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馮唐|馮唐與王小波相比,誰更屌?
撰文|木葉木葉
來源|閑閑書話
自戀與自省
初讀馮唐,就一個字,屌。
一篇篇一部部看下來,卻也生了疑。間或,聽人說起他的自戀、臭牛逼。不知是否和這些聲音有關,他曾說:「我不是自戀,我是愛人類。」
自戀,人的天性之一,原本沒什麼大不了。何況,傲、自負、囂張、優越感、臭牛逼,可能已化為馮唐的創作動力與快感。一種勃勃的真實。
對他有了些看法,是在《歡喜》出版後。在作序和接受採訪時,馮唐一再強調這是自己十七歲,甚或十六七歲所寫,且「在十七歲的時候寄給一家叫《中學生文學》的雜誌,一個月後,雜誌倒閉了」。各路媒體,也就跟著這麼傳來傳去。而卷末寫的是1989年9月完稿,雜誌也是於當年歲末停刊,至於馮唐,1971年5月出生,小說分明是到了十八歲才寫好,怎麼能十七歲就寄走?後又發現,他把自己17歲寫出《歡喜》,和白居易九歲通音律,曹禺張愛玲二十郎當歲作《雷雨》《傾城之戀》相提並論。我實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作為長篇處女作,出手不俗,吆喝幾句,亦屬正常,往小了說一歲也沒多麼嚴重,問題在於有意無意間的那種心態,非要包裝成神童、天才方肯罷休么?有幾個曠世之才須得虛托浮誇、一再自我廣而告之?
未經反思的自戀,以及自視過高,會成為一種自我催眠,後果可怕。除了涉及基本的事實,還關乎言語的風度。
同樣有傲氣和痞氣,我還是更欣賞王朔。問,聽說你一不留神就能寫出《紅樓夢》來?答:「我那不是對自己高標準嚴要求嗎?」不論是說一不留神就寫出傑作,還是說高標準嚴要求,無不靈動地體現了心態的澄澈、語言的幽默。而馮唐的幽默沒有王朔的自然鮮活。王朔還有一種自我消解,很可能,他在骨子裡對自己這麼說不太當回事,或是有所警醒,而馮唐則是唯恐天下人不相信自己有青山遮不住的牛逼。
王小波也是一個參照。「杜拉斯的《情人》、卡爾維諾的《我們的祖先》,還有許多書都使我深感被冒犯,總覺得這樣的好東西該是我寫出來的才對。我一直憋著用同樣的冒犯去回敬這些人——只可惜卡爾維諾死了。」這話夠自信夠自負夠飛揚夠跋扈,而緊接著他又說:「如你所見,筆者犯著眼高手低的毛病。」這麼寫,他的抱負躍然紙上,也沒人會否認其才情。
王朔和王小波,都更有彈性。
馮唐的牛氣,除了秀自我,還包括好為人師。在這一端,《三十六大》是集大成者,作者的腔調限制了作者的才華。就標題而言,每一篇均冠以「大」,大志、大乘、大喜等還不錯,而大錄、大老、大偶,透著勉強。就內容而言,寫李銀河那篇十之八九在向自己致敬,批韓寒那篇也把自己放在了高位。結果,作者比讀者還興奮,還容易為自己的見解所傾倒,《大路》就是一例,本來以金木水火土結構此文就很牽強附會,而沒遠行過的人會覺得作者嘮嘮叨叨,真正有經歷的人又可能說得更清通簡要。
馮唐服膺於亨利·米勒,稱他「元氣最足」,是「思想家」,是「文學大師」,那麼,馮唐是否切實注意過米勒的態度呢?又是否有過自我反省?
米勒說,「我讀書,是為了忘記自我,沉醉其中」;米勒還說,「寫作的過程中,一個人是在拚命地把未知的那部分自己掏出來」。
那種忘我,何等可貴;那種竭力把未知的自己掏出來的過程,何等可貴。事實上,好的寫作都是一種實驗,一種對世界和自己的試探與窮盡,而不是站在自擬的制高點上昭告天下:我他媽的真了不起!
