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寫下這段話的人是魯迅,它出自我們都讀過的那篇文章《紀念劉和珍君》,講的是「三一八慘案」。可能我們了解段祺瑞,多半是從這裡開始。他是「北洋之虎」,皖系軍閥首領,也是孫中山「護法運動」的主要討伐對象。
今天與你分享馬勇老師在「晚清四書」中寫到的段祺瑞和那些北洋將領們。出於對共和制的絕對推崇和忠誠,即使手中皖系的絕對優勢不是其他軍閥可以抗衡的,段祺瑞也從未想過稱帝,對他來說,寧可與政敵一同下野,也不願兵戈相見破壞共和。假如廢帝後來不是受到外界蠱惑從事復辟,相信「紫禁城的黃昏」可以一直那樣美麗。
馬勇講史 04
孫中山有段至理名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中國古代聖賢也一再告誡國人:識時務者為俊傑。從這個視角進行觀察,我們應該說袁世凱在辛亥那一年的政治表現還是值得稱道的,儘管他沒有在武昌起義之後迅即迎合共和投奔革命,儘管他在那之後兩個多月中一直站在革命的對立面,但他確實堅守了做人的原則,受命於危難之中,確實想救大清王朝於既倒。
然而形勢比人強。在經過兩個多月的戰火、爭奪和幾輪和談之後,君憲主義理想逐漸破滅,共和民主的思想漸漸深入人心,更重要的是,由於清廷畢竟是一個滿洲貴族組成的利益集團,兩百年來的罪惡到了這個時候顯得格外突出,歷歷在目,因為清廷在最關鍵的時候表現出了一個王朝本來不應該有的自私狹隘:親貴內閣就是不願向廣大漢人開放政權,鐵路國有化就是與民爭利。這兩項新的罪惡喚起了人們的歷史記憶,先前久已淡忘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都又非常清晰地呈現在人們面前。於是在經過兩個多月的戰爭與談判之後,反滿的情緒不僅沒有獲得必要舒緩,反而日趨高漲,先前並沒有多少這種民族種族見解的立憲黨人也逐漸轉向了民族主義和民權主義,滿洲人和皇帝成了那時中國人非去不可的兩個東西了。在這種形勢下,袁世凱一味堅守,即便真的像滿洲貴族中有人所指責的那樣,拿起大炮去猛烈轟擊南方革命黨人,但其後果也必然像袁世凱所認識的那樣,革命黨人或許能夠殺絕,但你能把那些漢人都殺死嗎?你們要我袁世凱去討伐黎元洪、程德全,我可以辦得到。但你們要我袁世凱去討伐張謇、湯壽潛、湯化龍、譚延闓等,我袁世凱實在是辦不到,因為他們代表了老百姓,老百姓是斬不盡殺不絕的。
所以在勉力支撐至1912年1月中旬之後,在各地的反叛根本沒有停息反而越演越烈的時候,袁世凱實在有點支撐不下去了,他遂於1月16日與內閣大臣聯銜向朝廷上了一個密折,分析當前形勢,建議朝廷儘快召集皇族會議,討論究竟是否能夠接受南方民軍提出的共和方案,如果不能接受,那麼應該怎麼辦。
在這份密折中,袁世凱詳細回顧了南北議和的全過程,強調現在是海軍盡叛,軍餉無著,強鄰虎視遼東,庫倫不穩,人心渙散,繼續僵持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為朝廷計,為皇太后和皇上計,袁世凱態度明朗,建議接受南方民軍提出的優待皇室條件,這樣不僅能保證皇室尊嚴和體面,也為大清國曆來宣揚的愛民如子樹立一個典範,提供一個證據。袁世凱說,我朝繼承歷代帝系,師法孔孟,以為百王之則,是民重君輕,聖賢業已垂法守。根據現在與南方民軍談妥的條件。民軍表示他們會尊重歷史,尊重皇室,尊重大清國的過去。現在南北戰爭已經僵持數月,東西友邦均因戰禍而付出相當代價。