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談作家的基本功:讀「開」和寫「開」
寫作方法論的獲得,最重要的兩點,一個是閱讀,一個是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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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個天才。
訓練其實很簡單,你一定要勤奮,賣油翁說的,唯手熟爾。你手要熟。很多想要成為小說家的人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編故事。沒有誰天生就會編故事,這個能力可以後天習得。在想當作家時,我也覺得自己不會編故事。我看別人的故事寫得曲折離奇,很好看,為什麼到自己手裡,就平平塌塌出去了?我就去找方法訓練。有一兩年的時間,我只練編故事。一個小說寫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就停下來,然後從四分之三處開始給它不同的結尾,一個小說我可能會寫五個結尾。大家不要覺得寫結尾最後就直接奔著結尾去了,你的結尾是要一直貫穿到頭的,你故事的邏輯從頭一直貫穿到四分之三處,然後繼續貫穿到結尾。給一個到四分之三的故事尋找一個結尾很容易,尋找兩個結尾可能也不算困難,但你要給故事尋找五個結尾,而且這五個結尾都能自圓其說,就非常麻煩。你的思維、你的能力裡面就那麼幾條路,走一條少一條。所以,越寫越困難。但恰恰是因為困難,每寫一個,你的能力就像充電一樣,把你的電容給擴大了。
很多人寫小說容易有爛尾樓,我不喜歡爛尾樓。如果你在某一個地方寫不下去了,其實這意味著你在某一個難度上過不去了。這跟運動員跳高是一樣的。你跳到這個高度,這次你過不去,下一次你可能還過不去。換不同的場地、不同的跳桿,你依然過不去。所以,一個作家不能輕易讓自己過不去。你得想辦法過去,哪怕過去得很難看,跌跌撞撞,桿碰掉了,你也得嘗試讓自己過去。遇到過不去的時候,我會硬寫。硬寫在寫作裡面不是一個好詞,大家覺得硬寫的東西不會好,這也未必。硬寫的時候你可以探出你的底兒到底在哪裡,你的短板在哪裡。我的很多小說,寫到過不去了,我會硬過。我可能過得很難看,這個小說可能最後失敗了,我會把它扔掉,但我不能在這個地方停止不前。很多人覺得自己有好多的題材,輕易不敢寫,寫了就浪費了。不存在浪費的問題,不寫才是真正的浪費。
當初寫小說,因為要尋找不同的結尾,要把自己的空間打開,找到盡量多的可能性,經常硬寫。其實你認認真真寫那麼一二十個小說,基本上就掌握了,在哪個地方該怎麼走,你就心裡有數了。這是一種訓練,這種訓練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個天才。
寫作的人,也有著和運動員一樣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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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可以像招魂一樣,把自己已有的閱讀召喚出來時,才是真的讀「開」了。
寫作一定要訓練,但更重要的是閱讀。我在寫作的時候老師曾跟我說,如果你有十分的時間,六分用來閱讀,四分用來寫作。後來我根據自己個人的生活、工作時間分配,我的習慣是,如果有十分時間,六分用來閱讀,三分用來生活,一分用來寫作。我沒那麼多話要說。
閱讀非常重要,一個作家的寫作,最後肯定會變成閱讀式的寫作。你要寫很多的事、很多的人、很多的生活,但一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同時擁有很多人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永遠沖在生活的第一線,那麼,這些陌生的生活經驗從哪裡來,就要通過閱讀來獲得。
《達芬奇的密碼》作者 丹·布朗
作家要做很多的案頭工作。大家可能覺得一個通俗小說作家不需要做那麼多的案頭工作。我曾看過《達芬奇的密碼》的作者丹·布朗的創作談,他說:我的每一頁小說,如果我要給它加註,可以加九頁注釋。一個好的作家,你的每一句話都要有來路。寫作的時候,你要為你的每一個詞、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符號負責任。
我的長篇小說《耶路撒冷》,很多人以為寫的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但其實小說是寫北京的。所有關於「耶路撒冷」的文字在整部小說里就兩三千字,但是我看了六十個小時的影像資料,包括各種電影、介紹、紀錄片,看的文字資料不計其數。這些東西有沒有用?在我的小說裡面用處並不太大。但我寫這個小說的時候,特別有底。因為對它了解,我在寫到任何關於耶路撒冷的文字,哪怕寫到「耶路撒冷」這四個字的時候,我都覺得特別有底氣。
所以,一定要大量的閱讀,而且要讀「開」。如果你沒有讀開,那些書一本就是一本,這本書就是這本書。如果你讀開了,這本書就不只是這本書,有可能還是其他本書,它是無數本書,無數本書也可能是一本書。你可以舉一反三,你可以從這本書看到另一本書,它不是孤立的,相互之間可以建立聯繫。你看一些大作家,到最後基本上不看文學作品,他會隨便看,看菜譜、棋譜、聖經,所有這些對他來說,都像是一部文學作品,他能夠看出來這些東西,做到了融會貫通。
