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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問西東》:有些歷史不能忘,也不該忘

2018-01-13孟大明白&Mora

昨晚看到剛上映的《無問西東》的豆瓣分數有一個驚人的回升。

這個壓了快六年的電影,從最初的6.2,三小時內升到6.5,睡前看了一眼,6.9,今早再看,7.1了。

豆瓣的評分雖然較為文青趣味,但目前應該是最無法收買最有參考價值的數據了。

看片時就猜到評價會是兩極,邏輯派會覺得散碎緩慢,張震的故事可以全部刪掉,有些台詞文藝到略嫌羞恥。

感性派會被細節打動:靜坐聽雨的先生。

五年前年輕到不可思議的章子怡,扎著兩條細辮子,臉龐光潔得像十九歲。

油膩全無,像阿甘一樣憨憨的黃曉明。

片尾出現的梅貽琦,梁思成,林徽因,梁啟超。。。這些響徹中國近代史的名字。。。

我在朋友圈小小調查了一下,有兩個女朋友說看哭了,哭點都是王力宏母親(米雪飾)翻看他的素描本那節。因為有真實原型的存在,想起《巨流河》就一陣酸痛。

米雪真是出乎意料,我的印象中她是TVB劇集里的硬凈女強人,沒曾想一開口軟糯貴氣,從沒見人把粵語說得那樣溫柔傷感,一句「你跪低」,綿勁十足,王力宏膝下一軟十分合理。

《無問西東》一共四段故事,四個清華學子在不同歷史時期的選擇。1923年的陳楚生,1938年的王力宏,1962年的黃曉明,現在的張震。

最觸動我的是黃曉明,準確的說,是他和章子怡演的那段故事,突破了很可貴的尺度。

有三個孤兒從一所中學畢業,章子怡演的王敏佳,黃曉明演的陳鵬和另一位青年李想。敏佳和李想都在醫院工作,陳鵬是清華畢業的核工程師。

他們同樣愛戴著自己的語文老師,為老師困在一個無愛的,被侮辱的婚姻里著急。敏佳和李想合寫了一封信給師母,指責她不該毆打老師。

師母從過去的作業本里與敏佳的筆跡做了比對,找到醫院大鬧,指控敏佳是勾引她老公的婊子。

李想很想進步,他不敢為敏佳作證,於是一個未婚少女在那個年代被扣上了破鞋的罵名。這是第一個置她於死地的罵名。

第二個罵名是敏佳小學時因為生病,沒能參加給毛主席的獻花,出於遺憾,虛榮和對偉大領袖的愛,她對同事撒謊說站在主席身邊的小女孩是她,並且每年堅持在天安門與主席相合影。

這麼一個小小的謊言在上級領導眼裡成了彌天大罪,這不誇張,那時失手打碎主席像的人輕則坐牢,重則喪命。毛主席去世那天,我爸向我媽發布了這個消息,嚇得我媽捂住他的嘴,後來知道是真的她才長出一口氣。

王敏佳被揪了出來,群眾拎著她的領子,勒令她站在凳子上開批判會。先是剪去了她珍愛的辮子。而一牆之隔,就是醫院在給支邊的先進李想開歡送會。

有沒有想到那些被掛著」破鞋「遊街,剃成陰陽頭的美麗女子們?

然而這個倔強的,好勝的女孩子居然敢笑,在那個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的下午她微微一笑。

群眾們出離憤怒了,湧上去用椅子砸她,下手又狠又准,都是沖著嬌嫩的臉蛋砸,直到發現她一動不動,被搗得血肉模糊,大家才一窩蜂地散了。

陳鵬為她挖了座墳,準備下葬的時候發現敏佳還有呼吸,他決定把她藏起來,藏到極其偏遠的山區。

因為他馬上要去羅布泊的核實驗基地,一去就是好幾年。他總給她寄各種搽臉油,有我們小時候用過的蛤蜊油,因為她的臉上留下了永遠不能平復的傷疤,只能蒙面度日。

儘管每個故事能給的篇幅不多,還是能看出導演極力鋪陳章子怡的美與脆弱。

她出場時戴著白口罩的笑眼與毀容後蒙面的對比。

她輕盈的發梢,細白的手腕被李想握著——本來他倆有萌動的情愫,只是在關鍵時刻他怯懦了。

她和陳鵬之間一直沒有越雷池的感情,即使在鄉下無人的屋子裡,陳鵬也只是從後面抱住她說:「我最怕你掉下去的時候,為你托底的人不是我。」這是那時青年所能說出最大膽的表白了。

這段故事獨立拍成一部影片都可以,信息含量很大,結尾處理得悲愴不失宏大。1964年,核試驗成功了,陳鵬回去找敏佳,卻發現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到處都貼著觸目驚心的標語:打倒壞分子!打倒反動派!

