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說之 《八月的清晨》

八月的清晨,晴朗、明凈;徐徐的南風帶著滿地蓬勃生長的青莊稼氣味,送到每一家敞開的小窗子里。陳大嬸早起就忙。她做好飯菜,放好桌子,擺上碗筷;隨後又到屋子裡打開櫃,找出幾件洗凈的衣服,平展展地放在炕上。一切都準備好了,把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又走到門口,張望兒子幼林。幼林前三天在縣城裡的中學畢業,回到家裡參加生產,這成了陳家的一件大事情。幼林是她的獨生子,四十歲才見面的老兒子。事事明理、熱心向前的大嬸,就像庄稼人看著地里的青苗一樣,盼兒子長成一個有出息的人才。離著兒子畢業的日子還有兩個月的時候,老兩口子不知商量過多少次,前後左右都想過了。老頭子對什麼事情總是想的挺簡單,他說:「我早就盼著他回來了。就說我們技術研究組吧,幾個老頭子,光憑心裡往外掏;人家書上、報上介紹的先進技術,乾瞪眼認不得;光能說,不能提筆寫,也沒法兒總結經驗。要是有個識字人,我們這個生產參謀部就成了!」大嬸也說:「啥事都要看大夥需要。咱家幾輩子有誰進過學堂的?多虧了集體。眼下大夥需要他回來,我沒意見。」前幾天,隊里開了個貧下中農座談會,陳大嬸和老頭子都參加了。會上專門研究培養革命接班人的事兒。支書講話的時候,一再提到幼林,還囑咐陳大嬸兩口子從家庭這邊多幫助他。老頭子挺高興,第二天就專門跑到學校里看了兒子一趟,陳大嬸卻無端地犯了憂慮。她想,兒子從小就被他們老兩口子嬌生慣養,什麼活計也沒有讓他擱過手;那時候日子雖然清寒,老夫妻寧肯自己苦著、累著,也不肯讓幼林受累挨曬。這二年陳大嬸在幼兒園工作,還上過一個月幼兒師資訓練班,學了許多新知識,她就挺後悔當初不該那麼溺愛孩子;貧下中農會上,經大伙兒一討論,她就更後悔了。後悔葯難吃,事情已經晚了。如今幼林要參加農業生產,要開始往成人的路上走,他能夠老老實實地幹嗎?他能當一個合格的接班人嗎?陳家是個老貧農,從根子上就熱愛社會主義、愛人民公社,她自己勞動了半輩子,她深深知道,當一個合格的庄稼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當一個合格的接班人更不簡單呀!兒子回來以後,要是像前街那個中學生似的,瞧不起農村,幹活的時候挑肥揀瘦怕吃苦;要是像后街那個中學生似的,夸夸其談,什麼也不在乎,對誰都擺架子,那可怎麼辦呀?這不光是當父母的臉上無光,也給貧農丟人哪!陳大嬸把自己的心事說給了老頭子。老頭子是個心膛寬的人,比大嬸看問題看得遠。他說:「依我看,幼林不是那號人;這幾年人家學校也是教育結合勞動,去年他們學校的人參加修渠,幼林乾的不錯,他們老師親口跟我說的;從他最近給咱們寫的那封信看,我覺著他有志氣,有決心。試試看,就算他一時有拐不過彎的地方,全隊這麼多人,也能幫助他順過來。對孩子不能光擔憂,得生著法兒明白他的心意,再生著法兒修理他。咱們當老人的有決心,他們才能有決心哪!」陳大嬸雖說覺著老頭子說的有道理,還是嘀嘀咕咕地不放心。那天,老兩口子像娶新媳婦似地把兒子迎回家。真有點辦喜事的樣子,隊里男男女女擠了一屋子,嘻嘻哈哈,熱鬧極啦!幾個月不見面,陳大嬸發覺兒子長高了,長壯了,說話的聲音也粗重的多了。