讀多少書才能做到融會貫通?我只能以個人的經驗跟大家說一說。我上大學的時候,積累了很多想看又看不到的書單,之後天天泡圖書館,看書完全是窮凶極惡,就是從圖書館按字母排列的外國文學作品看起。我當時完全是按字母順序往下看,從A看到Z,把整整的那一大間屋子裡的外國文學都看完了。後來,我教寫作的時候需要備課。所在大學的圖書館沒有很多書,查資料就成了問題,我閉上眼睛開始回憶,那些閱讀慢慢地從黑暗裡浮出水面,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看了很多書。當你有一個機會像招魂一樣,能把你閱讀過的東西都召喚出來時,你才會知道。比如說想到開頭,一具體到某個細節的時候,我看過的那些書裡面精彩的開頭一個個全部都冒出來。那個時候,我有一個好的感覺,就是讀開了。
讀書是不是一定要讀好書?不一定。只要你讀開了,讀一本好書或一本壞書是一樣的,甚至讀一本壞書你的收穫會更多。一本好書你在看的時候會尋章摘句,做很多筆記。但一本壞書,你看這個地方用的詞不對,你會想合適的詞應該是什麼。看到另外一個地方寫得不好,你會想,如果換個作家,他會怎麼寫,我覺得更好的方式應該是怎麼寫。這種閱讀才是一種批判式的閱讀,對個人的訓練效果更好。一本書看下來,等於是按你的意思,甚至是很多大作家的意思,你給它重寫了很多遍。做到這一點,你的視野才會真正的打開。
閱讀是有技巧的。比如看一個作家,有些作家你需要深入的研究。我看書的習慣是,逮著一個作家,我會把他所有能找到的書全部找出來看。從他的第一篇開始,一直看下去。你看一個作家,不僅要看他的優點、整個成長過程,你還要看他如何克服缺點。你把這個路子看清楚,一個作家,兩個作家,看多了,你對於寫作真的就能瞭然於心。每個人的問題,既是個人的,也是大家共有的。
我們經常一提到寫作就會談「深入生活」,但是在我看來,「深入生活」本身,並不能讓一個作家寫得更好。很多作家沒有所謂的生活,比如博爾赫斯,他一輩子在圖書館裡待著,剛過五十歲,眼睛就瞎了,但這並不妨礙他筆下的生活特別豐富。生活本身並不能決定一個作家能寫到什麼程度,因為這些東西都可以通過閱讀得到。為什麼我們擁有那麼多生活,依然成不了好作家。生活本身這個東西的確重要,但對於寫作來講,並非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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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自己想寫的,寫自己能寫的,寫自己能寫好的。
跟讀「開」了相關的就是寫「開」了。有人擔心,寫完了這個我就沒有東西可寫了。對一個作家來說,從來不存在沒有東西可寫。你寫完了這個東西,會有更多的東西來到你的筆下,催著你寫。但是你得寫「開」了。你如果寫不開,那確實是寫一個少一個。真正寫開了就像我剛才說讀書一樣,你可以到舉一反三的程度的時候,那就可以了。我個人在寫作的時候,剛開始找哪些東西可寫,我會去看很多作家他們分別寫什麼;到了第二個階段,我又看哪些東西是不可寫的。我就看那些作家什麼是避開的。最後,寫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發現,沒有必寫的東西,也沒有必不可寫的東西,關鍵在自己。你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會知道哪些東西是可寫的、哪些是不可寫的。
所有的方法論你全部解決了,就進入另一個問題,也就是你的寫作和自己的世界觀的關係。你可能學會了十八般武藝,但最後趁手的就那麼一兩件兵器。你肯定會找到自己最適合的路。這裡面有一個問題,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是否允許一個模仿的過程,最後怎麼逃出這個模仿。我想講一個書法的故事。我有一個朋友,他寫書法二十多年了。前十年,他一直焦慮自己寫得不像別人,前十年他就干這一件事,各種臨摹,最後寫誰像誰,下筆就像。然後十年過去了,他更加焦慮,過去是怎麼寫都不像別人,現在是怎麼寫都不像自己。然後又十年,二十年過去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終於寫得像自己了。我們寫作也是這樣,前十年,你完全可以學習各種方法,中國作家最缺的就是方法論的問題。我們過於強調「深入生活」,把生活放在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我們缺少的恰恰是把生活轉化成藝術的這個能力。海明威說過,寫小說,水面上露出的只是八分之一,八分之七在底下。對於一個小說來講,海明威有的八分之八我們全有,但我們少的是把那八分之一托出水面的能力,我們的八分之八全在水下。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的方法,但是如果要想成為一個獨特的作家,你一定要開闢自己的路,尋找自己的方法。《射鵰英雄傳》里歐陽鋒是倒著練《九陰真經》的,但是他練成了。所以,條條大路通羅馬,你總會找到一條路。問題就在於這條路你能不能走到底。在文學這條路上,真的沒有對錯之分,也沒有科學不科學之分,關鍵就在於哪條路你能一直走到底,走到別人走不到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勢,在寫作中,把你的優勢發揮到最大值,你就能超越一堆人。
●本文內容節選自作家徐則臣在「2016創意寫作國際論壇暨寫作專題研修班」中的講座,原題為「何為創意,創意何來:我所理解的創意寫作」。
嘉賓介紹:
徐則臣,70後作家代表人物,《人民文學》編輯。曾憑小說《耶路撒冷》獲老舍文學獎、《如果大學封門》獲魯迅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當代》、《鐘山》等刊物發表作品逾百萬字,作品被收入多種文學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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