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聖賢心性觀與佛教
07-22
2010-12-2320:40|作者:馮學成|來自:佛緣網站佛教傳人中國之前,中國心性之學早已有深遠的源流,並自成體系,而且相當繁榮。早在先秦時代,儒家的五經及《論語》、《孟子》,當然還有道家的老子和莊子,以及墨家、名家、法家、陰陽家等,也就是在那個百家爭鳴的時代,心性之學是當時中國思想學術的主題之一。人們面對自然、面對社會,但有識之士則更多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思想,面對自己的情感。性善性惡的爭論,人與天關係的爭論,不僅貫穿著整個先秦時代,而且影響著兩千多年來整個的中國歷史文化,以至在現代社會中仍不時感覺到這種迴音。心性之學,其核心就是人們的心性究竟是善還是惡,這種善惡的觀念,引伸開來,就有知與行、人與天、本與末、體與用、有與無等種種相關問題連帶而來,並且老是爭論不休,似乎永遠說不清楚。總而言之,佔上風的當然是儒家和道家。東漢以來,隨著佛教的傳人,中國心性之學便進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在魏晉南北朝的玄學時期,佛教學說給中國心性之學注入了新的活力,並相互推動,共同影響和發展。從表面看來,在南北朝後期,似乎佛學在中國思想界佔據了優勢,在隋唐時更取得壓倒的優勢。而實際上,在中國上層人士中,特別是在政治思想中,占統治地位的仍然是儒家和道家。極度繁榮的佛教學說,在中國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有意無意地吸收了儒道兩家的學說,已經遠非印度佛學的原貌,被中國化了,成為了中國佛教。佛教中國化的過程,表面看來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大量,能夠容許其在中國的發展。而實際核心之處,是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道兩家的學說本身就與佛學有相通之處,彼此沒有根本的理論與實踐的衝突。在許多方面,儒釋道三家還能互補互用,共同提高和發展。所以到了唐代後期,三教同源與三教合一的思想就逐漸發展。從佛教傳人中國後不久,儒道兩家就或明或暗地大量吸取佛教精華部分以豐富和完善自己,直到宋明理學的成熟和取得統治的地位。在明清兩代,佛教才失去了千餘年在中國文化中的主導和推動作用,被理學所取代。南北朝時期儒釋道三教情況不用多說,在唐代,一代聖君李世民豁達大度,英武絕倫,功業蓋世,只要有利於唐室萬代之業,也應與他那個「天可汗」相符合,得到天下萬族的擁護,豈止儒釋道,就是基督教、伊斯蘭教、猶太教,他也兼容並收,不加歧視。在唐代,不少著名的儒家大師,深知朝廷大略,也是遵循這一方針。而白居易、柳宗元、李翱等士大夫,晚年則傾心向佛。詩人李白較偏重於道,杜甫骨子裡是儒家,但對佛教也同樣傾心。反佛最著名的莫過於韓愈,他那《諫迎佛骨表》,把佛教斥為異端而大加攻擊,不失為救弊之作。但這也只是針對宮廷和社會因崇佛、佞佛而帶來的腐化和墮落,在其心靈深處,未必對真正的佛學有多大的成見,所以他被貶至潮州,遇到大顛禪師後,一掃仕途沉浮之抑鬱,也樂於與佛道交遊,並樂於其中了。如他與大顛禪師的書信中說:海上窮處,無與話言,側承道高,思獲披接。專輒有此咨屈,儻惠能降喻,非所敢望也。至此一二日,卻歸高居,亦無不可,旦夕渴望,不宣,愈白。在這封信中,可見韓愈的心情,為得到大顛禪師的指教,已到迫不及待的程度。在與大顛禪師會晤領教之後,韓愈在另一封信中表達了他意識形態的轉變:……愈聞道無疑滯,行止系縛。苟非所戀著,則山林閑寂,與城郭無異。大顛師論甚宏博,而必守山林,義不至城郭,自激修行,獨立空曠,無累之地,非通道也。勞於一來,安於所適,道故如是。在這樣的轉變中,精神、情感對佛教的好感就深了,以至到寺廟一游,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和舒適。如韓愈著名的《山石》詩,表現出的情趣和美感,遠非一般詩人所能及:山石犖确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梔子肥。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飢。夜深靜卧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出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澈風吹衣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來為人鞿嗟哉吾覺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寺廟和僧人的生活,在韓愈心中已是美不勝收,樂而忘返了。