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有人使我願在窗外佇立風雨 — 再讀 《圍城》

也曾有人使我願在窗外佇立風雨

藍風丨文

第一次讀錢鍾書《圍城》時，差不多已在十多年前，還是個學生，完全是抱著讀名著的心態，其實是有點跟風的意思。是從舊書攤上買的盜版本，錯字百出，可是做為窮學生，並不覺得難以接受 。當時讀得挺吃力，書中密集的「花式」譬喻讓我有些暈頭轉向，弄不太懂什麼意思，只覺作者啰嗦，時時處處都要打比方 。又加上升學壓力大，根本沒充足的時間，可讓我靜下來細讀，所以，第一次讀 《圍城》，讀得有些囫圇吞棗，印象不深，所得不多 。唯一覺得有趣的是書後附錄的楊絳先生對 《圍城》成書過程的記述和對錢先生的介紹 。楊絳先生明凈生動的文字讓我讀得心曠神怡，像是在百無聊賴的 「圍城」之中猛抬頭看見的一角星空 。因為 《圍城》讀得並不愉快，錢先生的東西也就很少接觸了 。

高傲的蘇文紈

這麼多年後，突然就想起再看看 《圍城》。還是那個盜版本，從書櫃里取出時，面目仍然那麼不堪，可也沒陳舊蒼老到哪裡 。不過，讀它的人已和當初判若兩人，當時的青澀和率真都丟到爪哇國去了 。就帶著這種小滄桑的感覺開始重讀 《圍城》。翻開第一頁，就是蘇文紈坐在歸國輪船甲板上的情景。第一次讀時，對蘇文紈的印象，因為不求甚解，所以還好 。雖然不怎麼喜歡她，卻也不討厭 。而這次再讀，從一開始就厭惡她，那種裝腔作勢實在令人髮指，用現在流行語就是 「綠茶」 。錢鍾書真是從心裡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一出場就諷刺了她個夠。

蘇文紈

方鴻漸和鮑小姐一段露水情而後，就是蘇文紈對方鴻漸的各種攻勢了 。非常典型的 「綠茶」攻 。蘇文紈把自己的形象放在一朵不染纖塵的蓮花里，做出一副不可侵犯，不可攀企的模樣，又絞盡腦汁讓男人們擁在她周圍，挑唆他們為她而戰。方鴻漸和趙辛楣和曹元朗越是鬧不快，蘇文紈就越覺得得逞，越覺得她對他們的統馭力是強大的 。她並不愛方鴻漸和趙辛楣，她不過是愛她自己，愛能操控追隨並仰慕她的男人的她自己 。方鴻漸當然看穿了她這點。這是方鴻漸婉拒她的一個原因。她後來沒有選擇趙辛楣而選擇了曹元朗，當然是曹元朗更易掌控 。即便他看得出曹元朗不過是個小丑，她又不是瞎子，可她還是選擇了他 。第一次看時，根本沒想到蘇文紈是因為這些才嫁了曹元朗的 。

蘇文紈與曹元朗

方鴻漸拒絕蘇文紈更重要的原因，當然是他愛上了蘇文紈的表妹唐曉芙 。楊絳在附錄里已點明過，唐曉芙是錢鍾書偏愛的一個人物 。這其實很明顯 。錢鍾書幾乎是隨時都攜著袖箭的，出場一個人物，他就信手一揚，便射中了對方 。全書都瀰漫在這種密不透風的諷譏嘲弄中 。而唐曉芙出現時，錢鍾書簡直是突然「少了筋」似地，用虔摯端凝的語氣與筆觸在讚美 。實在難得。似乎換了作者，在錢鍾書腕倦筆弛的間隙，偷偷畫了這麼一個可人兒放在書里。第一次讀時，只覺得方鴻漸在被唐曉芙拒絕後難過得有些離譜 。方鴻漸並不是個情種，可是唐曉芙把他寫給她的情書都還給他後，他居然像才子佳人小說里失意的才子那樣痛楚憔悴起來 。睡里夢裡都是唐曉芙，都是她帶給他的感慨與傷懷 。他甚至在風雨交織的夜晚佇立在她窗外的街頭，任憑雨澆風吹 。這完全是言情小說的作派了 。

