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有順 | 談談長篇小說的寫作(四):貼著語言寫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一直以魯迅為頂峰,而非由張愛玲來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魯迅身上這種寬廣和重量。從細小到精緻,終歸不如從寬闊到沉重。
by-謝有順
談談長篇小說的寫作(四):
貼著語言寫
文 | 謝有順
不僅要貼著人物寫,還要貼著語言寫
今天講第三點,貼著語言寫。
沈從文教導我們,寫小說要貼著人物寫。我相信大家都明白貼著人物寫的道理,但我要加上一句,寫小說還要貼著語言寫。貼著語言寫,你就不會忽視你筆下哪怕一個簡單的詞。
我覺得,除了細節的漏洞,語言的粗糙和隨意,也是當今小說存在的一個大問題。
小說語言有它自身的邏輯和內在情理,如果你不貼著語言寫,寫得過於浮、過於飄,你所要表達的那種感受就會落空。蘇童有天分把一個時代的頹廢寫出來,比如《妻妾成群》這樣的小說,但以蘇童的天才,在他二十幾歲的年齡也不敢輕易去碰那個時代的器物,因為他對這些東西未必有專門研究。
強調貼著語言寫的意思,就是要重視事物的情理和語言本身的邏輯。你想要寫出內在的真實感,你寫的東西就必須合情合理,而不能天馬行空。
我欽佩魯迅這樣的作家,三言兩語就能寫出別人寫不出的東西。很多人都曾選擇又痴又狂的有精神病的人做小說的主角,但坦率地講,我也曾讀過當代不少以傻瓜、精神病人、白痴作為敘事者的作品,很多時候我都替這些作家著急,小說寫了半本了,還沒覺出他筆下的人物是傻瓜或狂人。
魯迅不一樣,他的《狂人日記》,一開頭就寫今天的月光怎麼樣。魯迅學過醫,據說在醫學研究中,精神病和月光是有神秘關係的。
這個我們姑且不說。
看《狂人日記》的第二段,有這樣一句:「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當你讀到這句話時,就應該知道這是個精神病。魯迅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人知道,精神病的癥狀是怎樣的,有些作家寫了幾十頁了,也未必做得到。「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這顯然不是正常人說的話,這是瘋話。假若這人不是一個瘋子,不是精神病,他怎麼知道趙家的狗是在看他?他又怎麼知道趙家的狗是看了他兩眼?為何不是三眼或五眼?
可見,人物有人物的情理,事物有事物的情理,一部小說好不好,跟一個作家能否寫出人物和事物內在的情理是大有關係的。
樸素的描寫有時比那些裝飾性強的描寫要有力得多
我讀過劉亮程的一部小說,他寫到一個細節,鄉村裡好多舊房子都裂了口子,沒有翻新,但哪怕房子的門框是斜的、牆壁是裂的,你住著依然覺得很安全,相反,如果是新房子,裂幾個口子你就不敢住進去了。這個感受非常符合我的鄉村記憶,很多鄉村的房子是裂的、歪的,依然有人住在裡面,沒事,但新買的商品房如果裂了,我們絕對不敢住。房子裂了十年、二十年,牆和梁都生出感情來了,咬住了,它倒不了——只有對鄉村生活有研究和了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細節。
劉亮程還寫到,在鄉村裡,有一些人是被雞叫醒的,一些人是被驢叫醒的,有些人是被馬或狗叫醒的,還有一些人是被蚊子叫醒的,然後他專門做了分析,被雞叫醒的人是勤勞的,而被馬、被驢叫醒的人多半是個懶鬼。這些都是來自生活的小感受,如果你不貼著事物,不貼著語言本身,就很難寫得這麼細,這麼合乎情理。
這是一個簡單的寫作真理。
貼著語言寫,貼著人物寫,才能把細部寫得飽滿。
汪曾祺舉過一個例子,讓我印象很深。他說,山裡的農民第一次看到大海,會有怎樣的感受呢?很多作家喜歡用炫麗的辭彙去形容他的感受,但這種感受往往是作家強加給他的,並非農民自己所有的。如果你寫這個農民眼中的海是浩瀚的、蔚藍的,像母親一樣博大的,這絕對是一種虛假的感受,在一個農民的感受中,並不會有浩瀚、蔚藍這樣文雅的字眼,而諸如大海像母親之類的比喻,更是文學家的想像,農民不會這樣來形容大海。契訶夫寫一個農民看到大海時,是說,「海是大的」。很簡單的描寫,卻符合農民的感受。
