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娥論——《白鹿原》研究之一
楊光祖
一個優秀的作家必須發出一種人類的聲音,他體現的是人類的尊嚴和良知。作家唯一的存在方式就是用富有文才的語言表達出自己的感情和思想,他們是為思想活著的人,是為理想活著的人。陳忠實的《白鹿原》雖然有許多的瑕疵,可有一點卻是我們不能不承認的:它的博雜,它的厚重,或者可以說,它是一部經得起多重闡釋、持久閱讀的作品。
《白鹿原》描寫了在一個時代大轉型大動蕩時期,一個小小的白鹿村的變遷,人物的悲劇無不與這個大巨變的時代緊密相連。田小娥就是這個時代渴望自由,追求愛情的女性的悲劇,她不願再做男人的工具,她要尋找愛,可是太早了一點,白鹿村不會給她這些,那個社會還沒有可能滿足她的要求。她的抗爭只有一個結局:毀滅。但她那種精神仍然啟迪著我們,感動著我們。她是儒家文化衰亡過程中的一道閃電,雖然瞬間即逝,但意義卻非常久遠。
我個人覺得,《白鹿原》里出現了那麼多的人物,其實從內心裡作家最喜歡,最無法忘卻的還是田小娥。而塑造得最成功的也是田小娥,作家無意識中傾注感情最多的也是這個人物。白嘉軒、朱夫子都有很多作家的理想在裡面,當然也就有許多主題先行的東西,並不是非常成功的人物。小說第九章關於黑娃與田小娥初涉愛河的描寫,真是迴腸盪氣,才情四溢,作家文字的羅嗦冗雜也忽然不見了,顯得那麼搖曳生動,讓我們發現了作者內心蓬勃的生命衝動原是如此之強。假若將它與第一章進行對比,我們就會發現它的截然不同。第一章的描寫比較消費化,雖然刺激卻乏真情。第九章則全然不同,它是作者真情的流露,是混合著生命激情、感悟、血淚的描寫,是對封建禮教的控訴。雖然也有過度描寫之嫌,可基本上瑕不掩瑜,是本書最精彩的篇章之一。田小娥是郭舉人的小老婆,但大老婆管得很嚴,一月只能同房三次,事畢還得馬上回去。大老婆還讓她泡棗,倍受凌辱。正如她說的:「兄弟呀,姐在這屋裡連只狗都不如!」她與黑娃偷情,是真的喜歡,不是自賤。她說了:「我看咱倆偷空跑了,跑到遠遠的地方,哪怕討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而黑娃也真是喜歡她,他最後跑到她家裡,把她帶回家裡,說明了他們感情的不容懷疑。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太超前了,在那個封建禮教如鐵桶一般的社會,註定了田小娥的悲劇命運。即便她不與黑娃偷情,她也不會有多麼好的命運。1990年代我第一次閱讀《白鹿原》,就喜歡上了田小娥,我也感覺到了作者對她的偏愛。
2007年,偶爾看到陳忠實的訪談《我相信文學依然神聖》(《延安文學》2006年5期),我很欣喜地發現我的感覺是正確的。陳先生在訪談中,當訪問者問到朱白氏與田小娥的區別時,他難得地激動了:「我只想告訴你寫作這兩個人物時的不同感受,寫到朱白氏時幾乎是水到渠成十分自然,幾乎不太費多少思索就把握著這個人的心理氣象和言語舉止,因為太熟悉了。而投入到小娥身上的思索,不僅在這本書的女性中最多,也不少於筆墨更多的另幾位男性人物。我寫到小娥被公公鹿三捅死,回過頭來叫出一聲『大呀』的時候,我自己手抖眼黑難以繼續,便坐下來抽煙許久,隨手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生的痛苦活的痛苦死的痛苦』,然後才繼續寫下去。」「還有白靈,還有被封建道德封建婚姻長期殘害致為『淫瘋』的冷先生女兒。我寫了那個時代鄉村社會不同家庭不同境遇下的幾種女性形象,我自覺作者投入情感最重的兩個女性是田小娥和白靈。前者是以最基本的人性或者說人的本能去實現反叛,註定了她的悲劇結局的必然性,想想近兩千年的封建道德之桎梏下,有多少本能的反叛者,卻不見一個成功者。活著的小娥反叛失敗,死的小娥以鬼魂附體再性傾訴和反抗,直到被象徵封建道德的六棱塔鎮壓到地下,我仍然讓她在冰封的冬天化蛾化蝶,向白鹿原上的宗法道德示威……你竟然不體察我的良苦用心。」