她心頭掠過一種只有母親才可能有的自豪感。客人走後,她把兒子叫到跟前,拐彎抹角地試探兒子的心意。幼林明白了媽媽的心,他笑了,說:「我爸爸到學校里去看我,說過這些事兒;老師也跟我個別談過,我給你們寫那信就是我的決心書。農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將來的機械化,電氣化,都得靠農業大豐收打先鋒。我回來了,就立志干一輩子農業,不怕苦,也不怕累,我保證當個合格的接班人,不給咱貧農丟臉。」兒子是個好強的人,陳大嬸覺著這一點很像自己。回到家的頭一天,按著媽媽的意思,讓兒子好好歇歇,再到鄰家走走,可是,兒子吃了午飯就讓他爸爸給他領了一把新鋤頭,街上哨子一響,他扛著鋤頭就跟大夥下地了。陳大嬸在幼兒園裡照顧孩子,沒工夫陪兒子下地,她心裡一直不落神。兒子長這麼大沒有干過重活兒,會幹嗎?這頭一步可是很重要呀!傍黑她回到家,一進大門,就見兒子獨自一人抱著鋤頭坐在門檻上發獃。她心裡不禁吃了一驚,有幾分火,又有幾分心疼。心想,這孩子嘴上說的挺好聽,一碰真事兒就軟了;干半天活就垂頭喪氣,還當接班人哪!她忍了半晌才說:「幼林,你可得咬牙干哪!」兒子滿臉的汗痕,一見媽進來,忽地站起身,笑著說:「幹了半天活,讓我明白了一條重要道理:參加農業生產,要立志在農業上有貢獻,不是光下決心就行;農業這門學問太複雜了,得下苦功夫!」第二天早起,兒子又扛著鋤頭下地了。中午回來很晚,沒歇晌,就又走了。老頭子只是在一旁含笑不吭聲。當天晚上,陳大嬸再也不能忍耐了,悄悄地對老頭子說:「你不能一天到晚含著冰糖似的沒事兒,也別光在一邊說空話;你不是說咱們對幼林這孩子得多想點辦法給他鼓勁兒嗎?我看這孩子這兩天累的夠受,別把他累著,也別太緊了,得慢慢兒來。明天休假,我想帶他到姥姥家散散,好不好?」老頭子說:「好,好,幼林的表哥去年從學校里回來,人家幹得多好,還當了小隊長,選上模範。你帶他去,一則跟他舅舅取點經,看他舅舅怎麼幫助孩子的;再說,也好讓幼林跟他表哥接接頭,一定能夠受點好影響。」大嬸覺著老頭子果真比自己想的周到,連說贊成。不想,等幼林回來聽說要走親,說什麼也不去。大嬸說:「明天咱家休假,在家也沒事幹。」幼林說:「我什麼還沒幹就休假?別人休我也不休,不苦練不行啊!」兒子很固執,老頭子也不幫一句,陳大嬸很著急。今天早起,兒子忽然說:「媽,您不是說帶我看姥姥去嗎?吃了飯咱就走,早點去,好在那兒多呆會兒。」大嬸聽罷,喜出望外。她連忙準備飯,準備穿戴,一切都停當了,卻不知兒子到哪兒去了。她掩了屋門,到街上去找。休假的日子,人們吃飯都比較晚,街上靜悄悄的。陳大嬸從東頭走到西頭,又折回來,碰見幾個挑水的人,問起來,都說沒見到他家幼林。她又猶猶豫豫地朝村南菜園走去。小菜園那邊一片鬱鬱蔥蔥,老遠就聽見那裡有人講話。「二爺,再讓我撒一個畦子試試,我撒您看著,不對您就說。」這是幼林的聲音,從黃瓜架那邊傳過來。「不能這麼大把抓,看見了嗎?用這三個指頭把種子攆開。對,對,這樣多均勻。好!」這是種菜把式宋二爺的聲音。陳大嬸連忙喊道:「幼林,回家吃飯了。」說著,她走進小柵欄門。只見幼林正跟宋二爺種菜。宋二爺手捋著鬍子,笑嘻嘻地對陳大嬸誇獎說:「識字人就是聰明,才兩個早晨,他把撒種、覆土都學的差不離了。嘻嘻,你這兒子有出息,真是的,他硬要拜我當老師,我這兩下子,還教個中學生呀?」