這或許就是契訶夫小說的魅力所在。
(契科夫)
我記得契訶夫有一部小說是寫草原的,裡面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寫風景。有些人也許不喜歡這部作品,但我卻覺得這是契訶夫小說中的經典之作。他不僅是在描述一個作家所看見的,更重要的是,他通過草原告訴我們人對於草原的感受方式,就像俄羅斯作家筆下的森林是波瀾壯闊的,他們筆下的草原也是遼闊而大氣的。
樸素的描寫有時比那些裝飾性強的描寫要有力得多。說「海是大的」,這種貼身的描寫,比那些抽象的抒情要準確得多。
這令我想起一首打油詩,寫的也是一個人初次見到大海時的感受,就兩句:「大海啊,原來你都是水!」很多山區來的人都可以作證,他第一次見到大海時,恐怕就是這種感受:這麼多的水,無邊無際的水,它們都從哪裡來的呢?如果我們一看到大海就想到母親,那不過說明我們的想像力被文化和教育格式化了,假如你是用自己的眼睛看、自己的心去感受,你對大海的描寫,就不會落到這樣的公共結論里。
汪曾祺還舉過另外一個例子。一個孩子第一次到草原,看到草原上開滿五顏六色的花,該如何形容這個孩子的感受呢?一個農村的孩子,又是第一次在草原上看到這麼多顏色不同的花,他會想到奼紫嫣紅嗎?會想到百花爭艷嗎?我想是不會的。汪曾祺說,他想了很久,最後他寫,「草原像上了顏色一樣」。顏色是孩子所熟悉的。這就是貼近一個農村孩子的感受才有的語言,沒有花里胡哨的辭彙,但在細微處卻顯得貼身、準確。不貼著語言寫,你的寫作就會忽視這些細部。
不讓一個詞從自己筆下輕易地滑過去
長篇小說作為命運的交響曲,如果沒有這些細部的音符,恐怕是奏不成好的音樂的。
不要小看細節的意義,也不要忽視具體的用詞,任何語言的大廈,都是靠著一個個詞、一個個細節建築起來的。
我看過海明威的兒子回憶他父親的一篇文章,裡面講了這樣一件事情。某天,海明威對他兒子說,你不要光看小說,你自己也可以試著寫小說。於是,他兒子寫了篇小說給海明威看。海明威看後,對兒子說,你寫得不錯。其實他兒子抄的是屠格涅夫的一篇小說,海明威心裡知道,但他還是真誠地表揚了兒子。為什麼呢?關鍵是小說中一個細部的改動,讓海明威覺齣兒子在語言上的才華。屠格涅夫的小說里,寫到一隻小鳥從鳥巢里掉下來時,有這麼一句話:突然之間,它發現自己可以飛了。這是一隻幼鳥,掉下去時,沒有掉在岩石上,而突然發現自己可以飛了。海明威的兒子在抄這篇小說時,刪掉了「之間」這個詞,變成「突然,它發現自己可以飛了」。我們揣摩一下,「突然,它發現自己可以飛了」和「突然之間,它發現自己可以飛了」這兩句話,在語言的韻味上是不是有不同?稍有語感的人都知道,「之間」這個詞確實是多餘的。
當一個作家開始關心到作品裡的一個詞、一個字時,他的寫作感覺就是在貼著語言寫了,他不會讓一個詞從自己筆下輕易地滑過去。這也就是魯迅為何會勸我們寫完一篇文章後要讀上幾遍,刪掉那些多餘字眼的緣故。
(海明威與他兒子)
語言是否簡約,你所描述的事物是否符合情理,這看起來是小說的細節,但它卻關乎到一部小說的成敗。細部豐滿了,一部作品才會顯得豐滿。
很多作家藐視這一點,以致很多作品,經常出現農民說話像大學生,小孩說話像大人,古代人說話和現代人說話用的是一種辭彙,這可能嗎?我看過一個作家的小說,他寫筆下的主人公帶著小孩和另外一個也有小孩的人結婚了,這兩個孩子都只有六七歲,為了讓他們能和睦相處,這個父親就把兩個小孩叫到面前,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他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以後你們作為兄弟,就應該有手足之情了。一個成人,對兩個六七歲的孩子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手足之情」,這不是完全不顧情理的胡說么?
