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國如何走向「禮崩樂壞」?
作者:張昭軍(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
薦稿人:葉鵬(暨南大學歷史系)
二師兄
一點感慨
步入近代後,中國人的天下觀念和禮治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天朝上國」的秩序分崩離析。另一方面,傳統儒家禮教在近代也受到了新思潮的大掃蕩,無論是維新派、革命派,還是新文化派,均把禮教作為重點批判對象。這篇文章中,張昭軍老師向大家展示了近代中國傳統「禮治」崩潰的全過程。
禮是中國文化的核心範疇,也是中國人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毫無疑問,禮含有許多值得汲取的思想智慧和精神養料。比如《禮記·禮運》篇所提出的大同思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今天讀來,仍能強烈感受到一種理想的力量。
▲孫中山手寫的《大同書》,內容摘自《禮記·禮運》
然而,理想畢竟不等於現實,社會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禮記·大學》說:「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本文擬從現實層面考察禮在近代的命運,希望為較全面地認識儒家文化有所助益。
中國人的「天下」觀念,是與儒家所建立的禮治秩序相統一的。在與西方接觸之前,中國人沒有現代意義上的「世界」與「國家」概念。「天下」觀念是中國古人關於世界秩序的核心觀念, 「天下」就是中國人的世界。
這個世界是一個整體,它以京和中原為中心,向周邊輻射。以朝貢體製為例,它在形態上呈同心圓之狀,「內中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夷狄又可分為內藩和外藩。中國作為宗主國,與藩屬國不是殖民與被殖民的關係。為了顯示「天朝上國」的富有、大度和友好,中國統治者總是本著「薄來厚往」的原則,儘可能給予朝貢者以賞賜,所以,各藩屬國多是甘願來華朝貢。而且,在藩屬國處於危難之時,中國能夠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和幫助。
當然,華夷雙方不是對等關係。儒家主張華夏中心主義,認為以中原為核心的華夏文明與周邊的蠻、狄、夷、戎比較,存在文明與野蠻之別。華夏中心主義實質上是儒家文化中心主義,它維持天下秩序的理論基礎就是儒家的禮。正如楊度在《金鐵主義說》一文中所指出:「《春秋》之義,無論同姓之魯、衛,異姓之齊、宋,非種之楚、越」,均以禮為標準。
步入近代後,中國人的天下觀念和禮治秩序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這裡試以地理學為例予以說明。客觀地說,中國古代地理知識並不落後,但沒有引起士大夫的足夠重視。到清代中葉,這種狀況無根本性改變。魏源被譽為「開眼看世界」的先進人物,但他仍然沒有突破傳統的華夷觀念。他提出的名言「師夷長技以制夷」,並不具備「學習西方」的現代性。因為,他「師夷長技」的根本目的不是為了提高自我、超越自我,而是為了「制夷」,仍是古代以夷攻夷的權宜之計。
日本明治初年,日本著名學者重野安繹曾譏諷魏源說:「自外來者皆帆于海,遂目以海國,而自稱曰中土,是井底之蛙耳!」他認為魏源所秉持的依舊是華夏中心觀,而非現代意義的世界觀。實際上,直到戊戌維新時期,中國士大夫的科學知識仍相當貧乏。
1898年,皮嘉祐撰寫了一首《醒世歌》:「若把地球來參詳,中國並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渾圓物,誰是中央誰四旁?」意在向國人傳播近代地理常識。然這並不能為守舊士大夫所接受。大學者如葉德輝等人對《醒世歌》「中國並不在中央」的觀點不以為然,引經據典,嚴辭駁斥。在他們看來,中國是否在中央,不單是地理方位問題,而是關乎華夷秩序。由此可見西學對中國人觀念世界和文化秩序衝擊的現狀。
然而,較之于思想觀念,現實要殘酷得多。西方人藉助鐵與火的威力,強行摧毀了中國人沿襲數千年的禮治秩序。清代疆域形勢變遷圖,直觀地展現了華夷秩序的解體過程。清鼎盛之時,藩屬國東有朝鮮、琉球,南有安南、南掌、暹羅、緬甸,西南有廓爾喀、哲孟雄、不丹,西有浩罕、哈薩克、布魯特,等等,達數十個之多。晚清幾十年間,他們相繼落入列強之手,維繫上千年的朝貢體系隨之瓦解。
即便治內之地,清廷也無法做主,任人宰割。俄國、英國、法國、日本等國家通過侵略戰爭及不平等條約,蠶食鯨吞,至少割走330萬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列強還通過強佔租界地和劃分勢力範圍等手段,對中國進行了野蠻的殖民統治。而且,京師兩次陷落於西方列強手中。到清末,天下已不再是中國人的天下,甚至連與西方人平起平坐的資格也沒有了。
1900年夏,八國聯軍入侵北京,天朝的太后攜天子倉皇出逃。八國聯軍不僅在天朝的首善之區燒殺搶掠,而且公然在紫禁城閱兵揚威,聯軍頭目還放肆地坐在天子的龍椅上留影。乾隆帝接受大英使臣馬戛爾尼的跪拜禮彷彿就在眼前。前後對比,形如隔世!
