後,他又是這樣辯解的:「我在想為什麼那麼多雷同,其實大家都參考了《紅樓夢》主要的人物和發展命運的框架。(瓊瑤)告了我,我才深刻意識到,我們都是按照《紅樓夢》的主線來寫」。

曾與於正合作過的編劇李亞玲則通過微博揭發,稱「早在2009年合作《大丫鬟》時,於正就要求我把《胭脂雪》副線和《梅花烙》主線結合起來寫成一部戲給他製作……他還說抄襲只要不超過20%,比如你把20集戲全抄了但只要擴充到100集,法院就不會追究。」

這就是如今的大環境,一個讓70多歲的瓊瑤摸不清狀況的環境。她雖然勝訴了,但於正改編製作的另一部戲《神鵰俠侶》正在熱播,這場官司對這部劇是個不錯的廣告,幾百萬的敗訴賠償可以視作廣告費。追看於正劇的粉絲仍不會少,從火爆程度上講,今天的於正劇就是21世紀的瓊瑤劇。

而身份的變化可能也是瓊瑤始料不及的。2、30年前被當做毒草的作品,如今不僅被當成經典,而且成為了被抄襲的對象。抄襲者用她的故事脈絡套了一個新故事,仍舊大賣。曾經她是沒文化的代表,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不僅成了文化偶像,而且被後輩「模仿式」繼承了。

由此可以看到,30年間,文化一詞被翻轉了。80年代的老師家長鄙視瓊瑤,認為她沒文化,不讓孩子看她的書;如今瓊瑤鄙視於正,說他是沒文化的抄襲者;於正又鄙視罵他的人:「沒文化的人才會說我抄襲」;罵於正的人又鄙視那些於正粉絲,認為他們沒文化到腦殘的地步,才會喜歡這種劇;而於正的「腦殘粉」們,又反過來鄙視他們的長輩,認為如今90後、00後的流行文化,不是那幫「老古董」能看得懂的。

至此,一條圍繞瓊瑤的鄙視鏈就此形成。瓊瑤勝訴了,但這條鄙視鏈還會持續下去。從禁書作者到文化偶像,這一路上,瓊瑤基本沒變,其他事好像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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