很多的作家,都不懂什麼叫情理,他們把虛構想像成自己一個人任性地天馬行空,殊不知,虛構也是要遵循現實和情理的邏輯的。
人物的性格邏輯有時是高於作家的想像的
我不止一次看作家在談創作中說到,他們一開始為小說設計好了情節和走向,寫著寫著,人物就自己站出來說話和行動了,不但偏離他原先的設計,甚至還可能推翻他原先的設計,這其實是高明的寫法,它表明作家筆下的人物活起來了,他開始用自己的感受在說話,以自己的性格邏輯在走人生的道路了。
在小說寫作中,人物的性格邏輯有時是高於作家的想像的,如果你強行扭曲人物自身的邏輯,這小說一定會顯得生硬而粗糙。不貼著人物自身的邏輯、事物內在的情理寫,你就會武斷、粗暴地對待自己情節和對話,藝術上的漏洞就會很多。就像我前面說過的,你要了解一個瘋子或者傻瓜,就得貼著他們的感受寫,如果你用健康人的思維去寫,就很難寫得真實生動。
(辛格)
我印象很深的是辛格的小說《傻瓜金佩爾》,這個傻瓜,回到家裡發現自己的老婆和別人睡在床上,如果一個正常的人,可能馬上會衝上去痛打他們一頓,但他只是一個善良的傻瓜,他的反應方式也就得是傻瓜的方式。這時就顯示出了辛格作為大作家的才華,他寫到:如果我媽活著,她一定會再死一次。一個依賴著媽媽生活的傻瓜,看到這樣不堪的場景時,想到的也一定是媽媽,他覺得媽媽是會為此事而痛苦的。這樣的描寫,真是精準而深刻啊。
還有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也是以一個白痴作為主角,小說開頭就寫到,這個白痴在看人家打球,他不知道他們是在打什麼球,只是說,他打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下,球場旁邊的花,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花,這樣的敘述,你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簡單的大腦,一個智力比一般人低的人。
我讀小說,是很喜歡留意這些精彩細節的,如果一部作品充滿這些細節,這部作品就會顯得滋潤,讀者和作品之間的閱讀信任也很容易就建立起來。而貼著語言和人物寫,是建立閱讀信任至為關鍵的一步。
還要有第四點:長篇小說寫作還要有
探索、追問、辨析心靈世界的能力
建立寫作的根據地,張揚一種實證精神,貼著語言寫,這三點,我把它稱為是長篇小說寫作的物質外殼,它是建立一個嚴密的語言容器的必備條件。
光有這三點,要完成一種有深度的長篇小說寫作,顯然還不夠,因為小說不僅要有密實的物質外殼,它還必須是駁雜的精神容器,必須容納各種精神在小說里激蕩。
要做到這一點,就還得有第四點:長篇小說寫作還要有探索、追問、辨析心靈世界的能力。
有了廣闊的精神空間,建構物質外殼的一切努力才能被落實和提升。長篇小說的後面要有一條秘密的精神通道,要投下一道長長的靈魂的影子,這樣才能通向一種有重量的寫作。
讀蘇青和讀張愛玲的作品,會有不同的感受,原因也在於此。蘇青的小說,從俗世生活的層面上看,也是寫得很細膩、精微的,但何以蘇青的小說不如張愛玲?就在於蘇青的描寫可能就止於俗世生活了,而張愛玲的小說在俗世生活的背後,往往會為人物建構一個蒼涼、虛無的人生背景,這就使得張愛玲的作品比蘇青的作品具有更大的心靈空間。
張愛玲的寫作觀里有一個很核心的東西,就是她和胡蘭成的婚書上寫的那句話所代表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就是俗世生活的寫照。張愛玲之所以把俗世生活雕刻得那麼精細,說出的就是她對俗世生活的熱愛。但只理解張愛玲小說的這個層面,是遠遠不夠的,她的小說,每次讀完會令我想起另一句話,「短的是生命,長的是磨難」,這話的背後,含示的是一種「望遠皆悲」的思想。「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和「望遠皆悲」這兩個意思合在一起,才能讀出完整的張愛玲的小說世界。一方面追求眼前的俗世生活的幸福,另一方面又覺得只要看遠一點,人生不過是悲涼而已。她將精細的俗世生活圖景和蒼涼、虛無的人生觀結合在一起,這就使她的小說突然有了很大的縱深感,從而完成了從實到虛、從俗世到虛無的過渡,我想,這就是張愛玲的過人之處。
從細小到精緻,終歸不如從寬闊到沉重
但比起張愛玲來,魯迅所看到的世界,顯然又要寬闊、深透得多。尤其是在《野草》里,魯迅把人放逐在存在的荒原,讓人在天地間思考、行動、追問,即便知道前面可能沒有路,也不願停下進發的步伐——這樣一個存在的勘探者的姿態,正是曠野寫作的核心意象。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一直以魯迅為頂峰,而非由張愛玲來代表,我想大家所推崇的正是魯迅身上這種寬廣和重量。
從細小到精緻,終歸不如從寬闊到沉重。
我幾年前出過一本書,書名叫《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這個書名本身,包含了我對小說的基本看法。文學要從俗世中來,要有堅實的物質外殼,作家呢,要有世俗心,要重視寫人記事合情合理,要尊重生活和經驗的常識,要有寫作的根據地,並且要通過實證主義的方式,貼著語言寫,給讀者建立起閱讀信任,最後,還要把作者自己擺到作品中去——也就是說,要讓自己的生存體驗化解其中,要讓作品有辨析和書寫心靈世界的能力。
文學發展到今天,不僅要反對假文學,還要反對死文學。沒有細密、嚴實的物質外殼,從中讀不到來自俗世的可信任的消息,胡編亂造的文學,是為假文學;沒有靈魂的敘事,心靈的呢喃,沒有作者性情的流露,沒有廣大的胸襟,旨趣低俗,襟懷狹窄,是為死文學。而「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的意思,就是說文學既要有精細的俗世經驗,又要有深廣的靈魂空間,二者的結合,便是我理想中的好文學。
我希望這是一條文學的新路,也希望你們走出一條屬於你自己的新路。
關於長篇小說,就講到這裡,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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