節制與專制
過於自戀的情緒,一旦滲入敘事和虛構,會導致不節制,還可能埋下更大的隱患。
「我的小便真雄壯啊,我哼了三遍《我愛北京天安門》和一遍《走進新時代》,尿柱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砸在水泥池子上,嗒嗒作響,濺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轉著向四周盪開,逐漸破裂,發出細碎的聲音,彷彿啤酒高高地倒進杯子,沫子忽地湧出來。小便池成L形,趁著尿柱強勁,我用尿柱在面對的水泥牆上畫了一個貓臉……」《北京,北京》的這段描寫,有人喜,有人批,我是由衷讚許,具具體體的,神神叨叨的,又自由又帶著刺兒,有一絲炫耀,依舊可愛。
不過,多走一步便可能是謬誤。接下來,作者由這幅「畫」想到徐悲鴻畫馬,想到貓有九條命,自己養的貓沒被父親摔死,只是瘸了,又想到把父親從三樓扔出去會怎樣,接著描述小便池裡的煙屁,並用尿柱對準它,沖,得意地喊一聲「我牛逼」……這就過猶不及了。類似的例子還很是不少,短篇《麻將》里一口氣列舉了八九十個AV女優的大名,而這堆人名一不推動敘事,二無助於紓解女主角恨嫁的心情,完全是一種臭貧,何必呢,就你會百度?《十八歲給我一個姑娘》里,用近三頁紙寫男孩和朱裳搭訕,而無不是俗套,如咱們順路正好一起走,如你父母興許還認識我爸呢,如我不是流氓我是四中的……藉此襯托朱裳的魅力,也真難為作者了。
偶爾來個閑筆,饒有意趣。但是,對不必要的枝節的過分渲染,已屬於炫技,也是一種才華和信用的透支。
此外,不節制還有一種表現形式,在長篇《不二》中,爭取衣缽之際,神秀的兩個粉絲有過高聲對話,恕我不厭其煩地引錄如下:「神秀和尚是個多麼偉大的學者。」「神秀和尚是個多麼偉大的專家。」「神秀和尚是個多麼偉大的詩人。」「神秀和尚是個多麼偉大的領袖。」「神秀和尚集中了我們全部的智慧。」「我們的智慧集中在一起,也不及神秀和尚的萬分之一。」「我們不需要澄心用意作詩,神秀和尚一個人作詩就好了。」「神秀和尚的詩一定是最偉大的詩,一定代表了新時代的最高思想。」如此這般鋪排,對時代問題有戲仿,有反諷,只惜用意過於淺白,措辭過於現代,和全書的語感太不協調了,甚至可以說是敗筆,是以一種文字的霸道去反諷時俗或威權的霸道。
寫文章,不少人能夠或渴望能夠像蘇東坡所說的那樣,萬斛泉源,滔滔汩汩,一日千里,然而,容易忘記這個偉大的天才還曾強調: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
一般人以為馬爾克斯揮霍想像力,而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文里,余華敏銳指出,他在天馬行空的敘述里,「隱藏著小心翼翼的剋制,正是這兩者間激烈的對抗,造就了偉大的馬爾克斯。」余華認為,《禮拜二午睡時刻》尤其體現了剋制的才華,母愛這一主題源遠流長,算不上新奇,讀來卻頗震撼。「雖然作為小偷的兒子被人槍殺的事實會令任何母親不安,然而這個經過了長途旅行,帶著已經枯萎的鮮花和唯一的女兒,來到這陌生之地看望亡兒之墳的母親卻是如此的鎮靜。馬爾克斯的敘述簡潔而不動聲色……」神甫何以在她面前不安?枯萎的鮮花何以令人戰慄?余華感慨於,馬爾克斯留下的疑問很清晰,背後的答案同樣清晰,「讓我們覺得自己已經感受到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的感受還遠遠不夠。」
有必要補一筆的是,即便在《百年孤獨》里,也罕見為所欲為的專制性敘事,他只不過是選取了一種與小說的整體氛圍相適應的非常語調,和速度。而馮唐的敘事,有時是專制或有專制之嫌的。