列強現在還樂於調停者,是因為他們看到南北紛爭說到底只是一個政治制度的改變和改善,所以他們還能堅守中立不介入不干預,但是如果這種僵局不打破而持續下去,誰也沒有辦法保證列強不出手,因為他們畢竟在這裡有著重大經濟利益。到那時,列強的抱怨,南方民軍的抱怨,都會將朝廷視為亂源,視為罪惡之首。感情既惡,誰又能保證朝廷未來還會享有什麼樣的優待條件,誰又有辦法去約束去規範南方民軍的行動呢?袁世凱說到這裡不露聲色警告道:讀法蘭西革命史,假如法王路易十六能夠早點順應輿情,接受妥協,何至於讓其子孫後代一起受戮。現在南方民軍所爭者政體,而非君位;所欲者共和,而非宗社。我皇太后、皇上何忍九廟之震驚,何忍乘輿之出狩,必能俯鑒大勢,以順民心。袁世凱給隆裕皇太后戴上了一頂高帽,端看滿洲貴族統治集團如何回應。
袁世凱的態度是誠懇的,所做的分析也是真誠的,隆裕皇太后聽了之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據說只能默默垂淚,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皇太后答應按照袁世凱的建議儘早召開御前會議去決定大清國的未來和命運,她同時也請求袁世凱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撂挑子,不能放下她們孤兒寡母不管。隆裕皇太后把她們母子的未來和希望都寄托在袁世凱身上,她相信只要袁世凱想辦法,一定會讓她們母子體面有尊嚴地存在。
這大約是袁世凱第一次向朝廷表明自己已經從先前的君憲主義上動搖了,他個人此時已經開始轉向民主共和的立場上了,這個轉變當然很痛苦很痛心,但大勢所趨,誰也沒有辦法。然而,更為蹊蹺的是,當袁世凱在養心殿和隆裕皇太后談完這段話,中午時分從宮中出來,行至東華門外丁字路口的時候,卻意外遇到革命黨人張先培、黃之萌等人的追殺和炸彈襲擊。袁世凱僥倖逃脫,但他的護衛管帶袁金標被炸成重傷,袁金標的坐騎被當場炸死,另外還有兩名親兵被炸身亡。
袁世凱僥倖逃脫了革命黨人的追殺,不過這件事情的後果對袁世凱來說並不算太壞,因為可以證明袁世凱至少到了這個時候並沒有像滿洲貴族中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所猜測的那樣,與革命黨人勾勾搭搭狼狽為奸,損害朝廷的利益,朝廷特別是隆裕皇太后由此對袁世凱更加信任,這一方面有助於袁世凱慢慢勸說清廷接受和解方案,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滿洲貴族中的強硬派亂來胡鬧,這對於整個中國後來走上比較平和的交權無疑是有幫助的。
革命黨人的炸彈確實震動了袁世凱,他借著這個機會向朝廷提交了一個報告,從此不再去宮中上班,每天躲在自己家中的地窖里處理公務。袁世凱的這些做法當然不是裝給別人看的,這說明他個人對於形勢的估計也並不是那麼樂觀的,或者說他並沒有穩操勝券的把握。
意外的炸彈當然沒有阻止住南北和談的趨勢,清廷本身也在評估著究竟是應該繼續做最後的掙扎,還是應該以人民的福祉為最高訴求,退一步結束紛爭,重建秩序與和平。根據袁世凱的建議,隆裕皇太后於1月17日召集宗室王公御前會議,討論是否同意南方的共和,以及應該如何應對等問題。早已被南方革命黨人深刻影響的慶親王奕劻和貝勒溥倫在會議上主張朝廷主動退位,頒布共和,化被動為主動,一定會為朝廷為皇室贏得體面尊嚴和實在的利益。