陳大嬸說:「這孩子啥也不會,要多靠大夥教導他。二爺就收下他吧,反正要給你添麻煩。」她還惦記走親戚,就催兒子:「天不早了,吃飯去吧,等回來有功夫再找二爺學習。」他們回到家,老頭子已經坐在葫蘆架下的小桌子旁邊等候多時了。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飯。陳大嬸心急,頭一個放下碗。她從飼養場牽來一頭餵飽的毛驢,拴在院子里的桃樹上,就到屋子裡換衣服。等她從屋子裡出來一看,兒子和老頭子都已經放下碗筷不在院子里了。她到門口外邊看看,又到西屋裡瞧瞧,都沒有。最後她忽聽東小院的菜園子里有響聲,走過去一看,原來,父子倆在這裡又練上功夫了!他們把陳大嬸剛剛借來的毛驢牽到這裡,套上了耬。兒子在前邊拉韁,老頭子在後邊掌耬,在那塊正準備種菜的空地上耕著什麼。「讓我好找,地剛開出來,還沒有整平,你們種啥哩?」陳大嬸嗔怪地喊著,走過一看,耬斗里裝的並非種子,原來是細土粒:「你們真是有勁沒處使了,在這兒折騰什麼?」父子倆誰也沒顧上理她。他們工作得那麼認真,那麼全神貫注。老頭子停住手,指著耬對兒子說:「看見了嗎?拐到頭開始插耬的時候,先要虛搖三下,這樣耬一走,種子正好下到地里,這叫地頭齊。」幼林說:「剛才我扶的時候,到頭上種子還往外流。要是真種子,就會撒的滿地頭,浪費了。怎麼防止到地頭上漏種子呢?」老頭子說:「這不難。緊三搖慢三搖,離地頭兩三步遠的地方你就不要使勁搖了,再用手捂住倉口,正好到地頭上,種子也下完了。拐彎的時候,要把耬腿提起來……」幼林說:「讓我再試一回,您看對不對。」陳大嬸看著看著,心裡忽地明白了。怪不得這兩天兒子不聲不響,老頭子也是不言不語,原來這孩子在苦學苦練哪!她心裡快慰得很,一時忘了著急,對兒子說:「對,對,咱們隊就是缺少扶耬手,收了莊稼就要種麥子,閑學忙用啊!」她走到兒子跟前,指點著說:「你這扶耬的樣子不對,我沒扶過,可是看過;人家扶耬只用兩手搖,肩膀不能動,你怎麼像扭秧歌似地一個勁晃……」老頭子拉住牲口,笑了,問大嬸:「你不是忙著走嗎?天到啥時候了?」陳大嬸也不由得笑起來。回到屋裡,陳大嬸替兒子換了衣服,拿了幾元零花錢,又把餵雞餵豬的事一一囑咐了老頭子,這才上了毛驢。走出村口,幼林說:「媽,我爸爸說,我姥姥那個村裡有個模範飼養員,是嗎?」大嬸說:「有,有,你還得叫他舅哪。」幼林說:「晚上我跟他住在一塊兒去。」「幹什麼呀?」「跟他學學經驗。」「你還要學喂牲口?」「農業這個大學,知識太多,太複雜了,我要有五雙手多好!」陳大嬸說:「不用五雙,只要這樣苦學勤練,一雙能抵十雙!」過了一會兒,幼林又說:「媽,我把您送到姥姥家,我先到西村去一趟。」「到西村去幹什麼呀?」「支書說,西村有個回鄉的高中生,可棒啦,回來三年,就當了隊長。我得跟他約個時間,聽他介紹介紹經驗。支書說,當好接班人,不光要在勞動里鍛煉,也得在工作里鍛煉……」「行,行!這才是有出息的孩子。這回媽媽放心了。」母子倆迎著八月清晨的陽光,說說道道地往前走去。 發表於《北京日報》1961年8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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