作家盛可以自稱「景仰」馮唐,但她早就曾委婉地批評《萬物生長》,「諸多瑣事成段,構成龐大細節,雖妙趣橫生,又稍顯臃腫,橫向擴張的毫不節制通常會使作品力量減弱,哪怕是幼功深厚的馮唐也不能例外。」多年來,不斷有論者指出,馮唐講故事的技巧一般;常有脫離故事的突發奇想;充斥的俚語、段子和各種枝蔓令人遺憾;呈現為一種沒有長進的廢話體,等等。
近乎專制,還會轉化為人物設定和刻畫上的任性。如《不二》,小說開篇交代背景,初唐,西元661年,書中有唐高宗李治,五祖弘忍,神秀,慧能(惠能)。此外,作者把玄機寫進來(年代也靠後),一方面令人想到日出融化雪峰這一公案中的尼姑玄機,一方面又匯入了道姑魚玄機(844—868?)的故事,把此玄機和彼玄機結合,還算是一種巧妙。而硬生生把韓愈(768-824)拖進小說,且讓玄機和韓愈成婚,後來還亦真亦幻地生下一兒一女,就很沒道理,「韓愈」完全成為作者意志的一個工具:借用這個名字,及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等文化指涉(包括他對佛教前後截然的態度),而並未賦予他鮮活獨特的魂魄。在作者龐然的布局中,韓愈不過棋子一枚,是用來充實一朝天子、佛門大德、魅惑玄機、和尚不二這一豪華陣容的「文壇泰斗」。同樣的問題還有,把柳宗元(773—819)所寫千古絕句《江雪》,歸在了初唐的不二名下,並用下半身給闡釋了一番。可能,作者很是得意於此;無疑,會有人喜歡這種穿越或解構,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偷懶,為了實現一個目的,或是寫作時遇了溝溝坎坎,作者不是去爬梳歷史,發掘七世紀中與惠能等人有交集且有意味的人物,而是取巧、「飛」了過去。原本藉助大唐豐富的史料與自身的想像力,這部小說可以寫得既反叛,又扎紮實實,但是作者逢山不開路,遇水不搭橋,有意或無意唱起了花腔。說到底,這是一種貧乏,敘事能力的貧乏。
作者寫真正得到衣缽的不是神秀,也不是惠能,而是自己虛構的小和尚「不二」。即便是不喜歡這一構思的人,可能也會承認它的強悍,由此完全可能生長出一部傑作。目前的文本也確乎吸引了頗多目光,大部分內容寫得像模像樣,神采飛揚,有的地方真可謂才華橫溢,但終究功虧一簣,一個關鍵點就在於,作者吃透禪宗佛理了嗎?作者究竟有何洞見?舉兩個例子,一,五祖弘忍來找玄機幫忙,讓她睡一下神秀和恵能,看看誰修為更高,更適合繼承衣缽。玄機這麼做之前,作者先安排弘忍插了她一千下。事畢,隔了很久,弘忍問:牆上掛的畫就是傳說中達摩大師的舊物嗎?玄機答,是。弘忍說:「原來傳說是真的。達摩大師花了十年功夫不是面壁,而是面屄。不對,其實是一個,面對壁上的屄。這個屄畫得實在好……」寫小說,當然可以合理想像,大膽虛構,無法無天,但是,若你只能以這樣的小聰明破局,未免太像文字遊戲了。
另一個例子,弘忍對不二說:「你年紀小,你覺得神秀的詩如何?」不二說:「這和年紀有什麼關係?你真的是禪宗五祖嗎?」幾句話後,可愛的作者讓弘忍再度被貶抑。弘忍說:「童言無忌,你看不上他們,你自己做首詩吧。」不二說:「這和年紀有什麼關係?」看得我要吐血了,如果你想凸顯某人及其思想,最好是為他樹立一個更高的對手或參照,而聰明的馮唐是通過矮化大師弘忍來寫自己創造的人物不二,這就無聊了,亦屬敘事上的低能。獨斷專行的人就是這麼自以為得之。
一位朋友還跟我探討過,在性這個問題上,馮唐把弘忍、神秀和恵能等人放在了一個平面之上,很是不智,好像他們無時無刻想的都是性。唐代盛大,作為高僧,他們怎麼看待性愛,他們究竟有什麼慾望,有什麼人性的弱點,他們各自破除慾望的方式有何不同,發現弱點後又將何為?作者均不聞不問。自鑄新辭也好,解構也罷,一個個人物首先要有自身的血肉和思維,然後才是在另一層次上的「不二」。平面化的處理,只能給被塑造者和作者減分,於事無補。