讀到這裡,我的眼睛濕潤了,這就是陳忠實,這就是《白鹿原》打動人的地方。有些論者不細讀文本,卻在那裡想當然地胡說什麼陳忠實開始了對家族制的肯定,並認為是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動,是對魯迅、巴金小說反家族制的反動,是對家族制的第一次歌頌。看來,這樣的評論真是太離譜了。陳忠實說他對白靈、田小娥投注的筆墨里的情感是最熱烈的,區別於對所有人物的文字色彩。可由於「白靈是以一個覺醒了的新女性反抗白鹿原沉重的封建意識的人物」,作家對她並不是很熟悉,我個人認為描寫並不是非常成功。而田小娥就不一樣,這樣的女性廣布廣大的鄉村,作家很熟悉她們,難怪作家要如此動情了。
這種動情的緣故不僅是來自於農村現實,更是來自歷史。陳忠實說,他去翻閱藍田縣誌,看到20多卷的縣誌,竟然有四、五卷專門記錄貞婦烈女的事迹。目視這些名字,他有了顫動與逆反心理,「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這時候浮上我的心裡。在彰顯封建道德的無以數計的女性榜樣的名冊里,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殘,便產生了一個純粹出於人性本能的抗爭者叛逆者的人物。」(《陳忠實《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小說評論》2007年4期》一切不都是很清楚了嗎?《白鹿原》有田小娥這樣的人物,它才有了自己的靈魂,有了長久的生命。白嘉軒身上也有作家的血淚,當然黑娃、鹿三、白靈等都有著作家的靈魂附體。可都沒有田小娥如此讓他難以割捨。《白鹿原》的寫作幾乎讓陳忠實透支了。2004年我見過陳先生,那時候我就感覺到他的創作可能枯竭了,2007年底看他的《白鹿原》創作手記,我更加感覺到了這一點。
田小娥本質上是一個傳統女人,她渴望守婦道,但社會、時代、家族、命運都不給她機會。她只能用極端的方式反抗:用自己的肉體去誘惑、破壞那貌似神聖的禮教。但在破壞的過程中她時時又回到傳統女性的狀態,只是這狀態維持不久,又被外在的壓力擊碎。不同於祥林嫂的,就是她有激烈的反抗,雖然這反抗的代價太大,可我們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人的出現。在不斷地用生命的反抗中,田小娥觸及了人類的悖論:道德與人性,自由與專制。在某種意義上,她是接近自由的,接近人本身的。可這種靈魂出竅太可怕了,作為傳統文化嚴格管束下的田小娥,只有兩條路:回歸,毀滅。而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封建禮教,以鹿子霖為代表的基層政權都不允許她的回歸,不允許她做一個賢妻良母,餘下的也就只有一條路:毀滅。其實被毀滅的何止田小娥一人?冷先生的女兒,鹿兆鵬的媳婦,不是也被可憐而悲慘地毀滅了嗎?罪魁禍首還不是那個禮教嗎?老輩包辦下一代的婚姻,根本無視他們的感受,族規、家法遠遠大於個人的情感。
田小娥的成功塑造,是陳忠實此作的很大貢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解構了白嘉軒的聖人形象。關於這一點,無疑繼承了魯迅禮教吃人的敘事傳統。白鹿村就是封建社會的縮影,田小娥無路可走,《玩偶之家》的娜拉還可以離家出走,而她去哪裡呢?在那個鐵桶似的社會,反抗只有一條出路:死亡。陳忠實是個傳統的農村男人,他骨子裡還是非常大男子的。可他內心裡有著一重溫柔的海洋,從《藍袍先生》里我們就可以非常真切地觸摸到這一點。於是無意識中,田小娥的出現具有了女權主義的色彩,使《白鹿原》具有了多重解讀的可能,豐富而複雜,溫情而博大。