敏佳不在,她的門上也貼著這樣的標語,可想而知她的日子有多難捱。

呆不下去的她萬里迢迢去找陳鵬,與他錯過了。我生活在蘭州的朋友韓松落說:王敏佳去的是酒泉方向,酒泉是衛星發射基地。

她用兩條腿在茫茫戈壁挪行,去的還是錯誤的方向。而遠在天邊的陳鵬,因為核輻射,頭髮大把大把的脫落。

電影沒有交代,但他和敏佳,此生也許很難再相見了,縱使能活下來,兩年之後,沒有戶口沒有介紹信,來歷不明的敏佳即將面對怎樣的風暴,稍有歷史常識的人就會知道。

那場艷陽下的批鬥讓我想起了很多事。十年前,我去採訪李雪健,他給我講了同樣發生在1964年的故事,當時他十歲,跟隨父親一起被下放到貴州凱里。

「我父親是公社書記,被關押批鬥了,我就是狗崽子,讓人欺負。我給父親送飯,造反派當著我爸的面扇我,紅衛兵霸道,我也調皮,也想做個男人,瞪他,還沒扭頭,『啪』一耳光,這一打就打蒙了。」

晚上放學,莫名其妙就被幾個看不清模樣的大孩子亂打一通,他沒哭。那些人當著他爸爸抽他耳光的時候他也沒哭,因為他想:如果他哭了,打他的人就得逞了,他們就是想通過打他讓他爸爸難受。

李雪健老師講這段話的時候是帶著一點淡淡笑意的,很平靜。我當記者十幾年,這是惟一一次採訪對象的話讓我流淚的,因為一代入到他爸爸的心情,就不能想,不敢想。人心得有多壞?才能想到用虐待孩子來傷害他的父母。

另一件類似的事也是十年前的一次採訪,我去話劇院採訪一位退休的院長,他講到當年的老院長,話劇界的泰山北斗其實是個性格很隨和,給場工都遞煙的人。

老院長被批鬥時,不慌不忙站在凳子上,自己舉起一張白紙,上面寫著」我有罪,我是壞分子「。群眾一看,怒氣像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於是他沒太受罪,熬到了八十年代才去世。

但他在同一個劇院個性張揚脾氣火爆的妻子,是位著名導演,死得很慘,慘到史書上只敢說死狀慘烈,都不敢描述細節。

給我講述這段歷史的退休院長當時還是位年輕編劇,本來採訪是要回憶劇院的輝煌歷史,他卻忍不住講了這些,我也忍不住記錄了。

發表之後,劇院很多老頭老太太急眼了,當年他們也是群眾中的一員,揚言要寫信上告。雜誌社讓我去平息這件事,這時候發生了像《無問西東》裡面一樣的情景,退休院長不承認他接受了採訪,可是我有錄音,他便不再吭氣。

老群眾們不管你有沒有錄音,他們要求我去參加他們組織的一個座談會,其實就是一個相對文明的,不需要我站在凳子上而是坐著的批判會。

為了單位考慮,我被迫聽了他們的訓斥,做了檢討,還寫了一篇所謂挽回輿論影響的,乾巴巴的補救文章。

我遠沒有王敏佳勇敢,也慶幸自己生得晚,所以我沒有失去什麼。但這件事可怕就可怕在,你犯了小錯,甚至沒有錯,但群眾說你釀成大錯,就可以隨意處置你,極端時可以在所謂群情激憤下奪去你的性命。

當時是2007年,距特殊歷史時代已經過去了三十年,當年的參與者非但沒有懺悔,而且覺得自己代表正義,這才是令人沮喪和絕望的。

《無問西東》里的師母比很多人要善良,當她以為王敏佳被活活打死後,她嚇傻了,失魂落魄回到家,跳了井。她是又怕又悔,覺得自己雙手沾了血。

可是像師母這樣的人多嗎?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些人活得很安心,並且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最好這段歷史被後輩遺忘,如果不再提,真的會被遺忘的。

《無問西東》最大的價值就是告訴我們:紀念不是為了忘卻,留給後代最寶貴的財富之一,就是他們有敢於自省的先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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