近乎專制的敘事,還會損害字裡行間的曖昧之美。馮唐曾稱自己在麥肯錫公司學到的金字塔原則,是偉大的。簡單而言就是,任何事都能歸納出一個中心論點,並可由三至七個論據支持,這些論據本身也可以是論點,被另一級的三至七個論據支持,如此延伸,狀如金字塔。所以,他的雜文常常是這樣的,先拋出觀點,然後是第一第二第三,第一注意第二注意第三注意……在《三十六大》里尤其泛濫,而且,多路人等享受到了他無遠弗屆的開導。類似的方法,自會產生佳作,但因太講究規則,便也少了彈性,少了曼妙。
於作家而言,節制是一種美德,也是一種才能,是對筆下人事的敬畏,也是對自我的彰顯。偶爾的失控,未必是壞事,但是屢屢出現的近乎專制性的書寫,就頗可留意了。
思想的維度
在《活著活著就老了》的序言里,馮唐評價了自己的「文學努力」:詩第一,小說第二,雜文第三。
「生活簡單/思想齷齪/每天除了干你就是幹活」(《簡單》);「馮夢龍改變了我詩歌的趣味和模樣/《高僧傳》改變了我人生觀的語法和大綱/我媽這個婦女改變了我婦女觀的細節和主張/你這個婦女改變了我雞雞的方向和形狀」(《改變》);「葡萄藤腫脹/葡萄/葡萄腫脹/酒//肉身腫脹/淚水/淚水腫脹/字句//下次/帶兩瓶酒去/不說/一字一句」(《腫脹》)……這幾首寫的不錯,亦有代表性。讀者不難發現,他的思維方式和抒情方式比較簡單,不是很複雜。「腫脹」更是幾乎成了他的一種主義。
至於創作的母題,文字的調性,也不複雜,淵源亦屬清晰。小痞,反叛,混不吝,殺佛殺祖……除了來自禪宗公案、某些經典、街頭經驗,很多不過是亨利?米勒的翻版。米勒的話如鞭子,如獵獵長風,《北回歸線》里這樣的話不算少:「這是無休止的褻瀆,是啐在藝術臉上的一口唾沫,是朝上帝、人類、命運、時間、愛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褲襠里踹上的一腳。我將為你歌唱,縱使走調我也要唱。我要在你哀號時歌唱,我要在你骯髒的屍體上跳舞……」熟悉馮唐文本的人,怕是立馬就浮現出很多類似的腔調和語句。那麼,真正屬於馮唐的識見呢?有限。至少沒有他所想像和自詡的那麼獨異、豐沛。甚至比不上他的協和背景、前麥肯錫合伙人、國企總裁等身份來得那麼真切,和晃眼。
把性寫得和吃飯喝水曬太陽一樣簡單美好,確實不易。小說《不二》,面對禁忌,汁液淋漓,別開生面。問題是,作者根本性的創見何在?馮唐說,隨著這本書的流傳,自己很可能被沒參透的佛教徒打死。言下之意是自己參透了,並冒死寫了出來。不妨選取小說收官階段的一部分看看。一個作家,完全可以認為神秀的「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不行,也可以說惠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好、空執太盛,但是你給出的新說務必令人信服。何況,行文至此,不二給出的這個佛偈,幾乎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一根定海神針,至少是所有解構之後的一個落腳點。而讀者也算真真開了眼,不二說:菩提大雞巴,心是紅蓮花。花開雞巴大,花謝雞巴塌。
這和前文所說達摩不是面壁而是面屄,可謂「完美」接續。此語一出,弘忍就把衣缽傳了他。憑什麼呀?真好比大山分娩,轟隆隆,卻誕下了一隻老鼠。這是自以為是的大境界和釜底抽薪,是典型的專制性敘事。即,為了作者的意志,不惜犧牲佛法,犧牲歷史真實,犧牲思想的深度(完全變成了性的單向度存在)。是的,性怎麼強調都不為過,人們好奇,感其深淺,得其美好,受其困擾,但是把雞巴及其所蘊涵的東西推向世界的本一,這就太簡單粗暴了。
換個角度,即便將這一點上升為關乎性、快感、繁衍與生存意志的問題,叔本華也早就有過更高明更深刻的論述。山高水遠,新大陸那麼容易就能發現嗎?