方鴻漸與唐曉芙

再讀時，才明白，錢鍾書就是要方鴻漸和唐曉芙愛得急切，愛得短暫，就是要方鴻漸失心瘋似地不像他應有的痛楚地痛楚 。因為在到處都充滿諷刺的人生中，必需得有那麼一點透明透亮的情感讓你至少曾經抓住過或摸到過，那是看不見了的燈，沒有那一星半星光亮，簡真撐不完腳下灰撲撲的長途 。而最亮的燈，永遠是早經熄滅，再也無法點著的燈 。唐曉芙就是錢鍾書給方鴻漸配置的那盞燈 。方鴻漸必需痛楚得蝕骨咬髓，那燈才越亮，越亮得長久 。此後歲月，方鴻漸再沒這麼痛楚過，他怕，他不敢，當然是沒有可能了 。他也沒有過分明的快樂，整塊整塊的快樂更是沒有，連想都不敢想 。布滿歲月的，只有無邊無際，原野一般空曠的癢，那是祛不掉的癬。

方鴻漸和孫柔嘉

孫柔嘉在方鴻漸的履歷中出現得最遲，也最不漂亮出色，可這些並不妨礙她是全書的第一女主角，也是方鴻漸人生中的真正女主角。沒意外的話，她完全可以成為統馭他後半生的西太后，雖然惡毒不及，卻也是一切煩惱的製造者，並不可愛 。楊絳說孫柔嘉是生活中最常見的那種女孩子，她們普通，卻有她們的一套本領 。孫柔嘉的聰明在於，她把握住了汪太太的扼要 ：一張紅唇，一把紅指甲 。勾出汪太太的虛浮本性 。但這一點聰明也最錢鍾書賦予的 。第一次看時，並不理解楊絳這句話 。孫柔嘉看出汪太太的本性，難道錢鍾書不賦予她，她就看不出？百思不得其解 。再讀，才明白，楊絳說的是，現實生活中的孫柔嘉們是不可能給自己這個機會去看到另一個人的人性深處的 。她們沒有時間去關注別人，更不會去關注別人的靈魂 。她們只關注自己的狹小世界，和其中的自己 。

方鴻漸與孫柔嘉

是錢鍾書讓《圍城》中的孫柔嘉和現實中的孫柔嘉們保持了一點距離，不至於俗得徹底的 。否則，方鴻漸很難和她走到一起，而且，這也為他們婚後的一次次鬧翻，做了反面的鋪墊 。方鴻漸在三閭大學和孫柔嘉的相處中，覺得她雖不漂亮，倒也平實，聰明，肯聽他話，他對她是有好感的，並不是一開始就將就的 。那雖不是熾愛，那份不討厭的清清淡淡的欣賞如可注意呵護並使其持久的話，婚後的他們還是會有些清透可喜的零碎快樂的，那些零碎的快樂也足可支起一座婚姻的 。而他們硬是把這些快樂的零頭也給扼死了。孫柔嘉徹底地庸俗化了，方鴻漸也在庸俗的軌道上滑得更遠了 。和孫柔嘉婚後與婚前的落差，已讓方鴻漸不堪其重，更別說若把孫柔嘉換成唐曉芙，更大的落差定會讓方鴻漸絕望。心中那盞看不見的燈也消失了 。那才是結結實實的百念成灰呀。楊絳說，也許讓唐曉芙嫁給方鴻浙，再讓他們鬧翻，或許更能揭示 「圍城」這個主題 。原來，我深以為然，現在卻覺得那樣寫太直接，也不夠真實，代表性不強 。還是娶了孫柔嘉，無論從文學角度，還是從現實方面來看，都更妥當 。

唐曉芙

《圍城》的結尾寫道 ：「那隻祖傳的老鍾從容自在地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 ：『當、當 、當 、當 、當、當』響了六下 。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侯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 ；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等鴻漸回來吃晚飯 ，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里做事 。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包涵對人生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 、一切啼笑 。」婚姻之中可能就是如此，上一刻淡薄的希望，很快就被下一刻的沮喪給吞掉，周而復始到，連骨頭都不吐時，什麼都完了 。這不是諷刺么？以為都會弄得好的 。這不是感傷么 ？終究還是弄不好 。帶著希望的上一刻，雖是剛剛，卻轉不回去了。轉不回去了 。終於明了這一切，在多年之後 ，因為這些年自己差不多也在走著方鴻漸的舊跡呀 。

藍風，民國文藝公眾號專欄作者，每一篇在本號獨家首發的文章，均系專為本號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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