我個人感覺到田小娥是《白鹿原》中的一個核心人物,雖然從表面看,白嘉軒是核心,其實不然,我們看到的白嘉軒只是這個沒落時代的裱糊匠而已,禮教的盛世早已經過去了,他的堅守只是一種徒勞而已。在那個天翻地覆,西學東漸的時代,他的影響力最大也就是白鹿原。很多論者給予了白嘉軒太多的褒揚,太多的溢美之辭,其實,與魯迅的筆下的趙太爺、大哥,曹禺筆下的周朴園,巴金筆下的高老太爺一樣,他也是十足的封建禮教的劊子手而已,只是表現得似乎非常的正直。早有學者指出,清官做起壞事來,比貪官更可怕,因為他們從心底里以為自己在弘揚正義,而從不以為自己在犯罪。白嘉軒就是這樣的一位族長。
當黑娃逃走,在這個狼一樣的村子,孤苦無依而又美麗異常的田小娥就註定擺脫不了悲慘的命運。在這裡白嘉軒以「道德」的名義將田小娥推上了罪惡的絞刑架,而田小娥以後的反叛、淪落,其實真正的罪魁禍首是他,而他還以為自己在弘揚正義。這就是中國儒家的必然結局。想當年,孟子要休箕踞的妻子時,還有一個開明的母親,可到漢儒,原始儒家的那一點開明寬容就不見了。而到宋明理學這裡,女性不但沒有一點的自由、權力,而且更是有了原罪,作為女性的原罪。女性只是作為生殖工具而存在,作為男人的性工具而存在,沒有絲毫的人的尊嚴,有的只是家族的尊嚴,男人的尊嚴。白嘉軒就是一個變態的家族尊嚴的維護者,一個已經死去的儒家文明的守墓人。
與白嘉軒的冷酷相比,早期的白孝文更加人性化。他可能不是一個很好的族長,甚至連族長候選人都不夠格。當然這不是白孝文之過,而是時代的變遷。魯迅的筆下的大哥,曹禺筆下的周萍,巴金筆下的大哥,都已經不具備族長的條件,不管自身條件,還是外部的變化,都已經不給他們這個機會了。時代的變化讓他們認識到了再不能沿著以前的老路走了,他們要走新的路,而舊的禮教、宗法根本不允許,於是他們反叛,他們出走;他們不是新生,就是毀滅。經歷磨難的白孝文最後成功變形,成為了新政權的縣長,巧妙處死了真正的起義者黑娃,這是小說最精彩的一筆。一個什麼都不信的投機流氓最後成了贏家。而他的淪落,這個以白嘉軒為首的儒家禮教難道能脫掉責任嗎?
田小娥其實不是一個淫蕩的女性,任何女性天生就是好女人,只是這個社會讓他們墮落。我們看她對白孝文的態度,開始是一種復仇的快感,是一種邪惡的誘惑,而後來她感動於孝文的痴情,她天性中的善良又一次萌芽了。她做起了一個賢妻良母,做得那麼幸福,可是以白嘉軒為首的家族已經不會給她這個機會了,他們要把她徹底地毀滅。田小娥的死是對儒家的一種嘲笑,是對家族制的徹底否定,是對這個男權社會的一種無言而有力的抗議。鹿子霖霸佔田小娥,其實從某種意義上做了白嘉軒想做而不敢做的事。中國人對待美女向來只有兩種選擇:佔有,或者毀滅。小說中作者把白嘉軒竭力塑造成一個十全老人的形象,甚至聖人的形象(朱夫子是小說中明裡的聖人),但是過猶不及,而且白嘉軒的形象在小說中更多的是大仁卻奸,是一個專制獨夫的形象,許多青年人的毀滅都是因為他的存在。他從禮教出發,成為了與作為政權象徵的鹿子霖一樣的負面力量。倒是在田小娥這裡,作家內心的許多東西無意之中卻爆發出來,寫出了一個真實的複雜的田小娥。如果說田小娥屬於生活的賜予,靈魂的顫慄,那白嘉軒其實更多的是理念的寫作。
田小娥的身體(肉體)無疑是美麗的,這在第九章田小娥一出場,作家就明白地告訴了我們。正是這個美麗的肉體給了腐朽的男權社會一個很大的衝擊,他們接受不了這個誘惑,他們必須除之而後快。從古以來美麗的女人總是禍水,因為那些掌權的男性總是過不了那一關。中華民族是一個不懂女性美的民族,中國男性從來沒有學會欣賞女人的美,他們的佔有慾太強烈了。歷史總是一再地印證著這個道理。他們在這樣無恥地做的時候,還要找一個堂皇的理由,那就是家族利益,那就是禮教,那就是男人的尊嚴。
白嘉軒用一個塔鎮住了田小娥,無疑也是一種性的象徵,不管作家意識到了沒有。白嘉軒那麼地仇視田小娥,從骨子裡也有一種得不到那麼就毀滅的陰暗心理。他第一眼看到田小娥就認為她不是一個過日子的好女人,就認定她是婊子,白家的祠堂決不給她開一絲縫。他是典型的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儒家思想滲透下的忠實奴才。我們看他在實行家法、族法時多麼的正義、無私,可他內心裡就沒有恐懼,沒有對自己的壓制?我感覺他鞭打的不是白孝文、田小娥,而是他心裡的一個魔,一個難以擺脫的魔。