慈禧所面對的局面可謂天崩地裂。素有「禮義之邦」之稱的中國,被對方視作未開化的野蠻國家。從此,歷史上的華夷文野之分失去合法性,以禮為核心的天下秩序和意義世界分崩離析。
禮的秩序崩潰也帶來了禮教的衰敗。顧名思義,禮教即以禮為教,其內容因應時代而有所調整。孔子主張擴大受教範圍,把周禮運用到庶民階層,「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他還提出「正名」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強化倫理教育。漢代尊崇儒術,明確提出三綱五常說,禮教走上細密化和程式化。宋代以降,綱常名教與程朱理學緊密結合在一起,禮教之風大為流行。清末有人甚至稱:「吾人舍名教綱常,別無立足之地,除忠孝節義,亦豈有教人之方?」可以說,從孩提時代的《童子禮》《三字經》等啟蒙讀物,到身後的牌坊、碑傳,均是禮教的體現物。
以禮為教,彬彬有禮,初衷是使人由野蠻走向文明。然而物極必反,明清時期,禮教走上了極端,扭曲了人性,呈現出嚴重的病態。步入近代後,這種狀況並無多少改善。
禮教病態之一:單向化。從本源上說,所謂「君臣」「父子」「夫婦」,對雙方都有要求。然而,現實生活中,禮教卻是君對臣、父對子、夫對婦的欺壓工具,造成了君權、父權、夫權絕對化,即便英君、名儒也不例外。康熙帝以「尊儒重道」著稱,重視綱常教化,但他所看中的僅僅是臣下的忠誠。
曾國藩被尊為「一代儒宗」,他所理解的綱常也是單向化的。他教導長子紀澤說:「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從上到下,他們普遍把三綱上升為最高道德原則,強調的僅是臣對君、子對父、妻對夫的絕對服從。
禮教病態之二:愚民化。有什麼樣的文化就有什麼樣的國民。對於忠臣義士、孝子節婦來說,禮教代表了人生的意義,寄託了人生的信仰。他們甘願為名教而獻身,他們去世後,又進而成為他人宣傳的教材和學習的榜樣。近代社會動蕩、戰禍頻仍,甘為名教殉身者數目驚人。
僅同治二年七月,安徽六安獲准旌恤入祀的殉身紳、民、婦女就達1 887名,山東萊州則有3 282名。據《徐州府志》記載,從清初至同治年間,夫亡守節者達4 151人,遇變捐軀者1 381人,夫亡身殉者918人,未嫁殉烈守貞者146人。入清以後,安徽桐城節烈婦女增長速度驚人。該縣烈女祠在明代祀有93人,至道光中葉,所祀婦女已達2 774人。
福建福州一帶,「凡女已字人,不幸而夫死者,父母兄弟皆迫女自盡。先日於眾集處,搭高台,懸素帛,臨時設祭,扶女上,父母外皆拜台下,俟女縊盡,乃以鼓吹迎屍殮歸。女或不願,家人皆詬詈羞辱之,甚有鞭撻使從者」。此類記載在史書中不勝枚舉。
可以說,至晚清,禮教已陷入了嚴重病態。病態不是禮教的發展,而是禮教的敗落。敗落的禮教是中國文化的負擔,是中國文化腐朽、落後、愚昧的象徵。另一方面,禮教又受到了新思潮的大掃蕩。無論是維新派、革命派,還是新文化派,均把禮教作為重點批判對象。
▲譚嗣同《仁學》
維新派首舉義旗,向禮教發起了猛攻。他們把禮教比作阻礙中國社會進步的「桎梏」「囹圄」和「網羅」。康有為從個性解放出發,控訴禮教壓制人性:「君之專制其國,魚肉其臣民,視若蟲沙,恣其殘暴;夫之專制其家,魚肉其妻孥,視若奴隸,恣其凌暴。在為君、為夫則樂矣,其如為臣民為妻孥者何!」譚嗣同所著《仁學》明確提出要「衝決網羅」,認為禮教並不是神聖永恆的「天理」,而是君桎臣、官軛民、父壓子、夫困妻的工具。
革命派對禮教的批判又前進了一步,認為禮教是野蠻時代的象徵物。他們說:禮者,「此野蠻時代聖人作之以權一時,後而大奸巨惡,欲奪天下之公權而私為己有,而又恐人之不我從也,於是借聖人制禮之名而推波助瀾,妄立種種網羅,以范天下之人。背逆之事,孰逾於此」!他們指出禮教乃製造社會不平等的淵藪,養成了中國人的奴隸性:「重禮則養成卑屈之風、服從之性,僕僕而惟上命是聽,任如何非禮,如何非法,而下不得不屈從之。君可不敬,臣不可不忠,父可不慈,子不可不孝,是重禮者之代表也。卑屈服從之奴性,嗚呼極矣!」數千年來中國人津津樂道的禮教,在革命家筆下變成了野蠻和罪惡的代名詞。
新文化派把禮教與吃人聯繫在一起,抨擊力度空前。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寫道:「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吳虞在《吃人與禮教》中發揮說:「孔二先生的禮教講到極點,就非殺人吃人不成功,真是慘酷極了!」「我們應該覺悟:我們不是為君主而生的!不是為聖賢而生的!也不是為綱常禮教而生的!什麼『文節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設的圈套來誑騙我們的!我們如今應該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講禮教的、講禮教的就是吃人的呀!」
他們把吃人和禮教畫了等號,徹底改變了禮教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形象。新文化運動之後的近百年中,反禮教運動愈演愈烈,以至於「禮教」變成了上上下下口誅筆伐的貶義詞。
節選自《社會科學文摘》2017年第10期,第102-104頁。原文為張昭軍:《論禮的近代命運》,《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9期,第67-7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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