慶親王和溥倫的看法當然沒有被與會者全部接受,溥偉和載澤等人對此堅決反對,他們相信朝廷仍然擁有一些南方所不具有的優勢,鹿死誰手,好像現在還很難說得定。走一步看一步,未嘗就一定吃虧,如果現在宣布共和,無疑等於繳械投降,斷送了大清王朝幾百年的江山,成為歷史罪人。
御前會議上的爭論當然沒有辦法下結論,第一天的討論就在這一片亂鬨哄的爭吵中結束。第二天,宗室王公中的強硬派良弼、溥偉、鐵良等糾集幾十人大鬧慶王府,圍攻慶親王。他們指責慶親王奕劻身為朝廷重臣,竟然到了關鍵時刻這麼不給力不爭氣,這麼快就背叛了朝廷。他們當然無法理解慶親王的苦衷,而相信社會上到處流傳的慶親王與民軍與袁世凱相互勾結出賣朝廷的各種流言。
實事求是地說,慶親王或許是晚清官場最貪婪的高官,但他的職業操守可能還不會使他為一己之私利去出賣朝廷,他之所以在御前會議提出自己的看法,可能更多的來源於他對形勢的分析判斷,來源於他替朝廷想到的利益最大化,所以他的這些見解儘管遭到宗室王公的圍攻和反對,但並沒有在朝廷立即形成一邊倒的政治格局。在當天繼續舉行的第二次御前會議上,與會者依然各說各話。良弼、溥偉、鐵良等人幾近瘋狂,宣布成立以保衛清室反對南北妥協為宗旨的宗社黨,從而使南北議和更趨於複雜化,南北和談面臨更加嚴重的困難。
第三天(1月19日),御前會議繼續舉行。慶親王的態度早已明朗,贊成退位。已經下野的前監國攝政王載灃及載潤、載濤、毓朗等皇親國戚朝廷重臣沉默不語,恭親王溥偉、鎮國公載澤、肅親王善耆、宗室良弼以及江寧將軍鐵良,還有蒙古親王那彥圖等堅決反對退位。他們的理由各不相同,基本主張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利用新軍中的保皇力量進行反擊,或許能夠將戰局扳回來。鎮國公載澤堅定地以為大清國氣數並沒有終結,利用馮國璋這樣的力量,除掉慶親王和袁世凱這些敗類,或許結果就不一樣。
載澤的說法當然是一種可能,問題是這個說法僅僅是可能,誰也不敢打包票說組織反擊一定會贏,特別是在十幾個省份已經相繼宣布脫離朝廷後,特別是這些反叛者已經在南京建立了政權之後,誰又是當年的曾國藩,當年的李鴻章?那不僅需要智慧、魄力,還需要忠誠和機遇。載澤的建議給朝廷給隆裕皇太后一絲希望,但這種希望確實太渺茫太不靠譜,皇太后說,任命馮國璋去打革命黨,勝了固然好,要是敗了,連個優待條件都沒有了,豈不是要亡國了嗎?就是打仗,也不能只有一個馮國璋,只靠人家一個馮國璋,焉能有功?在皇太后的概念中,現在與南方革命黨和解了,只是退位並不是亡國,大清國的一切體制繼續保留,如果抵抗到底而失敗,那可真的就是亡國了。
皇太后不相信這幫子皇親國戚有能力從頭來收拾舊河山,她毫不客氣地詢問曾經擔任過軍咨大臣的載濤:你是皇帝的親叔叔,你也管過陸軍,你說說我們的兵力怎麼樣?載濤對曰:奴才沒有打過仗,不知道。正是這樣的回答,使皇太后徹底放棄了抵抗的想法,大清國過去幾十年的最大錯誤,在皇太后此時想來,莫過於這一幫子皇親國戚逐漸成了廢物。
連續三天的御前會議並沒有就是否接受共和做出決定,南北之間的僵局並沒有打開,列席當天會議的清外務部大臣胡惟德、民政大臣趙秉鈞、郵傳大臣梁士詒實在有點兒按捺不住了,他們合辭奏稱,現在的形勢不是我們能不能打得過南方的革命黨,而是我大清國人心已去,君主制度已經很難保全了,為朝廷計,為皇太后和皇上計,他們懇請皇太后和諸位皇親國戚轉變觀念,贊同共和,以維大局。
一個老大帝國,讓人家說結束就結束,也確實太難了,既沒有兵臨城下,又沒有短兵相接,刀架在脖子上,所以朝廷並沒有因為這幾位漢大臣的憤怒而痛下決心,就此結束。相反,清廷在隨後幾天調整了布局,以會辦江防事宜、江南提督張勳護理兩江總督;以山東布政使張廣建兼署山東巡撫;賞協統領昊鼎元陸軍副都統銜,會辦山東防務。大有調整陣容,重新開始的味道。