我們看小說的開頭,劈頭就是:「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了七房女人。」我以前對這個開頭很不以為然,對作家之後的長達幾頁的生猛描寫,曾頗有微詞。我現在懂了,其實這是作家的微言大義,白嘉軒有幸福的家庭,有性的瘋狂,更有強大的族權,可他絕不允許田小娥有一點自由,一點柴米油煙的幸福。在他第一次對田小娥行刑時那種狠心,「從執刑具的老人手裡接過刺刷,一揚手就抽到小娥的臉上,光潔細嫩的臉頰頓時現出無數條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慘叫。」這種殘酷的行動下,難道就沒有掩藏著他醜惡的靈魂?《聖經》里的耶穌寬容了一個行淫的妓女,他對捆綁妓女的那些人說:你們誰覺得自己沒罪,就可以懲罰她。但大家都走了。是什麼讓白嘉軒這樣人覺得自己就是聖人,就無罪,就可以對別人施加酷刑?難道不是儒家嗎?不是所謂的內聖外王嗎?
中國傳統文化尤其宋明理學下的中國男人,都希望女人成為貞婦,可從內心裡又瞧不起她們,他們也喜歡所謂的蕩婦。而中國的女性其實是非常願意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可她們偶一失足就會被殘忍地剝奪一切愛情和有利於提高思想和智慧的權利。甚至常常還不是她們的過失,而是由於天真無邪、真誠摯愛而被男人欺騙。在她們知道美德和罪惡的區別之前她們就已被凌辱,在她們剛有了幸福生活之後,禮法卻用各種神聖的名義蹂躪侮辱。這究竟是誰之過?第十七章結束,田小娥尿了鹿子霖一臉尿,並大罵:「鹿鄉約你記著我也記著,我尿到你臉上咧,我給鄉約尿下一臉!」雷達說:「奇舉、奇文!田小娥嘲弄的不止是卑鄙的鹿子霖,還有『鄉約』——容不下她的禮教。」①可謂的評。黑娃鬧革命,正義之中也充滿暴力血腥。國民黨反撲過來,卻把無辜的田小娥掉上高桿施以酷刑。
田小娥骨子裡是一個有情有愛的人,一個有尊嚴的女子。他勾引白孝文成功,可並沒有一絲的報復的快活。白孝文被施以族法,趕出家門,她非常愧疚。而當時的白孝文骨子裡也不是一個大惡之人。白嘉軒太自以為是,你當年七房老婆的豪壯,你的自負不僅害了田小娥,也害了兒子。白孝文是一個幹不了壞事的人,在田小娥床上多少天,也楞是沒有成功。可當被趕出家門,被大家唾罵之時,他才成功地享受了魚水之歡。這裡面難道就沒有父親施加的恐懼心理作怪?田小娥也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小說第二十五章她的鬼魂開始復仇,白鹿原上瘟疫盛行。這一段的描寫很可怕,雖然也有北方農村的真實,但作家自己意志介入太多,既要寫出田小娥的無辜,也要表揚白嘉軒的正氣,描寫難免就有了混亂,讓讀者也不知所云。這無疑與作家理智層面對儒家的過度熱愛有關。好在作家對儒家的熱愛也僅僅是處於樸素層面,他也不是什麼新儒家,對儒家其實並沒有多少深入的了解,於是作為農民那些樸素的人性時不時會爆發。田小娥終於借鹿三的身體喊出她的不平:「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
田小娥死的時候,是裸體死去的,她那回頭的一瞥,是多麼的驚異,那一聲「啊……大呀……」,是何等凄婉。當禮教的受害者鹿三一把匕首刺向田小娥的美麗強健的後背時,老人感到了一種無力與恐懼,當然也感到了一種快意。可田小娥那回首一瞥中有著多麼的無辜,多麼的難以理解。「殺田小娥的不應是『好人鹿三」,卻又偏偏是鹿三,宗法勢力往往要藉助他這種長滿厚繭的手來實施殺人。」②這話說的多好。白嘉軒這樣的人是不會親手去殺田小娥的,他要殺就光明正大的殺,因為他認自己為正義。往往是這些忠厚老實的文盲最後扮演著兇手的角色,這就是儒家文化的可怕所在。魯迅先生的小說早就深刻揭示了這一點。當然,鹿三畢竟是一個好人,殺了田小娥後,他經常有聽見她的一聲「大呀」,「看見水缸里有一雙驚詫凄愴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戮殺時回過頭來的那雙眼睛」。