這裡其實又是與儒家思想相通的,孔子就曾有這樣的願望:「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超越塵俗勞苦,與自然融為一體,無榮辱、無是非的境界,儒釋道三家是通的。周敦頤是宋明理學的鼻祖,程顥程頤的老師,他就曾請教過鶴林寺的壽涯禪師,並得到四句心法的啟示:「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並說:「吾此妙心,實啟迪於黃龍,發明於佛印,然易理廓達,自非東林(常總)開遮拂拭,無由表裡洞然。」蘇東坡同樣得力於東林常總禪師。程頤是理學大師,方正嚴厲,排佛最力,但他自己卻出入佛老多年,深受其惠。這類歷史資料多年埋沒,研究者常恨不得而見,這裡選靈源禪師給程頤的一封信,供有興趣者參閱:答伊川居士某啟,承過聽,以知道者見期。雖未一奉目擊之歡,然聞公留心此道甚久,天下大宗匠歷叩殆遍,乃猶以鄙人未見為不足,不肯歇去耳。然此一歇,實不可強。而不歇之病,在依約信處,未能頓入靈源,親見本體,發揮性地妙明真照,照徹一切。心之與法,了無端由。徹處已眼豁開,正當是時,何法可見?何情可除?何悟可存?何迷可滅?何佛可成?何生可度?始知百千諸佛,諸大祖師、六道四生,乾坤日月,皆吾光中浮幻影象。堂堂獨運,豈不丈夫。卻復自觀,覓個歇處了不可得,況不歇乎!若未能如此,直須拂卻從前會的,向信解未萌時,反思不及處親切諦觀,忽然穿透虛空,則山僧與居士相見,其來久矣。其在賓士川陸,交接音容,然後為會晤耶?唯公具大信種,乃真道器,不可尋常了卻,驗此不即自休,便見宿因深正,實用慰嘆。今此不休,乃是大休之地。若只恁么旋疑旋解,不無小可輕安。如病不除根,感毒還作。盡未來際,何有休期。近世號為明道者,亦多體會得個相似的較量。未得以前,誠亦廓達妙圓。其如不到本源,遇著差別因緣,對愛染境界,微細情習,宛爾瞥興,便卻以一性融通,謂世出世間元無外法,全波即水,何即何離。似即似矣,是則未是。公之明斷以為如何?頃年聞老師言公見處,今覽法要後序,深觀信入,真實不虛。亦嘗蒙喻見老師,時事同也。然老師與公相見時,已自傷慈,只欲當處平和,不肯深挑痛扎。至使信解不泥,本智不彰,而時有猶豫也。若用拙者之言,一切並絕,念念深切,時下自看。更須見徹底明白,省力現成,奇特事也。若不如是,自究自參,縱與佛祖同參,時常會話,只添得古董,終非究竟,幸希深悉,不以輕觸為罪。念蒙加愛之殊,故敢爾。亦觀今世王公大人,好此道者亦多。至於談道之際,個個喜人順己。而法門主道者亦多苟順世變。吁!茲何圖耶!皆是我習內薰,情緣相附,交為欺誑,總不丈夫。與公相期,既非此類,則譊譊之告,實衷心也。世緣通塞,相斷之有方,不復在介意,倖幸。靈源禪師與程頤有多次書信往來,僅這一封信看,對程頤的病處是毫不客氣地加以指點,甚至不顧自己老師黃龍祖心禪師的情面。程頤是程朱理學之首,在禪師的面前尚且如此,何況其它。再如朱熹,是集理學大成者,他的學問根基,也與禪宗分不開,是從大慧宗杲禪師及其弟子道謙禪師中得來,他在與道謙禪師的書信中說:「向蒙妙喜(即大慧宗杲)開示,但以狗子語時時提撕,願報一語,警所不逮。」而王陽明也公開承認:「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於心,以為聖人之學在此矣。」例子很多,雖說是儒家吸取佛家,以至有「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之說,但究其因,亦有孔子「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孟子「萬物皆備於我」這樣的淵源。特別是有老莊道家無為和道法自然這一完整的思想體系作為先導。早期道教,生硬地把大量佛教結構與思想移植在道教的教法中,仿照佛經製作了大量的道經;仿照佛教的儀軌戒律製作了道教的儀軌戒律。在宋元時期,王重陽創立全真道時,更把佛教的《般若心經》和儒家的《孝經》放在《道德經》同等的地位上。道教講性命雙修,其講性的部分,其實就是禪宗明心見性的那一套。而講命的那一套,則多與佛教的禪定和十二因緣有關。而道教講善惡,講因果,更是完全吸收了佛教的相關理論。以至最為神秘、最有影響的丹道派,其方法也是禪宗的道教形式而已。道教在吸收佛教,特別是禪宗所長之時恰恰沒有注意到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禪宗本身,其來源之一又恰好是道家,特別是莊子。禪宗在其發展過程中,許多理論,特別是機鋒棒喝一類重要的方法,正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與莊子有相當的關係,而印度佛教,則很少有這樣的特點。這一切,在先秦乃至南北朝玄學中,至少已大體成形,只不過尚沒有形成自覺,尚沒有形成系統和流派而已。如僅論莊子一書,裡面許多內容,許多「寓言」、「卮言」,完全可以看作是先秦時的禪宗「公案」,以後有機會當詳加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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