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不確定者」的悲觀哲學
四 ANAXIMANDER 「不確定者」的悲觀哲學
4.1 萬物的生成與「不確定者」
如果說哲學家的一般類型在泰勒斯的形象上還僅僅象是剛從霧中顯露,那麼,他的偉大後繼者的形象對我們來說就清楚多了。
米利都(希臘人在小亞細亞西岸的殖民城市Miletus)的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古代第一個哲學著作家,他是這樣寫作的——一個典型的哲學家,只要還沒有被外異的要求奪去自然質樸的品質,就會這樣寫作:以風格宏偉、勒之金石的字體,句句都證明有新的啟悟,都表現出對崇高沉思的迷戀。每個思想及其形式都是通往最高智慧路上的里程碑。阿那克西曼德有一回這樣言簡意賅地說道:「事物生於何處,則必按照必然性毀於何處;因為它們必遵循時間的秩序支付罰金,為其非公義性而受審判。」一個真正的悲觀主義者的神秘箴言,銘刻在希臘哲學界石上的神諭,我們該怎樣作出解釋呢?
我們時代唯一的一位嚴肅的道德家叔本華在其哲學小品集(Parerga)第2卷第12章中提出了一個類似的看法,銘記在我們心上:「評價每一個人的恰當尺度是,他本來就是一個完全不應該存在的造物,他正在用形形色色的痛苦以及死亡為他的存在贖罪。對於這樣一個造物能夠期望什麼呢?難道我們不都是被判了死刑的罪人?我們首先用生命、其次用死亡為我們的出生贖罪。」誰若從我們人類普遍命運的面相中讀出了這層道理,認識到任何人的生命的可憐的根本狀況已經包含在下述事實中,即沒有一個人的生命經得起就近仔細考察(雖然我們這個患了傳記瘟病的時代表面上不是如此,而是把人的價值想得神乎其神),誰若象叔本華那樣在「印度空氣清新的高原」上傾聽過關於人生的道德價值的神聖箴言,他就很難阻止自己陷入一個極端以人為本的隱喻,把那種憂傷的學說從人類生命的範圍推廣,用來說明一切存在的普遍性質。贊同阿那克西曼德的觀點,把一切生成看作不守法紀的擺脫永恆存在的行為,看作必須用衰亡來贖罪的不正當行為,這也許不合邏輯,但肯定是合乎人性的,也是合乎前面所述的哲學跳躍的風格的。
凡是已經生成的,必定重歸於消失,無論人的生命、水,還是熱、力,均是如此。凡是具備確定屬性可被感知的,我們都可以根據大量經驗預言這些屬性的衰亡。因而,凡具備確定屬性並由這些屬性組成的存在物,絕對不可能是事物的根源或原始原則。阿那克西曼德推論說,真正的存在物不可能具備任何確定的屬性,否則它也會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是被產生出來和必定滅亡的了。為了讓生成不會停止,本原就必須是不確定的。本原的不朽性和永恆性並不象阿那克西曼德的解釋者們通常認為的那樣,在於一種無限性和不可窮盡性,而是在於它不具備會導致它衰亡的確定的質。因此,它被命名為「不確定者」(apeiron)。被如此命名的本原是高於生成的,因而既擔保了永恆,又擔保了暢通無阻的生成過程。當然,這個在「不確定者」身上、在萬物的母腹中的終極統一,人只能用否定的方式稱呼它,從現有的生成世界裡不可能給它找到一個稱謂,因此,可以認為它和康德(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大師Kant)的「自在之物」具有同等效力。
4.2 倫理核心
人們當然可以圍繞下述問題爭論:究竟什麼東西是真正的始基,是介於氣和水之間的東西呢,還是介於氣和火之間的東西。但這樣爭論的人完全沒有理解我們的這位哲學家。同樣的批評也適用於那樣一些研究者,他們至為認真地探討阿那克西曼德是否把他的始基設想為現有一切基質的混合。毋寧說,我們必須把眼光投向前面引述過的那個言簡意賅的命題,它會使我們明白,阿那克西曼德已經不再是用純粹物理學的方式處理這個世界起源的問題了。當他在既生之事物的多樣性中看出一堆正在贖罪的不公義性之時,他已經勇敢地抓住了最深刻的倫理問題的線團,不愧為這樣做的第一個希臘人。
有權存在的東西怎麼會消逝呢!永不疲倦、永無休止的生成和誕生來自何方,大自然臉上的那痛苦扭曲的表情來自何方,一切生存領域中的永無終結的死之哀歌來自何方?阿那克西曼德逃離這個不公義的世界,這個無恥背叛事物原始統一的世界,躲進一座形而上學堡壘,在那裡他有所依傍,於是放眼四顧,默默沉思,終於向一切造物發問:「你們的生存究竟有何價值?如果毫無價值,你們究竟為何存在?我發現,你們是由於你們的罪過而執著於這存在的;你們必將用死來贖這罪過。看吧,你們的大地正在枯萎,海洋正在消退和乾涸——高山上的貝殼會告訴你們海洋已經乾涸得多麼嚴重了,烈火現在已經在焚毀你們的世界——它終將化為煙霧。然而,這樣一個曇花一現的世界總是會重新建立!
誰能拯救你們免除生成的懲罰呢?」
如此發問的人,他的升騰的思想不斷扯斷經驗的繩索,渴望一下子升到諸天之外最高境界,這樣一個人不可能滿足於隨便哪種人生。
4.3 超越與徘徊
我們樂意相信傳說所形容的:阿那克西曼德穿著令人肅然起敬的衣服走來,他的神態和生活習慣都流露出真正悲劇性的驕傲。他人如其文,言語莊重如同其穿著,一舉一動都似乎在表明人生是一幕悲劇,而他生來就要在這幕悲劇中扮演英雄的。凡此種種,他都是恩培多克勒的偉大楷模。他的邦人推選他去領導一個移民殖民地——他們也許很高興能夠同時尊敬他又擺脫他。他的思想也出發去創建殖民地,以致在以弗所和埃利亞,人們擺脫不了它了,而當人們決定不能停留在它所止步的地方時,他們終於發現,他們彷彿是被它引到了他們現在無需它而打算由之繼續前進的那個地方。
泰勒斯指出,應該簡化「多」的領域,把它還原為唯一的一種現有的質——水——的純粹展開或偽裝。阿那克西曼德在兩點上超過了泰勒斯。首先,他追問:如果的確存在著一個永恆的「一」,那麼,「多」究竟如何是可能的?其次,他從這「多」的充滿矛盾的、自我消耗和自我否定的性質中尋求答案。在他看來,「多」的存在成了一種道德現象,它是非公義的,因而不斷地通過衰亡來替自己贖罪。但他接著又想到一個問題:既然已經過去無限的時間,為什麼被生成之物還遠沒有全部毀滅?這萬古常新的生成之流來自何方?他只能用一些神秘的可能性來迴避這個問題,說什麼永恒生成只能在永恆存在中找到其根源,由這存在降為非公義的生成的前提始終如一,事物的性質既已如此,個別造物脫離「不確定者」懷抱的目的就無從推知了。
阿那克西曼德停留在這裡,也就是說,他停留在濃密的陰影里,這陰影象巨大的鬼魂一樣籠罩在這樣一種世界觀的峰巔。「不確定者」如何能墮落為確定者,永恆者如何能墮落為暫時者,公義者如何能墮落為非公義者呢?我們愈是想接近這個問題,夜色就愈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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