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說:「喪失了名譽的女人想像它自己墮落到了低級得不能再低級的地位,至於重新獲得她以前所擁有的地位,那是不可能的;任何努力都無法將這個污點洗刷乾淨。因而,她失掉了所有的鞭策力量,並且沒有任何其他維持生存的手段,於是賣淫就成了她唯一的庇護所。由於環境的影響,她的品質迅速地墮落下去,而這個可憐而又不幸的人對這種環境幾乎是沒有絲毫力量的」。「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女人所受到的懶惰閑散的教育所致的。在這種教育中,女人總是被教導應該依靠男人來維持 自身的生存,並且把她們自己的身體看做是男人努力供養她們所應該得到的回報。③在白鹿原那個封閉的社會裡,田小娥墮落的責任應該由以白嘉軒為首的家族負責,由那個男權社會負責。可他們卻非常輕易地把責任推到了田小娥身上。她們摧毀了她所有的尊嚴、自由、幸福,卻對她的肉體不願放棄,不願摧毀,他們都想佔有她,享受她。雷達說:「田小娥既有勇於叛逆蔑視禮教的一面,也有見識淺薄,水性楊花,做人沒有底線的一面,她由反抗殘害到報復偷情,再到縱慾無節操,這是怎樣的一種複雜和多面!鹿子霖好色、亂倫,乘人之危,連半個人都不是了。」④我覺得這裡雷達先生對田小娥的苛責,還有著男權的心理在。正如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說的,當社會不給一個女人一點生存的空間,一點人的尊嚴,她有怎能堅守住「底線」?在郭舉人家吃香喝辣的田小娥,跟上黑娃後,連一個象樣的住處都沒有,只有一個破窯洞。但田小娥並沒有嫌棄。她說了:「我不嫌瞎也不嫌爛,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願。」
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黑娃與田小娥依然同居到一起,不管村人的非議,不理族規的蔑視。他們這樣勇敢的舉動,就連見過世面的現任白鹿初級學校的校長鹿兆鵬都非常佩服:「你敢自己給自己找媳婦。你比我強啊!」並激動地說:「你——黑娃,是白鹿村頭一個衝破封建枷鎖實行婚姻自主的人。你不管封建禮教那一套,頂住了宗族族法的壓迫,實現了婚姻自由,太了不起太偉大了!」不過,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田小娥、黑娃對於愛情、自由的追求還停留在原始的樸素階段,並沒有自覺的理性認識。他們的可貴就在這裡,局限也在這裡。白靈、鹿兆鵬都受過教育,比較有理性了,對愛情、自由有一種自覺的追求,但時代的洪流還是吞噬了他們。社會在大轉型,大動蕩,大巨變,任何人都無法預測自己的命運。但他們不管自覺,或樸素地追求自由、愛情的行為,無疑都值得肯定。
不管在郭舉人家,還是跟上黑娃之後,我們從作家的描寫中從來沒有感覺到田小娥的輕浮,反而很尊重她對愛情的執著。但第十五章作家的描寫明顯地出現了混亂,與第一章相似,是一種迎合市場的低俗描寫,一種不健康的心態,也不符合人物發展的心理邏輯。田小娥與鹿子霖此前並沒有多少來往,這次也僅僅是求情而已,而且事情也沒有急迫到必須付出身體的代價。而大段的詳細的如魚得水的性事描寫,不僅沒有寫出田小娥的輕薄,倒表現了作家的輕率。讀者諸君如果有興趣可以去閱讀這一段,真是很不自然,很不真實,是嚴重的敗筆。在田小娥這個人物上,作家的描寫有點凌亂,甚至不知所措。她即便與鹿子霖睡,第一次也不是那樣的心態、動作。而且即便如此,也不能說明她是「見識淺薄,水性楊花」。你想,一個他鄉弱女子,自己的丈夫被逼跑了,她舉目無親,一物所有,在那樣的時代,女人都是依靠男人生活,她不依靠一個男人,怎麼活下去?生活所需的最低物質保障哪裡來?這都是非常現實的問題。她後來勾引白孝文也是水到渠成。只是她與公公輩的鹿子霖的性活動不會是那樣的,作家的描寫明顯有失真嫌疑。