然而,這一切確實都太遲了。還是1月19日那一天,清駐俄公使陸征祥聯合駐外各清使電請清帝遜位,體制內的逼宮行動至此正式開始;22日,清出使意國大臣吳宗濂致內閣請代奏,呼籲朝廷從速宣布共和,間不容髮,以全滿漢兩族;同一天,出使日本大臣汪大燮致內閣請代奏,以為舉國趨向共和,明詔取決國會,昭示大法,光垂史冊,也是我大清國軟著陸的唯一機會,倘相持,為禍烈,他建議朝廷駕幸熱河,以全皇裔而保國境。也就是幾天時間,大清國出使意、日、美、德、奧等諸大國大臣都向朝廷表達了同樣的意思,言下之意,朝廷如果不這樣辦,他們就可能會轉而服務於南京的中華民國政府。這對清廷來說確實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更嚴重的打擊還在後面。22日,隆裕皇太后諭飭內閣諸大臣胡惟德等仍按照先前召集正式國會的辦法與南方革命黨接議。這就意味著清帝是否退位還是交給了那個暫時並不存在的正式國會。儘管袁世凱因早幾天的炸彈案鬧得在家病休,但南方的革命黨依然將袁世凱視為談判對手,雙方就相關問題進行了探討,按照袁世凱稍後(25日)向朝廷的報告,關於國體問題,南方革命黨同意可以按照朝廷的建議提交給未來的國會去討論去決定,但是相應的,先前南北談妥的清室優待條件也必須提交這個國會去討論。袁世凱就此表態說,未來的國會能否履行南方先前所承諾的條件,臣袁世凱實在未敢預決。這一點無疑對朝廷特別是對隆裕皇太后有著深刻的刺激。
23日,署湖廣總督段祺瑞致內閣軍咨府陸軍部電,報告前線軍心不穩,請求朝廷就戰和問題,君主還是民主問題儘快做出決策。軍心不穩可能還不止湖北前線,於是朝廷在第二天(24日)發布一個通告,告誡全國軍民不要輕信浮言,更不能轉相煽惑,以維持秩序。
秩序的混亂,京城的恐慌,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更嚴重的情形是,革命黨人彭家珍竟然於25日堂而皇之潛至良弼寓所,以鋤奸的名義將這個頑固的宗社黨頭目炸成重傷,兩天後死亡。
彭家珍自殺性攻擊引起京城一片混亂,宗社黨的主要骨幹聽到這個消息後不寒而慄,紛紛作鳥獸散。至於那些皇親國戚王公貴族更是聞風喪膽,紛紛出京,潛赴青島、天津、大連等地。朝廷里留下的忠臣重臣越來越少。
大清王朝至此已經毫無辦法了,但讓朝廷主動考慮怎樣結束朝政,怎樣停止政治運行,也確實是一個困難問題,因為歷史上還沒有遇到過類似情形,所以不管朝廷如何恐慌,其實都在等待著偶然的突發的致命一擊。26日,大清國會辦剿撫事宜第一軍總統官段祺瑞率清軍將領薑桂題、張勳、何宗蓮、段芝貴、倪嗣沖、王占元、曹錕等46人聯名致電內閣代奏,痛陳利害,懇請朝廷立定共和政體,以鞏皇位而奠大局,明降諭旨,宣誓中外。這致命一擊對於清廷來說雖然太過沉重,但實際上還真的讓清廷解了套,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皇室的尊嚴體面和這些北洋將領所說的「鞏皇位而奠大局」,畢竟以一種非常規的辦法實現了君主立憲夢寐以求的理想,皇位永固,萬世一系。假如廢帝後來不是受到外界蠱惑從事復辟,相信「紫禁城的黃昏」可以一直那樣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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