因為,《不二》未能在解構、重述之後再往前走一步,不免令人想到那個有名也有趣的段子:一個人說,魯迅有什麼呀,他用兩個字「吃人」概括中國歷史,而我就一個字——「操」!事實上,這簡化了歷史與現實,也窄化了人。而辱沒在此前便已發生了。
金線與實績
那段關於韓寒與金線的高論,已惹得議論紛紛,註定還將被不斷提起。
馮唐談「金線」,可能跟他學過醫有關,正常組織、一般腫瘤與癌症之間,著實有較為明顯的界限。這可以理解。我甚至覺得他很坦率,直言不諱,做一隻可愛的烏鴉。就文學命題而言,也完全可以仁仁智智。
每個人心裡,都可能有一條或明或暗或高或低的線,不存在絕對的客觀,一個個人的主觀,乃至一代代人的主觀感受,匯聚成了相對客觀的經典序列。
不過,你說別人沒及格,別人也會這麼說你,事實上,已不止一個作家這麼指摘馮唐了。
真正的大師無語,他們的作品矗立在那裡。
而今,太多的作家站在銀線、銅線、鐵線、塑料線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意思奢談么?
「對於真正的作家來說,小說卻是極端複雜的。馮唐的小說雖好看,但忽略了一些不該忽略的東西,他所擅長的敘述風格似乎對他形成了限制,使之難以揭示內心深處的獨特感受,也難以觸及人性中最為脆弱、晦暗的層面,從而使許多本應嚴肅的事物流於了滑稽。」作家艾丹,曾被馮唐稱為「最好的朋友」,他的這段評析,而今看來仍屬敏銳。
我從不否認,馮唐是大才,奇才,還可以說是一個異數。不過,他野心勃勃,境界與實績並沒有預想中那麼高。或者說,如若他能更好地管理自己的才華,開掘它,提升它,海闊天空,不可限量。
他嘗試或正在嘗試多種題材,他以為自己一寫權力就是一部權力之書,一寫黃書就和《肉蒲團》並列,一寫武俠就有了一部武林經典……他的寫作,有一種懸浮狀態。不是像犁一樣深深地探入並掘起、析開。對於內心的撞擊,淺嘗輒止。
他的好,是信任感官,尊重事物的現場,注重器物的聲色形貌淵源流轉,他是一個超群的「形而下」的書寫者。尤其在性愛方面,他最為勤力,恣肆,只是他的思想底蘊和步幅有待協調。
他有語言的自覺,幼功好,語感亦好。他迷戀文筆,有時卻也把文筆弄小了。他的文字膩,看多了審美疲勞。他說王小波文字寒磣,這話不無道理,但是自己的文字也沒江湖傳說中的那麼超拔,不是十分遼邈豐麗。缺乏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有些時候失於淺白。「北京三部曲」、中短篇集《天下卵》、散文集《活著活著就老了》和《馮·唐詩百首》,體裁各異,而行文的節奏雷同,變化有限。除了自我的取向、北京人的貧嘴,這還和他好大喜功的態度以及未經反思的意趣頗有干係。
他在長篇小說方面的創新不多。他自信,對於成長這一主題,「北京三部曲」樹在那裡,夠後兩百年的同道們攀登一陣子了。這話貌似浩然,實則有些狹隘。我不會掩飾對這三部小說的喜愛,但並不是很滿足,尤其是未能看到秋水有長足的成長。後兩百年的事誰說得清呢,只是好奇,它們比《在細雨中呼喊》或《動物兇猛》如何?對於青春小說、成長主題,馮唐並未有多少新發現,或給出什麼絕妙揭示,他主要是在北京的氛圍、醫科大的背景、自我的元氣,以及文字方面不同凡響。在中短篇敘事上,手段也不夠豐富或先鋒。
細細想,馮唐或者說馮唐的文字還比較純情。不知這是好是壞。至少,他並沒有直面真正的黑暗與殘酷。某種意義上,他還不曾把社會現實的大江大海融入自己的創作。
馮唐說中國作家,怕疼,怕吃苦,他自己是否也有這個毛病呢?或者說,他尚未表現出在這方面有多麼脫俗。他可能真的是一個李漁型的作家,心事跌宕,性情熾盛,人間遊藝,興味無窮……
他缺少王朔的諷刺,王小波的自省,韓寒的犀利和擔當,也缺少勞倫斯在性、心理、現代性方面的開創性,以及亨利·米勒的渾然天成和精神底蘊……
野心是野心,才華是才華,實績是實績。一個作家,一個有了相當成就的作家,也許更不能忘記,你只是一個有限的自己。「一身非法的才情」,如何轉化為卓越的作品,不僅僅是一個敘事的問題。如何避免成於有趣也止於有趣,同樣不僅僅是一個敘事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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