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田小娥絕對是一個無情無意的婊子,可是在黑娃、白孝文的心裡,她是他們的最愛。當做了滋水縣保安大隊文秘書手的白孝文終於回到了白鹿村,卻發現田小娥已死,他的感情是那麼的誠摯,他跑到已經被他父親填了的窯里去看曾經給他幸福與甜蜜的人,發誓一定要割下兇手的頭。作家這裡的描寫雖短卻力量巨大。而代表著禮教、政權的郭舉人、鹿子霖僅僅只是把她當做工具,當作玩物而已。從這裡我們看到了人性的險惡,也看到了白嘉軒所謂正義、尊嚴、家法、族規的真面目,它們後面的陰險與專制。當田小娥以鬼魂的形式表達自己的不平,他卻將她打入鎮妖塔下,永世不得翻身。在這裡,我們看到了自由的艱難,但也看到了自由的曙光。只是作家的描寫明顯地有了混亂,他意識層面的禮教束縛與無意識中的人性自由光輝,開始發生了混亂。「五四」運動多少年了,他竟然還站在儒家文化的立場,來解讀中國近代史,民主科學之光怎麼還是那麼的暗淡?他理智層面的認識:近代中國的動蕩是因對儒家文化的繼承態度引起的,也根本是站不住腳的結論。他對朱先生、白嘉軒的描寫明顯地有儒家文化合理性的傾向,這種先入為主的落後思想引起了整部小說的混亂,及其境界的不高。作家濃墨重彩塑造的朱先生,應該說是一個優秀的儒者,或者說大儒,可面對巨變的社會,他還不是束手無策嗎?其實,這正好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儒家文化的落伍過時。而作家對他的描寫也有人為誇大不實之處,破壞了這個人物形象的合理性,尤其紅衛兵挖墓挖出的磚頭上,還刻著字:折騰到何日為止,真是欲狀朱夫子之智而近妖了。好在作家還是一個純正的農民,不乏農民的正氣,所以才有了田小娥,這個反叛儒家文化,這個被儒家文化摧殘毀滅的不屈精魂。她像一根鋼釺撬塌了所謂儒家文化紙糊的高塔。
當黑娃回到山上,「捉住酒瓶把燒酒倒灑在鋼刃上,清亮的酒液漫過鋼刃,變成了一股鮮紅鮮紅的血流滴到地上;梭鏢鋼刃驟然間變得血花閃耀。黑娃雙手捧著梭鏢鋼刃撲通跪倒,仰起頭吼叫著:『你給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當黑娃說出:「我媳婦小娥給人害了」的時候,「梭鏢鋼刃上的血花頓時消失,鋥光明亮的鋼刃閃著寒光,原先淤滯的黑色血垢已不再見。」這裡,作家農民的善良天性一覽無餘,真是神來之筆!
2007年10月20日晨,我從西安的一家旅館出來,攔了一輛計程車就往西安市東南郊白鹿原而去,陽光很好,不多時間,就看見像海浪一樣的一條線,司機說那就是白鹿原了。白鹿原原名狄寨塬,屬秦嶺余脈,臨近狄寨鄉,往南即入藍田縣界。此地原為農村,現在已經成了大學城。我們一直到了白鹿原的頂上,下車在那裡一站,清秋的風吹來,我感覺到田小娥的存在,她在這塊土地上的氣息。那一刻,我似乎聽到了激越悲壯的秦腔,看到了秦腔聲里的田小娥,一個高亢悲壯而多情美麗的烈女子。
注釋:
①②④陳忠實著,雷達評點:《白鹿原》,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1版,第193頁、221頁、164頁。
③[英]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著,王瑛譯:《女權辯護——關於政治和道德問題的批評》,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84頁。
2007年10月6日蘭州
2008年3月1日修改
2008年3月4日晨改定
3月13日再改
(蘭州市安寧區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 730070)
推薦閱讀:
※揭開基因印跡之謎 科學家研究罕見遺傳病發病機制|醫學前沿
※法典編纂視野下的請求權體系研究
※2016年中國新聞傳播學研究的十個新鮮話題(下)
※研究:夜間禁食13小時 乳癌複發風險可能降低
※西方各國政體比較研究(通俗極簡版)